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施工終於結束瞭,倫敦市芬斯伯裡區的艾德門大街也歸於平靜。當然沒平靜到可以野餐的地步,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種車禍現場般的慘狀。社區的脈搏逐漸平緩,雖然街上仍是一片喧囂,卻已不似之前那般刺耳。偶爾能聽到街頭的樂聲。汽車唱著歌,出租車吹著口哨,居民詫異地看著車輛在路面上飛馳而過。施工結束之前,去馬路對面坐公交車最好自備一份午餐,因為你不知道要等多久。而如今,光是過馬路就要花半個小時。
城市叢林正在恢復本來的面貌。仔細觀察的話,你會發現任何叢林都有野生動物在繁衍生息,城市也不例外。午前有人看到瞭一隻狐貍,從白獅巷走進巴比肯中心,跳上花壇,穿過人造池塘。小鳥和老鼠也會在此嬉戲。池邊的草木間藏著青蛙,天黑之後還會有蝙蝠。所以看到一隻貓從巴比肯的某棟大樓跳出來,穩穩地落在地上,我們也不必驚訝。它雖然沒有轉頭,卻能觀察到四周的情況。這是一隻暹羅貓。一身淺色短毛,細長的眼睛,體態纖細,動作輕盈。和其他貓一樣,它可以悄無聲息地潛入門窗的縫隙,鉆進人們以為是密閉的場所。貓在原地停留瞭片刻,然後離開。
貓的動作比謠言傳開的速度還快。它跨過天橋,走下樓梯,鉆進車站,從另一端來到街頭。換作別的尋常貓,肯定要在過馬路之前猶豫片刻,但我們這隻不同。它相信自己的直覺、耳朵和速度。一輛貨車踩下剎車之前,它就已經沖到瞭對面,消失在視線中。司機憤怒地探出頭,卻隻能看到一扇漆黑的門,門上佈滿灰塵,夾在報刊亭和中餐店的縫隙間。黑色的漆上還有路邊飛濺的泥點,一隻泛黃的牛奶瓶孤零零地站在臺階上,貓已不見蹤影。
當然,它隻是繞到瞭後門。沒人會從正面進入斯勞部門。相反,員工會穿過一條暗巷,走到臟亂的後院。墻壁都發黴瞭,還有一扇因濕氣、嚴寒或酷暑而變形,必須用力踢才能打開的門。但貓的步伐敏捷,不需要使用暴力。眨眼間,它就進到瞭門內,迅速爬上樓梯,來到瞭兩間辦公室門前。
一樓租給瞭皇朝中餐店和報刊雜貨鋪,二樓則是羅德裡克·何的辦公室。屋裡到處是雜亂的電子設備,仿佛踏入瞭賽博熱帶雨林。被丟棄的鍵盤在角落裡築巢,顏色鮮艷的電線從拆到一半的顯示器上凸起,像腹中的腸子。鑄鐵書架上放著軟件手冊、電線、鞋盒,還有形狀各異的金屬零件。何的辦公桌上是一座搖搖欲墜的金字塔,由宅男必備的基本建材比薩盒搭建而成。總而言之,這是一間擁擠的房間。
但如果貓把頭探進門內,就會發現屋裡隻有何一個人。他獨享整間辦公室,而且他也更喜歡這樣,因為他討厭其他人。但他從未意識到這種厭惡其實是相互的。路易莎·蓋伊懷疑何有自閉癥,明·哈珀則認為何是個技術狂。所以我們看到何發現貓咪的第一反應也就不會覺得奇怪瞭:他會朝貓扔一個可樂罐,然後遺憾地發現沒砸中。但何同樣不知道,他並不擅長擊中移動的目標。若要把可樂罐扔進半個房間外的垃圾桶,他幾乎百發百中,但如果垃圾桶離得更近,他反而會失手。
貓毫發無傷地退回走廊,去看隔壁的辦公室。裡面有兩張陌生面孔,是剛被分配到斯勞部門的新人。兩人膚色一黑一白,性別一男一女。我們暫且還不知道這兩位新人的名字,但他們顯然都被意料之外的訪客嚇瞭一跳。這隻貓是常客嗎?它也是我們的同事嗎?還是說,這是一場測試?他們困惑地看向彼此,貓趁機溜走,繼續上樓,又有兩間辦公室。
明·哈珀和路易莎·蓋伊就在第一間裡。如果他們發現瞭貓,就會做出令它尷尬無比的舉動。路易莎會蹲下來,把貓咪抱進懷裡,靠在她柔軟的胸脯上。明覺得路易莎的胸不大不小,剛剛好。如果他能不再想著路易莎的胸,就會一把抓起貓咪的後頸,讓它轉過頭,與它對視。他們會在彼此身上找到同樣的貓科動物特質。即便沒有柔軟的皮毛,他們也有許多共同之處。比如夜間矯健的身姿,晝伏夜出的習性,還有白天隱而不顯的捕獵本能。
兩人會提起要不要找點牛奶來給它,但沒人會付諸行動,主要是為瞭展現自己的溫柔大方。至於我們的貓咪,它會在門口的地毯上撒一泡尿,然後離開。
接下來是瑞弗·卡特懷特的房間。這個年輕人有一頭金發,白皙的皮膚,上唇還有一顆痣。他正在做某種文書工作,整理紙質或電子文件,而非參與實際行動。也許這就是屋內氛圍如此沉悶的原因。雖然貓的腳步悄無聲息,也並未驚擾樓裡的其他人,但它的動作還是不夠隱蔽。一旦它踏入屋內,瑞弗·卡特懷特瞬間就會停下手頭的工作,對上貓的眼睛,直到它再也受不瞭這樣直白的審視,率先移開目光。卡特懷特不會想到要去給貓拿牛奶,他正忙著分析它的行為,思考它到底要鉆進多少扇門才能來到這裡,以及它為什麼會進入斯勞部門的大樓。那雙眼睛背後藏著怎樣的動機?還不待他想完,貓就會轉身爬上最後一層樓,尋找能讓它感到更舒適的空間。
這樣想著,它就會來到最後兩間辦公室的其中一間。這裡明顯比剛才的房間更愜意。這是凱瑟琳·斯坦迪什的辦公室,而她明顯更懂得如何與貓相處:她會直接無視它。人們養貓是為瞭錦上添花或者尋求安慰,凱瑟琳·斯坦迪什不需要這些。開始養貓之後,一隻很快就會變成兩隻。對於一個年近五十的單身女性而言,養兩隻貓幾乎就相當於宣佈人生結束。雖然凱瑟琳·斯坦迪什飽經風雨,但她還沒打算投降。所以貓大可以在這裡放松休息,但無論它如何撒嬌,如何用那纖細的身體去磨蹭她的小腿,都不會得到更多優待。凱瑟琳不會把沙丁魚放在餐巾紙上遞給它,也不會給它盛一小碟奶油。竟然有人類對它愛搭不理,貓無法忍受這種待遇,於是它離開瞭房間,前往下一扇門……
終於,它來到瞭傑克遜·蘭姆的巢穴。屋頂傾斜向上,百葉遮擋瞭窗戶,唯一的光源自一盞臺燈,放在一沓電話簿上。空氣聞起來就像是一隻狗的白日夢:外賣、煙草、昨天放的屁還有沒氣的啤酒。但現在可沒空思索這些,因為傑克遜雖然體型臃腫,動作卻異常迅速。如果他發現有貓進瞭房間,就會立刻行動起來。眨眼間他就會抓住貓的脖頸,拉起百葉,打開窗戶,把它丟出去。雖然它肯定能穩穩地四腳著地,但也必然會落在一輛快速行駛的汽車前。畢竟,艾德門大街的施工已經結束瞭。接著你會聽到“咚”的一聲悶響,然後是尖銳的剎車聲。但此時蘭姆早已關好窗戶,回到瞭自己的座位上閉目養神,香腸一樣的手指黏在啤酒肚上。
所以這隻貓幸運地逃過瞭一劫,因為它並不是真實存在的貓,也不用面對那麼悲慘的結局。但即便它擁有實體,今天也是它的幸運日。因為早上發生瞭一件難以置信的事:傑克遜·蘭姆並沒有在桌前打盹兒,也沒去茶水間裡翻冰箱,偷吃部下的零食。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各個樓層間神出鬼沒。隻要他想,他可以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響。他沒有在辦公室裡跺腳,猛踩腳下的地板——也就是瑞弗·卡特懷特的天花板,然後拿出秒表開始計時,看他上樓需要多久。凱瑟琳·斯坦迪什做完他佈置的毫無意義的文件工作(他本人很可能已經忘記瞭),把成果放在他桌上的時候他也沒有刻意無視,因為他根本就不在屋裡。
斯勞部門裡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
傑克遜·蘭姆在牛津。他想到瞭一個嶄新的構思,下次見到攝政公園總部的人可以炫耀給他們聽。這個提議很簡單:把新人間諜送到威爾士邊境去接受抗刑訊訓練需要大量資金,與其這樣費錢費力,不如直接把他們丟給牛津火車站,近距離觀摩學習當地員工。雖然不知道這群人受過怎樣的訓練,但他們個個都掌握滴水不漏的藝術。
“你在這裡工作,對吧?”
