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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先來說說阿普肖特沒有什麼吧。首先它沒有商業街,不像鄰近的小鎮會修建一排仿都鐸時期的建築,優雅地佇立在河邊。沒有古董商店,沒有花園傢具展銷廳,更沒有賣薑糖餅幹和七種不同羅勒醬的超市。這裡沒有在漢普斯特得也毫無違和感的酒吧菜單,沒有在路邊小黑板上介紹今日特餐的咖啡店,也沒有為當地作傢舉辦活動的獨立書店。後巷裡沒有修剪整齊的樹籬,沒有蜂蜜色磚石搭建的小房子。因為這裡不歡迎那種華而不實的巧克力禮盒,當地人對此深惡痛絕。如果阿普肖特是一盒巧克力,就是當地超市裡唯一在賣的那種:佈滿灰塵,連包裝紙都開始變脆、泛黃。

雖然沒有商業街,但阿普肖特有一條主幹道。這條路在進村之後就拐彎繞開瞭教堂,向前三百米後拐過左邊的酒吧和右邊的半圓形綠地。接著爬上坡,經過剛修好的住宅,一所小學,還有鄉鎮大廳。訪客必須要問路才能找到這棟現代的裝配建築。但鄉鎮大廳並不是阿普肖特的心臟,真正重要的是郵箱、酒吧和鄉村商店。郵箱在離主幹道最遠的綠地旁,交通非常不方便,除非你就住在那條路上。那條小路蜿蜒曲折,兩旁立著阿普肖特最古老的建築:三層高的聯排住房,都是十八世紀建成,後來被挪到這裡的,和附近新修的平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這些老房子是當年給美國空軍基地的員工宿舍,清潔工、廚師、洗碗工、技工和司機都住在這裡,但現在大部分都是空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基地撤離之後,阿普肖特的活力也跟著消失瞭。剩下的人留在瞭聯排住房裡,或者在沿著主幹道更往前一些的地方,但遲早都會出現在酒吧裡。

逆境酒吧面向綠地,左邊有個小停車場,後方有一座階梯露臺,可以看到一英裡外綿延的森林。酒吧外墻是白色的,一個木質標牌曾經掛在門口隨風飄擺,但後來被大風刮落,現在被湯米·莫爾特釘在瞭柱子上。莫爾特是村裡的“勤雜工”,據說他過著雙重生活,隻有周末才會出現在村裡。他會戴著紅色的羊皮帽,站在鄉村商店外,推著自行車賣小包種子,就在蔬菜攤的旁邊。這顯然是他經商事業中相當重要的一環,因為無論寒暑,每個周六早晨他都會站在那裡。與其說是在賣東西,不如說是在社交。也許是因為當地人經過的時候都會聊上兩句。

鄉村商店在來時的路上,面對著聖約翰的那個路口。從酒吧過去要穿過左邊的一排石屋,繞過變成瞭公寓的老莊園。右手邊是更新、更大的房子,還沒能完全融入當地的景色,因為外墻太幹凈瞭,油漆的顏色也鮮亮。從中間看去,還是能看到一英裡外的樹林。偶爾還有一輛混凝土攪拌機,說明這些縫隙終有一天也會被房屋填滿,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地方在施工。所有工程都被叫停瞭,等情況好轉也許還會繼續,但經濟危機就像還沒建成的房子一樣不可捉摸。你可以在空氣中畫出大概形狀,卻無法摸到它的外墻,也不知道它有怎樣的局限。道路繼續在商店和聖約翰十字教堂中間轉彎。這是一座十三世紀建成的教堂,美得像一張明信片。穿過拱門就能看到被精心打理的墓地,其中最古老的居民曾經住在那棟莊園裡,看到自己傢被改建成公寓可能都要氣活瞭。但最近聖約翰十字教堂每兩周隻舉辦一次禮拜。鄉村商店就可靠多瞭,每天從早上八點營業到晚上十點,裡面賣的啤酒比不上其他鎮上的高級超市,貨架上擺的與其說是商品不如說是必需品:罐頭、乳制品、冷凍食品、木炭、貓砂、成堆的廁紙;洗發水、香皂、牙膏;冰箱裡放滿瞭紅酒、拉格、果汁和牛奶。

