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毗鄰大波特蘭街,她記得自己此前來過一次,是為一個名叫迪特爾·赫斯的特工守靈。儀式上說著慣常的虔誠話語,而真相卻是,就像多數雙面間諜一樣,隻要你扔出一張十英鎊鈔票,就知道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這個男人:鈔票落地之處,必有他在等待。但那正是野獸的天性。一名間諜投射的陰影,如同一株智利南洋杉般令人無從下手;你就算聽一名間諜描述昨日的天氣,都有可能頭暈目眩。
戴安娜·泰維納喝著尊尼獲加黑方威士忌——一種特殊場合喝的酒,並正在試圖搞清這個場合到底有多特殊。
毋庸置疑,英格麗德女爵已經聽到瞭一枚便士落地的動靜。而她在聽到之後能否及時出手、趁那枚便士彈起時接住它,就是另外一回事瞭。如果她接住瞭,泰維納的職業生涯很可能就會止步於本周。躲在角落裡密謀和煽風點火是一回事——那隻是辦公室政治的常態;但真去推動齒輪轉起來,就相當於宣戰瞭。而面對像英格麗德女爵這樣的勁敵,你唯一能打贏的戰爭,就是那種在發令槍響之前就已結束的。
但這次機會太難得瞭,實在不容錯過……
她小口慢品著,試圖忽略不可避免地被酒精激起的、對香煙突然產生的渴望。就在此刻、在倫敦地殼之下的某個地方,肖恩·多諾萬正在追尋那份不僅能將英格麗德·蒂爾尼請下她的權力寶座,還可能令她受審和坐牢的證據。幾乎可以肯定,證據就藏在那些歷史文檔之中:她清楚英格麗德女爵的思維方式是怎樣的。英格麗德有一種委員會上的聰明、會議室裡的智慧;而最根本的,她會像一名公務員那樣思考。但其實她本該意識到,當周圍都是公務員時,這種思考方式就成瞭某種負累。將某些檔案沉入一次檔案海嘯的波濤,看似絕對是個無須多想的決定,因為總是有檔案源源不斷,總是有檔案層出不窮。對於每名公務員而言,這無異於救命稻草,卻也是最終的潰敗。因為總是有預算要平衡,有第三方要安撫;總是有航班計劃和請購單;總是有棄權書、合同、保證書。一旦出瞭事,若在法規之外,你就需要用書面文件來掩蓋、彌補;若在法規之內,你也需要簽發加班條。而且所有書面文件都必須一式三份,簽上名,再復印存檔;以免萬一有朝一日,你被要求為一些自己不記得參與過的行動負責……同任何機構一樣,文書工作才是安全局的運轉之道。是文書工作而不是發條的工作,在讓齒輪持續旋轉。而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是因為還沒人想出一個有說服力的辦法,能讓它停下來;或是辦法的說服力還不足以說服一名公務員。這些人都是出瞭名的墨守成規,並隻能展現出如走廊中的犀牛般的靈活性。
所以說,證據就在那裡,在最近被轉移到一處離線安全站點的那些信息裡。雖然毫無疑問,過去這幾年來戴安娜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親自去挖掘它;但那樣一來就會令她置於她眼下正令多諾萬面臨的風險中……此外,泄露的證據可能會引發一場粉飾真相的行動;或是一場特別調查委員會,反正他們也知道瞭;無可避免的調查將會聚焦在泄密者的身上,而非被泄露的內容。