“先生?”
“上周二的晚上,是你值班?”
“車站海報上貼瞭求助熱線,先生。如果您需要投訴——”
“我不是要投訴。”蘭姆說,“我隻是想知道,上周二晚上是不是你值班。”
“您問這個幹什麼,先生?”
蘭姆已經碰瞭三次壁,這是第四次。面前的人個子不高,頭發光滑地向後梳,灰色的小胡子偶爾會抖上兩下。他看起來就像一隻穿瞭制服的黃鼠狼。蘭姆很想抓住他的後腿,像掄鞭子一樣把答案甩出來,但旁邊還有警察。
“這麼說吧,這對我來講很重要。”
當然,他帶瞭工作用的證件。但就算不是專業漁夫也該知道,下鉤之前不能往水裡扔石子。如果有人給他證件上的號碼打電話,攝政公園就會響起各種提示和警報。蘭姆不想被總部的人質問他在這裡做什麼,因為他自己也不確定。他絕對不可能暴露行蹤。
“非常重要。”他補充道,然後拉瞭拉衣領,大衣內側的錢包露瞭出來,一張二十英鎊探出頭來。
“哦。”
“所以你願意配合嗎?”
“您知道的,先生,我們必須要小心。尤其是在大型車站裡到處問問題的人。”
真不錯。傑克遜·蘭姆想道,如果恐怖分子來到瞭這個車站,他們面對的就是一道堅不可破的防線,除非他們手裡揮著鈔票。“上周二,”他說,“發生瞭鐵路故障。”
男人搖瞭搖頭,繼續道:“但是跟我們無關,先生,這裡一切照常。”
“一切照常,但是列車停止運營瞭。”
“我們這裡沒停,先生,停運的是其他站。”
“行吧。”蘭姆已經很久沒有忍受這麼漫長的對話而不破口大罵瞭。斯勞部門的下等馬肯定會驚嘆不已。除瞭剛進來的新人,他們肯定會覺得這又是一場測試。“無論當時出瞭什麼問題,有一群人乘巴士從雷丁到這裡。因為列車停運瞭。”
黃鼠狼的眉頭糾結起來,但終於明白瞭蘭姆想問什麼,飛快地回答道:“哦,是的,先生。是鐵路代行巴士。”
“巴士是哪兒的?”
“那天晚上他們是從雷丁來的。”
這不是廢話嗎?傑克遜·蘭姆嘆瞭一口氣,伸手去拿煙。
“先生,您不能在這裡吸煙。”
蘭姆把一根煙別在耳後。“下一趟去雷丁的列車是什麼時候?”
“五分鐘後。”
蘭姆嘟囔瞭一句謝謝,轉身就朝檢票口走去。
“先生?”
他回過頭來。
黃鼠狼盯著蘭姆的衣領,用拇指和食指比瞭個手勢。
“怎麼瞭?”
“我以為您會……”
“給你點小費?”
“是的。”
“好吧,那我給你一點。”他用手指點瞭一下對方的鼻子,“如果你想投訴,海報上印著求助熱線呢。”
然後他走進瞭站臺,等待下一趟列車。
艾德門大街上,兩個新人正在二樓的辦公室裡觀察彼此。他們是一個月之前來的,前後隔瞭不到兩周。兩人都是從安全局的中心機構兼道德高地攝政公園被流放到這裡的。斯勞部門並不是正式名稱,因為它甚至沒有名字。眾所周知,這是總部的垃圾場,來到這裡的人都幹不長久,因為他們很快就會辭職。這也是斯勞部門存在的意義,給他們提個醒,把出口兩個大字標出來。在這裡工作的人被稱作“下等馬”。斯勞部門裡的下等馬——曾經有人這樣開過玩笑,但幾乎沒人記得這個說法是從哪裡來的。
現在兩人擁有瞭姓名,分別是馬庫斯·朗裡奇和雪莉·丹德爾。他們以前在總部工作的時候見過幾次面,但是攝政公園的部門劃分很嚴格,行動組和指揮員之間涇渭分明,幾乎沒有什麼交集。和所有新人一樣,他們對彼此、對部門的老員工都持懷疑態度。但安全局的圈子並不大,所以往往還未塵埃落定,謠言就已經傳開。所以馬庫斯·朗裡奇(四十多歲,黑人男性,倫敦南部出身,父母來自加勒比海)知道雪莉·丹德爾為什麼會被攝政公園的通訊部門開除。雪莉·丹德爾(二十多歲,有地中海特征,祖母是蘇格蘭人,混有戰時被俘的意大利人血統)聽說過朗裡奇在心理咨詢時崩潰的傳聞,但兩人都沒提起過這件事,也沒怎麼聊過其他的事。他們還在彼此適應,生活裡隻有辦公室瑣事,以及逐漸消逝的希望。
馬庫斯率先打破瞭沉默:“話說……”
現在已經快中午瞭。倫敦的天氣像是患瞭精神分裂癥。一邊突然陽光明媚,照亮瞭臟兮兮的窗戶;一邊又突然下起雨來,但雨水也沒能把窗戶沖洗幹凈。
“怎麼瞭?”
