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裡克·何生氣瞭。
羅迪·何覺得自己被背叛瞭。
他不禁想道:如果你不能相信男同胞,也不能相信女同胞,究竟還能相信什麼?如果女同胞對你說瞭謊,誤導瞭你,實際上根本不是她說的那樣……
普通人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會哭。
因為你真的對這段關系全情投入,結果呢?你發現這個喜歡嘻哈音樂,愛看動作大片,熱愛滑雪,《末日團夥》打到瞭第五級,而且還在夜校上二十世紀歷史課的性感金發妹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起因是她提到瞭自己開的車,還說她訂閱瞭天空電視臺的高級會員,這讓他起瞭疑心,不得不反過來追查她的真實身份。總之,如果她真的喜歡滑雪,就得註意著點,因為很少有保險公司願意給一個五十四歲女性上滑雪保險。到瞭五十四歲,你的骨頭就開始變脆,你必須小心著涼,因為感冒很可能發展成更頑固的疾病。天哪,她甚至不需要上二十世紀歷史課,隻要回憶一下就行瞭。羅迪·何自己的媽媽都不一定有五十四歲,這個賤人。
反正都是過去的事瞭,他已經重新設置瞭郵箱,任何來自老年病房女士的信息都會被屏蔽。如果她想知道自己幹瞭什麼惹到瞭羅德裡克·何,不,羅迪·亨特——那個頂著蒙哥馬利·克利夫特頭像的明星DJ,她真的應該好好照照鏡子,就這麼簡單。夜校該教教她不要打虛假廣告。何一般不會被輕易冒犯到,他很平易近人,所以他心懷厭惡和悲傷,將半死不活女士的信用積分清零。他隻希望她能學到教訓,以後好好地留在代溝的另一邊,不要過來。
上天好像覺得他這個下午還不夠煩,又喊來瞭凱瑟琳·斯坦迪什,手裡還帶著禮物。
“羅迪。”她說著把一罐紅牛放到瞭他的桌子上。
何懷疑地點瞭點頭,把易拉罐往左挪瞭幾英寸。每個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
凱瑟琳在另一張桌子後坐下,她還帶瞭一杯咖啡,捧在手裡。“你怎麼樣?”她問。
他說:“你隻在需要我幫忙的時候來。”
某種他不熟悉的表情從她臉上一閃而過。“也不完全是這樣。”
他聳瞭聳肩。“無所謂,反正我很忙。再說瞭……”
“再說瞭?”
“蘭姆說過瞭,我不能再幫你瞭。”
蘭姆的原話是:如果再讓我抓到你接活兒,我就把你扔到技術支持部門的復印小組。
“蘭姆沒必要知道。”凱瑟琳說。
“你這麼跟他說過瞭嗎?”她沒有回答。這似乎證明瞭何是對的,於是他拉開紅牛罐,喝瞭一大口。
凱瑟琳看著他,抿瞭一口咖啡。
何心想:又來瞭。又有一個老女人有求於他。雖然凱瑟琳需要的隻是他的技術,不是他的身體,但歸根結底都是剝削。好在他技術方面確實有兩把刷子。他看瞭看屏幕,又看向凱瑟琳,她還在看他,於是他又轉回頭面向屏幕,盯著看瞭三十秒,實際上的感覺卻要漫長得多。於是他又冒險看瞭她一眼,她依然沒有移開視線。
“怎麼瞭?”
她說:“檔案庫建得怎麼樣瞭?”
