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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凱瑟琳·斯坦迪什欣賞著那個空酒瓶。

它們真是被低估瞭的物件,那些空酒瓶。在以前,她將愛慕的目光都浪費在瞭灌滿的酒瓶上,而覺得那些空瓶隻不過是一段遺忘之旅上的標記而已:漆黑無夢的睡眠地窖,或是醉酒昏迷的迷宮。在那其中,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之後,你可以從自己身上尋找之前去過哪裡、又在那裡做過什麼的線索,然而你在迷宮裡走過的腳步無法追溯。空酒瓶裡也沒有信息。你盡可以隨心所欲地旋轉它們,而它們總會指向同一個方向:回到黑暗,進入那些被遺棄的時間。

但她現在拿著的這隻瓶子有種特別的形式美。她知道它也是從某條生產線上滾下來的,它以新工藝制成的造型從沒被任何玻璃工捧在手裡。然而當她看著它、感受它,享受著將它握在手裡的那份輕盈時,她想到,在自己一輩子喝空的所有酒瓶中,從沒遇到過哪一個有如此大的親和力——這正是她一直在尋找的那個詞:親和力。自從貝利端來那個托盤,在整個下午的反復掙紮中,她始終將這瓶酒視為自己的敵人;也就是某件需要克服的事物,就像你對待自己花園裡的一條蛇的態度。她沒意識到他們是站在同一邊的;也沒意識到它渴望變空,就如同她想要把它清空的心情一樣強烈。欲望存在於所有玻璃制品的內心,她如此斷定,而玻璃就是被賦予瞭實體的欲望。你向其中吹氣,它就呈現新的形狀。一旦敲錯地方,它就碎瞭。

好瞭,她已滿足瞭這隻瓶子的秘密渴望,她心想。它裡面的內容現在已經成為歷史。

片刻之前,她覺得自己聽到瞭歌聲——你可以勉強稱之為歌聲吧,聽來像是一段聖誕季的喧囂;然後她稍感不安,不知這是否預示著那些聲音要回來瞭。但總的來說,凱瑟琳判斷,似乎不太可能:被鎖在閣樓裡僅僅一天,還不至於讓她墜回那個花費多年時間爬出的深淵。而且畢竟,她隻是把那瓶該死的皮諾酒倒進瞭盥洗池裡。取得這樣的一次勝利後,她理應贏得一場勝利遊行,而不是舊疾復發。

於是她重新往酒瓶裡灌滿水,然後擰緊瓶蓋。瓶子對她而言很趁手,感覺也相當有分量。貝利年輕又結實,但凱瑟琳·斯坦迪什有揮舞瓶子的經驗。她知道,出其不意的一擊能將一場戰鬥止於未然,哪怕就用一隻小瓶子。

那麼下次他再走進那扇門,不管他是不是個熱情周到的主人,她都要幫他體驗一下踏上一段遺忘之旅是什麼感覺瞭。

一路西行,擺脫瞭城區的交通擁堵,卻又和出城的車流糾纏在一起,馬庫斯的車開始緩慢蠕動。前方又是一起事故。當他們開到近前,就會發現其實什麼事也沒有——柏油路上的一攤油漬,或系在欄桿上的一隻氣球。但在那之前,他們會像其他人一樣邊繞行邊咒罵。至少這也給瞭他們時間爭論雪莉那個新發現的重要性。

馬庫斯說:“那也不一定代表什麼。”

“你這麼認為?”

“他們相識已久。他們是戰友,不是那種你會輕易絕交的人——尤其當你們參加過戰鬥之後。”

“多諾萬殺瞭特雷納的未婚妻,馬庫斯。那和我不知道撞壞瞭他的車可不是一個級別的。”

“有些男人也非常在意他們的車。但無論如何,她死於意外。也許特雷納就是生性寬容呢。”

“他在阿富汗打過仗,”雪莉說,“我想他們的訓練裡不太會包含忍氣吞聲這一項吧。”她還在看自己的智能手機,從安全局的記錄裡搜尋著艾莉森·鄧恩的信息。“她和多諾萬都出席瞭那個聯合國的委員會。”她繼續說。

“他們竟然還允許軍人之間結婚?”馬庫斯疑惑地問。

“這裡有個修改過的地方。”

“說什麼?”

“它被修改過瞭,傻瓜。”

“你說第一遍時我就聽見瞭,笨蛋。但具體是哪個地方被修改瞭?”