對許多當地人來說,出門最遠就是去商店逛逛。但道路繼續向前,穿過更多破舊的小屋,最終變成一條兩側圍著籬笆、坑坑窪窪的鄉村公路。再向前一英裡,就到瞭國防部的管轄范圍。他們在美國基地搬走之後搬瞭進來,把友軍的停機坪變成瞭自傢軍隊的射擊演練場。紅旗飄揚時,最好不要去阿普肖特東南邊的草坪散步。有時巨大的光球會從夜晚的天空落下,照亮演習的場地。路邊被八英尺高的金屬網圍欄隔開的是最後一片停機坪和跑道,停機坪的一端設有一間機庫和一傢俱樂部,就像《大富翁》棋盤上的房子。每周都有幾個晚上,愛好者會聚集在這裡。春季和夏季的大部分周末上午,都會有一架單引擎飛機從這裡起飛,在阿普肖特的上空翱翔,消失在遠處。但每次它都飛瞭回來。

如果忽略掉軍事演習的部分,這裡可以說是一座安靜的村莊,甚至是一座困倦的村莊。但這裡的人都醒得很早,因為他們大部分在其他地方工作,所以早上八點之前就已經出發。也許更貼切的形容是“無害的村莊”。就像傑克遜·蘭姆說的那樣,這裡並不是赫爾曼德省。

但就算是無害的村莊,偶爾也會在下午聽到尖叫的聲音。

* * *

“不……不行瞭!”瑞弗喊道,但是已經太晚瞭。就算全身穿上盔甲也沒用。他隻能祈禱,甚至連祈禱的聲音都發不出,隻剩下回音飄蕩在他空白的大腦裡。他的身體一陣顫抖,然後停下,緊閉的雙眼終於放松下來,將他圍困的黑暗也變得更加溫和。

過瞭一會兒,他的同伴說:“天哪。”但聽起來並不是褒獎的意思。她從他身上滾下來,把床單蓋在肩上。瑞弗躺在原處,心跳逐漸平復,皮膚潮濕,他至少堅持到瞭出汗。

但這也算不上是安慰。

現在是周二下午,瑞弗來到阿普肖特的第三周。他躺在拉上窗簾的陰暗臥室裡,這是他用假名喬納森·沃克租的房子,是小鎮北側新建房屋群中的一間。喬納森·沃克是一名作傢,不然為什麼會有人在這種季節跑來阿普肖特?話說回來,這地方有沒有季節還值得商榷。總之,喬納森·沃克寫驚悚小說,還擁有自己的亞馬遜頁面。《臨界質量》這本書雖然並不存在,但還是有人給它打瞭個一星差評。他目前正在寫一本和八十年代美軍基地有關的小說,所以才會在這種時候跑來阿普肖特。

他的同伴說:“我以前有件T恤,上面寫著:招聘男友,無需經驗。願望果然不能亂許,是吧?”

“抱歉,”他說,“因為已經很久沒有過瞭。”

“嗯,我從你的動作裡看出來瞭。”

她叫凱莉·特羅珀,在逆境酒吧工作。年齡二十多歲,身材嬌小,平胸,發色黑得像烏鴉。如果他真的是一位作傢,上面這些形容肯定會讓他為自己的詞匯量匱乏而苦悶不已。她的皮膚像奶油一樣光滑無瑕,鼻梁微微塌陷,好像撞在瞭一面玻璃上。她說自己是個犬儒主義者,此時她的雙腿纏住他的,說道:“你該不會要睡覺瞭吧?”她撫摸著他的身體,“嗯,看起來還沒完全疲軟,但還得等一會兒。”

“在那之前我們可以聊聊天。”

“你真不是女孩子嗎?不,等等,你如果是女孩就不會這麼快瞭。”

“我們還是不要大肆聲張這件事,好嗎?”

“要看你第二輪的表現如何瞭,村裡的告示欄可不是擺設。”她動瞭動腿,“西莉亞·莫登在上面貼過給傑茲·佈拉德利的評語,雖然她否認瞭,但大傢都知道是她。”她笑瞭起來,“你們大城市可見不到這些,是吧?”

