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追蹤的毒藥。瑞弗想道。
太傻瞭!
他在地鐵上,旁邊坐瞭一個漂亮的棕發女郎,她坐下的時候短裙向上卷起。兩人幾乎一拍即合,在同一站下瞭車。他們站在電梯旁猶豫著,要不要交換彼此的電話號碼。接下來一切都水到渠成:紅酒、比薩、床、度假。第一間共同公寓,第一次周年紀念,第一個孩子。五十年後,他們欣慰地回顧幸福的一生,然後去世。瑞弗揉瞭揉眼睛,對面的座位空瞭出來,女郎坐瞭過去,握住瞭旁邊男性的手。
瑞弗從倫敦橋前往外公的傢:湯佈裡奇。對於外公而言,那裡就像是奮戰瞭一生後贏得的領地。老傢夥會去附近的商店買報紙、牛奶和其他日用品。對著肉鋪、面包房和郵局的女店員調皮地眨眼,任誰也不會猜到,那雙手葬送過數百人的生命。那個老人下達的命令甚至有可能改變歷史進程,但更多的時候是確保一切如常。他表面上的職位在交通部,並且大度地擔下瞭當地居民對巴士問題的種種不滿。
瑞弗有的時候會想,要投入多少心血和努力,才能確保一切都維持原樣?
吃完飯後,他們拿著威士忌來到瞭書房。壁爐裡火光躍動。這些年來,老人的扶手椅像吊床一樣適應瞭他的身體;另外一張椅子則漸漸適應瞭瑞弗。就他所知,沒有其他人會坐這張椅子。
“你有事想問我。”外公說。
“我不隻是因為這個才來看你的。”
外公沒有理會他的這句話,兩人都知道其他的理由並不重要。
“是蘭姆。”
“傑克遜·蘭姆,他怎麼瞭嗎?”
“我覺得他可能瘋瞭。”
瑞弗能看出來,老傢夥喜歡聽這種話。他不會放過任何探索精神洞窟的機會,尤其喜歡瑞弗直言不諱。“而你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你接受過嚴格的醫學訓練。”
“他的被害妄想癥越來越嚴重瞭。”
“如果他是最近才開始變得多疑,他不可能活這麼久。但你是想說他比以前疑心更重瞭,所以他的具體癥狀都有哪些?”
“他覺得有克格勃的人在暗中投毒。”
老傢夥說:“但是克格勃已經不存在瞭,冷戰也結束瞭。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們贏瞭。”
“我知道,我去谷歌上查瞭。”
“但是另一方面,雖然克格勃現在變成瞭俄羅斯聯邦安全局,但本質依然不變。克格勃有一個專門負責研發‘無法追蹤的毒藥’的‘特殊機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制毒工廠。三十年代的時候,有個叫邁羅夫斯基——還是邁蘭諾夫斯基的人,一生都在致力於開發無法被追蹤的毒藥。結果他變得太精於此道,他們不得不殺瞭他滅口。”
瑞弗低頭看向自己的玻璃杯,跟外公一起喝威士忌,也許這已經變成瞭某種儀式。“你是說,這也是有可能的?”
“我是說,如果傑克遜·蘭姆擔心有人在暗中開展莫斯科風格的行動,我肯定會多留個心眼兒。你對利特維年科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我印象中他不是被無法追蹤的毒藥殺害的。”
“確實,因為那是一次黑色行動。隻要他們想,就能把現場弄得像意外死亡,不是嗎?”老傢夥最喜歡玩這樣的把戲,用你自己的話來反駁你,而且還不給你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受害者叫什麼名字?”
“博夫,理查德·博夫。”
“天哪,迪基·鮑還活著?”
“你認識他?”