雪莉說:“就在她返回英國後——我是說做完聯合國的工作後——她提交瞭一份什麼報告。無論裡面寫的什麼,都被上頭壓瞭下來。”

“嗬。”馬庫斯說。

“嗬,”雪莉重復瞭一遍,“說得可真有啟發。‘嗬’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這個語境下,”馬庫斯說,“‘嗬’的意思是,聽起來就像政治上的胡說八道。有一種最該避免卷入其中的胡說八道,就是和政治相關那種。”

看不出明顯的原因,反正車流開始走得更順暢瞭。

雪莉說:“那現在什麼打算,你打算掉個頭,咱們各回各傢嗎?”

“不,我覺得我們最好盡快跟路易莎和卡特懷特會合。”

“那是為什麼?”雪莉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問道。

“因為你看到前面那輛黑色廂式貨車瞭嗎?”

雪莉看到瞭。

“它側面寫著黑箭,”馬庫斯說,“還有看起來它正和我們開往同一個地方。”

“滾開。”那個男人說。

隻有這麼一句,但他似乎覺得這就夠瞭。他退回屋裡,以便當著蘭姆的面把門摔上。但蘭姆隻要願意,也能做到身手敏捷。就在木板撞上門框之前,一隻多年來在與蘭姆雙腳的纏鬥中變得堅不可摧的破舊佈洛克皮鞋,擠進瞭那個縫隙。

“連一毛錢也沒有嗎?”他說,“這是一項正當的事業。”

“動動你的腳,老頭兒。”

“抱歉,跳舞額外收費。”蘭姆一推,他的對手就踉蹌後退,於是蘭姆進瞭屋,向後一踢,門便在他背後關上瞭。做這個動作的同時,他憑借本能反應把泡沫塑料杯向那男人的臉上扔去,對方利落一接,卻暴露瞭自己的腹部……蘭姆不想讓自己卷入赤手空拳的肉搏戰。那就速戰速決。蘭姆把拳頭甩向一邊,像在搖鈴似的,把它塞進瞭那個男人的上腹部。而當男人折起身體,蘭姆又用雙掌同時拍向他的耳朵,幾乎能聽見在他顱內引發的爆炸聲。當蘭姆將膝蓋頂向那張任人宰割的臉時,他提醒自己,找錯瞭房子也是有可能的,於是比起自己本該使出的力道,他將手腳放輕瞭一點;之後雙手仍然按在男人耳畔,相當輕柔地把他撂倒在地。隨即,當鮮血從那張破損的臉上奔流而出,蘭姆迅速後退瞭幾步。

“這讓我想起瞭過去。”蘭姆說,不過這個男人能否聽見他的話,就不好說瞭。

蘭姆把他的受害者翻過來,在他的褲腰帶上找到一把手槍。好吧,那就解答瞭這裡是不是那棟正確房子的疑問;或者,如果最後發現這裡不是那棟房子,至少也為他剛剛對屋主施加的暴力找到瞭理由。任何帶著武器來給一名聖誕頌歌演唱者應門的傢夥,遭受的一切都是活該,蘭姆虔誠地想。他卸下彈匣,把它揣進兜裡,又將那把槍丟進離他最近的一處門洞裡。這裡除瞭斯坦迪什就沒有其他人瞭。否則他現在早被射中瞭。

他大聲清瞭清嗓子,並看向四周,好像在尋找痰盂,但最後還是咽進瞭肚裡:良好的舉止。他喜歡向他的下等馬們如此說教,並不費力。這裡有一處通往左手邊的樓梯,還有除瞭他把槍丟進去的那個門洞之外的幾個門洞。但他最後幾乎肯定要去爬那些該死的樓梯,那還是開始吧。他在第一層平臺停下,想點一支煙,但在那之前先猛地打瞭個噴嚏。這個地方為什麼聞起來有股奶酪味,他感到疑惑。

不重要。蘭姆嘴上叼起煙,跺著沉重的步子向樓上走去。

瑞弗說:“那麼,你們到底要找什麼?”

特雷納譏諷地看瞭他一眼,但沒有回答。

瑞弗站在地上,背靠著墻,這個姿勢使他酸痛的腹部肌肉稍微得到緩解。不過在可預見的未來,他都不太可能對尼克·達菲有什麼好感。一兩碼開外的道格拉斯,看上去正試圖用意念將自己送入另一個宇宙;在那個時空裡,他還沒有允許瑞弗和路易莎進入那道豎井。不是那樣的話,就是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憤怒地大哭起來。至於路易莎,她又消失在瞭那種已被瑞弗逐漸認定為她的靜默空間的狀態裡——每當她難免要露個面,但又無須全神貫註時,就會步入其中。那是她剛被流放到斯勞屋時久久逗留的地方;如今,自從明死後,看起來她又打算搬回那裡瞭。這就像回訪一處你曾住過的公寓,瑞弗想——當然它比你記憶中的樣子更狹小,但再過一兩天,就會感覺好像你從未離開過一樣瞭。