檔案庫指的是安全局的線上檔案系統。一個“連接當今事件與歷史事件”的道具。理論上具有強大的戰略意義,至少幾年前某個大臣是這麼說的。新的政策一旦出臺就很難再撤銷,這在公務員系統中很常見,所以那位大臣早上的突發奇想就這麼留瞭下來,甚至他卸任之後都還在繼續。攝政公園很少做這種上面強行安排的工作,也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人力,所以檔案庫的維護和更新都由羅德裡克·何負責。
“還行吧。”
凱瑟琳一隻手拿著杯子,另一隻手拿起紙巾擦瞭擦嘴。太過分瞭。這是他的辦公室,他的地盤。每一樣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就算無知的人類隻能看到一片混亂。屋裡有備用的數據線和鼠標、裝CD用的信封,還有厚厚的手冊,講解早就被淘汰的操作系統。一摞摞堆起來的比薩盒和能量飲料罐是不可避免的連帶傷害。電腦風扇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凱瑟琳·斯坦迪什不能就這麼走進來,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地方。
而且她看起來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肯定會花掉你很多時間吧。”她說。
她指的是維護檔案庫的工作。
“我的時間幾乎都花在這上面瞭。”他說,“這是我的首要任務。”
“你寫的那個假的進程監控肯定能派上用場吧。”凱瑟琳繼續道,“你知道的,就是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隻要有人查看你的電腦使用狀況就會看到你在努力工作的程序。”
他嗆瞭一口紅牛。
路易莎說:“你差點把命丟瞭。”
“我隻是在騎車,每天都有無數人這麼幹,大部分人不會死。”
“大部分人都沒去追汽車。”
“我很懷疑。”明說。
“所以你跟到瞭哪裡?”
隻跟瞭一點五英裡,考慮到倫敦的交通狀況,已經不錯瞭,但話說出口就變成瞭:“我追到瞭克勒肯維爾路,接下來就讓監控中心的人去查瞭,他們追蹤瞭——”
“你讓監控中心的人去查瞭?”
“好吧,好吧。是凱瑟琳讓監控中心的人去查瞭。”他說的是倫敦市的監控中心,也叫特羅卡羅德。“他們追蹤瞭那輛出租車,車往西邊開瞭,那兩個人去的不是埃克斯塞爾西、埃克斯卡利伯,也不是埃克斯皮亞力多修斯酒店。他們直接往艾奇韋爾路去瞭,應該是住在那邊。他們住的才不是什麼西區的豪華飯店呢,隻是普通的廉價出租屋。”
路易莎說:“韋佈不是應該能查到這些嗎?我是說,查到那兩個保鏢住的地方。他們都來瞭多久瞭?這麼長時間都不拴繩滿地亂跑?”
明覺得他重新給那兩人拴上瞭狗繩,理應受到更多褒獎。至少他弄清瞭他們的狗窩在哪裡。他說:“韋佈說瞭,現在總部都在忙著把自己的口袋翻出來給打算盤的人看,沒時間幹這些瑣碎的工作。”
“這不是瑣碎的工作,這是安保工作。他們還帶著槍呢……難道我們就讓他們揣著傢夥滿大街晃嗎?說到底,他們是怎麼攜帶武器通過海關的?”
“他們來的時候應該沒帶吧。”明說,“雖然我也不太確定,但倫敦還是有地方能弄到違禁槍械的。”
“真是多謝瞭。”
“就是那種治安比較差的地方。東邊一大片,還有北邊,西邊也有一塊。”
“你說完瞭嗎?”
“顯然還有泰晤士河以南的任何地方。不如說他們其實是在捉弄我們,路易莎。咱們之前坐在那兒聊細節時,他們滿嘴好的,沒問題,但腦子裡想的卻是去你媽的。我們不能相信那兩個人,他們表面上會答應我們提的要求,但實際上還是愛幹什麼幹什麼。韋佈也說瞭,如果出瞭問題,都算在咱們頭上。”
“我知道。”
“所以……”
“所以我們就要確保不出問題。”
他們在巴比肯中心的露天平臺,靠坐在其中一個花壇旁邊的石欄桿上,面對著艾德門大街。車流從下方街道上駛過,身後傳來瞭音樂聲,是古典音樂。馬路對面就是斯勞部門,透過窗戶,能看到凱瑟琳在羅德裡克·何的辦公室裡,坐在空閑的那張辦公桌後。何的後腦勺就像一顆靜止不動的黑色球體。這兩個人不像會湊在一起密謀的類型。
明的手放在路易莎的膝頭,她把手疊在明的手上。“好吧,就算他們說瞭謊,實際上並不是住在高級酒店裡,也隻是因為不想讓我們覺得他們隻是臨時雇來的打手。雖然實際上就是這樣,咱們也不可能因此改變看法。或者,帕希金真的付瞭高級酒店的錢,但差價被他們壓下來裝進自己的口袋瞭。無論是哪種,我都覺得跟咱們沒什麼關系。我比較擔心的是背景資料的匱乏。無論總部是不是在搞內部審查,都應該查清楚他們住在哪兒。”
“但至少我們現在知道瞭。”
“是的。”
“多虧瞭我。”
“嗯,嗯,多虧瞭你。”
“我就當你是在誇我瞭。”
“嗯,真瞭不起。”路易莎說。
“你覺得他們會把槍收起來嗎?”