“聽說過,他當時在柏林。”老傢夥放下酒杯,擺出瞭一副智者的姿態。肘部撐在扶手上,雙手指尖相觸,仿佛握著一個看不見的球。“他是怎麼死的?”瑞弗解釋過細節之後,他說:“他向來不怎麼機靈。”仿佛已故的迪基·鮑會死在巴士上是因為他的遲鈍。“從來不是參加甲級聯賽那塊料。”
“現在叫英超瞭。”瑞弗糾正道。
外公厭惡地揮手趕走瞭惡俗的現代用語。“他就是個在街上拉客的角色,我記得他對夜店也有過興趣,或者在一傢夜店裡工作過。總之,他曾經負責提供各種小道消息,哪個官員又背著自己的老婆或者男友出軌瞭,諸如此類。”
“然後這些就會被寫進檔案。”
老傢夥說:“俗話說得好:法律和香腸,沒人想看到這兩種東西的制作現場。情報工作也是一樣。”他放下手中的隱形球,再次拿起酒杯,若有所思地晃動著杯子,琥珀色的液體沿著杯壁旋轉。“然後他就擅自離職,偷偷跑到瞭東邊,迪基·鮑也因此一舉成名,警報從柏林一路響到瞭……巴特西。抱歉,壓瞭頭韻,我的壞習慣。從柏林響到瞭白廳。因為他雖然隻是個無名小卒,但誰也不希望看到一個英國間諜出現在敵人的電視上胡說八道。”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瑞弗問。
“一九八九年九月。”
“啊。”
“沒錯,就是那年。所有參與遊戲的人,至少所有在柏林的人都知道有大事要發生。雖然他們怕烏鴉嘴,所以沒人大聲說出來,但他們想到這件事時都會看向柏林墻。而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想看到歷史進程被打斷。”晃動的速度變快,威士忌從杯中灑瞭出來。他把杯子放在旁邊的桌上,舔掉瞭手上的酒。
“你說‘沒有一個人’的意思是……”
“哦,當然不是字面意義的‘所有人’,我說的是我們這邊的人。”他看著自己的手,好像忘記瞭為什麼會把手抬起來,又放回瞭腿上。“歷史進程很脆弱,確實有可能被打斷,迪基·鮑很可能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所以你可以料到,局裡迫切地想要把他帶回來。”
“你們最後也確實做到瞭。”
“我們是找到瞭他,或者說是他自己出現瞭。正當我們準備把所有跟他沾過邊的行動都打包封上黑色緞帶時,他想辦法跑回瞭倫敦。雖然我說‘跑回瞭’,但他其實連路都走不穩。”
“他被拷問瞭?”
老傢夥哂笑瞭一聲。“他喝得爛醉。雖然他聲稱並非出於自願,說他們按住他,往他嘴裡灌酒,他還以為他們想淹死他。當然瞭,用酒灌醉迪基·鮑這種人簡直輕而易舉,何樂而不為呢?”
“‘他們’指的是誰?東德的人?”
“眼光放遠點,瑞弗,不是東德人。迪基·鮑說他是被貨真價實的俄羅斯人抓走瞭,莫斯科那夥人,還不是普通的小兵。”
老人停頓瞭片刻,享受著這個瞬間。瑞弗有的時候會想,老傢夥到底是怎麼忍住傾訴欲的?他每天去肉鋪、面包房、郵局,怎麼忍住不對著店員高談闊論的?這些年來,老傢夥最愛的就是聽眾。
“不。”老人繼續道,“迪基·鮑說他是被亞歷山大·波波夫本人綁架瞭。”
如果瑞弗聽說過這個名字的話,這句話可能會更具沖擊性。
把聖人逼瘋,凱瑟琳·斯坦迪什想道。
看這話說得!簡直像是被她母親附身瞭一樣。
之前她母親這麼評價傑克遜·蘭姆,說就算是聖人也會被他逼瘋。她從未想過這種話會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但她確實這麼說瞭。事實就是,你要麼漸漸變成自己的母親,要麼變成自己的父親。當生活磨平那些特殊的棱角,你就會變成這樣。
凱瑟琳曾經也擁有鋒利的棱角。年復一年,她過著渾渾噩噩的人生。早上醒來她甚至不記得昨晚發生瞭什麼。唯一的線索是性愛和嘔吐的痕跡,還有胳膊和大腿上的淤青。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吃幹抹凈後又吐瞭出來。她和酒精有一段久遠的歷史,但就像任何虐待關系一樣,它最後也暴露瞭本性。所以現在凱瑟琳的棱角已經被磨平瞭,她獨自在這棟倫敦北部的公寓裡泡瞭一杯薄荷茶,開始思考監控裡的光頭男。
她的人生中沒有過光頭的男性。但是話說回來,她的人生中就沒有過男性,或者有過的都不能算數。職場上確實有男性同事,她最近也開始喜歡瑞弗·卡特懷特瞭。但她的生活中沒有真正的“男人”,傑克遜·蘭姆尤其如此。無論如何,她正在思考光頭男的事,也就是監控錄像裡一閃而過的那個人。他沒有上車避雨,而是抬頭看瞭一眼攝像頭,然後走向瞭站臺的另一端,走進瓢潑大雨之中。兩分鐘前,他剛把帽子落在瞭巴士上,所以也沒戴帽子。