在他們頭頂上方,那些閉路監控器繼續工作著,畫面依次閃現出那片廢棄房產的范圍,然後切換到空曠的通道,以及那些在首都西郊邊緣的地面之下綿延一英裡的房間。特雷納一直掃視著這些屏幕,大概是在查看多諾萬的進展。

瑞弗又開始試探。“不明飛行物嗎?大多數遇到過外星人的人,能拼寫出‘UFO’都算瞭不起瞭。那是你的興趣嗎,特雷納?哦不,讓我猜猜,是戴女士。你也是相信秘密機關已遵照蜥蜴公爵的指令把她結果瞭的那些傻瓜之一吧。”

這一次,特雷納甚至都沒做出那副表情。他隻是盯住瑞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瑞弗是隻嗡嗡作響的蟲子——都不值得費力氣把它拍碎。

“因為我得告訴你,”瑞弗說,“在所有可悲的瘋癲陰謀論當中,就數那一條最可悲。如果那是一次暗殺,你覺得安全局內部不會有流言蜚語傳出來嗎?”

特雷納說:“我聽說的是,如果安全局決定在薯條上加醋汁,你是根本不會知道的。”

此刻,正當瑞弗暗自慶幸終於激他開瞭口時,隻見特雷納神色一變,聚精會神地看向監控器。與此同時,路易莎也從她的靜默空間裡回過神來。她也站在那兒,盯住那些顯示屏。

“見鬼的這究竟是些什麼人?”她問道。

唯獨道格拉斯還坐在地上。其他三人都站著,看著監控器,特別是那塊顯示著一條通道的屏幕。通道裡原先還是空蕩蕩的,但現在擠滿瞭黑衣人影,那些人戴著面具、佩著武裝帶,正朝某個方向迅速移動著,瑞弗隻能猜測,朝向他們這裡。

當他們離開主幹道後,街面就變窄瞭;起初兩側有樹,然後讓位給瞭一排排連棟房屋;再後來,當他們接近鐵路線時,越來越常見的就是破舊的倉儲空間、庫房和空置的院子瞭。車流漸稀,馬庫斯在後方精心保持著距離。當黑箭那輛貨車消失在兩棟漆黑的建築之間時,他則徑直開瞭過去;與此同時,雪莉從座位上扭過身,好觀察它遠去的方向。“某種工業建築。一定是那個站外設施的所在地。”

馬庫斯咕噥瞭一聲,在下個路口拐瞭個彎,然後把車停在一些標記著有人使用的車庫門前,“在這裡等著。”

“哪——”

“我需要從後備廂裡拿點東西。”

他出去繞到瞭車後面。雪莉剛要跟過去,又有瞭更好的主意,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肯定還藏著些寶貝,於是坐著在兜裡一通猛翻——想找出一包之前忘記的可卡因,目標未免太過高遠;但她這條牛仔褲已經穿瞭好幾天,在犄角旮旯裡偶然發現點大麻碎渣應該不算太難。可能是她在夜間活動時撿到的,又在最炎熱的……炎熱中將它遺忘瞭。但是,什麼也沒找到。她又去翻自己的夾克,手指沿著接縫處一路向下摸索——有時候一個藥片可能會滑進內襯裡。什麼也沒有。媽的。但是沒關系。她沒事。也許馬庫斯在手套箱裡存瞭點什麼——老天,阿司匹林,隨便什麼都行。但在一番快速翻找之下,除瞭一條老早以前的寶路薄荷糖和幾張沒瞭包裝盒的光盤,什麼有用的戰利品都沒找到。

但她沒事,不需要一劑刺激。腎上腺素會為她保駕護航。她不需要馬庫斯來告訴她這個,甚至也不需要自我說教。於是她去翻瞭翻那堆光盤,作為抑制自己緊張情緒的一種方式,然後發現瞭一張去年海德公園音樂節裡“拱廊之火”樂隊的盜版盤——對馬庫斯而言太過時髦瞭,所以大概是他的某個孩子的。而這就意味著,若去詢問可否一借,便會導致冗長的商討。另一方面,這是張盜版盤:那個孩子顯然沒獲得過版權授權,這就使“財產”的概念變得毫無意義瞭。當她把那張光盤插進自己的夾克口袋,雪莉註意到,她現在一點都不緊張瞭。而當馬庫斯重新出現在窗外,她幾乎嚇得靈魂出竅。

“別那麼幹。”

“你還好嗎?”

