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沃斯語言學校有兩處校區。首先是介紹手冊上的那個,一棟漂亮的鄉村莊園,就像BBC每周日晚間節目裡播的那樣。這棟令人嘆為觀止的建築總共有四層樓高,墻頂帶有鋸齒狀的雉堞,包括整整三十六個房間。除此之外,還有開闊的草坪、鯉魚池、網球場、槌球場和一個鹿苑。第二處校區就相形見絀瞭,它唯一的優點是真實存在。學校位於霍本高街一傢文具店樓上三層的兩間辦公室中。如果它也有介紹手冊的話,肯定不能漏掉沾滿水漬的天花板、破損的窗戶、被電暖氣烤焦的墻壁和一個正在呼呼大睡的俄羅斯人。
蘭姆出現在門口時暖氣已經關瞭,他默默地站在原地,觀察著眼前的景象。書架上擺滿瞭同樣的宣傳手冊,壁爐架上方的墻上掛著三張裱起來的學位證書。裂開的窗外隻有一面磚墻,俄羅斯人趴著的桌子上擺著兩臺撥號盤式座機,一臺是黑色,另一臺是乳白色。它們被淹沒在成堆的文件下面,當然文件隻是委婉的說法,其實更像是一堆垃圾和廢紙。賬單、附近比薩外賣和廉價出租車的傳單,還有為初來乍到者提供服務的廣告。一張行軍床被塞在書桌下,但沒能完全藏起來,床上還有隻又臟又破的枕頭。
確定瞭那人不是在裝睡之後,蘭姆把一沓手冊掃到瞭地上。
“啊!”
尼古萊·卡廷斯基突然驚醒,好像做瞭個噩夢。他跳起來,從桌上抓瞭什麼,但那隻是一個眼鏡盒,一個連接他和現實世界的錨點。他剛要起身就停下瞭動作,癱回椅子上。椅子發出瞭危險的嘎吱聲,他放下眼鏡盒,咳嗽幾聲,然後問:“你是?”
“來收錢的。”蘭姆說。
卡廷斯基欠瞭錢,這是個合理的推測。既然欠瞭錢,早晚都會有人上門討債。
俄羅斯人若有所思地點瞭點頭。他有些禿頂,兩鬢斑白,好像憋著一口氣,心裡藏著情緒。十八年前,蘭姆看他的錄像時也有同樣的感覺。當時他在攝政公園的“奢華套房”裡——開玩笑的,那是一間裝著雙面鏡的審訊室,位於總部的地下,是專門用來審問特殊人員的。但他比當年消瘦瞭許多,好像突然減瞭肥,卻沒來得及更新衣櫃。他下頜的肌肉僵硬,其他地方的皮膚十分松垮。他點完頭之後問:“你來收賈馬爾的錢,還是德梅特裡奧的?”
蘭姆在腦子裡拋瞭個硬幣,然後說:“德梅特裡奧。”
“果然。你告訴那個希臘渾蛋,讓他去死,別想鉆空子。都說好瞭,每個月一號交錢。”
蘭姆拿出瞭煙。“嗯,我會略過叫他去死的部分。”他說著走進屋裡,用腳踢歪一張椅子,把上面的帽子、手套和《衛報》騰到地上,然後坐下。他解開大衣扣子,在口袋裡尋找打火機。“你這冒牌學校能騙到人嗎?”
“原來你還想聊天?”
“我得多待一會兒,德梅特裡奧才會相信我們充分探討瞭你的財務問題。”
“他在外面呢?”
“在車裡。偷偷告訴你,他可能真的會同意一號再來。”他找到瞭打火機,點燃香煙,“你不在今天的名單上,我們隻是路過。”
他駕輕就熟地脫口而出,連自己都覺得驚訝。看來他寶刀未老,還是能當場編出一個背景故事。十分鐘之後,卡廷斯基的人生就會像外賣一樣攤在桌上,任君挑選。一旦蘭姆把骨頭摘出來,就可以直奔主菜瞭。
針對卡廷斯基的問詢並不重要。蘇聯解體,一眾底層間諜出逃,迫切想要用手頭的那點信息換些銀子,而卡廷斯基就是其中一人。這些人並非A級人選,但若想踏入英國邊境也都必須通過問詢,有一些甚至被遣送回國,為瞭證明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被允許留下的人會得到一小筆資金,和一張為期三年的簽證,每逢截止日期將近,他們都要費盡心思更新在留時間。蘭姆的導師查爾斯·帕特納曾說,在手邊留一群俄羅斯炮灰會很方便。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歷史的車輪什麼時候會再次開始轉動,把世界帶回原點。沒有人質疑原點這個詞,在他們眼中,冷戰才是世界的自然狀態。
總之,卡廷斯基是留下來的幸運兒。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吧:曾經的底層間諜,現在都開始經營自己的“學校”瞭……他外表六十多歲,將近七十。顫顫巍巍的雙臂縮在一層層的袖子裡:慈善商店買的粗花呢外套、破洞的灰色V領毛衣還有皺巴巴的白色無領襯衫。就算不看他身上的二手衣服、沾滿污漬的墻壁,還有這個慘不忍睹的地址,也能感覺到好像有哪裡不太和諧,差瞭點什麼。就像牛奶包裝盒上寫的保質期,和實際上變質的時間總是差瞭一點。
“我們比看起來更忙。”他回答瞭蘭姆關於學校的問題,“有不少人來咨詢,都是網上的外國學生,你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你要是知道我完全不驚訝,肯定也會大吃一驚。我們又是誰?”