最近發生的幾起吹哨人事件都已成為實實在在的教訓,佐證瞭一個效應:他們或許是互聯網一代的偶像無疑,但要讓戴安娜·泰維納把自己藏在某個大使館的包廂裡,或是在外國的首都勉強維生,她可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在哪兒。不,如果那份證據是經由他人的運作浮出水面的,那就能夠允許她帶著驚懼,眼睜睜地看著安全局領袖人物的腐敗被揭露;再為一名已經嚇懵的大臣奉上自己的支持;然後謙虛地接受一個守護者的角色,直到塵埃落定……如果她想對抗英格麗德·蒂爾尼,就必須另辟蹊徑。那就意味著利用像肖恩·多諾萬這樣的人,她是可以信任他的,因為他是個軍人而非間諜,對於忠誠他們持有不同的看法:而在多諾萬的觀念裡,它包含瞭向傷害過自己的安全局復仇。
當然瞭,如果讓他發現,應該為此事負責的正是泰維納本人,事情可就尷尬瞭……
她喝完瞭杯中酒,考慮著自己眼下的選擇,然後確定也別無他法。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來一杯。
她沒等多久就得到瞭回應,因為調酒師是男性。當這種情況不再發生——戴安娜不知道她該怎麼辦,當這種情況不再發生的話。那就像在思考死亡。當他倒酒時,她向酒吧內環顧,然後在附近的一面鏡子中註意到瞭自己的倒影,並驚恐地看到自己的栗色秀發間出現瞭一道看似灰條紋的東西……原來是光線引起的錯覺,謝天謝地,但它也強調瞭她目前的處境:時間在不顧一切地流逝,必須抓住機會。寧可在烈焰中倒下,也好過怯懦地消失。
想著所有這些的時候,她沒有對角落裡的一個人影給予應有的註意;那是個體面的男人——甚至可謂光鮮時髦,深色頭發從高高的額頭向後梳去,還有一雙棕色眼睛。他在面前展開一份報紙,裝作正在研讀的樣子,但他最主要還是在觀察戴安娜·泰維納。
“我說瞭我會用短路發動汽車。”
“你也沒說是公交車。”蘭姆說。
何將那座小門廊弄成瞭一堆木柴,並在原先正門的位置撞出一個相當大的窟窿。考慮到他沖過來時的車速,已經足以證明這輛美好的老倫敦公交車的耐用度,以及這棟房屋建造者欠佳的手藝。門廳裡到處散落著磚塊、碎玻璃和木頭碎屑,一部分門框倒在貝利的後背上。如果公交車再沖進來一些,可能就會將他像隻蟲子般碾平瞭。
“我以為你遇到麻煩瞭。”
“是啊。因為如果我遇到麻煩,撞進來一輛公交車就能幫上他媽的大忙瞭。”
“他盡全力瞭,”凱瑟琳說,“謝謝,羅迪。那是個好主意。現在去倒杯水過來吧,好嗎?”
“我不渴。”
“對,好吧,不是給你的。廚房就在後面那邊。”
“盡量不要把它夷為平地啊。”蘭姆說。
何悶悶不樂地轉身走開,恰趕上一塊餐盤大小的石膏從天花板落下,砸在瞭他的頭上。
蘭姆朝天空抬瞭抬下巴:“算我欠你的。”
凱瑟琳向貝利俯下身,撣掉他身上的碎片。“別取笑他瞭。如果是你開著公交車穿過瞭一面墻,我們就該聽你誇誇其談個沒完瞭。其他人在幹什麼呢?”
“卡特懷特和蓋伊在給你的老朋友多諾萬幫忙。”
“幫忙?”
“看起來,灰色卷宗是放到瞭海斯附近的某個站外檔案儲存地。多諾萬需要安全局幫他進去。”蘭姆邊說邊在兜裡不停擺弄著什麼,等他把手伸出來,去掉包裝的燕麥棒已經抓在瞭手裡。他一口咬掉一半,然後說,“這個嘛,要麼是那樣,要麼就是他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去海斯。”
“那馬庫斯和雪莉呢?”
“我給瞭他們一點激勵。”
“到底是什麼意思?”