“話說,這裡隻有我們兩個呢。”
雪莉·丹德爾正在電腦旁等待重啟。又一次。電腦本來在跑一個人臉識別程序,對比監控錄像在撤軍遊行時拍到的畫面和疑似聖戰分子的照片。當然這些“疑似聖戰分子”也可能根本不存在,雖然他們也有代號之類,但很有可能是情報工作出瞭差錯,聽信瞭傳言捏造出來的人物。雖然那個程序的版本也落後瞭兩年,但她的電腦更古老一些。電腦痛恨一切工作,今天早上已經罷工三次瞭。
她頭都沒抬地問道:“你是在搭訕嗎?”
“我可不敢。”
“建議你不要嘗試。”
“我知道。”
“那就好。”
接下來他們沉默瞭整整一分鐘。雪莉能聽到她的手表秒針在嘀嗒作響,桌面上的電腦正在掙紮著醒來。兩雙腳走下樓梯,是哈珀和蓋伊,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
“所以如果我不是在搭訕,隨便聊聊可以嗎?”
“聊什麼?”
“什麼都行。”
她瞪瞭他一眼。
馬庫斯·朗裡奇聳瞭聳肩。“反正我們都是一間辦公室的同事瞭,聊些關門關窗以外的話題,增進一下瞭解也不是壞事。”
“我從來沒讓你關過門窗。”
“隻是打個比方。”
“我更希望能開著門,這樣更不像是被關在監獄裡。”
“可以啊。”馬庫斯說,“你看,我們這不是聊起來瞭嗎。你蹲過監獄?”
“我不想聊天。”
他又聳瞭聳肩。“好吧,但是今天的工作還剩六個多小時,餘生的二十年都要繼續這樣的工作。如果你寧可保持沉默的話,我們當然可以一句話不說。但我倆肯定一個會發狂,另一個會發瘋。”他回頭面向自己的電腦。
樓下響起瞭沉重的關門聲。雪莉的屏幕亮瞭,猶豫瞭一下,決定再次罷工。被打破過的沉默變得更加難以忍受,就像不停尖叫的火警。她手表的指針緩緩移動,她忍不住說道:“你說得倒輕松。”
“什麼?”他問。
“餘生的二十年都要繼續工作。”
“呃。”
“對我來說是十四年。”
馬庫斯點點頭。雖然沒表露在臉上,但他覺得自己贏得瞭一局。
他不會錯過到手的機會。
傑克遜·蘭姆找到瞭雷丁車站的管理員,開始扮演一個老學究式的人物。蘭姆確實有可能被誤認為是學者,他肩膀上散落著頭皮屑,綠色的V領毛背心上沾著外賣的痕跡,磨損的襯衫袖口露在大衣外面。他有些胖,可能是因為整天都坐在圖書館裡。逐漸稀疏的灰金色頭發梳向腦後。臉上的胡茬是因為懶惰,而非精心選擇的造型。有人說過他長得像蒂莫西·斯波,隻是牙口沒有那麼好。
車站管理員說瞭提供代行巴士的公司名,十分鐘後,蘭姆再次演起瞭老學究的人設,隻不過這一次充滿瞭悲傷。
“他是我哥哥。”他說。
“啊,請節哀順變。”
蘭姆諒解地揮瞭揮手。
“真的很遺憾。”
“我們很多年沒說過話瞭。”
“您肯定很難過吧。”
蘭姆自己倒是沒什麼想法,但還是同意道:“是的,是的。”他的眼眶開始濕潤。他回想起虛構的童年生活:兩兄弟相親相愛,卻不知歲月終將使他們漸行漸遠。中年時期他們幾乎沒有說過話。分別時,其中一人坐在駛向牛津的巴士上,在漆黑的夜色中,靜待死神……
“是心臟病發作,對嗎?”
蘭姆無言地點瞭點頭。
管理員憂傷地搖瞭搖頭,這一行真的不好做。有客人在車上去世對公司形象也沒什麼正面影響。但是話說回來,這也不算公司的責任。再說瞭,死者身上也沒帶車票。
“我在想……”
“什麼?”
“是哪輛車?現在在這兒嗎?”
停車場上有四輛大巴,另外還有兩輛在車庫裡。經理恰好知道哪輛意外兼職做瞭靈車,就停在十碼外的車位裡。
“我可以進去坐坐嗎?”蘭姆說,“去看看他坐過的地方。”
“我不知道……”
“雖然我並不完全相信靈魂,”蘭姆解釋道,聲音顫抖,“但我也不能說自己完全不信,你能明白嗎?”
“我明白,當然明白。”
“如果我能在他……嗯,過世的地方坐一坐……”
他沉痛地閉上瞭嘴,看向圍在停車場四周的磚墻,還有墻外的辦公樓。兩隻黑雁飛向河邊,嘶啞的啼叫映襯著蘭姆的悲傷。
至少在車站管理員眼中是這樣的。
“就在那兒,”他說,“那邊那輛車。”
蘭姆不再仰頭望向天空,無辜地對著經理展露瞭一個滿懷感激的微笑。
雪莉·丹德爾徒勞地用鉛筆點著不情不願的屏幕,然後放下瞭筆。筆碰到桌面的瞬間,她嘆瞭一口氣。
“……怎麼瞭?”
“你剛才說‘不敢’是什麼意思?”她說。
“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在搭訕的時候,你說:‘我可不敢。'”
馬庫斯·朗裡奇說:“我聽說過你的事跡。”
果然,她想道。所有人都聽說過。
雪莉·丹德爾身高五英尺二英寸,有一雙棕色的眼睛,橄欖色的皮膚,豐滿的嘴唇,但不怎麼露出笑容。她的肩膀寬闊,腰肢纖細。她喜歡穿黑色的衣服:黑色牛仔褲,黑色上衣,黑色運動鞋。曾經有某個臭名昭著的陽痿男說路邊的交通警示柱都比她性感。被指派到斯勞部門的那天,她去理發店剃瞭一個寸頭,之後每周都去修一次。
但她無疑引起瞭某人的註意。具體而言,就是攝政公園通訊部門的四把手。他堅持不懈地追求她,甚至不在乎她正在和別人談戀愛。他會在她桌子上留下字條,隨時給她愛人的住所打電話。考慮到他的工作性質,要做到掩蓋行蹤易如反掌,但她卻能輕而易舉地追查到他。
當然,局裡是有相關規定的。但你必須列舉出“不當行為”和“態度輕浮”的證據,大費周章地走一遍流程。而作為一個還在試用期內、剛結束為期八周的格鬥訓練的新人,她幾乎沒有什麼話語權。某天晚上他打瞭六次電話,第二天在食堂見到她時問她睡得怎麼樣,雪莉直接給瞭他一拳。
如果她沒把他拉起來再揍一拳,還有可能逃過懲罰。
心理問題。這是人事部給出的評估。顯然,雪莉·丹德爾有心理問題。
她回憶的期間,馬庫斯一直在說話:“所有人都聽過你的事跡,天哪,有人說那哥們兒的腳都離地瞭。”
“隻有第一次。”
“幸好他們沒直接開除你。”
“是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這樣招惹總部的人?一般人早就被炒魷魚瞭。”
“如果是男人的話,也許吧。”她說,“如果一個女孩隻是揍瞭個性騷擾的變態就要開除她,那才叫丟人呢。尤其是當這個‘女孩’想要走法律途徑解決問題的時候。”她格外強調瞭女孩兩個字,就差把引號念出來瞭。“再說瞭,我有自己的辦法。”
“什麼辦法?”