“我覺得他們帶槍隻是因為,如果他們沒帶槍的話,我們會忍不住懷疑他們把槍放在哪兒瞭。所以,嗯,我覺得他們暫時不會持槍外出。但等老板來瞭,他們就會帶上,保鏢都是這樣。”
“你很擅長這個嘛。”
“在你假裝自己是蘭斯·阿姆斯特朗,差點把腦花灑在老街上的時候,我可是真的在動腦子的。”
“你是對我的自行車有意見嗎?”明說,但她沒反應過來。
對面斯勞部門的辦公室裡,凱瑟琳還在對何說話。馬庫斯·朗裡奇正面對著電腦,看不到他的表情。馬庫斯之前在外勤組,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會被趕出來,也沒人和他關系熟到可以開口問這個問題。但話說回來,也沒人真的在意,所以這不算是個大問題。
路易莎說:“說話的那個人,皮奧特,你覺得他是在跟我搭訕嗎?”
“想得美。他在出租車裡胳膊一直摟著基裡爾,他們在接吻。”
“哦。”
“真的,吻得可激烈瞭,法式深吻。”
“哦。”
“你真的得好好檢修一下自己的同性戀雷達瞭。”
“你知道嗎?”她說,“我需要檢修的不是那個。”
她給瞭他一個暗示的眼神,他再熟悉不過瞭。
“啊。”他說,“嗯,原來如此。”
“今晚在我傢?”
明站瞭起來,音樂已經停止,或者調小瞭音量。他伸出一隻手,路易莎拉住瞭他。
“求之不得。”明說。
凱瑟琳放下杯子,繼續說道:“不要誤會瞭,羅迪。這個想法不錯,但你不覺得你應該放一些工作以外的內容進去嗎?沒人會整天坐在電腦前,除瞭工作什麼都不幹的。”
何發現自己的嘴巴張開瞭,於是他閉上瞭嘴。然後又張開,但隻是喝瞭一口紅牛。
“但是也許,”凱瑟琳說,“你在想,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事實上,他並沒有在想。他已經認定這是魔法瞭。
雖然凱瑟琳·斯坦迪什知道鍵盤哪面朝上,可能還有張能證明自己打字速度的證書,但任何比瀏覽旅遊網站更復雜的操作對她而言,難度系數都不亞於和……任何人約會。就算她晚上偷偷跑進來,用他的賬號登錄電腦,也不可能發現他寫的那個程序。如果羅迪真的要藏什麼東西,連他自己都不可能找到。
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凱瑟琳看瞭一眼自己的手表。“如果你想要做出令人信服的反應,就要再快三十秒左右。但這恰好證明瞭我說得沒錯。”
這次何真的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瞭。
“羅迪,”她說,“你根本不懂人心,對不對?”
“什麼意思?”
“你不懂人們的運作方式。”
他“哼”瞭一聲,這可是他的老本行。他在腦子裡丟瞭一枚硬幣,選到瞭明·哈珀。就拿他當例子吧。明·哈珀是個什麼樣的人?做好被震撼的準備吧,女士,因為羅迪·何能告訴你哈珀的工作檔案、工資、他傢的房貸、他那間一居室的租金、他的信用卡記錄、自動付款記錄、他手機上的傢人和朋友、超市積分卡記錄,還有他收藏過的網頁。他可以告訴你,雖然哈珀總在瀏覽亞馬遜頁面,但是很少下單。他會定期給《衛報》的板球欄目寫郵件。何剛打算開口把這些告訴凱瑟琳,就被她搶先瞭。
“羅迪,”她指著他面前的電腦,“我們都很佩服你能馴服這些機器,也知道你最不想幹的就是那種實習生都能在二十分鐘內幹完的數據處理工作。我們更知道,通訊總部有一堆人盯著局裡員工的上網記錄,以防有人搗亂,你能跟上我的思路嗎?”