蘭姆發出一聲忍無可忍的嘆息。“難道我是這裡唯一一個懂得人員管理的嗎?”他把剩下的燕麥棒都塞進嘴裡,停瞭那麼一會兒又說,“當我說‘人員’的時候,絕對也包括瞭丹德爾。”
“她隻是骨架大,僅此而已。那,你到底是如何——”
“我把他們炒瞭。”
凱瑟琳思索瞭片刻。馬庫斯和雪莉,甚至比瑞弗更容易在等待某件事(任何事)發生時感到焦慮、沮喪。“大概也行吧。”她認可瞭。
“是啊,而且其中的美妙之處在於,就算不行,我也已經把他們炒瞭。”
“但是另一方面,你也可以給他們一些指導的。”
“他們還他媽的沒學會聽從指導呢。”
何從廚房拿回來一杯水。他看看蘭姆,然後看看凱瑟琳,然後又看看蘭姆。
“這是一杯水,”蘭姆說,“大膽猜測一下。”
何把水遞給瞭凱瑟琳。
“謝謝你。”她說。
此時她跪瞭下來,輕輕捧起依舊處於昏迷中的貝利的頭,放在自己腿上。她用一隻手弄開他的嘴,從杯裡倒瞭些水進去。
“你打算嗆死他?”蘭姆說,“看起來有點殘忍。”
“我可不是那個把他的臉打爛的人。”
“我感覺我的膝蓋裡還嵌著他的一顆牙。”
“他隻是個孩子。”
“那他就不該和成年人混在一起。”蘭姆彎下腰,摸遍瞭貝利的口袋。他找到一個錢包,於是一屁股坐到地下,翻看起裡面的東西來:一些小額零錢,兩張十英鎊的鈔票,一張信用卡和一本駕照。
兩張鈔票消失在蘭姆肥胖的拳頭裡。
“你這究竟是在幹什麼?”
“汽油錢,”蘭姆說。他掃瞭一眼那張駕照,“呦,呦,呦。克雷格·鄧恩。”
“他要醒瞭。”何說。
那個年輕人的眼睛在眼皮下動著。凱瑟琳用掌心輕輕拍瞭拍他的臉頰。
“那真是急救的手法嗎?”蘭姆懷疑地問,“看著好像在逗小狗。”
“你為什麼不做點有用的事,去叫輛救護車呢?”
“我已經很有用瞭,”蘭姆說。他看看何,“又怎麼瞭?”
“我付的汽油錢。”
“你需要填一張報銷申請單,”蘭姆說,“路易莎會告訴你怎麼弄。”
克雷格·鄧恩呻吟瞭一聲,睜開眼睛。
一眼望過去,那片荒地上空無一人。黑箭那輛貨車停在一輛轎車附近,看著像是路易莎的。那邊還有一隻箕鬥、成堆的磚石和一摞放倒的柵欄,但他們先前看到的那幫開車進來的人,都消失瞭。
“他們去哪兒瞭?”
“不要註意人。註意聲音。”
就像那種兒童解謎玩具:你盯著一棵樹的圖片看,直到能把其中的松鼠看出來。
他們自己也正躲在陰影裡——樹多松鼠少,並小聲交流著。雪莉把夾克的扣子系到瞭頭,以防白T恤太過顯眼;馬庫斯則拉低瞭他的帽簷。這二人正擠在由那幾棟大樓圍合成的不規則四邊形空地的入口處;一根用來阻擋車輛進入的桿子被固定在直立位置,一座曾潛伏著停車場服務員的木制崗亭現已空無一人,隻剩下一股濃重的尿騷味。最遠處那棟大樓的另一面有燈光顯現,是路過的列車;但上方的天空已被一種深沉的藍色取代,前景裡什麼也沒有。
然後,有什麼東西在遠處一閃而過,就在最遠那棟建築地面層的柱子之間。雪莉意識到,她看見的是兩名黑箭成員。
“我看見兩個。”
“我看到瞭七個。”馬庫斯說。
“炫耀。”
“他們水平不太行,”他說,“這種地形,這麼多掩護,要是我,就能隱身瞭。”
“我看得見你。”雪莉嘟囔瞭一句,然後又說,“那些是什麼?聚光燈嗎?”
它們分為兩組,隱約可見數米高的腳手架塔,頂端安裝著探照燈:其中一座立在黑箭的貨車旁,另一座在幾米開外,都沒有亮燈,但同時對準瞭工廠墻面上的一處洞口。它們看起來就像超大號的安格泡工作臺燈;以及,看上去像是你用一把掃帚就能打翻的樣子。
“對,那正是用來——哦,天哪。”
“這是個殺戮場地。”雪莉說。
“看著像。”
“他們打算把瑞弗和其他人趕出這個設施。他們一上來,燈就打開瞭——砰、砰、砰。”
“噓。”
一個人影從貨車後面冒出來。頭套遮住瞭他的臉,不過他離得太遠瞭,戴不戴頭套也無甚區別。隻見他對這片區域簡單考察瞭一番,就向他們右側的那棟大樓小跑過去。
“八個。”馬庫斯說。
“你打算就這麼數下去嗎,還是說有什麼計劃?”