她兩隻腳搭在辦公桌上,座椅發出瞭“吱呀”的聲音。“你到底想幹什麼?”
“沒什麼。”
“你真的隻是想隨便聊聊嗎?好奇心過於旺盛瞭吧?”
“也許吧,”他說,“但是沒有好奇心,對話會很無聊的。”
她開始觀察他。作為一個中年男性,他長得不算難看。左眼的眼皮懶洋洋地半睜著,好像總在觀察身邊的世界,很警覺的樣子。他的頭發比她長,但也沒長太多,臉上留著一圈精心修理的絡腮胡,而且很講究著裝。今天他穿著熨燙整齊的牛仔褲和白色無領襯衫,外搭灰色西裝外套。黑紫色的尼科爾·法伊牌圍巾掛在衣帽架上。她之所以能註意到這些,並不是因為她關心,而是因為這也是情報收集的一環。他沒戴婚戒,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再說瞭,人類要麼離婚要麼抑鬱,一點都不稀奇。
“好吧。”她說,“但如果你敢耍我,就能親眼見證一下我的拳頭有多硬瞭。”
他半開玩笑地舉起雙手。“我隻是想和同事搞好關系,畢竟咱們都是新人。”
“其他人關系看起來也不怎麼好,除瞭哈珀和蓋伊。”
“他們沒必要搞好關系,”馬庫斯說,“他們已經拿到綠卡瞭。”他的手指快速掠過鍵盤,然後推開,把椅子轉到一邊。“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作為一個團隊?”
“或者個人,無所謂,我們又不是在開研討會。”
“從誰開始?”
馬庫斯·朗裡奇說:“從蘭姆開始。”
傑克遜·蘭姆坐在巴士的後座上,這裡死瞭一個人。他看向窗外停車場龜裂的水泥地面,還有幾道木質大門,外面就是雷丁的市中心。作為一個倫敦人,蘭姆看到這樣的景象有點不寒而栗。
有那麼一瞬間,他讓自己進入瞭角色,坐在原地回憶他的那個“哥哥”。“哥哥”的名字叫迪基·鮑——作為工作代號有點太蠢,作為真名又太刻意。迪基和蘭姆當年都在柏林,但如今蘭姆已經想不起迪基的樣貌瞭,隻記得他又尖又滑,像隻老鼠。迪基當年確實就是一隻街頭老鼠,最擅長鉆各種狹窄的洞穴,這也是他最關鍵的生存技能。現在這個技能似乎幫不上忙瞭。
驗屍報告說他死於心臟病發作。迪基·鮑飲酒過量,又是個煙鬼,還整天吃油炸食品,會發生這種事也很正常。蘭姆讀完報告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他的生活習慣和迪基半斤八兩。
他伸出手指撫摸前方座椅的靠背,佈料平滑,隻有一處陳年焦痕。邊緣的劃痕看起來隻是偶然為之,並不是想要留下死前信息……迪基早就離開瞭安全局,就算在當年,他也從來不是重要決策人員,隻是一個小兵。俗話說得好,街頭老鼠很可靠,因為每次他們從敵對勢力手裡拿瞭錢,第二天早上就會出現在你的門口,等著你報出更高的價。
他們之間也沒什麼所謂的兄弟情。如果迪基·鮑叼著煙睡著,點燃瞭床鋪死於火災,蘭姆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直接度過悲傷的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漠然和早飯。但是他死在瞭一輛巴士上,口袋裡還沒有車票。且不論酒精、香煙以及油炸食物的影響,屍檢報告無法解釋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麼遠的鄉下。按理說他應該正在蘇活區的一傢成人用品店裡工作。
蘭姆站起身,開始搜索頭頂上的行李架,一無所獲。就算能找到什麼,肯定也不是迪基·鮑留下的東西,都過去六天瞭。於是他再次坐下,觀察窗戶的封膠,尋找劃痕。聽起來可能很好笑,但莫斯科規則下,你必須先假設自己的郵件已經被人翻過瞭。如果你想留下一條信息,就要用其他的方式。但封膠上的拇指印應該並不是他需要的信息。
巴士前方有人猶豫地咳嗽瞭一聲。
“我,呃——”
蘭姆悲傷地抬起頭。
“我不是想催您,但是您還需要多久?”
“一分鐘。”蘭姆說。
其實連一分鐘都不用。說話間他就把手伸向座位後方,使勁塞進坐墊間,摸到瞭一塊發硬的口香糖,一些餅幹渣,一個曲別針和一枚不值得帶走的硬幣。在他夠不到的深處有什麼堅硬的東西,他努力把手向下探去,袖子隨之卷起,然後終於拿到瞭一個光滑的塑料殼。蘭姆抓住它,使勁將手抽出來,就算劃破瞭手腕都沒有感覺。他的全部註意力都在這份來之不易的收獲上:一部年代久遠的基礎款手機。
“蘭姆啊,蘭姆不就是看上去那樣嗎?”
“也就是?”
“渾蛋死胖子。”
“但他經歷過很多。”
“那就是活瞭很久的死胖子。這種人最差勁瞭。他就喜歡坐在樓上對我們發號施令,就算員工全是……”
“廢物。”
“你想說我是廢物?”
“我們都是廢物,不是嗎?”
工作早已被拋之腦後。馬庫斯·朗裡奇剛說完雪莉·丹德爾是個廢物,就對她露出瞭一個燦爛的微笑。她反思瞭一下,她這是在幹什麼?不要相信任何人。踏入這棟建築的時候她就下定瞭決心。剃寸頭也是一種防禦手段。不要相信。但她隻是和馬庫斯在一個辦公室裡工作,就差點要對他敞開心扉。他笑什麼笑?難道他覺得他們關系很好嗎?深呼吸。她對自己說。但是在心裡深呼吸,不能讓他看出來。
交談的關鍵就是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情報,但不要透露自己知道的內容。
她說:“你說誰是廢物?陪審團還沒下判決呢。所以你呢?你覺得蘭姆怎麼樣?”
“嗯,他擁有屬於自己的部門。”
“與其說是部門,還不如說是貧民窟。”她拍瞭拍自己的電腦,“首先這個東西早就該進博物館瞭。我們要用這種破爛兒抓壞人?拿著調查問卷去牛津街的成功率都更高。您好,先生,請問您是恐怖分子嗎?”
“先生,或者女士。”馬庫斯糾正道,然後又說,“總部也沒指望我們抓人,就是想讓我們做點無聊的工作,然後辭職去找個安保公司再就業。關鍵的問題是,雖然我們是來受罰的,但這些對蘭姆而言都不算是懲罰。就算是,他也樂在其中。”
“所以你想說的是?”
他說:“他知道埋屍地點,甚至可能親自埋葬過一些。”
“這是個比喻嗎?”
“我語文不及格,不會用比喻。”
“所以,怎麼,你覺得他深藏不露?”