他不由自主地點瞭點頭。
“所以,考慮到這些情況,我問自己:如果我擁有你的技術水平,又喜歡遊蕩在網絡世界的黑暗面,我會怎麼做?而我想到的就是這個:我要寫一個程序,騙過任何查看我電腦記錄的人,程序會顯示我在幹該幹的工作,這樣我就能隨便想幹什麼幹什麼瞭。”
他感覺好像有液體流到瞭手指上,低頭一看才發現,原來他不小心把還沒喝完的紅牛罐捏扁瞭。
“與此同時,我開始想,如果我是一個有強迫癥的完美主義者,就不會想到要給造假系統做個上班摸魚的空閑時間。但隻有那樣才會看起來像一個真人,而不是——抱歉,羅迪——一個機器人坐在鍵盤前。所以我才說你不懂人類的運作方式。”凱瑟琳向後靠坐,說完後拍瞭一下手,“所以,我說得有錯嗎?”
“有錯。”他說。
“不,我是說真正的錯誤,而不是你拒絕承認才強行安上去的錯誤。”
過瞭一會兒,何說:“你從天花板塞瞭一根光纖下來,對吧?”
“羅迪,我根本分不清楚那個東西的兩頭有什麼區別。”
面對如此誇張的無知,何無言以對。
凱瑟琳站起身,拿過自己的咖啡杯。“那麼,”她總結道,“很開心我們能這樣聊一聊。”
“你要告訴蘭姆嗎?”
或者看門狗。他們如果發現一個底層特工這麼欺騙局裡的系統,肯定不會放過他的。
“當然不。”她說,“蘭姆沒必要知道,還記得嗎?”
他木然地點點頭。
“但我希望你以後在幫忙查東西時可以更靈活一點,而且不隻是在幫我的時候。”
“但是蘭姆——”
“嗯?”
“沒什麼。”
“這就對瞭。”凱瑟琳在門口停留瞭片刻,“哦,還有一件事。你但凡動一下歪腦筋,試圖用你這些網絡技術給我的生活制造困難,我就會把你的心臟喂給惡犬,明白瞭嗎?”
“明白。”
“下午愉快,羅迪。”
然後她就走瞭。
隻留下羅德裡克·何在原地,他感覺自己被人背叛瞭,既生氣,又受傷,還有一點……敬畏。
去年冬天的某個黑夜,傑克遜·蘭姆和戴安娜·泰維納在安琪爾附近的運河邊約見。她之所以會同意,是因為蘭姆手裡捏著她的把柄。戴女士想成為安全局的一把手,但這個位置目前屬於英格麗德·蒂爾尼。她為瞭提高自己的地位耍瞭些手段,結果弄得一團糟。蘭姆的介入並未讓事態好轉,但間諜界和政界、商界,還有體壇一樣,就算鬧出瞭天大的亂子,身居高位的人都不會被動搖。攝政公園總部的高層人員也一如既往,戴女士對無法爬上頂端的怨念也並未消散。蘭姆手裡的把柄足夠把她釘上兩次十字架:一次是被媒體,用墨水和像素;第二次是被英格麗德·蒂爾尼,用木板和釘子。
所以當蘭姆小聲說“在老地方見”的時候,她沒有太過抗拒。她來晚瞭,但這種宣誓主導權的行為並不會影響到蘭姆,因為他來得更晚。他從安琪爾方向過去,看到她坐在長椅上,低頭望著運河。河對岸泊著幾艘船屋,其中一艘的頂端裝有自行車架,另一艘用木板封住瞭窗戶,門也上瞭鎖。她肯定在想,蘭姆會不會在其中一艘船上安裝瞭監控攝像,如果他在她的位置就會這麼想。但他很確定她沒有幹類似的事,一方面是因為他很懷疑她會希望留下任何電子記錄,但主要是因為她沒有足夠的時間。蘭姆今天一直坐在這張長椅上,如果她動瞭手腳,他肯定會註意到的。