“我挺好的,老天。”她瞇起眼睛看著他,“你真的打算戴那個?”

“那個”指的是一頂馬庫斯在沖鋒小隊時戴的那種黑色棒球帽,隻是少瞭那隻纖細的通訊麥克風。他把帽簷壓低到眉毛之上,又將帽簷向上翹起。

“我戴慣瞭。”

“你的意思是,它可以防止你的斑禿反射陽光。”雪莉把她的夾克往後座一扔,鉆出瞭汽車。

“你應該把它穿上。”馬庫斯說。

“太熱瞭。”

“一件白色T恤?你真想幹這種事的時候穿——”

“好——吧,好吧,”她抓起夾克穿上,“你用不著隻是因為年紀大得能當我爸瞭,就表現得像他一樣。”

“我沒有大到能——算瞭。你確定自己準備好瞭嗎?”

“他們隻是一幫周末兼職兵。”

“永遠不要低估你的對手。特別是當你不清楚他們有多少人的時候。”

“那是輛大型貨車,”雪莉承認,“你覺得他們來這兒幹什麼?”

“他們和多諾萬是一夥的。或者說,直到今天下午他殺瞭蒙蒂思之前,他們還是一夥的。所以或許他們並不在乎那件事,還過來幫他達成他要幹的事。要不然——”

“要不然他們就是收到線報,說多諾萬打死瞭他們老板,於是就過來報仇瞭。”

“是,差不多吧。你帶武器瞭嗎?”

“沒。你呢?”

“沒有,”馬庫斯說,“哦,就一把槍。”

“那就是帶瞭。”

“也不是把大型槍支。”

“你帶備用的瞭嗎?”

“我是什麼人,你的保姆嗎?不,我沒帶備用的。這是輛傢用車,不是一個流動軍械庫。現在把扣子系到頭,你的T恤太顯眼瞭。”

雪莉把扣子系到瞭頭,然後這倆人便動身,繞過拐角去。

尼克·達菲看看表,黑箭那幫見鬼的究竟跑哪兒去瞭,他再次心生疑竇。然後他就看到瞭那輛貨車出現在下方,發出一聲毫無必要的尖利剎車聲後,在那摞金屬網柵欄邊停下來,令他長舒瞭一口氣。這幫業餘選手:他們從車後魚貫而出的樣子就像是從越戰片裡學來的,仿佛他們乘著一架直升機降落於此,而“查理”正潛伏在蘆葦叢裡。

不過他們也無須精通業務。他們隻要出現在那裡,實施人海戰術。

達菲在把望遠鏡放回胸口之前,已經數清瞭有十二個人。他們完全進入瞭牛仔與印第安人模式,躲到各自所能找到的掩體後邊向外窺視——包括那輛貨車本身、那隻箕鬥及那摞柵欄。斯勞部門員工的汽車也不例外——卡特懷特和蓋伊對於臥底工作適應得如此迅速,就那樣把車停在瞭一個能完整看到星空逐漸顯現的開闊處。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把他們剔出隊伍也是在幫大傢的忙瞭。即便是在產生這個想法的同時,他心裡也清楚這正是幹這類活兒必需的情緒:你不得不明確,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是為瞭共同利益,其中甚至包括你的行動對象。

“他們所有人,”蒂爾尼女爵說瞭,“也包括斯勞部門的人。”

他註視著那些自詡特種兵的黑衣人忙碌著,有幾個正從他們的貨車後面卸裝備——一對裝有聚光燈的快速組裝腳手架塔;與此同時,其他人正從一處陰影跳躍到另一處陰影,為行動做準備,看上去就像在鬧著玩,但隻是因為他們此前從未經歷過實戰。如果達菲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或許就會陷入沉思——曾幾何時,自己也是如此;但他並不是那種性格,也沒經歷過這些情形,於是他直接彎下腰,從腳邊的手提包裡抽出一件黑色絲質巴拉克拉瓦頭套。黑色便於在夜晚使用,絲質是為涼爽——直到現在,炎熱的感覺仍不見減退,就像一間剛剛把烤箱熄火的面包房。但最主要的是,戴上頭套他的臉就不會露出來。這次行動結束後,黑箭的人將被留下打掃戰場。讓他們無法到處散播對他的相貌描述,這對所有人都更有好處。