她還在想(因為她經常這樣想),如果能打開一瓶紅酒,淺酌一杯,是不是就能證明她並不需要酒精?隻喝一杯,其他的都倒進水池裡。一瓶冰鎮夏佈利,或者如果酒商沒有放進冰箱,常溫的也可以。如果他們沒有夏佈利,換成長相思、霞多麗、三倍拉格,或者兩升裝的蘋果酒也行。
深呼吸。我叫凱瑟琳,我有酒精依賴癥。客廳裡,匿名戒酒會的藍皮書就放在字典和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集中間。她完全可以把薄荷茶放在手邊,坐下來讀一讀,直到這陣顫動消退。“顫動”也是她母親會說的話,是母親獨有的密語,指無法抗拒的沖動。考慮到凱瑟琳的工作性質,這甚至有些好笑。
如果母親現在還活著,會怎麼看她呢?如果母親能看到斯勞部門,看到那棟建築裡斑駁的墻壁,古怪的居民……凱瑟琳不必去問,她已經知道答案瞭。母親隻消看一眼那破舊的傢具、剝落的墻皮、黯淡的燈泡還有墻角的蛛網就會明白,她的女兒確實屬於這個地方。一個不必背負“期望”的安全之所。人最好不要把期待定得太高,最好不要攀比炫耀。
也最好不要去思考未來的事。
所以她拿起薄荷茶,走到客廳,第無數次抗拒瞭出去買酒的沖動。她沒有閱讀藍皮書,更別提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集,而是坐在椅子上思考那個光頭男,以及那個雨夜他在站臺上的所作所為。她試著不要去想自己的母親,或者被生活磨平的棱角,或者未來的事。
因為無論未來會發生什麼,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從七十七層的摩天大樓到這個破地方,路易莎·蓋伊想道。
落差真大!
最近報紙上的美麗傢裝專欄說,隻要一點想象力加上少許資金,世界上最小的公寓也能化身便利高效的夢想之傢。很可惜,報紙上寫的少許資金已經超過瞭她能夠承擔的范圍。如果她能拿得出那麼多錢,還不如搬去一個更大的地方住。
和往常一樣,今夜屋裡的主角也是剛洗完的濕衣服。雖然晾衣架是可折疊的,不用的時候能收起來,但它並沒有空閑時刻,就算有她也沒處可放。所以晾衣架倚靠在書架上,上面掛滿瞭濕漉漉的內衣。自從明·哈珀進入她的生活,她就淘汰瞭之前的內衣,對衣櫃進行瞭更新換代。放眼望去,洗好的上衣見縫插針地掛在晾衣桿上,還有一件潮濕的毛衣躺在桌子上烘幹,沉甸甸的袖子垂向兩側。路易莎則坐在餐椅上,電腦放在膝頭。
她在用谷歌搜索蜘蛛·韋佈那個會議的相關信息。雖然隻是基礎的調查,但也算是一個立足點。她查到瞭一個在倫敦政經學院舉辦的國際高級冶金工藝研討會,一個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舉辦的亞洲文化研究會以及一場阿巴樂隊重聚演唱會的售票信息(將會在兩分鐘內售空)。市中心會比往常更瘋狂,因為牛津街上有一場抗議遊行,預計會有二十五萬人參加。地面交通、地鐵,還有日常生活都會陷入停滯。
沒有一項活動與俄羅斯人的來訪有關。這些隻是背景資料,但背景也很重要。自從斯勞部門上次被卷入攝政公園的爛攤子之後,她就不再相信韋佈提供的信息瞭。但她很難集中精神,她總是想起那根巨大的“針塔”中,會議廳有多麼寬敞。她從沒在室內見過那麼開闊的景象,對比起來,自己在南岸租的小屋就顯得無比逼仄。
現在一周裡有兩到三天,明也會過來。這算是好事,但也有其弊端。明不是個不講個人衛生的人,但他還是會占地方。他喜歡洗幹凈再上床,這意味著她必須騰出衛生間寶貴的儲物空間,放置他的個人用品。他早上醒來需要穿幹凈的衣服,所以也需要衣櫃空間。屋裡多瞭DVD、書籍和CD,無數擁有實體的東西堆瞭進來,房間卻不會變得更大。當然還有明本人。雖然他並不邋遢,但他隻要坐在原地就會讓屋子變得更加局促。雖然能待在他身邊也不錯,但如果能換一個有獨處空間的地方就更好瞭。
外面有鄰居狠狠撞上瞭門,聲音回蕩在走廊裡,又穿過門縫。伴隨著一陣像積雪滑落房頂的聲音,一件上衣從晾衣桿落到瞭地面。路易莎盯著它看瞭一會兒,好像不去撿它,現狀也會自行改善,但什麼都沒有發生。所以她閉上眼睛,努力想象自己在一個不同的地方。當她睜開眼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變。
這是一間潮濕的出租公寓。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可怕的事實:雖然它有這樣那樣的壞處,但也已經比明住的地方要好多瞭。
如果他們想一起找個更好的地方,就需要更多的錢。
* * *
現在是十一點半,還有六個半小時。
太煎熬瞭!