和所有特工一樣,他也有最喜歡的地點。和所有特工一樣,他平時不會去那些地方。他會不定時地去看一眼,如果人太多、或者太少,都會將其拋棄。但是和所有特工一樣,他也需要一個可以思考的空間,一個沒人知道他會去的地方。這條運河就很合適。河對岸能看到一排建築的背面,偶爾會有騎自行車或者慢跑的人。午餐時間,商店和公司職員會下來吃個三明治。有時河面上會駛過一艘窄船,鉆進伊斯靈頓長長的隧道中,遊步道在那裡就中斷瞭。這個地方如此典型,簡直是教科書一般的間諜交頭地,受過基礎訓練的間諜都覺得不可能會有人傻到選擇在這裡碰面。
蘭姆就是在這張長椅上給戴女士打的電話。他坐在這兒對她發出瞭邀請,消磨下午的時間,像個因為個人衛生問題被裁員的上班族。他連著抽瞭七根煙,思考著雪莉·丹德爾去科茨沃爾德收集到的情報。接著他又點上瞭第八根,突然渾身戰栗,像那個俄羅斯人一樣瘋狂地咳嗽起來。他努力穩住自己,不得不把剛點燃的煙扔進運河,等這陣咳嗽終於消退,他覺得自己好像剛跑瞭一公裡。黏膩的汗水包裹著身體,視線一片模糊。這事真的得有人來管一管瞭。他想著離開瞭長椅,這樣戴女士就可以先他一步到來。
此時她無視瞭接近的蘭姆,甚至他坐下的時候都沒什麼反應。她的頭發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更長瞭,也更卷瞭,可能是為瞭配合新的長度。她穿著一件黑色風衣,和長襪的顏色一樣。然後她終於開口道:“如果這張椅子把我的大衣弄臟瞭,我就把洗衣費的賬單寄給你。”
“你還能洗大衣呢?”
“洗大衣、整牙,還能洗頭發。我知道,你肯定是第一次聽說。”
“我最近很忙,可能有點放任自流瞭。”
“有點。”她面向他,“你去找尼古萊·卡廷斯基幹什麼?”
“看來我不是唯一一個忙碌的人。”
“你要是去騷擾前顧客,他們就會來告狀。我現在真的沒工夫處理這種問題。”
“因為局裡的爛攤子?”
“你最好別瞎管閑事。你到底為什麼去找他?”
“他是怎麼說的?”
戴安娜·泰維納說:“說你想讓他講講審問時說過的故事。說你想讓他重復一遍他對‘牙醫’說過的話。”
蘭姆“哼”瞭一聲。
“說真的,你到底是去幹嗎的?”
蘭姆說:“我想讓他重復一遍對牙醫說過的話。”
“直接看錄像不行嗎?”
“差別還是很大的,不是嗎?”他已經快要忘記剛才咳嗽的感覺瞭,仿佛那是發生在別人而非自己身上的事。於是他又點燃瞭一支煙,忽然想起來,對著泰維納揮瞭揮煙盒,但她搖瞭搖頭。“而且他可能會記得不一樣。”
“你有什麼目的,傑克遜?”
他漫不經心地做瞭個無辜的手勢:他?他能有什麼目的?
他甚至不用說話,隻要揮一下手裡的煙。
“卡廷斯基就是個無名小卒,”泰維納說,“一個破譯員,他能提供的信息,我們都有其他來源能提供更詳細的版本。我們留著他隻是為瞭以防萬一,需要交換人質的時候能派上用場。你是真的對他感興趣?”
“所以你也查瞭他的背景。”
“我聽說你在騷擾‘黑暗時代’的蝦兵蟹將,當然要去查一下是怎麼回事。是因為他提到過亞歷山大·波波夫,對不對?天哪,傑克遜,你已經無聊到要開始追查神話人物瞭?無論當時莫斯科的目的是什麼,現在都不重要瞭。都是過去的事瞭,跟磁帶一樣被時代淘汰瞭。我們贏瞭那場戰爭,正忙著輸掉下一場,為瞭再來一次對決。回去你的斯勞部門吧,不用在這種時代站在前線,你就心懷感激吧。”
“站在前線,就像你?”