然後他檢查瞭自己那幾把槍,又檢查瞭彈藥,就下樓去主持大局。

在頂層樓梯平臺,蘭姆發現一扇掛著鎖的門,然後想:好啦,像個線索。毫無疑問,鑰匙就在那個快樂小夥的兜裡,跑回樓下去拿一趟也用不瞭兩分鐘。但貌似眼下沒人自告奮勇,於是他就直接吼道:“斯坦迪什?你可能得往後退一點。”然後二話不說飛起一腳。第一下木屑四濺,把固定掛鎖的金屬扣從門上拔出瞭一半。第二下就大功告成,門向屋內砸去,拍在墻上,又反彈回來撞上墻。就在門打開的一瞬,他看見瞭凱瑟琳·斯坦迪什,僵在另一處門洞裡,手裡正舉著什麼東西。等他把那扇破門再次推開走進去時,她還在那兒,但手裡已經空瞭。

蘭姆看看她,環視瞭一圈房間,又回過頭看著她說:“我還以為這是場綁架,不是一次‘外出研討日’。”

“門是從外面鎖上的。”她指出。

“兔子籠我都見過比這更牢固的,”他從她身邊走過,把頭探進門洞往浴室裡看瞭看,“還是套間,我的老天。”

“也許吧。但我要求無煙環境。”她對他說。

“可真是個壞習慣,那套消極反抗的混賬話。”但他還是把煙頭丟向馬桶。它在座圈上反彈瞭一下,消失在盥洗池的底座後面,可能在那裡也不會引起一場大火,把這棟房子燒個精光吧。

凱瑟琳說:“你對貝利做瞭什麼?”

“如果他是那種需要積累工作經驗而被留下負責的實習生,他已經累得倒下瞭。你的另一個老相好,是嗎?”

“什麼程度的累倒下?”

“我沒殺他——如果你是在問這個的話。”這時,蘭姆看到瞭那隻托盤,就徑直朝它走過去,“別誤會我,我也不贊成綁架安全局的人。可你畢竟沒那麼重要。”

經過一番仔細考量,他沖蘋果皺瞭皺眉,把燕麥棒塞進口袋,接著撕開瞭三明治。

“誰跟你來的?”

“沒人。”

“你是自己過來的?”她難以掩飾話音中的質疑。

“對。好吧,何開的車。”蘭姆對著三明治一口咬下去,立刻露出瞭怪異的表情,“天哪。這玩意兒放在那兒多久瞭?”

“多諾萬想要什麼?”

“來交換你嗎?”蘭姆咀嚼瞭一會兒,咽下去,然後又咬瞭一口。嘴裡填滿食物後,他繼續說道,“這個嘛,他說他想要那部‘蠢事編年史’。”

凱瑟琳顯得很困惑,片刻之後更困惑瞭。“那些灰色卷宗?”

“是啊,那就是我之前的反應。不過另一方面,假如——看起來似乎很可能,他又像很久以前那樣和你上瞭床,事情就顯得更合理瞭。”他停下,又是一陣咀嚼,“我的意思是——鑒於他顯然是個瘋子。”

“我們現在能走瞭嗎?”

“我還沒吃我的燕麥棒呢,”他頓瞭一下,又去聞瞭聞那個三明治,“這裡面加奶酪瞭嗎?”

“噢上帝,不會又來瞭吧。轉過去。”

蘭姆於是照辦。過瞭一會兒,他感覺她從自己褲子的臀部位置揭下來個什麼東西。待他轉回身,凱瑟琳手裡正拿著一塊看起來像馬蘇裡拉奶酪的扁片。“記得在羅迪屋裡坐下前總得先看一看。你的洗衣費得多高?”

“洗衣費是什麼?”

她在他之前走出瞭房間,而後在樓梯平臺上停下回頭看看。蘭姆也沒久留。這就是個普通的房間,裡面什麼也沒發生。還有比無聊更糟的事需要忍受。

來到下一層平臺,他們從這裡已能看見貝利失去知覺的身體倒在門廳內。凱瑟琳思索著,假如人們在夜晚入睡前通常都會用臉撞鐵砧的話,那麼他看起來就像睡熟瞭。“他隻是個孩子,傑克遜。”她說。

“他有把槍。你為什麼叫他‘貝利’?”

“他也有一臺相機。”

蘭姆思索瞭一下,隨後就把這句話拋到腦後。“好吧,你現在必須把他叫醒瞭。我想知道多諾萬真正的目標是什麼。”

“因為你不相信他真的是個瘋子。”

“好吧,他可能也是個瘋子。但那不代表他就不會在心裡另藏打算。”

她說:“謝謝你來救我,傑克遜。”

“你認為我不會來?”