“隻是個便利的人稱代詞。”卡廷斯基咧嘴一笑,露出灰色的牙齒,“現在學生已經招滿瞭,但好在我們還能提供遠程教育,這樣就能錄取更多的人。”
蘭姆用大拇指沿著最近的書架摸向那疊厚厚的硬卡紙,取下瞭最上面的那張。那是一張學位證,寫著:
______學
高等學歷
下劃線上的內容有待填寫。一個玫瑰形狀的紋章表明此證書已經委員會認證,卻沒寫清楚是哪個委員會,又是如何認證的。
卡廷斯基說:“當然偶爾也會有對課程不滿的學生,但你想想他們從哪兒來的就明白瞭,對吧?前兩天來瞭一封投訴信,那王八蛋甚至連王八蛋三個字都不知道怎麼寫,蠢成這樣,我難道還要在乎他的意見嗎?”
“我還以為教會這些王八蛋怎麼拼寫是你的工作。”蘭姆說。
“隻要他們在支票上好好簽字。”卡廷斯基說,“德梅特裡奧肯定等得不耐煩瞭吧。”
“怎麼會,他肯定在一邊看報紙一邊摳鼻屎,你知道的。”
“知道得不如你清楚。”
“也許吧。”
“奇怪的是,我才是那個捏造瞭他的人,結果你比我還瞭解他。你玩夠瞭嗎,傑克遜·蘭姆?如果玩夠瞭,能告訴我你來幹什麼嗎?”
好幾個小時之前,飛機雲交錯在淡藍的天空上,雪莉·丹德爾在荒涼的鄉村,周圍隻有羊群、農田和一股不容忽視的糞臭。路邊零星立著幾間村舍,其中一間的門口甚至還有隻孔雀。雪莉盯著它跨過馬路,走向樹籬。在鄉下養雞她還能理解,但是養孔雀?簡直像是理查德·柯蒂斯拍的電影。
雖然花瞭不少時間,但至少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前往伍斯特的列車故障後,傑克遜·蘭姆要找的光頭男B先生在莫頓因馬什下瞭車。雖然聽起來很偏僻,但其實這地方比想象中更大,有一條可觀的購物街,還有個雪莉覺得可以逛一逛的奧特萊斯。但這些店都沒開門。現在才剛剛七點,而她已經忙瞭一夜。
車站還有一個停車場,和一片專門辟給出租車的地方,目前也沒有人。雪莉坐在遮陽棚下,看著車站逐漸醒來。穿居傢服的人開著轎車,一臉不耐煩地握住方向盤,把進城上班的伴侶送到車站。更大膽一些的人則是騎自行車來,把車鎖在附近的欄桿上,或者疊成復雜的四邊形。一些可憐人甚至是走過來的。一輛出租車出現,走下來一個金發女郎。雪莉看著女郎微笑著付瞭錢,給瞭小費,下車,然後抓準時機,趁著司機發現她之前溜進瞭後座。
“你錯過火車瞭?”
“沒有。”她說,“你是隻開早班,還是早晚都開?”
司機樸實的臉上露出瞭糾結的表情。她打瞭個響指,變出一張十英鎊紙幣。這張錢原本藏在她的手表帶內側,以前服務員的態度還沒這麼差時,她經常玩這個小把戲。
“比如上周,你上周開過夜班嗎?”
“男朋友不聽話,嗯?”
“我看起來像是會遇到這類問題的人嗎?”
他伸出一隻手,她把紙幣放進他手中。然後他開著車離開瞭這個車站,很快另一輛出租車就占據瞭他們剛才的位置。司機帶她快速遊覽瞭一下村莊,她也問瞭更多有關當地出租車業務的問題。
一個體型非常非常巨大的女人緩緩路過。她看起來二十歲出頭,但每年至少增重瞭一英石。她一下子就吸引瞭路易莎的註意力,也許是引力使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他們坐在一根石柱的底座上,手中拿著外賣咖啡。人群從他們身邊匆匆而過:走進利物浦街車站、消失在拐角處,或者進入商店和辦公樓。
“不光走起路來費勁,”她繼續道,“肯定還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而且這樣的身材怎麼找男朋友呢?”
“俗話說得好,”明說,“各花入各眼。”
明看向路易莎,又看向自己。
“我可不敢說,我認識不少孤單一人的女性。”
“嗯,如果你非要提高擇偶標準的話……”
路邊的行人對他們的談話毫無興趣。但蜘蛛·韋佈給他們安排瞭一場會面,所以遲早會有人湊過來。
“對方有兩個人。”韋佈說,“基裡爾和皮奧特。”
“他們是俄羅斯人嗎?”明問。
“我們怎麼認出他們?”路易莎迅速補充道。
“你們肯定能認出來的。”韋佈說,“帕希金過幾周才會到,你們可以先和他們對一遍日程。順便一提,他們隻知道你們是能源部的人。還有,看著點他們,別讓他們糟蹋傢具。但也別看得太緊,把大猩猩惹怒瞭可不好。”
“大猩猩?”明問。
“他們個頭不小,”韋佈承認道,“是雇來的打手。不然你覺得他會帶什麼人來?一對迷你雙子星?”