若要問起卡爾·芬頓印象中的私人警衛,他肯定會說這是個刺激的工作。他們會有格鬥訓練、多功能腰帶、防彈背心、電擊槍,當然還有追逐戰,漂移過彎,橡膠摩擦瀝青發出刺耳的尖叫。他會戴上那種無線耳麥,這是在充滿腎上腺素的警衛工作中必不可少的道具。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這是他入行之前的想法:這是份危險又激動人心的工作。真正入職之後,現實卻灰暗無比。
他的制服尺碼不合適,太小瞭。因為上一個穿這身衣服的員工是個矮子。公司配的手電筒電量已經快要耗盡,夢中的機槍和武裝豪華轎車也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枯燥乏味的夜間巡邏。他每晚沿著六條走廊上下來回,每個小時整點匯報工作,並不是為瞭告知管理層一切正常,而是為瞭證明他還醒著、在工作,對得起他們發的工資。但他拿的錢隻比最低工資高一點點,兩者的差值除以二還不到一英鎊。他母親總說,再差的工作也是工作。但卡爾·芬頓在這顆星球上活瞭十九年,多少也積累瞭些人生智慧,終於知道該怎麼反駁這句話瞭:有的時候垃圾工作就隻是垃圾。尤其是在晚上十一點半,他還有六個小時二十九分鐘才能走出大門的時候。
說到門……
卡爾在一層,巡視大樓東側的走廊時,最盡頭的門是打開的。並不是明晃晃地敞開,而是沒有關好。要麼是有人在卡爾上次巡邏之後打開瞭門,要麼就是卡爾吸過煙之後忘記關門瞭。
因為這裡隻有卡爾,晚班隻有一個人當值。
他走向門口,輕輕推瞭一下。門“吱嘎”一聲打開瞭。外面是鐵絲網圍起的停車場,空無一人。鐵絲網外,通往城西高速的路面坑坑窪窪,消失在陰影中。對面的建築物曾經是一個酒吧,可能還盼著某天能再次開業,但現在隻能留在原地污染視線。被木板封起的窗戶上,印著當地DJ廣告的海報已然脫落。卡爾盯著門外看瞭一會兒,然後關上瞭門。他站在一片寂靜中,意識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狂跳。外面沒有人,除瞭他自己,屋裡也沒有人。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三十四分,他離開瞭門邊,回到辦公室。
辦公室、設施,如果你沒有直面過現實,當然可以用這種詞來描述。
但實際上,所謂的辦公室也沒比儲物間好多少。而“設施”也不過是“倉庫”的高級說法。一層的磚墻上沒有窗戶,二層變成瞭木板,仿佛這棟樓蓋著蓋著磚塊就不夠用瞭。二樓比一樓稍微新一點,但除此之外實在誇不出口。就像街對面那個曾經的酒吧,這個地方也在等著時來運轉的那天,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數據鎖公司隻能不停地削減經費、以次充好,你得到的永遠不如看到的——尤其是你看的是公司的產品目錄的話。
卡爾揮著手電,照向各個角落。辦公室裡沒有人,更沒有巡邏犬。雖然大門上掛著警示牌,說建築內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惡犬巡邏,但警示牌隻要四英鎊九十九便士,比真正能二十四小時看門的狗要便宜多瞭。
北邊的走廊傳來瞭聲音,像是人在走路,鞋底踩上地磚的聲音。
卡爾的心臟怦怦直跳,聲音比往常響瞭兩倍,速度快瞭四倍。
還有二十四分鐘他就要匯報工作情況瞭,當然如果他害怕,也可以提前打電話。
但談話的內容隻會是:
“我覺得我聽到瞭噪聲。”
“你覺得你聽到瞭噪聲?”
“對,在走廊那邊。好像有人在,但我還沒過去看。哦對瞭,大門也打開瞭,但也有可能是我之前出去抽煙的時候沒關好。你們可以派增援過來嗎?”