“嗯,他確實有點胖,煙酒不離手,我懷疑他做過最激烈的運動就是拿起電話點一份咖喱外賣。但是既然你提起瞭,是的,我確實覺得他不一般。”
“可能以前是吧。”雪莉說,“但就算你身懷絕技,動作慢到根本施展不開也沒什麼用。”
但馬庫斯並不贊同。蘭姆的厲害之處不止是外在,更是一種精神狀態。他隻要站在你面前就能讓你崩潰,直到他轉身離開,你都發現不瞭他有多麼危險,還覺得奇怪是誰關掉瞭燈。當然瞭,這隻是馬庫斯的一己之見,他的判斷也不是沒出過錯。
“也許吧。”他說,“如果我們在這裡待得夠久,沒準兒就有機會一探究竟。”
大巴上,蘭姆揉瞭揉眼睛。似乎是因為悲傷,又似乎是因為眼睛癢。車站管理員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安慰一個難過的陌生人,不然他肯定會發現蘭姆把手臂探到瞭座椅下方,並開始猶豫該不該提起這個話題。
為瞭避免這樣的事發生,蘭姆說:“司機在嗎?”
“嗯?你是說當時開車的司機嗎?”
是的,就是我“哥哥”死的時候開車的司機。但他隻是點瞭點頭,又用手擦瞭擦眼角。
司機並不想和蘭姆聊那位不太配合的乘客。在司機看來,隻有乖乖下車的乘客才是好乘客。但是當車站管理員最後道瞭一次歉,快步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後,蘭姆今天早上第二次暗示瞭錢包裡的那張二十英鎊,司機終於開口瞭。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請節哀順變。”
但他看起來好像很開心,因為他在期待之後的潛在收入。
蘭姆說:“你有看到他和其他人說話嗎?”
“我們一般都要盯著路況。”
“巴士出發之前呢?”
司機又說:“我不知道,那天簡直亂成瞭一鍋粥,兄弟。幾千人被困在車站,我們隻是把人運走。所以,抱歉瞭,我沒註意到。他就是個普通乘客,直到……”他發現自己把天聊死瞭,於是含糊地說瞭句“你懂的”。
“直到你開到牛津,發現後座上有人咽氣瞭。”蘭姆補充道。
“他肯定走得很平靜吧。”司機說,“我都沒怎麼超速。”
蘭姆回頭看瞭眼巴士,公司的配色是紅和藍,車身下半部分沾瞭泥點子。這隻是一輛普通的巴士,迪基·鮑登上車後就再也沒能下來。
“你開車的路上有發現哪裡不對勁嗎?”他問。
司機盯著他,沒說話。
“除瞭那具屍體。”
“抱歉瞭老兄,我就是,你知道的,我隻負責把他們接上車,送到牛津。這趟路我跑過無數次瞭,沒什麼特別的。”
“那到瞭牛津之後呢?”
“大部分人很快就下車瞭,有趟列車在車站等著,把他們送到目的地。他們當時晚瞭一個多小時,雨又大,所以沒人留在原地。”
“但是有人發現瞭屍體。”司機奇怪地看瞭他一眼,蘭姆大概能猜到為什麼。“理查德,”他說。他們畢竟是兄弟,不是嗎?“迪基。有人發現他死瞭。”
“後面的人都圍著他,但他已經死瞭。其中一個人是醫生,他留瞭下來,但其他人都去趕火車瞭。”他頓瞭頓,“你哥哥,呃,他走的時候看起來很平靜。”
“他肯定也希望能這樣離開。”蘭姆安慰道,“他很喜歡巴士。所以你們當時叫瞭一輛救護車嗎?”
“他已經救不回來瞭,但是沒錯,我們叫瞭車。我當天整晚都被困在這兒。沒有冒犯的意思,隻是我得做筆錄,你肯定也做瞭吧?他畢竟是你哥哥。”
“是的,”蘭姆說,“畢竟他是我哥哥。當時還發生瞭什麼別的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兄弟。等他們,呃,把他帶走之後,我打掃瞭一下車裡。然後回到辦公室。”
“打掃車裡?”
“不是大掃除那種,就是看看座位上有什麼落下的東西。錢包之類的。”
“你有找到什麼嗎?”
“那晚沒有錢包,隻有一頂帽子。”
“帽子?”
“放在頭頂的行李架上,在你哥哥附近。”
“什麼樣的帽子?”
“黑帽子。”
“哪種類型?圓頂帽?費多拉帽?”
他聳瞭聳肩。“就是個普通帽子,有帽簷的那種。”
“現在在哪裡?”
“失物招領處。除非已經有人來取瞭。那就是一頂帽子,經常有人把帽子丟在巴士上。”
外面下大雨的時候還是不太可能,蘭姆想道。
但他轉念一想,覺得也不一定。下雨天會有更多人戴帽子,也就會有更多人把帽子落在車上。這在統計學上是成立的。
但統計學有一個問題,它有時會得出不切實際的結論。
“所以你們的失物招領處在哪兒?”他揮手指向車站管理員的辦公室,“在那邊嗎?”
“不對,老兄。在牛津站呢。”
真是好極瞭,蘭姆想道。
“那何呢?”
“何是個怪胎。”
“熱知識:所有電腦宅都是怪胎。”
“但何比一般人更怪,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說瞭什麼嗎?”
“什麼?”
“那可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當時我剛到,大衣還沒脫下來。”馬庫斯說,“上班第一天,我感覺自己被送到瞭間諜專屬的惡魔島,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何就端起瞭他的咖啡杯給我看,那上面印著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照片,然後他說:‘這是我的杯子,知道嗎?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杯子。'”
雪莉說:“確實不太妙。”
“絕對已經超過強迫癥的范疇瞭,我敢打賭他在襪子上標瞭左右腳。”
“蓋伊呢?”
“她和哈珀有一腿。”
“哈珀?”
“他和蓋伊有一腿。”
“我不是想反駁你,但這不能算是性格特質。”
他聳瞭聳肩:“他們剛好上沒多久,所以目前這就是他倆最顯著的特征。”
雪莉說:“之前出門的應該就是他們,不知道是去哪兒瞭?”
“所以,公園還是不讓我們進。”
明·哈珀這句話說得有些奇怪,因為他們此時就在一個公園裡。但路易莎·蓋伊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你知道嗎,”她說,“我覺得可能不是我們的原因。”
他們身處的公園是聖詹姆斯公園,進不去的是安全局的總部攝政公園。兩人走向白金漢宮,一個穿粉紅色天鵝絨運動服的女性正沿著步道以每小時兩英裡的速度跑來。她腳邊跟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狗,戴著配套的粉紅色蝴蝶結。他們站在原地等她跑過去,又接著向前。
“為什麼?”
於是路易莎解釋瞭原因。她覺得和萊納德·佈拉德利有關。不久前佈拉德利還是管治委員會的主席,也就是掌管安全局財政預算的人。如果不想面臨預算問題(通俗點說就是缺錢),現任局長英格麗德·蒂爾尼起草的行動方案都要經過委員會的同意。但是佈拉德利(如果他還沒被剝奪爵位的話,就是萊納德爵士)最近被發現涉嫌濫用職權。夏普郡一所用來緩解員工壓力的“療愈中心”竟成瞭馬爾代夫的濱海度假村,而佈拉德利的這一行為直接導致……
“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哈珀打斷道,“我以為他隻是退休瞭。”
“你太天真瞭。做這行的,就得時刻把耳朵豎起來。”
“別告訴我,是凱瑟琳告訴你的。”
她點瞭點頭。
“閨中密談?還是在衛生間隨便聊瞭兩句?”