“他們為什麼來得這麼早?”路易莎很好奇。
但韋佈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有錢。不是勞斯萊斯級的有錢,而是登月級的有錢。如果他想提前幾個星期找人把枕頭拍松軟,那也是他的特權。”
所以在見到那兩人之前,明的腦海中就有瞭大猩猩的畫面,但就算韋佈沒提起,這幅畫面也遲早會浮現。因為他們此時正像銀背大猩猩一樣走來。兩人都肩寬體闊,西裝緊貼著身體摩擦,所以走路的姿態有些別扭。其中一人就是皮奧特——灰色的板寸緊貼頭皮,讓他的頭就像一顆毛茸茸的網球。基裡爾的發色更深,頭發也更蓬亂一點。
“就是他們吧。”路易莎說。
真的?你確定?明還沒傻到真的把這兩句話問出來。他站在原地,挺胸收腹,等待著。
兩人走到他們面前,皮奧特說:“你們就是韋佈先生介紹的人,對吧?”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明顯的東歐口音,但英語說得很流利。他們互相介紹瞭一番,那兩人坐瞭下來。路易莎向旁邊的咖啡攤招手,又點瞭兩杯咖啡。陽光正好,四人在大都市裡坐下來等著咖啡,談談生意,這本該是很愜意的一件事。在這個地方,你隨便扔出一顆石頭都能砸中某個正要去開這種會的人。但要砸中兩個配槍的人就比較難瞭——至少明是這樣希望的。
“帕希金先生是下下周到嗎?”路易莎問。
“他到時會飛過來。”皮奧特點頭道,“他現在在莫斯科。”
基裡爾似乎不太喜歡說話。
“也許我們應該在他來之前先明確一下基本規則,這樣大傢都方便。”
皮奧特認真地看瞭她一眼。“我們是專業的,”他說,“當然,這是你們的地盤,你可以告訴我們規則,沒問題。我們會盡力遵守。”
明思考瞭片刻,覺得自己永遠無法用另一種語言如此文雅地表達去你媽的意思。他說:“是啊,嗯,如果你們有哪裡聽不懂,隨時跟我們說,我會去找個翻譯來的。”
路易莎沒法直接踢他的小腿,於是瞪瞭他一眼。“都是些很基本的規定。就像你說的,這是我們的地盤。我們這裡不能隨意持槍進出,相信你們肯定能理解。”
皮奧特文質彬彬地問:“槍?”
“就像你們現在佩戴的那種。”
皮奧特對基裡爾說瞭句什麼,明猜是俄語。基裡爾回瞭一句,然後皮奧特說:“不,我們沒有帶槍,我們怎麼會帶槍呢?”
“這也是為瞭你們好。如今的倫敦不比以往,市民也很警覺。隻要一通舉報電話就有可能出動武裝警衛。”
“啊,武裝警衛。是的,我聽說過倫敦在這方面的名聲。”
果然,明想道。都是因為七月連環爆炸案時警方槍殺瞭一個無辜的電工。
“但我可以保證,”皮奧特繼續道,“沒有人會把我們錯認成恐怖分子的。”
“嗯,但如果他們真的誤會瞭,”路易莎說,“哈珀先生和我就必須負責善後。你們倒好,一死瞭之,清凈得很,但我們可就慘瞭。”
皮奧特藍色的眼睛冷冷地看著她,沒有一絲笑意。然後烏雲忽然散去,他露出瞭一個燦爛的微笑,白晃晃的牙齒反著光,比起俄羅斯人更像是美國人。“我們可不想這樣,是吧?”他開懷大笑道,又轉身對基裡爾說瞭幾句。明數瞭數,大概說瞭三句話。基裡爾也笑瞭起來,聲音像碰撞的彈珠。停下後,他掏出瞭一袋沒有商標的煙,煙卷粗短,沒有濾嘴,看起來相當危險。但在這裡打出危害健康警告就像給黃片打字幕一樣——毫無必要。
明搖瞭搖頭,喝完最後一口咖啡。今天天氣不算暖和,但勝在晴朗幹凈,所以早上他騎車去上班的時候感覺神清氣爽。他是最近才開始騎車的,為瞭抵消吸煙帶來的負面影響。在路易莎面前接受基裡爾遞來的煙幾乎相當於承認自己對未來沒有長久的打算。
路易莎說:“那就這麼說定瞭。”
皮奧特聳瞭聳寬闊的肩膀,一邊思考路易莎的提問,一邊環顧四周高聳的建築,頭頂的天空,繁華的倫敦市。“不帶槍。”他說。
“那麼,我們可以聊正事瞭?”
他親切地點瞭點頭。
沒有人記筆記,他們聊瞭時間和地點:帕希金什麼時候抵達,會搭乘哪種交通工具前來。“車。”基裡爾突然說。這是他說的唯一一句英文:車。然後他們聊瞭針塔,也就是會議召開的地點。
“你肯定也看到瞭,對吧?”路易莎問。
“當然。”
事實上,那棟建築就在她肩膀後方,從他們坐的位置就能看到它的頂端。
“很……壯觀。”
“是的。”
他微笑起來,眼角的笑紋加深。
天哪。明想道,他在搭訕路易莎。
“你們住在哪兒?”明問。
皮奧特禮貌地轉向他:“抱歉,你剛才說?”
“你們要住在哪兒?”
“大使館那裡,在海德公園。”
“現在?”
皮奧特看起來疑惑萬分。
“我是說,”明繼續道,“我能理解你們的老板想住在那裡,但他竟然會提前十四天讓你們也住進去嗎?”
基裡爾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明不由得想道:他能聽懂我說的每一個字。
路易莎說:“這個老板不錯,我們的老板肯定不會這麼大方。”
“老板還行。”皮奧特說,“但是不,我們還沒住進去。”他對明點瞭點頭,“我誤會瞭,我以為你是在問帕希金先生抵達後我們會住在哪兒。”
呵呵,當然瞭。明想道。“所以你們住在……?”
“在皮卡迪利附近,沙夫茨伯裡大街,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對基裡爾蹦瞭幾個單詞,基裡爾也回瞭幾句。然後他說:“埃克斯塞爾西,還是埃克斯卡利伯?很抱歉,我不擅長記名字。”他的歉意隻針對路易莎,“也許我之後可以給你打電話,確認酒店名稱。”
“好主意。”她說,“可不能讓你們迷路瞭。”她從包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會面似乎結束瞭,因為俄羅斯人站起身,伸出瞭手。皮奧特握住路易莎的手,說:“這樣很好,兩國之間能交易石油,對我們好,對你們也好。”
“對環境也好。”明補充道。
皮奧特大笑起來,卻沒有松開路易莎的手。“你,”他說,“我喜歡你,你很幽默。”
路易莎掙脫瞭手。“等你們到酒店,記得說一聲。”
“當然,我們能在這裡打到車嗎?”