“你以為當局裡的二把手很輕松嗎?雖然不是冷戰時期的東柏林,但你試試被捆住雙手來幹我的工作,你就會發現真正的壓力是什麼,我敢保證。”
她盯著他,仿佛在強調剛才說的話千真萬確。但他輕松地接住瞭她的目光,甚至沒想掩飾逐漸爬上嘴角的笑容。蘭姆出過外勤,也坐過辦公桌。他知道晚上一有風吹草動就讓你驚醒的是哪份工作。但他認識的所有文職人員都覺得自己是個武士。
泰維納移開瞭視線,兩個慢跑的人沿著對面的步道跑過,遇到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女士,繞過瞭她繼續向前。等那兩人跑遠,推著嬰兒車的女性離開河岸,她才繼續道:“蒂爾尼都進入戰時狀態瞭。”
蘭姆說:“她的工作就是這個,如果她不舞刀弄劍,隔壁的老爺們就會覺得她是不是無法勝任這份工作。”
“可能她確實無法勝任。”
蘭姆將胖胖的手指插入油膩的頭發。“我可不想參與政治話題,我強調過很多次瞭,我根本不在乎你們總部誰要往誰的後背捅刀。”
但泰維納正發泄到一半,也沒打算中途停下。“萊納德·佈拉德利不隻是她的後盾,還是她在威斯敏斯特的內應。用你的話說,現在她在隔壁失去瞭盟友,你也能想到她現在有多焦躁。所以她不想看到一丁點兒風吹草動,任何改變她都不想看到,無論好壞。就算你把本·拉登的頭放在盤子上送給她,她也會擔心你的盤子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超支瞭財政預算。”
“那她肯定會喜歡我的提議。”
“什麼?”
“我打算組織一次行動。”
泰維納等著下文。
“你不說話,就是默認瞭?”
“不,我不說話是因為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瞭什麼。你剛才有在聽我講話嗎?”
“沒太聽,我隻是在等著你說完。”他把煙頭彈到水裡,一隻鴨子改變瞭航道前去查探。“波波夫是個傳說,卡廷斯基是個廢柴,迪基·鮑曾經是個兼職間諜,現在成瞭全職屍體。但他死的時候,手機上還有一條沒發出去的短信,隻有一個字:蟬。同樣的名字也被卡廷斯基聽到瞭,跟並不存在的亞歷山大·波波夫策劃的行動有關。你想說這都不值得好好調查一番嗎?”
“一條死前留言?你是認真的。”
“非常認真。”
泰維納搖瞭搖頭。“你知道嗎?你的整個團隊裡,我從來沒想過你會是第一個崩潰的。”
“幫你保持警惕,不是嗎?”
“蘭姆,蒂爾尼不可能允許斯勞部門擅自行動的。尤其在總部被經濟封鎖的現在,但平時也不可能。”
“幸好我還有你,不是嗎?”蘭姆說,“畢竟你無法拒絕我提出的要求。”
在這個四月的下午,春天的氣息彌漫在斯勞部門中。雖然偶爾會被樓下的汽車尾氣污染,但依舊春意盎然。陽光反射在巴比肯塔樓的玻璃上,偶爾還能聽到戲劇學校的學生高聲歌唱。他們不怕丟人,很樂意在去地鐵站的路上演一段。這些細節都讓明感覺到瞭春天的臨近。
剛才自行車騎得太猛,他現在還渾身酸痛,但也覺得十分暢快。這麼多年他都被困在辦公桌前,但到瞭關鍵時刻還是能奮起的。今天早上他就證明瞭這一點。
不過眼下他又回到瞭辦公桌前,做著無趣的工作:統計潛在恐怖襲擊地點附近的停車票,以防有攜帶自殺炸彈的傢夥想開車來踩點,還忘瞭要付停車費。明已經快統計完二月的部分瞭,隻有一個車牌重復出現瞭兩次。路易莎也在忙同樣無聊的工作,兩人很久沒說話瞭。
時間過得很慢。
據說他們之所以會分到這種工作,是因為這樣他們就會無聊致死,從而主動辭職。安全局就不用費勁辭退他們,也不必冒風險吃官司。所以他現在幹得還不錯,早上做瞭些真正的工作,未來也有瞭盼頭。艾奇韋爾路上的廉租房。皮奧特和基裡爾窩在那兒,等待著老板出現。多瞭解一些他們的背景總沒有壞處。他們的習慣、常去的地點。這樣在對峙時,明就能獲得一些優勢。情報總是不嫌多,除非是關於停車票的情報。
樓上很安靜。自從聽過雪莉·丹德爾的報告之後,蘭姆就消失瞭。她應該是追查到瞭B先生的下落,至少明是這麼猜測的。
他說:“不知道雪莉查到瞭什麼。”
“嗯?”