最好是受過格鬥訓練,配備多功能腰帶和防彈背心的那種。
但就算是垃圾工作也比沒工作要好。卡爾也不希望因為一隻溜進來的松鼠丟掉飯碗。他把手電筒放在掌心掂瞭掂,感覺挺結實的,像根警棍。他稍稍安下心來,走出辦公室,前往北邊的走廊,走廊的盡頭就是樓梯。
走廊在建築的外側,樓下是輪崗保安(他和一個年近七十歲的前警察佈萊恩)放東西的地方。樓上是技術部門,負責處理新入情報。剩下的就是迷宮一樣的儲存室,除瞭每個房間的標號不同,其他的全都一模一樣。房間裡發出的聲音也是一樣的嗡鳴,這就是那些待人取用的信息發出的噪音。
這是他之前聽一個技術人員說的。
他沿著走廊走瞭一半,燈忽然熄滅瞭。
“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胡說!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這不太像老傢夥會說的話。瑞弗想道,也許是因為他喝瞭三杯威士忌。
瑞弗說:“這麼多年你對我講瞭許多間諜故事,但是從來沒提過亞歷山大·波波夫。”
老人瞪瞭他一眼。“我可不是在講故事,瑞弗,我是在言傳身教——至少我的初衷是這樣。”
如果外公知道自己變成瞭一個愛八卦的老大爺,他內心深處肯定有什麼東西會碎掉的。
瑞弗說:“我就是這個意思,但是波波夫從來沒進過我的課程表。我猜他是莫斯科的大人物?某個在幕後運籌帷幄的魔法師?”
“不必在意簾子後面那個男人。”老傢夥引用瞭《綠野仙蹤》裡的一句話,“你說得對也不對。波波夫隻是一個幻影,是煙霧和流言,僅此而已。如果情報是硬通貨,我們手裡關於波波夫的情報就是一張欠條。沒人真正接觸過他,因為他並不存在。”
“那為什麼——”瑞弗開口道,卻又突然停下。他很早就學到瞭:問問題是好事,但在你問出口之前,先試著自己去想一想。於是他說:“所以煙霧和流言是被故意散佈出來的,他是被捏造出來的人物,為瞭轉移我們的視線。”
老傢夥贊同地點瞭點頭。“他是個虛構的間諜首腦,手下有一整個虛構的間諜網絡。這個項目的本意是要讓我們去水中撈月,陷入一團亂麻。戰時我們也對敵方幹過類似的事,也就是‘絞肉行動’。我們從中學到的一個教訓就是:別人喂給你的信息,必定暗藏殺機。你知道安全局是怎麼工作的,瑞弗。比起真相,背景調查部的孩子們更青睞逸聞軼事。真相走直線,但他們喜歡挖掘角落裡的秘聞。”
瑞弗已經習慣瞭從外公的隻言片語裡解讀真正重要的信息。“就算他們喂給你的是假情報,也不意味著無法從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如果莫斯科情報局的人說看這裡,最聰明的做法就是看向反方向。”老傢夥同意道,“這是一場遊戲,不是嗎?”他說著,仿佛在揭露隱藏許久的秘密,“就算在其他一切都變得唾手可得時,他們也還在繼續這場遊戲。”
爐火噼啪作響,老人的註意力轉向瞭壁爐。瑞弗看向外公,眼中充滿溫情。每當這種時刻,他都希望自己能活著見證當年的情景。希望自己也能參與遊戲。這份心願正是他留在斯勞部門,乖乖地為傑克遜·蘭姆跳火圈的動力。他說:“所以就算都是童話故事,亞歷山大·波波夫也有自己的檔案,裡面寫瞭什麼?”
老傢夥說:“天哪,瑞弗,都過去好幾十年瞭。讓我想想。”他再次看向壁爐,好像能在火焰中看到當年的畫面。“都是東拼西湊的,就像老婦人縫的被子。但我們得知瞭他的出身地,或者隻是對方想讓我們相信的……但這個問題先暫且擱置。據說他來自其中一個封閉城市,你聽說過嗎?”
大概聽說過。
“裡面主要是軍事研究基地,當地平民也會在那裡工作。他來自格魯吉亞,那個地方沒有名字,隻有一個代號:Z T/53235之類的。人口大概有三萬左右。科研人員位於中心,周圍是支持他們日常生活的服務業,還有維護治安的軍隊。和很多這類地方一樣,這座城市也是戰後軍備競賽開發核武器的時候建成的。它就是為此而建的……並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搭建起來的。一個專門生產钚元素的基地。”
“ZT/53235?”瑞弗重復道,記下瞭這串數字。
外公看向他:“我的記憶可能並不準確。”他再次轉回頭,看向燃燒的火焰。“它們都有類似的代號。”然後他坐直身體,站瞭起來。
“外公?”