他語氣輕快,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他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瞭。
她說:“凱瑟琳又不可能召開記者招待會。我跟她說總部讓我們過來,她就和我說瞭這些,她說總部對他展開瞭審查。”
“她是怎麼知道的?”
路易莎說:“她認識一個數據部的人。”
如果你需要信息,就要去找數據部的人。他們是很有用的朋友,更是必不可少的人脈。
“審查結果呢?”
雖然總部說是審查,但其實更像是宗教審判。新任主席羅傑·巴羅比趁機清理門戶,和所有員工進行瞭深度對談,調查他們的經濟、工作、情緒、心理、戀情和醫療史,確保所有人都清清白白,沒有案底。誰都不想面對更多這樣的尷尬。
“有點不要臉瞭吧。”明說,“明明佈拉德利才是偷餅幹的人,就算丟臉也丟的是委員會的臉,和總部沒有關系。”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小朋友。”路易莎說道。
但也不是全無好處。“泰維納肯定氣瘋瞭。”他沉思道。
沒時間思考泰維納的事瞭,因為喊他們到公園談話的詹姆斯·韋佈走瞭過來。
韋佈是個文職人員,但今天沒有穿西裝。他穿著淺褐色長褲,深藍色高領毛衣和黑色風衣。但他無論穿什麼都掩蓋不瞭那種官僚氣息,你用刀劃他一下,流出來的都是條紋西裝。他可能覺得今天穿的是便服、休閑裝,但實際上給人的印象是他去傑明街的高級定制服裝店裡找到店員,告知對方自己想要買一身衣服去公園散步,是精心搭配的結果。他的“便服”和剛才那個粉紅女士的“運動服”同樣刻意。
即便如此,他也是攝政公園總部的人,而他們則是斯勞部門的人。能接到電話本身就已經難以置信瞭。他向他們點頭致意,他們也點瞭點頭作為回應,然後安靜地跟在瞭他身邊。“出來時遇到什麼阻力瞭嗎?”
他可能是在問交通狀況。
路易莎說:“門總是卡住,必須按住把手的同時使勁踢開,出來之後就簡單多瞭。”
韋佈說:“蘭姆呢?”
“蘭姆今天不在。”明說道,“他不能知道這件事嗎?”
“他肯定會發現的,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我要借調你們,時間不長,三個星期左右。”
他說要借調他們,好像自己是個大人物。攝政公園總部的老大英格麗德·蒂爾尼每年有一半時間都在華盛頓出差。她不在的時候,戴女士就是掌舵人。雖然她是眾多二把手中的其中一位,但如果有傳聞要發生政變,戴女士永遠是名單最頂端的人選。至於蜘蛛·韋佈,他在總部排不上名號。明和路易莎聽說他是人事部的,而且和瑞弗·卡特懷特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過去,不光是曾經一起訓練,而且韋佈還暗算瞭他,所以瑞弗才會變成下等馬。
也許韋佈讀出瞭明和路易莎的心思,他說:“所以你們要向我匯報。”
“我們要做什麼?”
“當保姆,再加上一點背調。”
“背調?”一般這種工作都是文職人員在做,確實符合下等馬的工作內容,但斯勞部門沒有做背景調查需要的資源。一般這種事都是由攝政公園的背景調查組負責,還需要監察部門,也就是“看門狗”的支持。
韋佈以為明是沒聽過這個詞,於是解釋道:“沒錯。個人支票,身份信息確認,地點調查之類的。”
“哦,背調。”明說,“我還以為你說的是斃掉,還想說當個保姆怎麼這麼硬核。”
“任務並不復雜。”韋佈說,“如果真是高難度的任務,我就不會讓愛耍小聰明的人來幹瞭。但如果你們沒興趣,隨時可以拒絕。”他停下腳步,明和路易莎都又向前走瞭一步才發現。他們轉回身面向他。韋佈說:“然後你們就可以直接滾回斯勞部門,繼續幹你們這周該幹的‘重要’工作。”
明想都不想就要開口反駁,路易莎及時制止瞭他。“我們沒什麼要緊的事,”她說,“可以接這個工作。”
她瞪瞭明一眼。
“是啊,”明說,“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
“他的意思是這在我們的能力范圍內。”路易莎說,“我們隻是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選在這裡見面?”
韋佈看向四周,好像剛剛才註意到他們在戶外。流水、樹木、鳥兒……圍欄外還有往來的車輛,司機註意到白金漢宮都特地減速慢行,降低噪音。“哦,這個嘛,”他說,“出來走走總是好的。”
“尤其當傢裡烏煙瘴氣的時候。”明忍不住說瞭一句。
路易莎搖瞭搖頭,心想:我真的要跟這種人合作?
但韋佈隻是抿起嘴唇,說:“確實,總部現在有點亂。”
是啊,明想道,打算盤的人水深火熱,但飲水機旁肯定妙趣橫生。
韋佈說:“每個組織都需要偶爾更新換代,等這一切塵埃落定,我們就知道結果如何瞭。”
就在這時,明和路易莎都意識到瞭一件事:韋佈想通過這次更新換代在局裡排上名號。
“但與此同時,局裡也要開源節流。背景調查部很忙,你們肯定也能想象,要給自己的員工做背景調查,所以我們不得不,嗯……”
“請外援?”
“可以這麼說。”
“這個保姆的工作,你能展開講講嗎?”路易莎問道。
“我們要有客人來瞭。”韋佈說。
“什麼客人?”
“俄羅斯客人。”
“這不是挺好的嗎,他們現在算是朋友瞭吧?”
韋佈禮貌地笑瞭兩聲。
“他們來幹什麼?”
“聊一些事。”
“槍支、石油,還是金錢?”明問。
“憤世嫉俗不是什麼好事,你不覺得嗎?”韋佈繼續向前,兩人在他左右兩側跟上。“HMG(女王陛下的政府)能感覺到東邊的風向有變,雖然不是現在,但總要未雨綢繆。對於那些未來可能擁有影響力的人,最好伸出友誼之手。”
“原來如此,是要聊石油。”明說。
“所以訪客是誰?”路易莎問。
“帕希金。”
“就像那個詩人,普希金?”
“確實很像那個詩人,是的。他叫阿爾卡迪·帕希金。一個世紀之前,他可能會成為軍閥。二十年前,可能會成為黑手黨。”韋佈停頓瞭片刻,“嗯,二十年前他可能就是黑手黨,但現在他是一個億萬富翁。”
“你想讓我們查他的背景?”
“不,當然不可能瞭。他名下有一傢石油公司,就算他藏瞭一整個亂葬場,HMG都不在乎。但他會帶手下來,高層之間會有對話,這些必須順利進行。如果哪裡出瞭差錯,總部就要有人出來背鍋。”
“也就是我們。”
“是的。”他揚瞭揚嘴角,似乎是想要表現得幽默一點。明和路易莎都不買賬。“有什麼問題嗎?”
“聽起來是我們能處理的問題。”明說。
“希望如此。”韋佈再次停下瞭腳步。明突然回想起帶兩個小兒子散步的時候,想去哪裡都很費勁。那時他們還小,對路邊的任何東西都感興趣:樹枝、橡皮圈、收據……每次都要浪費五分鐘留在原地。“說起來,”韋佈稍顯刻意地隨口問道,“你們那邊的情況如何?”