“這個吧,面對這種情況我會問自己,‘納爾遜·曼德拉會做什麼?’”
“……說真的嗎?”
“老兄在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裡挺過瞭二十七年,”馬庫斯說,“我十分確定他很是懂得如何自保。”
“行吧,多數人可不會想到這個,當——噢,算瞭吧。納爾遜會怎麼做?”
“他會趁燈打開之前,先去破壞那些塔。你來行嗎?”
雪莉可以。她正打算這麼說,但一個人影揮著警棍出現在馬庫斯身後。她眼中的警覺神情給瞭馬庫斯半刻先機,他一閃身,勉強躲過被棍子擊中側臉,頸部卻中瞭招。他整個身體非常古怪地彈瞭起來,又“砰”地一聲摔在地上。雪莉還沒來得及註意到,他的棒球帽仍牢牢固定在原位;也將將來得及上前一步,向攻擊他的人下巴上飛起一腳;而完全來不及在她的腿被另一個人從身體下方抓住時,再做出任何除瞭臉朝下拍在地上以外的其他反應瞭。滾動,她心想,然後在對方直取她腦袋的那一腳踹下來時,吃瞭一大口土。
路易莎沿通道跑著,註意到瞭自己的心率……她已經好久不曾意識到自己心臟的跳動瞭。
瑞弗在她前方兩步遠,穿過一對擺式雙開門時也幾乎沒有減速;門板撞在墻上又向她彈回來,於是她用前臂把它們擋回去。如果讓他們淪為下等馬前的任何一位教官看到這一幕,可能都要暴跳如雷瞭:他們更像小學生在賽跑,而不是特工在行動……如果他們算特工的話。如果這算一次行動的話。
其實這件事還是最像一團亂麻。不過這也沒什麼特別的。去年,她和明嗅到一次參與行動的機會:不比一次手拉手去鍛煉的難度大多少。但那已經令他們感到比被總部掃地出門以來的任何時候都要有活力。結果呢,原來他們成瞭別人遊戲裡的棋子:明死瞭,而她自那以後所做的就隻有白天痛苦地混日子,晚上和陌生男人一夜情;那麼多陌生男人,令她快要忘記這世上還存在其他類型的人瞭。
現在又是這個。
穿過瞭更多門。她已經搞不清他們是在哪條通道瞭,F還是E,但那也沒關系,因為他們現在已經到達目的地,就是那個他們在監控器上看到的房間。其中有成排新組裝的架子,以及裝在一些貌似籠子的東西裡的板條箱,仿佛它們包含的信息都是兇猛的,需要關在欄桿後面。其中許多沒準兒的確如此。在房間的另一端,順著一排排架子當中的過道看去,本·特雷納就在遠處那對門旁邊:他已豎起一道路障,並正站在一隻翻倒的櫃子上透過一小塊舷窗觀察著外面。他本來將手槍隨意拿在身側,但在他們進來的一瞬他立即轉身,槍口對準瞭他們的方向。
瑞弗和路易莎分頭向相反方向一躍,躲在關在籠內的板條箱後面。
特雷納放低槍口道:“見鬼的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瑞弗走瞭出來,雙手舉在肩膀的高度。“正要問你同樣的話。多諾萬在哪兒?”
一聲文件盒掉在地上的響動,泄露瞭他的方位。
特雷納說:“我以為我讓你們走瞭。”
“而我以為你說你們要找的是灰色卷宗。”
當瑞弗把手放下,路易莎也走到他旁邊。“他們有要進來的跡象嗎?”她問道。
他猶豫瞭一下。然後說:“沿通道再過去幾碼有個房間。他們現在正在那裡。我猜他們正在計劃下一步的行動。”
其中可能包括瞭全面進攻,路易莎心想。不是那樣就是投降,但後者看似不太可能。“他們有槍嗎?”