“我隻是……沒事的,沒事。”他把手伸到旁邊放柴火的筐裡,從一堆點火用的幹柴中拿出瞭一根長長的樹枝。“來吧,”他說,“我現在就救你出來。”他把樹枝伸向火焰。
瑞弗看到瞭一隻甲蟲,還是一隻潮蟲?它盲目地在燃燒金字塔的頂端攀爬。熱浪滾滾,外公傾身向前,穩穩地將樹枝的尾部對準頂端,這樣瀕死的甲蟲下次繞到這裡,就能像抓住從直升機上垂下的繩索一樣爬上來,逃離死亡的命運。甲蟲的語言裡有“救世主”的說法嗎?但是甲蟲沒有語言,無論哪種語言都沒有,它無視瞭救援路線,轉而爬向最高的那根木柴,在上面停留片刻,然後被燒成瞭灰燼。外公沉默著,將手中的樹枝丟進壁爐,坐回到扶手椅上。
瑞弗想說些什麼,但最後話語還是化作瞭一聲咳嗽。
老人說:“都是以前的事瞭,當時查爾斯還是局長。他最後也厭煩瞭,說:你們都沒註意到嗎?戰爭還沒打完,卻要把時間浪費在玩遊戲上。”老傢夥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發生瞭變化,他在模仿一個瑞弗從未見過的人。
那時查爾斯·帕特納還是軍情五處的一把手。
“所以迪基·鮑說,波波夫就是那個綁架瞭他的人?”
“是的。但平心而論,迪基想出這個借口時,我們還不能確定那是個虛構的人物。無論他當時去幹瞭什麼,波波夫都算是個不錯的托詞。估計就是酗酒和嫖娼吧。當他發現自己的失蹤引起瞭官方註意時,他就編瞭這個故事,說自己是被綁架瞭。”
“他有說波波夫想要什麼嗎?綁架一個街頭混混能有什麼好處?”
“他對所有願意聽,還有一些不願意聽的人都說瞭,說自己被折磨拷問,被強行灌醉,但這個說法很難為他贏得同情。說到酒……”
但瑞弗搖瞭搖頭,再喝下去他明天早上就該宿醉瞭,而且他也該回傢瞭。
他驚訝地看著外公又給自己倒瞭一杯,然後說:“那個封閉城市,波波夫的出身地。”
瑞弗等待著下文。
“一九五五年,那個地方從地圖上消失瞭。或者說,如果它曾經出現過的話,就是在那時消失的。”他看向瑞弗,“封閉城市在官方記錄中並不存在,所以沒有太多相關文件,不需要修改照片,或者替換百科頁面。”
“發生瞭什麼?”
“钚反應堆發生瞭事故。應該有幾個幸存者,但當然也沒有官方數據,因為理論上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瑞弗說:“三萬人全部遇難?”
“就像我剛才說的,應該有幾個幸存者。”
“他們想讓局裡相信波波夫也是遇難者之一。”瑞弗說。他腦海中已經浮現出瞭漫畫書一樣的場景:復仇者浴火重生。但如果那隻是一場事故,他又該向誰復仇呢?
“也許當時他們是這麼打算的吧。”外公說,“但已經來不及瞭。柏林墻倒塌之後,收集情報變得易如反掌。如果他真實存在,肯定會有大人物迫不及待地把他供出來。我們就會擁有他的一切信息,不遺巨細。但關於他的消息還像個沒搭好的稻草人一樣,隻有隻言片語。某隻黃鼠狼在做簡報時提到瞭他的名字,但沒人當真,因為已經沒人相信這回事瞭。”
說罷,老傢夥再次看向壁爐。火光照亮瞭他臉上的溝壑,讓他看起來像一個部落的老首領。瑞弗忽然意識到,這樣的夜晚已經不多瞭。他可以努力維持現狀,卻無力阻止歲月的流逝。雖然理智上能夠明白,但感情上接受就是另一回事瞭。
他盡量不讓這些情緒流露出來,說道:“波波夫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好像和某種暗號有關,我已經記不清瞭。”老人看向自己的玻璃杯,“有時我也會想,我到底忘記瞭多少東西?但可能也不重要瞭。”
他平時並不會這麼坦白地承認弱點。
瑞弗放下瞭手中的杯子。“已經很晚瞭。”
“你該不會是在跟我客氣吧?”
“當然不是,除非我穿著防彈衣。”
“要小心,瑞弗。”
瑞弗愣瞭一下,問:“為什麼這麼說?”
外公說:“街盡頭的燈壞瞭,從那邊走到車站的路上太黑瞭。”
他說得沒錯,街邊的燈確實壞瞭。但瑞弗並不覺得這是外公當時最關心的問題。
卡爾·芬頓很慶幸沒有人聽到他像個小姑娘一樣在黑暗中尖叫。
“嚇死我瞭!”