“在那邊。”
基裡爾嚴肅地對明點瞭點頭,兩人離開瞭。明看到人群為他們讓開瞭路,路易莎說瞭什麼,但是他沒聽見。“拿著這個。”他脫下外套,扔給她。
“明?”
“待會兒見。”他說。但是她不太可能聽見,因為他已經在二十米外瞭。
她又花瞭十英鎊。早上七點十五分,雪莉·丹德爾已經得到瞭所有車站出租車司機的電話號碼。等到瞭七點半,她已經惹怒瞭其中三人,七點四十的時候開始和第四個人對話,上周二晚上他正好開晚班,那天向西的列車晚點瞭。是的,他確實接瞭一個光頭男性。不,他不是常客。這是在幹什麼,惡作劇嗎?
這是一次機會。雪莉對他說。她會請他吃早飯。
昨晚入侵數據鎖公司的亢奮還未消退,列車公司的車內監控視頻就存在那裡。搞定那個負責安保的巨嬰並不難,而且現在早班的同事肯定已經幫他松綁瞭。那孩子還以為她要殺瞭他。找到正確的文件花瞭些時間,但存儲系統不難破解,畢竟她在攝政公園的通訊部門幹過四年。她把所有數據都上傳到昨天建立的網站,然後將網站下線。回傢後她叫醒瞭戀人,幾乎強迫對方和她一起滾瞭床單。之後戀人累癱在床上,雪莉吸瞭一口可卡因,然後開始篩查資料。她隻花瞭幾分鐘就解碼瞭歸檔系統:日期、時間、列車號、目的地、車廂。錄像每七秒卡頓一下,但也可能隻是可卡因的作用。想到這裡她又吸瞭一口。如果要花一整晚看監控,她肯定要充分利用手頭的資源幫自己保持清醒。
但實際上她隻花瞭兩個多小時。
反正看表是兩個小時,但此時她的大腦在超高速運轉,普通的時間已經跟不上她的速度瞭。確實有可卡因的作用,但也有夜襲數據存儲公司之後腎上腺素飆升的影響。屏幕上每七秒一次的跳動呼應著她的心跳。她記下瞭很多光頭男性,如今光頭對男性而言已經不僅僅是悲劇,也成瞭一種時尚潮流。但她還是能準確地找出B先生。他就坐在車座上,對車廂盡頭的攝像頭毫無察覺,但他幾乎位於鏡頭正中心,就差對著攝像頭說“茄子”瞭。他身邊沒有其他人,面無表情地看向前方,甚至沒有眨眼。但其實他可能眨眼瞭。正在可卡因勁頭上的雪莉·丹德爾糾正道。他可能眨眼瞭,就在每七秒卡頓中間的那六秒。但即便如此,還是很奇怪。他周圍那麼熱鬧,其他旅客一會兒翻出來報紙,一會兒掏出手絹,像變魔術一樣。隻有B先生一動不動,甚至不會隨著列車的搖擺而晃動,像個硬紙殼做的人形立牌。他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直到在科茨沃爾德的莫頓因馬什站下車。這個地方除瞭其他觀光地,還有一傢溫馨的小咖啡館,大清早就開始營業。
原來肯尼·馬爾登是個狂熱的早餐愛好者:香腸、培根、豆子、番茄,還有成噸的熱茶。他點的吐司能鋪滿一整個谷倉。雪莉沒什麼胃口,她的血管中還流淌著純粹的能量。但距離她上次吸可卡因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瞭。她給自己訂瞭一個規矩,永遠不能帶毒品離開傢。她知道自己就快撐不住瞭,回傢的路程很遠,她還得開車。所以她努力往嘴裡塞瞭一塊吐司,用一整杯茶把它沖下去,又倒瞭一杯,然後說:“上周二晚上,你接到瞭一位光頭先生,是不是?”
“與其說是先生,不如說是糙漢。”
“細節不重要,你是在哪兒接到他的?”
“你是遇到瞭什麼戀愛問題嗎?”肯尼·馬爾登把“問題”這個詞含在嘴裡,就像在咀嚼一根香腸,“幹爹卷款逃跑瞭?”
雪莉出其不意地奪走瞭肯尼手裡的叉子,刺穿他的手掌,然後又狠狠地向下一壓,感受到叉子的尖端摩擦、穿過軟骨,看著血液像番茄醬一樣噴在他的英式全餐上。
“嘿,走神瞭。”肯尼說。
雪莉眨瞭眨眼,叉子還在肯尼的手中。她說:“差不多吧,你還記得他去哪瞭嗎?”
肯尼·馬爾登垂下眼,顯然不準備將情報拱手相讓。出租車司機,雪莉想道,把這些人和倫敦市的銀行傢放在同一個盒子裡,扔下懸崖都沒人會阻止你。她手表下早就沒瞭紙鈔,於是她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十英鎊,說:“我怎麼不知道鄉村生活成本這麼高呢。”
“你們城裡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說著放下瞭刀,拿過錢,塞進自己的口袋裡,然後又拿起刀。“我當然記得瞭,”他說,仿佛剛才的賄賂從未發生,“忘不瞭的,那哥們兒一直大驚小怪的。”
“比如說?”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先說想去水上伯頓,開到半路,突然像被綁架瞭一樣大喊大叫,嚇得我差點把車開溝裡去,是吧?下著那麼大的雨,翻車瞭可不是鬧著玩的。”
顯然他還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他為什麼要喊?”