“或許其中一兩個人有。他們目前為止還沒開過槍。”
又一個文件盒掉在地上。
瑞弗說:“如果他打算一個一個看完那些,我們就得在這兒待上一陣瞭。”
“我們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他們都不需要槍。隻等鉸鏈生銹,門板自己掉下來就行瞭。”
路易莎沿中間那條過道朝特雷納走去,而當她走到多諾萬所在的那排架子時,停下瞭腳步。眼前的場景裡有某種不協調的東西:就像看著洛奇扮演圖書管理員。他手裡有一份盒裝文件。她還沒來及開口說話,他就把它扔掉瞭,然後又伸手去拿下一份。
她說:“我找到瞭你在網上抒發的感想。”
“大肖恩D。”他說,但沒停下手頭在做的事。
“大肖恩D對天氣有些執念,”她說,“他似乎認為他們將它武器化瞭。”
“嗯哼。”
“也不知道這個‘他們’是誰。”
“我估計他們和把芯片植入人腦的是同一幫人,以便在人們被外星人綁架後追蹤他們的動向,”他快速看瞭她一眼,“他們會幹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事,肯定會的。”
他已到達這排盒裝文件的末尾;接下來一排是薄厚不等的馬尼拉文件夾,有些綁著絲帶,其他的則用回形針固定。文件封面上都蓋著紅色印章的目錄編號;多諾萬會先看一眼編號,再去解開帶子或拆下回形針。快速掃一眼封面頁對他而言似乎就已足夠,然後這份文件夾就匯入瞭地面的那攤混亂裡。
“你不得不承認,”他用一種對話的語氣說,“它聽起來也不是那麼離譜。就算天氣尚未被控制,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打賭,一定有人正試圖把它變為現實。”
“但你並不關心那個,是吧?你隻是虛構瞭一個故事,好讓自己進入這個地方。”
“怎麼回事,難道我不符合你對一個陰謀論狂人的想象嗎?別人告訴你我們是什麼樣的?”
“我估計它們應該有不同尺寸吧,”瑞弗說。他站在過道當中,視線能同時看到多諾萬和特雷納,“但無論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們都不能讓你帶走它。”
“是這樣嗎?”
“他們行動瞭。”特雷納說。
“多少人?”瑞弗問。
“六個。更多。我這裡視野有限。”
多諾萬看上去不為所動。他說:“你們可能得離開瞭。他們其中一兩個人有真槍實彈。他們甚至還知道往哪裡瞄準。”
瑞弗說:“你抓瞭凱瑟琳·斯坦迪什。還給我發瞭她的照片。”
“我抓瞭她。”多諾萬說著。他又從架子上抽出一份文件夾。
他掃瞭一眼,不動聲色地聳肩。文件夾落地。
“你很早以前就認識她,”路易莎說,“當她還在總部的時候。”
多諾萬又打開一份文件夾。他看瞭看封面頁,似乎剛要扔掉,然後又看瞭一眼,距離更近瞭些。
“但我想知道,”路易莎說,“你怎麼會知道斯勞部門的?”