“雪莉,不知道她是不是查到瞭那個光頭。”
“哦。”
看起來路易莎沒什麼興趣。
一輛巴士駛過窗外,頂層的座位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隻是覺得,蘭姆好像很關心這個。”他說,“好像有什麼私人恩怨。”
“隻是一時興起吧,畢竟是蘭姆。”
“瑞弗肯定很鬱悶吧,雪莉能出去玩,他卻隻能待在辦公室。”說著明忍不住露出瞭笑容。他還記得自己在老街上飛速騎行的感覺,與此同時,瑞弗卻隻能在辦公桌前坐著。
路易莎在看他。
“怎麼瞭?”
她搖瞭搖頭,繼續工作。
又有一輛巴士駛過,這次裡面裝滿瞭人。怎麼會這樣?
明用拇指敲著鉛筆。“可能她搞砸瞭,你覺得呢?我是說,她手頭也沒什麼線索。”
“無所謂吧。”
“而且她以前是通訊部門的,對吧?你覺得她出過外勤嗎?”路易莎又開始看他瞭,她狠狠地瞪著他。“你怎麼總是提她?”
“什麼?”
“你要是想知道她查到瞭什麼,直接去問她啊,祝你好運。”
“我不想去找她聊天。”
“聽起來可不是。”
“我隻是好奇她查得怎麼樣,我們是一個團隊的,不是嗎?”
“嗯,是吧,沒準你還能指點她一二。畢竟你早上剛玩過一次追逐戰。”
“也許吧,我也覺得我表現得還不賴。”
“你可以手把手教她。”
“對。”
“給她指明方向。”
“對。”
“如果她淘氣,就打她的屁股。”路易莎說。
“對。不對!”
“閉嘴吧,明。好嗎?”
他閉嘴瞭。
外面依舊春意盎然,但屋裡不可避免地變成瞭寒冬。
* * *
“幸好我還有你,不是嗎?”蘭姆說,“畢竟你無法拒絕我提出的要求。”
他說著笑瞭起來,露出蠟黃的牙齒,生怕泰維納忘記他們是多麼“好”的朋友。
“傑克遜——”
“我需要一個能用的假身份,戴安娜。我當然可以自己搞一個,但那樣要花上一兩個星期,而我現在就需要用。”
“所以你不光想組織行動,還想立刻開始?你覺得這聽起來像個好主意嗎?”
“我還需要行動資金。最少幾千鎊,還要借幾個人,現在斯勞部門人手不足,都是因為你那個小蜘蛛非得從我這兒招人。”
“韋佈?”
“我還是覺得蜘蛛這個名字更合適。每次看到他,我都想用報紙拍他。”他揶揄地看瞭她一眼,“你知道他來挖人的事,對吧?”