“哼,結果他想去的不是水上伯頓,是吧?他想去的是阿普肖特。還狡辯說自己一開始說的就是阿普肖特,說是我腦子進水瞭沒聽清,我都在這行幹瞭多少年瞭,怎麼可能沒聽清?”
她一點也不在乎。“十五年?”
“二十四年還差不多。給你友情附贈一條信息:我從來不會聽錯地名。”
既然如此,能不能給她找點錢?“那你怎麼辦瞭呢?”
“我還能怎麼辦?隻能掉頭送他去阿普肖特,他還讓我重新打表計費。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去水上伯頓,所以也不打算付路費。”肯尼·馬爾登搖著頭,感慨世界的不公,“所以你也能猜到他給瞭多少小費,是吧?”
雪莉用食指和拇指比瞭一個零,司機憂鬱地點瞭點頭。
“阿普肖特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阿普肖特?就是一座小村莊。百來戶人傢,還有傢酒館。”
“也沒有火車站?”
馬爾登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她。倒是不能怪他,因為她也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
他說:“那地方什麼都沒有,但我把他送到瞭那兒。他一句謝謝都沒有,隻給瞭十二鎊路費。有的時候我都奇怪,我到底為什麼要幹這行?”
他插起最後一塊香腸,粘上盤子裡剩下的蛋黃,送進嘴裡。看他的表情,他對命運的安排似乎還算滿意。
“那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嗎?”
“我直接開車走瞭,”肯尼·馬爾登說,“沒有回頭。”
倫敦市內,高速交通規則對不同的人有不同含義。對轎車司機而言,這是必須遵守的規則;對出租車司機而言,這是一種建議;對騎自行車的人而言,這隻是有點麻煩。明沒有減速,直接拐進城市大道,一輛向南行駛的卡車和他擦身而過,間隔一米,但還是按響瞭車喇叭。明無視瞭卡車,穿過一群正在過馬路的遊客,遊客帶著紅色的小包,慌忙跑向安全的人行道。
他之前把自行車拴在瞭佈羅德門廣場,現在脫瞭外套、戴著頭盔,這是明最接近完美偽裝的時刻。如果俄羅斯人看向出租車的後窗,肯定認不出來,他隻是又一個騎自行車的瘋子。
你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不相信他們。
但你本來就不該相信他們,這是遊戲的一環。
很奇怪,他腦海中常識的聲音聽起來很像路易莎。
出租車駛向老街環形路口,通往許多不同的方向,車有可能拐進其中任何一個出口,但現在它停在前方一百米左右等待信號燈變綠。明拼盡全力騎車,這是他人生中騎得最快的時刻,甚至還在加速。他想超過一輛正在減速的公交車,卻忽然卷進氣流,手肘狠狠地撞瞭上去。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停在瞭半空中。公交車瘋狂地鳴笛,紅綠燈就在眼前,無數車輛在他的身後,前方二十米處,一輛出租車正在靠邊停車,那輛該死的公交車追瞭上來,明隻能狠狠地踩下剎車,不然就會被撞在車頭或車尾,變成一攤肉泥。自行車胎在馬路上留下瞭橡膠劃痕,他咬緊牙關,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牙齒。
是因為他看我的眼神,對不對?
別傻瞭,是因為他不想告訴我們他們住在哪裡。
所以你就要騎著一輛自行車追過去?
公交車開瞭過去。明推著自行車,像牽著一匹不聽話的野馬,繞過停在路邊的出租車,沖著司機的窗戶喊瞭句臟話,然後繼續向前。他的腿像煮熟的意大利面,自行車就像某種酷刑工具,直到“咔嚓”一聲,他們再次合二為一。人與自行車,明與自行車。他飛速駛入老街的環形路口,眼前出現瞭更多紅綠燈。一輛黑色的出租車排在四輛車前面,明幾乎可以確定後座上交談的那兩人是皮奧特和基裡爾。他加快速度,輪胎鞭打著地面。前方老街還有整整四百米長,還有人行橫道……在此之前,他從未意識到暢通的道路會面臨這麼多阻礙。如果出租車沒有突然闖黃燈開向克勒肯維爾的話,他甚至會覺得慶幸。
當然瞭,如果有什麼比當一個自私自利的渾蛋更糟糕的話,就是當瞭渾蛋卻還是空手而歸……
明甚至沒有減速,他穿過路人的時候撞到瞭誰的包,購物袋裡的東西在他身後散落一地:蘋果、玻璃罐,還有一袋袋意大利通心粉。有人大聲尖叫起來,出租車已經遠遠地把他拋在瞭身後,甚至可能都不是同一輛車。他腦海裡的路易莎已經準備好瞭再次發起語言攻擊:你把自己害死能證明什麼嗎?就在這時,一輛白色的大貨車突然出現在他的左邊,直直地沖瞭過來,明的心跳也隨之停止。
俄羅斯人打開抽屜,翻出瞭一包煙草,包裝上用棕色裝飾體寫著商標。他把一小撮煙草卷成一根細長的煙,問蘭姆:“你是來殺我的嗎?”
“我還沒想過這個。”蘭姆說,“你值得我殺嗎?”
卡廷斯基想瞭想。“最近的話,不值得。”他終於說道,“佈魯爾大街上有一傢店,你能在那兒買到俄羅斯香煙、波蘭嚼煙還有立陶宛鼻煙。”他劃亮一根火柴,把火焰湊近卷好的圓柱體,點燃後迅速吸瞭一口氣,火光暗去。“無論什麼時候過去,那地方一半的客人都當過間諜。我聽說過很多你的事。”火柴熄滅,他把木棍放回火柴盒裡收好。“所以你為什麼來找我,傑克遜·蘭姆?”