玻璃的破碎聲傳來,她轉過身。透過架子上被多諾萬的掃蕩制造出的空隙,她看見特雷納正舉槍沖著他剛剛擊碎的窗戶:兩聲槍響回蕩在通道裡。對方的回應接踵而至。一聲更大的巨響傳來,同時湧入一片強光,照亮瞭整個房間後又消退,僅在原地留下一片模糊暗影。特雷納被震下瞭櫃子,櫃體也顫動著劃過地板,發出重重的刮擦聲。那對雙開門向內凹陷,左邊的一扇已被那股沖擊波從墻上扯下。最靠近爆炸點的架子倒向瞭隔壁一排,於是所有檔案架就如同多米諾骨牌般一排排傾覆下來。多諾萬立刻撲倒在地;路易莎被他拽瞭一下胳膊,也緊隨其後趴下,架子倒下時,文件和文件夾就砸在他們頭上。原先的過道現在變成瞭一條隧道;直到末尾那排架子最終倒伏在第一排板條箱上,頭頂的連續撞擊才算平息。瑞弗不知所終。有那麼兩秒鐘,路易莎的大腦一片空白,她耳中充斥著噪音,她眼裡隻見一片白光;但隨後,一種生存本能覺醒瞭:她用雙手和膝蓋匆匆爬過滿地碎屑,來到曾是中央過道的地方,從那裡她可以看出一些人影正從墻上的一個洞裡投射出來,那是之前雙開門的位置。她匆忙直起身,發現自己被一個面部罩在黑色羊毛頭套下的陌生人抓住瞭。她以手掌側沿砍中他的喉嚨,那人就後退瞭兩步,滑稽地喘不上氣來。然後另一個同樣裝扮的人取代瞭他的位置。這次路易莎被摔在瞭地板上,一根類似棍子的東西向她揮瞭下來。若不是一隻文件盒搶先砸到瞭那男人臉上,路易莎就要被擊中瞭。他搖搖晃晃地歪向一邊,被瑞弗一拳揍在頭上,倒瞭下去。
路易莎掙紮著站起來。一層薄霧籠罩瞭整個房間,像煙霧,但主要是塵土。有的黑箭成員在破門而入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還有一兩個更加積極主動的,正坐在本·特雷納身上,已經把他翻瞭過去,正在往他手腕上戴手銬。肖恩·多諾萬從她身後冒出來,她看到他伸手去拿門被炸開時他正在查看的那份文件夾。他把它塞進襯衫裡,然後才站起來。
瑞弗大喊:“你還好嗎?”
她覺得他喊的是那句吧。她還在耳鳴。
他喊道:“該走瞭。”而接下來,他的身體突然一僵,眼中的神采也消失瞭。
從他摔在地上的樣子,她確定他死瞭。
雪莉向側面一滾,於是本來要直接攻擊她頭部的那一腳,隻是擦過瞭她的耳朵。與此同時,她用腳勾住襲擊者的一條腿,將他掀翻在地。她從眼角餘光看到第一個人把警棍對準馬庫斯的腹部揮瞭下去,但那是在幾碼開外——另一個時區瞭;而她也有自己的敵人要對付。她向他撲瞭過去,雙手死死按住他的肘部。他比她重瞭好幾十公斤,穿著戰鬥裝備;她則穿著牛仔褲、T恤衫和夾克,但就算她缺少一條用具齊全的武裝帶和一根警棍,至少還有一顆堅硬的頭。當她將這件武器撞向他的鼻子,就心滿意足地聽見瞭骨頭撞擊的嘎吱聲。那個懦夫尖叫起來,手裡的棍子在水泥地上橫沖直撞。雪莉半直起身,又給瞭他一記重拳,非常重,仍舊打在剛剛被她撞的那個位置。她又來瞭第三下,但隨後不得不閃到一邊去躲避第一個人的警棍。棍子緊貼著她的臉呼嘯而去,她簡直能嘗出它的味道。她在地上翻滾兩周,然後一躍而起,進入蓄勢待發狀態,就像一名等待發令槍響的賽跑者。在她對面,那人向自己張開的手掌中拍著警棍,一下、兩下,就像一個邀請。第二個人沉重地喘息著,臉上冒著血泡。馬庫斯趴在地上,看來一時半會兒動彈不得。還有更多人正向這邊趕來:她能聽見他們裝備的摩擦碰撞聲,還有威猛男人沉重的腳步聲。對面的警棍又是“啪”地一聲——過來拿啊。
她可以制伏他的。隻要讓她盡情發揮五秒鐘,他就要在這餘下的漫漫長夜忙著從屁股裡取出那根棍子瞭。
但是,要對付的不止他一人。趁那些聲音還沒離得太近,她假裝向左一沖,隨後移向右邊,腳跟一轉就跑掉瞭。
抱歉,馬庫斯。
陰影吞噬瞭她,雪莉消失在黑暗裡。
她沒看見馬庫斯被包圍,被帶向瞭那輛黑色貨車的一幕。