“沒有我的許可,韋佈連桌子上的東西都不敢動。我當然知道瞭。”運河上突然傳來“嘩啦”的水聲,原來是那隻鴨子一頭紮進瞭水下。“我肯定不能讓你借走總部的人。羅傑·巴羅比還在局裡數湯匙呢,要是丟瞭一個大活人,他肯定會發現的。”
蘭姆什麼都沒說。風向逐漸改變瞭。很快泰維納就會意識到,她的態度已經從“絕對不可能”變成瞭討價還價。
“啊,該死。”她嘟囔道。
看吧。
他靜靜地把煙遞瞭過去,這次她拿瞭一根。她湊過來點火的時候,蘭姆聞到瞭她身上的香水味。火光閃爍,然後熄滅。
泰維納靠回長椅上,已經不在乎會不會弄臟大衣瞭。她閉上眼睛,深吸瞭一口氣。“蒂爾尼不喜歡臥底行動。”她仿佛在繼續說一個腦海中重復過無數次的話題,“一有機會,她就會削減外勤部,把通訊總部擴張兩倍。全都變成遠程情報收集,職業安全及健康部門最愛的那種模式。”
“不是挺好的嗎?就不會有那麼多特工死亡瞭。”蘭姆說。
“因為根本不會有特工瞭。別假裝維護她,她會在聽證會面前把你們這代人拉出來遊街示眾,為所有你們參與過的黑色行動道歉,然後對著鏡頭跟你們的敵人熱情擁抱。”
“鏡頭。”蘭姆重復道,“天哪,你是認真的。”
“你知道她最新的備忘錄是什麼嗎?所有可能晉升到三把手的人,都要接受內部公關培訓。這樣他們就能隨時準備好面對客戶瞭。”
“面對客戶?”
“面對客戶。”
蘭姆搖瞭搖頭。“我認識一些人,我們可以把她做掉。”
她碰瞭碰他的膝蓋。“多謝瞭,但這個還是當成保留方案吧。”
然後他們沉默地坐在原地,她抽完瞭手裡的煙,用鞋底蹍滅煙頭,然後說:“好瞭,不兜圈子瞭。除非你要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她看瞭一眼蘭姆,知道自己沒那麼容易脫身,於是看瞭看表。“說吧。”
蘭姆對她說瞭自己的計劃。
他說完之後,她問:“在科茨沃爾德?”
“我說瞭要組織行動,又不是說要去鏟除基地組織。”
“如果你反正都要這麼幹,為什麼還要跟我說?”
蘭姆嚴肅地看著她。“我知道你覺得我不靠譜,但就算是我,也沒傻到在傢附近組織行動卻不跟總部匯報。”
“不,這個不算理由。”
“因為你遲早也會發現的。”
“你說得沒錯,我肯定會發現的。你發現是哪個新人在跟我匯報情況瞭嗎?”
蘭姆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她說:“別弄成一場鬧劇就行。”
“鬧劇?咱們可是死瞭一個人,如果就讓這件事這麼過去,不徹底調查一番,不弄明白是誰?幹瞭什麼?為什麼?那我們就不隻是在瀆職,而是辜負瞭同伴。”
“鮑已經不是我們的人瞭。”
“你明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她嘆瞭口氣。“是的,我知道。就是沒想到你還會演講。”她思考瞭片刻。“好吧,我可以給你弄一個之前有人用過的身份,應該不會引起註意,但肯定也不是萬無一失。不過話說回來,你又不是要把人送到危險區域,所以也沒什麼大不瞭的。你填個22·F表格,我回去遞交申請。我們可以說是檔案開銷。說白瞭,你是在挖掘過去的歷史,如果這都不算檔案工作,我都不知道什麼算瞭。”
蘭姆說:“你就算從零用錢裡出資金我都不在乎,關我屁事。”
仿佛為瞭強調這句話一樣,蘭姆撓瞭撓屁股。
“真是看不下去瞭。”戴安娜·泰維納說,“我幫你這次,我們就算扯平瞭,對吧?”
“當然。”
“記住不要在工作時間找我,傑克遜。”
蘭姆罕見地沒有回嘴,而是看著她走遠,然後緩緩露出瞭一個勝利的微笑。他現在有瞭局裡的臥底身份,甚至還有行動資金。
如果他和她說瞭實話,就不可能拿到這些。
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播瞭斯勞部門的號碼。
“你還在呢?”
“當然,所以我才能接電話——”
“把你的屁股挪到白十字街去,記得帶上錢包。”
他“啪”的一下掛斷電話,看著那隻鴨子遊回來,忽然停在瞭河中間。波動的河水反射出破碎的天空,但很快水面就恢復瞭平靜。天空、房頂、電線都回到瞭原本的位置。
何看到瞭肯定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