“哦,我知道你會的。我隻是以為會鬧出更大的動靜來,僅此而已。”

就在此刻,羅德裡克·何駕駛一輛公交車從正門撞瞭進來。

“他們是黑箭的人。”特雷納說。

是黑箭,他們正以電影裡演的那種方式沿通道移動著:最前方的一人沖出幾碼遠,然後迅速蹲下,讓另一人越過他,再拿下後邊幾碼距離。他們多數拿著警棍,有幾個人拎的似乎是槍,但看起來太笨重瞭。是泰瑟槍,瑞弗想,一下觸發瞭他脊椎底部的感官記憶。他已經嘗過瞭泰瑟槍的滋味。

路易莎說:“你們的同夥?”

“他們想得美,”特雷納看向道格拉斯,“他們在哪兒?那是哪裡?”

道格拉斯還坐在地上,悶悶不樂地聳聳肩。

“我的天哪,”特雷納低聲說瞭一句。他抓著道格拉斯的領子,把他揪瞭起來,然後給他指著那塊屏幕,“那個。他們是在哪兒?”

道格拉斯的聲音過瞭好一會兒才從嘴唇裡擠出來。“那是C通道。”

“你幫瞭大忙。C通道在哪兒?”

“B的這一側。”道格拉斯解釋道。

“他們離那間庫房還有多遠?”

“庫房就在E通道後面。”

特雷納說:“好。”他從腰帶裡掏出槍,檢查瞭裡面的子彈,然後將它隨意拿在身側,“好瞭,計劃變瞭。我要去那邊。”他指瞭指多諾萬消失的那條通道,“我們往回走時你們得保證別擋在路上。”

“你們還扣著我們的同事。”路易莎說。

“無論結果如何,到瞭九點她都會被釋放的。保證毫發無損。你覺得我們是禽獸嗎?”

“這還沒定論。”

瑞弗的眼睛還盯著監控器,上面顯示黑箭的人正在這座綜合體的周圍警戒,“你打算對他們開槍?”

“我打算支援我的指揮官。”

“他們是個傻瓜軍團,”瑞弗說,“用的還是棍子和石頭。”

“其中有些人是退伍兵,”特雷納說,“而且他們也不全都沒有武裝。在私人安保幹過嗎?”

“目前還沒。”路易莎咕噥道。

“相信我,幹這行的就是喜歡囤積非法槍支的那類人。”

“你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但特雷納已經走瞭。他穿過那對雙開門,沿著通道一路小跑而去。

瑞弗看著道格拉斯問:“你在這裡留什麼武器瞭嗎?”

“你在開玩笑嗎?”

還真有點像,瑞弗心想。他再次抬起頭看看那些監控器。無論有沒有武裝,外面畢竟來瞭很多男人。大概對付兩名退伍軍人綽綽有餘。

大概吧。

道格拉斯扳動瞭打開頭頂艙門的拉桿。

“等你上去後,”瑞弗說,“給你老板打電話。告訴他發生瞭一起入侵事件。告訴他需要拉響警報。”

“她。”道格拉斯說。

“什麼?”

“我的老板是個女的。”

“對,行。隨便吧,”他看向路易莎,“那你呢?”

“我也是個女的。”

“很好笑。”不過這幾乎是路易莎很久以來剛剛開始做的嘗試,於是瑞弗又給瞭她一個簡短的微笑,然後才說,“你要上去嗎?”

“你呢?”

“我打算在這兒再待一陣。我想知道眼下正在發生什麼事。”

“對,好吧。那我也是。”

道格拉斯已經順著梯子爬瞭一半。他們目送他消失在豎井外,然後瑞弗扳動拉桿,將門再次鎖死。

過瞭一段時間,道格拉斯就出現在顯示上方空間的那塊監控屏上。

在另一塊屏幕上,黑箭人員正在接近一組門,用上瞭很多手勢和指指點點。

看著他們,路易莎說:“再提醒我一下,我們是站在哪邊的來著?”

“槍戰開始後才更容易弄明白,”瑞弗說,“隻要是槍口不對著你的那邊。”

於是他們一起動身,穿過那對雙開門,沿著通道走去。

這是一間挑高很高的長房間,從特雷納進來的這頭放眼望去,堆滿瞭幾乎頂到天花板的板條箱,其中有些放在證物籠裡,個個利落地上著鎖。但往前大約走到一半,板條箱就讓位給瞭成排的置物架,間隔不超兩英尺。房間中央是一條過道,一直延伸至下一對雙開門,門前特意空出瞭一片寬敞空間,但有些大型金屬文件櫃靠墻放在兩側。肖恩·多諾萬正站在一座擺滿紙板文件夾的架子中部:他把它們一個一個抽出來,查看一下封面頁,然後——就像一位心懷不滿的圖書館用戶似的,把它們丟在腳下。淤積的文件夾直接流回瞭中間過道,於是當本·特雷納來到他身邊時,那情形就像多諾萬在故意制造混亂,要將一段整齊有序的歷史記載,改頭換面為一場充滿混亂事件的暴風雪。

他沒有停下手頭的事,隻是問:“什麼問題?”