我們那邊。明忍不住想鸚鵡學舌,我們那邊情況如何?
路易莎說:“還是老樣子。”
“卡特懷特呢?”
“沒什麼變化。”
“他居然會留下來,我是真的沒想到。當然我沒什麼別的意思,但他那麼心高氣傲,肯定恨死那地方瞭,沒法接觸到一線行動。”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有掩飾自己的洋洋得意。
明覺得他不怎麼喜歡蜘蛛·韋佈。雖然他同樣不喜歡瑞弗·卡特懷特,但最近斯勞部門多瞭些曾經沒有的共識。卡特懷特是下等馬,和他一樣,和路易莎一樣。曾經這隻意味著他們都犯過錯,現在他們雖然不算團結,但也不會在別人面前說彼此的壞話——至少不會在總部的人面前說。
他說:“我會告訴他你打過招呼的,他說過很享受你們上一次的會面。”
那次瑞弗把韋佈揍暈瞭。
路易莎說:“蘭姆知道你要,嗯,借調我們嗎?”
“他很快就會知道瞭。他不會弄出什麼亂子吧?”
“這個嘛,”路易莎說,“如果他覺得不爽,肯定不會表露出來的。”
“是啊,”明說,“你知道蘭姆的,他就是個天生的外交官。”
“媽的,”蘭姆說,“怎麼又是你?”
又等瞭半個小時列車之後,蘭姆終於回到瞭牛津車站。他想找人問一下失物招領處的位置,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那隻黃鼠狼。那人還是一樣神經質又愛管閑事,他看到傑克遜·蘭姆的時候明顯不太開心。
黃鼠狼本想裝作看不見徑直走過去。蘭姆不再假裝自己是個一般市民,而是抓住那人的胳膊,低聲道:“借一步說話。”
黃鼠狼低頭看向蘭姆的手,抬頭看向蘭姆的臉,然後緩慢而刻意地將視線移到瞭一個交警身上。他就站在幾碼外,正在為一名漂亮的金發女郎指明方向。
蘭姆松開瞭手。“如果你還感興趣的話,”他說,“那二十英鎊還在我手裡。”某個雷丁的巴士司機也很感興趣。“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友善一些,是吧。”
他露出瞭一個“友善”的微笑,但黃色的牙齒把友善變成瞭“邪惡”。
比起友善,金錢的力量應該更大。“這次又怎麼瞭?”黃鼠狼問。
“失物招領處在哪兒?”
“在失物招領辦公室。”
“太好瞭,”蘭姆說,“失物招領辦公室在哪兒?”
黃鼠狼抿起嘴,直勾勾地盯著裝在蘭姆大衣口袋裡的錢包。很明顯,口頭承諾已經不管用瞭,他必須要拿到真金白銀才行。
結束地理課程之後,警察向這邊瞥瞭一眼。蘭姆對他點頭致意,對方也點瞭點頭。然後蘭姆問黃鼠狼:“你在這兒幹瞭多久?”
“十九年。”黃鼠狼說,好像這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如果你不想把工齡變成十九年零一天的話,最好乖乖配合。我幹這行早就超過十九年瞭,最擅長挖出別人不想被發現的小秘密。所以要從一個渾蛋制服嘴裡問出點公開的信息並不難。你不覺得嗎?”
黃鼠狼扭頭想去找警察,警察走向瞭咖啡攤。
“別瞭吧,”蘭姆說,“他能趕在我把你的鼻子打斷之前過來嗎?”
蘭姆看起來並不像行動迅速的人,但他身上有一種氣質,讓你覺得最好不要小看他。黃鼠狼臉上閃過一絲顧慮,正左右為難時,蘭姆打瞭一個大大的哈欠。如果一頭獅子在你面前打哈欠,並不是因為它累瞭,而是因為它正在蘇醒。
於是黃鼠狼說:“在二號站臺。”
“帶路吧。”蘭姆說,“我要找一頂帽子。”
在聖詹姆斯公園,韋佈給瞭他們一個被封條貼住的粉色文件夾,然後轉身離開。路易莎和明也跟著打道回府,但決定先繞著湖邊走一走,萬一這是條不為人知的捷徑呢?
“他要是再說一次HMG,我就忍不住要笑出聲瞭。”路易莎說。
“呃,什麼?哦,是啊,說得好。”
明明顯走神瞭。
“輪子還在轉,”她說,“但是倉鼠已經死瞭。”
明心不在焉地應瞭一聲,恰好印證瞭她說的話。
她挽起他的胳膊,因為他們永遠可以自欺欺人地說這隻是偽裝。河中間的石頭上,一隻鵜鶘展開雙翼,就像一把高爾夫球傘在做有氧運動。
她說:“你最近有好好吃早飯,是不是?”
“什麼意思?”
“我剛才還以為你要喊他決鬥呢。”
明不好意思地笑瞭笑。“是啊,呃,他把我惹急瞭。”
路易莎在心裡微笑起來。過去這幾個月明的變化很大,她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功勞。但是話說回來,換成任何一個女人都有可能做到。明又開始擁有性生活瞭,任何人都會因此變得更加自信。和她一樣,幾年前,明的人生突然急轉直下。他把一張機密光碟落在瞭列車上,婚姻也隨之破碎。路易莎則是搞砸瞭一次跟蹤任務,讓槍支流入瞭黑市。幾個月前,兩人終於從各自的龜殼中走出,開始約會。與此同時,斯勞部門也短暫地活躍瞭幾天。事件結束後,部門裡並沒有什麼明顯變化,但大傢依然心懷希望。他們懷疑現在蘭姆抓著泰維納的把柄,就算她不是他手心裡的提線玩偶,也欠著他的人情。
虧欠就意味著權力。
路易莎說:“韋佈就是那個被瑞弗揍趴在地的人,對吧?”
“沒錯。”
“他居然還能爬起來。”
明說:“你覺得瑞弗有那麼厲害嗎?”
“你不覺得嗎?”
“不太覺得。”
她短促地笑瞭一聲。
“怎麼瞭?”
“我笑你呢。你剛才說那句話的時候活動瞭一下肩膀。”她誇張地模仿瞭一下,“好像在說:反正不如我強。”
“我沒有。”
“你有。”她又模仿瞭一次,“就像這樣。好像你在參加《世界大力士賽》之類的節目。”
“我沒有。我隻是想說,瑞弗當然不算弱,但他還是不太可能打贏戴女士的寵物狗,不是嗎?”
“那就要看這隻寵物狗對他做過什麼瞭。”
他們沿著湖邊前進,兩隻不知名的鳥在草坪上漫步,腿部細長,腳掌卻很寬大。旁邊一隻黑天鵝滑翔而過,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煩躁。
“你覺得這份工作怎麼樣?”
她聳瞭聳肩。“當保姆,不算是什麼刺激的工作。”
“至少可以不用蹲辦公室。”
“辦公室還是要去的,畢竟肯定會有文書工作。不知道蘭姆會怎麼想。”
明停下腳步,路易莎挽著他的胳膊,也跟著停瞭下來。他們看著天鵝巡視蜿蜒的河岸,忽然,它毫無預兆地將頭探入水中,長長的脖頸仿佛水底一道黑色的光。
她說:“我之前看到過黑天鵝的介紹。”
“什麼,難道它上瞭外賣名單?有點過分瞭。”
“別瞎說,我是在哪傢周日版的報紙上看到的。黑天鵝指的是突然發生的重大事件。但事後回過頭去看,就會覺得這是可預測的。”
“原來如此。”
他們繼續向前,走瞭一陣後路易莎又說:“所以你剛才走神是在想什麼?”