英格麗德女爵坐在落地燈投下的光暈裡,在外人看來,或許顯得平靜安詳;鑒於她那金色假發形成的光環效果,甚至還有幾分神聖。然而,如果這位觀察者再湊近一些,忽略掉那層柔光,她就會發現英格麗德女爵眼中的鎮靜,是巖石裡蘊含的那種鎮靜,包含著一種對造就瞭她的那些力量的極度冷漠,以及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堅持下去的堅定意圖。
並不存在什麼觀察者,但英格麗德·蒂爾尼還是揉瞭揉臉頰,仿佛被陌生人的呼吸打擾瞭似的,然後拍拍她的假發,以確保它還待在原位。經歷瞭今天這場行動,就算發現一縷假發像她很久以前曾擁有過的真頭發那樣掉落在肩膀,她也不會感到驚奇瞭。今天已是充滿驚奇的一天;充滿瞭扮豬吃老虎式的欺騙和突然反轉。來自彼得·賈德的構陷毫不令人意外:PJ是什麼貨色她心知肚明——公眾眼裡的小醜,私底下的迅猛龍;自他擢升內政大臣以來,英格麗德女爵就在枕戈待旦預備著接受如此一擊。而戴安娜·泰維納的陰謀詭計亦與她的秉性不無相符,但令英格麗德女爵感到心有餘悸的是,泰維納此番謀劃,無疑是醞釀多年的產物。
花半小時做些調查,就足以證明這件事。
英格麗德女爵但凡對局內行動的實際執行情況有所關註,肖恩·多諾萬這個名字都應該能讓她想起點什麼。多諾萬曾是一名職業軍人,註定為榮譽而生;他的非戰鬥職責還曾包括在聯合國參會,提供有關打擊抵抗組織,或言平息叛亂的建議——如何表述,就要看處於支配地位的是誰瞭。當時陪同他出席的還有一名艾莉森·鄧恩上尉,而她與多諾萬的下屬本傑明·特雷納中尉訂瞭婚。一切都很溫馨,簡直無須太豐富的想象力,都能憑空想出無數種讓事情節外生枝的可能。然而後來真正出的事並非感情糾葛,而是政治上的輕舉妄動。在紐約中城區的一傢酒吧,一名來自某個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初級代表,來同艾莉森·鄧恩寒暄。鄧恩很清楚與這樣的人相處要保持清醒;而那位初級代表,要麼是絲毫不受這種智慧的約束,要麼就是在假裝酩酊大醉,以掩飾自己不太利落的舌頭。又或許——你也無法排除這種可能性,他的動機無比高尚。無論如何,他傳遞給鄧恩的情報令她大為震驚,就在返回英國時她向內政部提交瞭一份報告,並蓋上瞭僅供大臣過目的章。
事後證明,那是一步錯誤的棋。
英格麗德女爵噘起嘴唇,使自己看起來——要是她知道就好瞭——像一條失望的魚。毫無疑問,在招募多諾萬和特雷納時,戴安娜宣稱艾莉森·鄧恩之死及多諾萬的隨後入獄,幕後主使都是英格麗德本人;同樣毫無疑問,她已為他們提供瞭詳細指導,著手去查維吉爾級別的檔案,就可證實艾莉森·鄧恩在紐約聽到的那個故事。那可是足以終結英格麗德·蒂爾尼職業生涯的情報。
而灰色卷宗確實……她早該看出那是個誘餌。本來是能識破的,誰料它外面還包裹瞭一層糖衣:如果彼得·賈德的猛虎隊幹將隻是一對在現實中受挫的陰謀論愛好者,他們就不構成真正的威脅;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很理想,令英格麗德不假思索地接受瞭它。她嘆瞭口氣……一直以來,她就是太輕信於人瞭。這是個存在已久的弱點,是她最大的性格缺陷。若她趕在最後一刻將他們集體剿滅的嘗試未能成功,那麼最終導致她失勢下臺的,正是自己的這個弱點。
此時此刻,黑暗又向屋內蔓延進來一些,反襯出開著燈的角落更加明亮。沒什麼可做的瞭,隻有等。而在等候的同時,她不免對戴安娜·泰維納那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暗中生出些欽佩之情。
在英格麗德女爵看來,其中最大膽的一面就是,她沒借助任何文書工作,就達成瞭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