“我們有伴瞭。”

“誰?”

特雷納已然經過他身旁,徑直朝E通道的那對雙開門而去,邊跑邊解下腰帶。他將腰帶穿過門把手繞瞭個圈,又將其紮緊、扣好,然後將註意力轉向瞭檔案櫃。

多諾萬冒瞭出來。“誰?”他又問瞭一遍。

“蒙蒂思的手下。”

多諾萬想瞭一下,然後搖搖頭,“他們無足輕重,本。”

“他們不一定要有多厲害,隻需要人數多,”特雷納說,“幫我搭把手。”

多諾萬幫他把一隻櫃子傾斜過來,側面著地,再把它推到兩扇門前。

“那個不會拖住他們太久的。”特雷納說。

多諾萬說:“難說。對於他們當中的一些人來說,僅僅打開一扇門都挺吃力。”說著他就返回瞭他一直在翻找的那座架子。

特雷納透過舷窗上沒被櫃體擋住的一小塊向外窺視,然後說:“他們已經到這兒瞭。我們最好離開。”

“我不會因為那幫小醜逃跑的。除非找到瞭我們此行要找的東西。”

“肖恩,你向周圍看看。這個地方就和一座該死的教堂一樣大。你可能花上整整一星期也找不到它。”

年長者搖瞭搖頭:雖然他置身架子之間,在他人視野之外,但特雷納知道他在那麼做。“目錄編號可以告訴你往哪兒找。‘V’就是維吉爾,再加上蒂爾尼名字的首字母。然後是日期,再然後是一個四位數的索引號。那是六到八年前的事,所以我們隻需要搜索一遍現在這個區。而我已經搜索完一半瞭。”

“萬一所有這些都是個圈套怎麼辦?”

“這麼想有意義嗎,本?我那會兒剛剛出獄,把自己喝瞭個半死。然後是泰維納來找到的我,記得嗎?又不是我自己在討伐什麼。”

“我不相信她。”

“她是個間諜。要是相信她你就是瘋瞭。但她是個有明確企圖的間諜,而且她和我們一樣很想毀掉蒂爾尼。為瞭艾莉森,本。記得嗎?”

“……我不太可能會忘記。”

“那麼你準備為這件事留多長時間?”

特雷納說:“好吧,好吧。需要多久就多久。”

他握緊槍,返回門那邊,透過舷窗上的小縫觀察外面那些人零零碎碎的動作片斷。他們看起來正在準備發起一輪攻擊……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前就曾置身於此,他的意思不是來過這個地方,而是經歷過這樣的情境:敵方隻有兩步之遙,而中間的防禦工事也不比一堵抹灰的磚墻厚多少。

區別在於,敵人的數目。

雖然沒必要,他又檢查瞭自己的槍,然後開始靜待。等他們發起一連串行動企圖把門弄開時,他就要做點什麼叫他們三思瞭。但關鍵是要記得,他們並不都是小醜——黑箭軍團裡還有那麼一兩個有過實戰經驗:伊拉克、阿富汗。如果他們也在那邊,他可不想沖他們的方向送子彈,但這就是一名士兵的宿命:你無法總有機會選擇自己的敵人。此外,本·特雷納已經不再在部隊服役,他擁有的最接近那段回憶的東西,就是一張照片,艾莉森·鄧恩上尉的照片。想到這裡,他吻瞭一下手指,然後按在胸前的口袋上。他能聽見多諾萬翻看著文件夾——抽出來,掃一眼,丟棄。但他讓那些聲音淡入瞭背景,而專註於封堵門背後的那個世界:警惕、盡責,緊張如一個扳機。

當道格拉斯從廢棄工廠鉆出來,他站在那眨瞭一會兒眼睛,就像一隻從迷宮中逃脫的老鼠。然後被一聲火車經過時的鳴笛嚇得僵住,仿佛變得一動不動就能將危險送走。辦法似乎管用瞭:火車已然遠去,這列噪音與光亮組成的長條,徑直奔向郊野。道格拉斯抬頭看看天空,現在星星已經顯露出來。他不滿地搖瞭搖頭,然後伸進兜裡去掏手機。他邊查看著屏幕,邊向下翻找一個號碼,但在他找到之前,手機就被一個黑箭的人打飛瞭: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次違規觸球的動作,而道格拉斯唯一的視角就是從下往上看。由於嘴被抵在水泥地上,他無法大喊、無法尖叫:體內所剩無幾的氣息也耗散進黑暗裡。一個聲音向他耳中咆哮著嚴厲的指令,但道格拉斯無法理解它們——說的並不是外語,隻是那種模式的體驗令他很不習慣。一段回憶突然在他腦海中閃現,他曾觀看過一對中年男女在他們的車後玩“車震”,就在這片戶外場地上。他知曉這些事的發生、並在暗中觀察他們,這些體驗都令他自己顯得高不可攀。別人做的事都是笑料,隻有他才能賦予其笑點。可現在,他卻成瞭笑料:被人提溜起來,一隻手臂鎖住瞭他的咽喉。他上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另一個人類,還是在當地泳池上救生課的時候。那是二〇〇七年。