他說:“我在想,上次我們被卷進總部的行動時,是有人想陷害我們。”
黑天鵝再次垂下脖頸,將頭埋入水下。
雪莉·丹德爾拿起外賣咖啡,發現已經冷瞭,但還是喝瞭一口。她問:“斯坦迪什呢?”
“尊貴的凱瑟琳女士……”馬庫斯用右手行瞭一個脫帽禮,“她偏愛酒精。”
聽起來不太對勁。凱瑟琳·斯坦迪什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她的著裝風格就像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變成一個失望的中年人後會穿的衣服。但馬庫斯好像很確信自己的說法。
“她現在戒酒瞭,可能已經戒瞭很多年。但我知道酒鬼是什麼樣,甚至認識幾個。她當年在酒桌上肯定輕易就能把我放倒,當然你也不例外。”
“你把她說得像個拳擊手。”
“真正的酒鬼對待喝酒就像決鬥一樣認真。你們之中隻有一個人會勝出,而酒鬼永遠覺得贏的人會是自己。”
“但現在她已經不喝酒瞭。”
“其他酒鬼也都是這麼想的。”
“卡特懷特呢?他搞砸瞭國王十字車站。”
“我知道,我看過視頻。”
在瑞弗·卡特懷特那場災難性的評估測試視頻中,他在交通高峰期讓倫敦市最重要的車站之一陷入瞭癱瘓。雖然卡特懷特並不樂意,但這段視頻偶爾會被用來培訓新人。
“他的外祖父是個傳奇人物:大衛·卡特懷特。”
“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瞭。”
“他畢竟是卡特懷特的外公。”馬庫斯說,“他活躍時我們都還沒出生,但他可是黑暗年代的間諜,而且還活著。”
“幸好。”雪莉說,“不然知道卡特懷特變成瞭下等馬,他在墳墓裡也會氣活過來吧。”
馬庫斯·朗裡奇把座椅推遠,伸開雙臂。他完全能擋住門口,雪莉想道。可能以前在外勤組時他就負責過類似的任務。他參與過突擊搜捕,約一年前還打擊過一個活躍的恐怖組織——至少大傢都是這麼說的。但他肯定還幹過別的事,不然不會淪落至此。
他正在盯著她看,眼睛的顏色比他的皮膚還要漆黑。“怎麼瞭?”
“你的辦法是什麼?”
“辦法?”
“為什麼他們沒有直接開除你?”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頭頂上有一把椅子在摩擦地板,腳步聲走向窗戶。“我跟他們說瞭我是同性戀。”她終於說道。
“什麼?”
“他們不可能因為一個同性戀揍瞭在食堂騷擾她的渾蛋渣男就把她開除,不是嗎?”
“所以你才剪瞭這個發型?”
“不,”她說,“我想剪就剪瞭。”
“但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
“我隻站在我自己這邊。”
他點瞭點頭:“請自便。”
“那當然。”
她轉回頭,面向自己的屏幕。屏幕再次陷入瞭休眠,當她挪動鼠標時,電腦畫面賭氣般地停在瞭兩張一點都不像的面部截圖上,這個程序肯定是在開玩笑。
“所以你真的是同性戀?還是你隻是跟他們說著玩的?”
雪莉沒有回答。
傑克遜·蘭姆坐在牛津站的一張長椅上,大衣攤開在兩側,沒扣好的襯衫紐扣露出瞭毛發茂密的肚皮。他心不在焉地撓瞭撓,想要扣上扣子,最終還是放棄瞭努力,轉而用一頂黑色的費多拉帽遮住瞭肚子。他專註地盯著那頂帽子,仿佛裡面藏著聖杯的秘密。
一頂黑色的帽子被落在瞭巴士上。迪基·鮑死在這輛巴士上。
單獨看似乎並無特別之處,但傑克遜·蘭姆對此保持懷疑。
那天巴士開到牛津站時還在下大雨。如果你有一頂帽子,下車的第一件事就是戴上它;如果你發現帽子沒瞭,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找它。除非你不想引起註意,想要融入人群,前往站臺,登上一趟列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現場……
一位迷人的女士在盯著他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出於私人興趣。然後蘭姆發現,她並不是在盯著他,而是他夾在左手兩根手指間的煙。他正在用這隻手輕敲費多拉帽,右手翻著口袋尋找打火機,從對面看起來有點像是在撓褲襠。他沖她露出一個扭曲的微笑,張開一隻鼻孔。她震驚地張開瞭兩隻鼻孔,迅速移開瞭視線。但他還是把煙別在瞭耳後。
他放棄瞭尋找打火機,轉而摸出瞭在巴士上找到的那部手機。
手機是很老的款式,一部黑灰相間的諾基亞,具備的功能和開瓶器相當。就像你不能用訂書機發郵件一樣,你也不可能用這部手機拍照。他按下一個按鈕,屏幕“嗶”的一聲亮瞭起來。他翻動通訊錄,裡面隻有五個號碼:商店,迪格斯,星辰酒吧——聽起來像是附近的店;還有兩個人名:大衛和麗莎。蘭姆給兩個人都打瞭電話,大衛的直接轉接到瞭語音郵箱,麗莎的電話是個空號,對面隻有虛空的電子音,永遠不會有人接起。他點進短信,隻發現瞭一條來自運營商的提醒。鮑的手機套餐裡隻剩下八十二便士瞭。蘭姆不禁想道,八十二便士對鮑而言意味著什麼?也許他可以給麗莎寄一張支票。他向下滾動屏幕到已發送信息,裡面空空如也。
但是迪基·鮑在死之前拿出瞭手機,把它塞進瞭座椅中間,仿佛希望有專門來找的人能發現。他肯定給這個人留瞭一條信息。
然後他找到瞭,那是一條沒發送出去的信息。
列車到站瞭,但是蘭姆依然坐在長椅上。沒有多少人上下車。列車再次開動時,蘭姆看到那位迷人的年輕女性坐在窗邊憤怒地瞪著他。他無聲地放瞭一個屁,這是一次隻有他知道的小小勝利,但令他心滿意足。然後他繼續低頭查看手機。草稿箱。草稿箱裡面有未發送的信息。他點開之後,小小的屏幕裡隻有一個字在等著他。
腳邊,一隻鴿子正裝作尋找食物的樣子用爪子撓著地面。蘭姆沒註意到,他完全被那個字奪取瞭心神。死者打出瞭這個字,卻永遠不會點擊發送。這條信息和八十二便士的餘額一樣,被鎖在黑灰色的電子盒裡。仿佛死前的話語可以被封進玻璃瓶,再在屍體被處理幹凈之後放出。牛津站的站臺上,三月末的太陽掙紮著發揮餘熱,一隻胖鴿子在腳邊徘徊。一個字。
“蟬。”傑克遜·蘭姆念出瞭聲,又重復瞭一遍,“蟬。”
然後他又說:“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