“聊聊過去的事,尼克。”
“過去的事早就過去瞭。你沒看新聞嗎?回憶大街已經拆瞭,他們要在那兒蓋一傢購物商場。”
“就算你把俄羅斯人帶離故土,他還是會覺得自己是個該死的悲劇詩人。”蘭姆評價道。
“你可能覺得很好玩吧。”卡廷斯基說,“不久之前Mall這個單詞還是林蔭大道的意思,是女王騎著馬閑逛的地方。但現在卻變成瞭購物商場,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每一傢都有曲奇店、漢堡店。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麼嗎?最有趣的是你們還覺得美國征服的國傢是紅色俄羅斯。”他朝廢紙簍吐瞭一口唾沫,不知是為瞭表達不屑還是因為嘴裡抽的煙。“你想拉著我去回憶大街,”他繼續道,“你這是在強人所難,知道吧?”
蘭姆說:“是嗎?我倒是覺得讓你閉嘴才是最難的。”
他等著卡廷斯基鎖好門,跟著他下樓來到街上。卡廷斯基帶著蘭姆路過瞭六傢酒吧,終於遇到瞭一傢讓他滿意的。進店後,他先是觀察瞭下周圍,然後走向瞭一個角落裡的座位。也許他是第一次來這傢店,也許他隻是想讓蘭姆覺得他是第一次來。他點瞭紅酒,要不是蘭姆根本不在乎別人的飲酒習慣,肯定會感到驚訝。
蘭姆在吧臺給自己點瞭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因為他想給卡廷斯基留下自己是個酒鬼的印象,也因為他確實想喝大杯威士忌。回憶是把雙刃劍,他需要喝一杯。他的威士忌先上來瞭,於是他兩大口喝光瞭杯中的酒。酒保在倒紅酒時,蘭姆又點瞭一杯威士忌,然後拿著兩杯酒回到瞭座位。
“蟬。”他說著把紅酒滑到卡廷斯基面前。
卡廷斯基的反應慢瞭一拍。他拿起酒杯,晃動著杯子,仿佛裡面裝的是什麼瓊漿玉液,而不是廉價的酒吧紅酒。他抿瞭一口,然後問:“什麼?”
“蟬。你在攝政公園做口供時提到瞭這個詞。”
“是嗎?”
“是的,我看過錄像。”
卡廷斯基聳瞭聳肩。“所以呢?你覺得我會記得二十年前某次審訊時說過的話?我這輩子都在努力忘記,蘭姆。而這些,你說的這些都是陳年往事瞭。熊已經睡著瞭,為什麼還要拿樹枝戳它?”
“有道理。所以你的簽證什麼時候更新?”
卡廷斯基疲憊地看瞭他一眼。“哈,所以光是把人榨幹還不夠,你還得回來把骨頭也碾碎。”他喝瞭一大口紅酒補充水分。喝得很豪爽,像個真正的酒鬼。喝完後他擦瞭擦臉頰。“你被審訊過嗎,傑克遜·蘭姆?”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蘭姆直接無視瞭他。
“他們覺得我是敵人,也是這麼對我的。我聽到的、看到的一切,他們都想知道。過瞭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他們是在找把我送回去還是留下來的理由瞭。就像我說的,他們會把你榨幹。”
“你是想說,你當時是在編瞎話?”
“不,我是想說,所有我知道的,或者自以為知道的,甚至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信息,我全都說瞭,毫無保留。如果你看過錄像,你就知道的和我一樣多。甚至更多,因為我全都忘得差不多瞭。”
“蟬的事也忘瞭?”
卡廷斯基說:“不,這件事我還記得。”
明在那個瞬間距離死亡有多近?誰也說不清楚。貨車司機用力踩下腳剎,沒有撞到明,取而代之的是湍急的氣流。然後他揚長而去,隻留下身後的一片狼藉。後面傳來瞭鳴笛聲,但是明管不瞭那麼多瞭。瀕死體驗在倫敦的街道上一毛錢兩次,過不瞭幾分鐘你就全忘瞭。
至於現在,他追求的東西早已變成速度本身。明的雙腿輕松地蹬著踏板,拳頭和車把手逐漸融為一體,輪下的道路漸漸消失,劫後餘生的感覺就像一杯龍舌蘭,在他的身體中流淌。他情不自禁地發出瞭一聲介於大笑和大喊之間的吼叫,像一隻野獸。路人盯著他,有些人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騎得這麼快的自行車,他們很幸運。
前方就是克勒肯維爾的路口瞭,路邊出現瞭更多紅綠燈,堵在路上的黑色出租車至少有三輛。明已經練就瞭不死之身,他停下蹬車的腳,滑向等待信號燈的車流。
就算你現在追上瞭,又能怎樣?
基裡爾能聽明白他說的每一個字。
他當然能聽明白,那又如何?
他順著自行車道遛到第一輛出租車旁,冒險側頭看瞭一眼。車裡隻有一名女性乘客,正在打電話。第二輛車裡的景象如出一轍,一名男性乘客把手機對準另外一隻耳朵正在通話。沒準他們是在給彼此打電話。明現在已經快到隊伍前排瞭,他停在瞭一輛公交車旁,可能就是剛才遇到的那輛。現在他和最後一輛出租車之間隻隔瞭兩輛車,出租車正在不耐煩地等待信號燈變綠。忽然間,視線模糊起來,過瞭一會兒他的視野終於恢復清晰,看到瞭那兩人的後腦勺:皮奧特和基裡爾,兩人都面朝前方,對後方騎著自行車、灰頭土臉的明毫無興趣。
現在他追上瞭,接下來怎麼辦?