但他其實很擔心可能真的有人在。
燈熄滅瞭,但並不是發電機故障。主機依然在運轉,所有信息都安全地儲存在電子繭房中。燈是由另外的電路連接的,可能隻是臨時斷電。但就在這個想法出現時,理智告訴他如果真的是停電,兩分鐘前他就不會發現大門被打開,也不會聽到有人走路的聲音。
前方走廊空蕩蕩的,隻有一片陰影。墨色似乎比以往更濃重,也更加暗潮洶湧。樓梯上方是更深沉的黑暗,卡爾看著暗處,呼吸越來越急促,捏緊瞭手電筒。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瞭多久:十五秒,還是兩分鐘?無論是多久,這份沉默都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嗝打斷瞭。一團氣體從他的腹腔深處升起,變成瞭尖銳的打嗝聲。卡爾最不希望的就是侵入者聽到後被吸引過來。他轉身,身後的走廊也空無一物。他向前走瞭兩步,身體突然就像剛才愣住時一樣,不由自主地狂奔起來。這就是卡爾遇到緊急情況時的反應:遵從身體的本能。僵在原地、揮動手電、奔跑。
危險、刺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的體能……
回到辦公室後,他按下電燈開關,但是什麼都沒發生。電話掛在對面的墻上,他把手電換到左手,伸出右手去拿電話。聽筒緊貼著他的手心,他握住光滑的塑料,就像握住一隻奶瓶。但安心的感覺轉瞬即逝,因為他耳中聽不到聲音,甚至連斷線的嘟嘟聲都沒有。他愣住瞭,無措地拿著手電。敞開的門,無端的噪聲,熄滅的燈,還有電話……這些線索加在一起,他此刻肯定不是孤身一人。
他小心翼翼地將電話掛回去。他的大衣就掛在門後,手機在大衣口袋裡。但是它消失瞭。
卡爾又檢查瞭一遍口袋,這次動作更快,然後是第三次,更仔細一些。與此同時,他的大腦飛速運轉,一邊回憶著上班的路上把手機放在瞭哪裡,一邊想著他對這所設施的瞭解。技術人員管這些叫棄置情報。如果你手頭有無窮無盡的情報,而且除非要打官司,沒人想再看一眼,你就會將這些情報棄置。如果不是還能用來處理法律問題,這些儲存的數據文檔肯定早就被刪除瞭。但他聽技術人員用的詞並不是刪除,而是釋放。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情報像鴿子一樣被放飛,伴隨著掌聲沖向天際……
哪兒都找不到手機。有人在卡爾的看守下侵入瞭設施,熄滅瞭電燈,掐斷瞭電話線,還偷走瞭他的手機。如此大費周章,對方肯定不會輕易離去。
手電的光開始閃爍,預示著它將是下一個失靈的東西。卡爾口幹舌燥,心臟怦怦直跳。他必須走出辦公室,巡邏走廊,上樓去看看黑暗迷宮中的數據是否安全。但他的腦海裡不停地回蕩著一句可怕的警告:
有的時候,人是會為瞭情報殺人的。
走廊的陰影處忽然傳來瞭橡膠鞋底踩在油氈地毯上的聲音。
如果人會為瞭情報殺人,卡爾·芬頓想道,那麼總有人要犧牲。
夜晚就要獨自在傢安靜地度過,明·哈珀想道。
怎麼可能!
他給自己倒瞭一杯酒,觀察著這間屋子。
沒什麼可看的。
他坐在沙發床上,但嚴格來說這件傢具也不屬於他,是隨房附贈的。整個公寓呈L形,L的頂端是廚房,包括一個水池、一臺冰箱,冰箱頂上是微波爐,燒水壺放在架子上。兩扇窗戶驕傲地掛在最長的那面墻上,窗外就是隔壁樓。自從搬進這個單間,明又開始吸煙瞭。他不會在公共場合吸煙,但晚上他會靠在自傢窗邊吞雲吐霧。對面的一棟房子裡,有個男孩也會做同樣的事。他們抽煙時如果碰巧看到對方,就會揮手打個招呼。那男孩看起來才十三歲,和明的大兒子差不多年紀。想到盧卡斯也可能會抽煙,他左邊的胸腔裡突然一陣抽痛,但看到鄰居傢的孩子這麼幹他就沒什麼感覺。如果他還住在傢裡,還有些責任感的話,可能會去找那孩子的傢長聊聊。但如果他還在傢,他就不會在窗邊吸煙,也就不會遇到類似的事。想著想著,他喝完瞭杯中的酒,於是又給自己倒瞭一杯,靠在窗邊抽瞭根煙。今晚涼颼颼的,像是要下雨。鄰居傢的小孩不在。