“好瞭,把他交給我吧。”

“他”指的就是道格拉斯,說話的人是個新來的,不是那個壓住他的男人。

眼下,空氣正在設法重返他的肺部:外面的空氣很熱,而當它強行進入他的身體時,感覺就更熱瞭。

看起來,他還吐過瞭。

“你能走嗎?”

他點點頭,即便他相當確信自己不能。

新來的人穿著深色衣服,但不是那個把他制伏的兇狠畜生穿的那種準軍事裝備。不過這人確實戴瞭一個像是絲質的黑色頭套。“那麼來吧。”

從某種程度上說,道格拉斯可以走,或者至少無法阻止自己被人半拖著向前,反正效果都一樣。他被帶向一輛從漆黑中兀然浮現的黑色廂式貨車:現在一切都陷入瞭黑暗,各種形狀隻得緩緩透露它們的真容。深吸氣,然後呼氣。他開始發覺,這件事的訣竅在於不要用力過猛:呼吸是一件你隻有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想著其他事,才能做到的事。問題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其他話題,涉及被拽向這輛貨車,被塞進車後,車門“咣當”一聲被關上。然後就隻有他和那個戴頭套的男人,一起待在堅實的黑暗裡,直到那男人做瞭些什麼,讓一隻小小的電提燈亮瞭起來。這輛貨車很寬敞——是個三面設有長座且無窗的人員運輸工具,真正的軍用風格。道格拉斯仍能嘗出自己舌頭上的嘔吐物味道,並且擔心在水泥地上弄傷瞭牙齒。

然而,比起和這個男人待在這裡,那隻是小擔憂而已。

那人說:“你現在好點兒瞭嗎?”

道格拉斯點點頭。咳嗽瞭一通。又點點頭。

“剛才很抱歉。”

他的擔憂紓解瞭一些,好似濃霧化作水汽。

“那些傢夥興奮過度瞭,你也不能怪他們。被你放進那座設施裡的人都是些非常壞的戲精。你想告訴我你為何那麼做嗎?”

“我——那是——不行。機密。”

“對,當然。聽著,孩子,你現在真的不必擔心那些。”男人拉掉頭套,變成瞭普通人的樣子。“我來自攝政公園,名叫達菲。你可以叫我尼克。我們倆都清楚,這裡發生瞭一次入侵,一次未經授權進入安全局設施的入侵。而且你知道嗎,這都不是今天發生的第一回瞭。所以別再擔心你做瞭或沒做什麼、有沒有遵守工作規程瞭,因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們都有點傻眼,而唯一要緊的就是把這事徹底解決。那麼告訴我,他們有幾個人?”

“四個。”道格拉斯說。

“很好,我們也是這麼想的。還有你的同事,下面有幾個你的同事?”

“隻有我,”道格拉斯告訴他,然後又說,“你不應該知道嗎?如果你是從總部來的?”

“對,我們今天的信息不是特別同步。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告訴我那個後門怎麼打開。是某種豎井艙門?”

道格拉斯告訴瞭他。

“那麼完全沒辦法把它從外面打開?”

“不行。它是完全安全的。”

“對,行,好。我也是這麼想的。謝謝你,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點點頭,並且發現自己又在正常呼吸瞭,這令他松瞭一口氣,然而就在同一瞬間,這件事已變得無關緊要。他的身體摔在貨車地面制造出的動靜,比那槍聲還響。達菲很滿意:他用的是一隻瑞士制造的消音器,之前還不完全確定它百分百有效,但這下就毋庸置疑瞭。他跪下來,把道格拉斯的屍體推到長座下面。隻要給他五分鐘和一桶肥皂水,他就可以再處理一下側板上那些腦漿噴濺物瞭,但時間正是他稀缺的東西。

解決瞭一個,他想,還有四個。

忙碌的一夜。

他把頭套戴上,關上提燈,然後走出去融入那團愈發濃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