燈變綠瞭,出租車開始向前。他幾乎立刻就想到瞭答案,但隻來得及記下車牌號的前半部分:S L R6。然後車就駛過路口,開向克勒肯維爾路。與此同時,那種覺得自己可以永遠騎下去的信心也消失瞭。就像一盞點燃的孔明燈,慢慢升上天空,燃燒殆盡。每喘一口氣都像是用火柴在砂紙上摩擦。他能嘗到嘴裡的血腥味,這不是什麼好事。等他通過交叉路口的時候,出租車已經消失瞭,很可能早就開出去瞭好幾英裡……當他發現自己被行人超過時,明停下瞭自行車,出於習慣對後面的司機比瞭個中指,然後從褲子口袋裡掏出瞭手機。他撥號的時候手都在發抖,自行車直接摔在瞭人行道上。
“喂?”
“你在監控中心有人脈嗎?”
“我很好,明,謝謝你關心我。你今天過得怎麼樣?”
“天哪,凱瑟琳——”
“人脈說不上,但以前在‘黑暗時期’,我和他們的一個管理層一起上過通訊課程。你想幹什麼?”
“有一輛出租車,正沿著克勒肯維爾路向西行駛,車牌的一部分是——”
“出租車?”
“幫我問問他們能不能查一下,好嗎,凱特?”他將半個車牌號脫口而出:SLR6。
“我試試吧。”
明把手機放回口袋裡,彎下腰,對準下水道,“哇”地一聲吐瞭出來。
* * *
這次卡廷斯基喝光瞭杯中的酒。蘭姆低頭看瞭看,發現自己的杯子也空瞭。他抱怨瞭一聲,回到吧臺。吧臺後站著兩個老婦人,好像把整個衣櫃裡的衣服都穿在瞭身上。她們此時正聊得火熱,一個穿環衛工人制服、梳著馬尾辮的男人點瞭一品脫拉格。蘭姆點的酒來瞭,他還沒把酒杯遞過去,卡廷斯基就繼續道:
“在攝政公園,他們說我提供的都是過時的情報。好像剛舉辦瞭一場大甩賣,他們已經買到瞭所有需要的東西。他們讓我說點新鮮的,說點沒聽過的,不然就要把我扔回去,蘭姆。”他像條件反射一樣打瞭個響指,“當時克格勃的特工並不受歡迎。呵呵,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們從來都不討人喜歡。但那時我們已經不能再對此視而不見瞭。”
“你猜怎麼著?”蘭姆說,“現在也沒人喜歡你們。”
卡廷斯基思考瞭片刻。“但是我手頭隻有低級情報,辦公室八卦,唯一的亮點是所謂的‘辦公室’就在莫斯科總部。我能提供的信息都已經被精心包裝反復說過上百次瞭,提供這些情報的人忘記的機密比我知道的還多。”他像是要透露什麼秘密一樣傾身向前,“我當時是一個破譯員,但你已經知道瞭。”
“我看過你的簡歷,沒什麼特別的。”
俄羅斯人聳瞭聳肩。“我會安慰自己:至少我比那些知道更多情報、更成功的同事活得更久。”
“他們是被你無聊死的嗎?”蘭姆也傾過身,“我不想聽你的人生故事,小尼,我隻想知道當年關於‘蟬’的事,你還有哪些沒說出來過?為瞭防止你拖上一整晚,這是我請的最後一杯酒。明白嗎?”
尼古萊·卡廷斯基一臉困惑,然後突然開始咳嗽。不是蘭姆熟知的那種清一下嗓子的輕咳,而是喉嚨裡有什麼東西想要掙脫一般的劇烈咳嗽。換作尋常人,可能就要去幫他接杯水,甚至叫救護車瞭。但蘭姆隻是淡定地喝著杯中酒,直到卡廷斯基控制住自己。
等卡廷斯基看起來能說話瞭,蘭姆便問:“你經常這樣嗎?”
“潮濕的時候更嚴重。”卡廷斯基喘息道,“有的時候我——”
“不,我是說如果你還要再來一次的話,我就先出去抽根煙。”說著他揮瞭揮手裡的打火機,“如果讓我發現你是在作秀,回避問題,我就會把你拽出來,用上這個。”
卡廷斯基啞然地看著他,整整十二秒都沒有說話,然後將目光移向瞭桌面。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氣息已然平復。“蟬這個名字是我不經意間聽到的,傑克遜·蘭姆。我還聽到瞭另一個名字,你肯定也很熟悉:亞歷山大·波波夫。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但我聽他們談論這個人的語氣……怎麼說呢?他們的語氣充滿瞭……敬畏,是的,敬畏。”
“你在哪兒聽到的?”
“在廁所裡,也可以說是屎坑。畢竟我就是去拉屎的。那就是個普通的工作日,不久之後柏林墻就會倒下,所以回過頭來看也不能叫‘普通’。我聽他們說過無數次,說什麼墻突然就塌瞭,大傢都措手不及,但你我都知道,事實根本就不是這樣。都說動物能在地震之前感知到危險,間諜也是一樣的,不是嗎?我不知道你們攝政公園怎麼樣,但在莫斯科,辦公室裡的氛圍就像在等一份醫療體檢報告。”
“所以你當時在屎坑裡。”蘭姆說。
“我肚子疼,所以去蹲廁所,腹瀉。當時我就在一個廁所隔間裡,兩個人進來小便,一邊尿一邊聊天。其中一人說:‘你覺得這事還重要嗎?’他的同伴說:‘亞歷山大·波波夫覺得重要。’第一個人又說:‘他當然會這麼想瞭,那些蟬可是他的寶貝。'”卡廷斯基停頓片刻,然後說,“他沒有用‘寶貝’這個詞,但我隻記得大概。”
“就這樣?”蘭姆說。
“他們尿完之後就離開瞭,我在原地留瞭一會兒。比起他們說的話,我更關心自己的腸胃問題。”
“那些人是誰?”蘭姆問。
卡廷斯基聳瞭聳肩。“如果我知道早就供出來瞭。”
“他們聊天的時候沒檢查一下周圍有沒有人在聽嗎?”