抽完煙,他回到瞭沙發上。沙發不算舒適,但它展開的床也不舒服,所以至少在這一點上它做到瞭始終如一。狹窄又凹凸不平的床隻是明不帶路易莎來的其中一個理由。其他理由還包括做飯之後的油煙味會彌漫整晚,走廊盡頭的浴室裡掉皮的地板,還有住在樓下的神經病。明應該搬傢,重新站穩腳跟。幾年前,他把一張機密光盤落在地鐵上,第二天早上在廣播四臺聽到瞭相關討論,自此人生一落千丈,一個月內就被發配到瞭斯勞部門。很快他的傢庭也隨之破裂。他有的時候會反思,如果自己的婚姻更美滿一點,是不是就能撐過事業上的失敗?但後來他發現,真相比他想得更現實:如果他自己更堅強一些,他就能拯救自己的婚姻。但無論如何,他的婚姻都早已結束。他已經有路易莎瞭。克萊爾肯定不樂意看到他交女朋友,但她很可能已經知道瞭。女人是天生的間諜,背叛還未發生就能感知到其存在。
他的杯子又空瞭。明伸手去倒酒,恍然意識到現狀也許永遠不會改變。他會被永遠困在這個絕望的房間,困在斯勞部門這座職業墳墓裡。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他已經為過去的錯誤贖過罪瞭,每個人都應該有一次犯錯的機會,不是嗎?他隻要抓住攝政公園遞過來的這根橄欖枝,辦好蜘蛛·韋佈的這次峰會,就能上岸。如果這是一場測試,那麼他一定要通過。凡事不能隻看表面,這是他的信條。一切都有隱含的意義,隻要你挖得夠深就能將其揭露。
不要相信任何人。這是最重要的。誰都不能相信。
當然,除瞭路易莎,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路易莎。
但這並不意味著要對她知無不言。
瑞弗離開瞭,房間再次陷入寂靜,讓大衛·卡特懷特得以回顧兩人剛才的對話。
失算瞭!
他說瞭ZT/53235的代號,瑞弗敏銳地發現瞭這一點,還重復瞭一遍。瑞弗不會忘記這串數字,他一向擅長記憶電話號碼和車牌號、比賽分數,往往過瞭幾個月都還能背出來。卡特懷特覺得外孫是繼承瞭自己的天賦,當然也少不瞭他的用心栽培。所以瑞弗遲早會覺得奇怪,為什麼外公把這串代號記得一字不差,卻要裝作記不清瞭?
但人老瞭就要學會接受有些事情你無力改變的現實。所以大衛·卡特懷特把這段插曲鎖進瞭記憶抽屜,決定不再因此煩惱。
壁爐中的火快要熄滅瞭。剛才那隻潮蟲慌亂地攀爬著,最後卻縱身一躍被大火吞沒,好像寧可立刻死去也不願經歷漫長的等待。這還隻是一隻潮蟲,眾所周知,人類在類似的境遇下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大衛·卡特懷特不願再思考這些,他的腦海中全是封閉的記憶櫥櫃。
亞歷山大·波波夫就是其中之一。就像他對瑞弗說的那樣,他之所以從未提起過波波夫,是因為他已經十多年沒想過這件事瞭。他不去想這件事的理由也和他說的一樣,因為波波夫隻是一個傳說,並不是真實存在的人。至於迪基·鮑,顯然這個酒鬼發現自己對安全局已經沒瞭用處,聲稱被綁架是他為瞭確保養老金的最後手段。卡特懷特並不覺得他沒帶車票死在巴士上有什麼奇怪的,相反,電影開頭早已預示瞭這樣的結尾。
但傑克遜·蘭姆卻不這麼認為。這個老特工的問題並不是他總在想方設法地折磨手下的人,而是和其他所有老特工一樣,一旦他開始在意某件事,一定會追根究底。大衛·卡特懷特見過許多類似的案例,已經分不清楚哪件是哪件。
他再次拿起酒杯,發現杯子空瞭之後又放下。再喝一杯他就會睡死過去,一個小時後醒來,睜著眼直到天明。如果問他最懷念年輕時的什麼,那就是像嬰兒一樣酣然入眠的能力。沉沉地睡去,慢慢地醒來,精力充沛,就像一隻盛滿水的水桶。失去之後你才會發現,這是一種寶貴的天賦。
衰老會讓你習慣自身的無力,也會讓你明白事物絕非恒定不變,有時不經意間就會變得面目全非。
亞歷山大·波波夫是一個傳說,亞歷山大·波波夫並不存在。
但現在依然如此嗎?
他盯著漸漸熄滅的爐火。就像逐漸逝去的火光,很多事也悄然消散。思緒沉滯,躍動的光線也無法帶來更多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