“是吧,畢竟我就在那兒,他們照聊不誤。”
“這麼巧。”
“你說是就是吧。但我沒覺得有什麼,直到去瞭攝政公園的審訊室,我才又把這件事從記憶裡挖出來。”他皺起眉頭,“我那時甚至不知道他們說的‘蟬’是什麼,還以為是一種魚。”
“結果是一種奇怪的昆蟲。”
“奇怪的昆蟲,是的,還有一個很奇特的習性。”
蘭姆說:“饒瞭我吧,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聽起來真的很不耐煩。
“蟬在地底蟄伏十七年始出,”卡廷斯基繼續道,“破土而出後,就會開始鳴唱。”
“如果這是個真實的代號,”蘭姆說,“就隻能意味著一件事。”
“但它不是真實的。”
“對,你被騙瞭。你隻是一個給我們提供假情報的炮灰。亞歷山大·波波夫並不存在,我們卻要為一場騙局忙得團團轉,試圖找出另一個並不存在的秘密組織。”
“那為什麼要讓我留在英國,傑克遜·蘭姆?為什麼不直接把我扔回去?”
蘭姆聳瞭聳肩。“他們可能覺得留下你也花不瞭多少錢,值得賭一把,以防萬一。”
“萬一我偷聽到的內容是真的。”卡廷斯基終於從剛剛的咳嗽發作中緩瞭過來,句子與句子之間的停頓消失,他又拿出剛才的煙絲,開始卷一根煙。卷好後他小心翼翼地把煙放在桌面上,仿佛那不是一根煙,而是一件神聖的遺物。他接下來的話都是對著那根煙說的:“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亞歷山大·波波夫就不是一個稻草人,而是真實存在的。他手下的間諜網絡也是。柏林墻倒塌後這麼多年,真相終於大白於親切的英國老傢?”
蘭姆說:“謝瞭。這麼聽你說出來,確實挺扯的。”
“當然。”卡廷斯基垂下頭,“很明顯,沒有過類似的先例。”
“很好笑。”
“但全世界都知道,先例確實存在。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嗎,傑克遜·蘭姆?你看瞭去年的報紙,害怕同樣的事還會再次發生?”他開始享受這次談話瞭,“這會讓你們顯得很粗心,不是嗎?這麼輕易就讓兩股敵方間諜勢力在西方世界安傢落戶,一待就是好多年。”
“現在應該沒人關心他們的政治傾向瞭,”蘭姆說,“蘇聯很久以前就解體瞭。”
“確實。如今的工人天堂是資本傢和黑幫的天下,和你們西方世界很像。”
“怎麼,想念過去的好日子瞭,尼克?我們隨時都能把你運回去。”
“我可不回去,傑克遜·蘭姆。我看你們這片富饒蔥鬱的土地挺好,我喜歡你們的做法。你來找我是因為你開始思考那個‘萬一’瞭,對不對?就算蟬是真的又怎樣?他們要為誰賣命?肯定不是蘇聯,因為蘇聯已經不存在瞭。”他對著光舉起空酒杯,斜過杯壁,淡淡的紅色波紋就像一道道傷疤。“想象一下吧,在地底蟄伏那麼多年,等著那個可以開始歌唱的信號,但發出信號的人又是誰?”
蘭姆說:“亞歷山大·波波夫隻是一個稻草人,一頂帽子、一件大衣加上兩根木棍,僅此而已。”
“都說魔鬼最得意的把戲就是讓人們相信它並不存在。”卡廷斯基說,“但所有間諜都相信惡魔的存在,不是嗎?在最黑暗的夜晚,所有間諜的內心深處都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惡魔。”
他笑瞭起來,笑聲又變成瞭咳嗽。蘭姆看著他喘瞭一分鐘,然後搖瞭搖頭,在桌子上留下瞭五英鎊。“真希望我能說你幫上瞭忙,尼克。”他說,“但總的來說,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把你送回去。”
蘭姆走到門口,回頭看去,卡廷斯基還在痛苦地喘著氣,但桌上的五英鎊已經消失不見。
早些時候,肯尼·馬爾登坐在車裡,看著雪莉·丹德爾坐進自己的車,戴上墨鏡,然後離開瞭莫頓因馬什站的停車場。她開得很小心。當地人不喜歡莽撞的司機,警察則是最地道的當地人。但這些都與他無關。他拍瞭拍胸前的口袋,裡面裝著她給的錢,又拍瞭拍肚皮,裡面盛著她請的早餐。總的來說,今天早上的收獲不錯,而且還遠未結束。
他從雜物箱裡拿出一張紙,上面潦草地寫著一個電話號碼。他大聲把上面的號碼念出來,然後撥通。
一輛列車正在出站,裡面裝滿瞭通勤的上班族。
電話響瞭起來。
一個女人站在橋上,手裡抱著一個嬰兒。她在讓孩子對著離開的列車揮手。她把孩子的小手舉起來,左右揮動著。
電話繼續響。
一對年輕情侶穿著鮮艷的外套,背著書包,站在月臺上看時刻表。他們似乎在吵架,其中一人指著消失的列車,仿佛想證明什麼。
電話接通瞭。
馬爾登說:“我是馬爾登,那個出租車司機。你給瞭我這個號碼。”
他又說:“是的,但來的是個女人。”
“是的,我就是這麼跟她說的。”
“所以我什麼時候能拿到錢?”
掛斷電話之後,他將手機丟到瞭副駕駛座,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在瞭腳下,然後同樣離開瞭停車場。
過瞭一會兒,那對穿著鮮艷外套的情侶走到站臺上,開始等待下一趟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