“不,但我們有個叫互聯網的東西,聽說上面會有類似的事發生。”她掐瞭一下他的胳膊,這姑娘還挺兇的。他說:“你是在這裡出生的嗎?”

“怎麼?要開始打聽我的私事瞭?”

“如果是機密的話就算瞭。”

她又掐瞭他一下,這次沒有那麼用力。“父母在我兩歲時搬瞭過來,他們想離開倫敦,我爸爸從這裡通勤瞭一段時間,然後去瞭伯福德的一傢公司。”

“所以不是做畜牧業的。”

“當然不是,這裡的居民大部分都是為瞭逃離城市。但我們對陌生人也很友好,你不覺得嗎?”她又摸瞭摸他。

“來這裡的陌生人多嗎?”

她攥緊瞭手。“什麼意思?”

“我隻是想知道……這邊的遊客數量大概是多少。”

“嗯……”她繼續手上的動作,“希望你沒有別的意思。你這個問題問得像個房地產商。”

“隻是背景調查,”他隨口編道,“為瞭寫書。畢竟基地離開後這裡安靜瞭不少。”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瞭。”

“但……”

“這座村子一直死氣沉沉的,但最近開始變得更有活力瞭。”她揶揄地看瞭他一眼,眼睛綠得驚人。瑞弗希望她能突然想起一段回憶,比如幾周前來瞭一個光頭男人,想起他的姓名和地址……三個星期瞭,他連B先生的尾巴都沒抓到。他已經在逆境酒吧混成瞭熟客,當地人都會喊他的名字跟他打招呼。他知道他們的住處,也知道哪些房子是空的。但他完全沒見到B先生,也沒見到他光滑的頭頂,但因為凱莉的動作,他現在根本無法集中精神。“這還差不多。”她緩緩說道,然後瑞弗喪失瞭一切思考能力。此刻的他不是來臥底的特工,而是和一位可愛的女士臥在床上,而她明顯值得比剛才更好的待遇。

所幸這次他沒有讓她失望。

峰會召開的前一天,阿爾卡迪·帕希金終於到瞭。他在帕克街的大使館酒店裡,外面的交通亂成一團,就像一場街頭鬥毆,隻不過主角換成瞭車。大廳裡隻有噴泉的涓涓水聲,前臺能聽到謙和的低聲細語,接待員就像是從《時尚》雜志裡走出來的一樣。財富曾經令路易莎著迷,就像天空上的飛鳥,是某種遙不可及的東西,會讓人感到眩暈。但明去世後三個星期,她見證瞭富人的生活是如何由一系列的安保細節組成的。就算外面發生瞭槍戰,裡面也隻會聽到香檳開瓶的氣泡聲。就算有人被車輛碾成肉醬,也不會臟瞭他們的眼,不會污染屋內清潔的空氣。

她身後,馬庫斯·朗裡奇說:“這地方真不錯。”

馬庫斯是路易莎的新搭檔,她不喜歡,但這是她自己接下的任務。是總部派的任務,更具體一點說,是蜘蛛·韋佈派的任務。這就是她的現實。最難的是不能讓別人知道她準備為此做出多大的犧牲。她不想被撤下任務,尤其是這個她和明一起接手的任務,為此她願意付出一切。

帕希金住在頂層,很難想象他會住在其他地方。電梯的聲音比馬庫斯的呼吸聲還安靜,門打開後直接就是帕希金的套房。皮奧特和基裡爾等在門口,前者露出瞭微笑。他和馬庫斯握瞭握手,又對路易莎說:“很高興再見到你,我聽說你同事的消息瞭,請節哀。”

她點瞭點頭。

皮奧特帶他們穿過淺色的大廳,房間裡鋪著厚厚的地毯,空氣裡飄著春天的花香。路易莎不禁想道:熏香會不會是直接從通風口吹出來的?他們走近後,帕希金從扶手椅上坐起身。“歡迎,”他說,“你們是能源部的人?”

“我是路易莎·蓋伊。”她說。

“馬庫斯·朗裡奇。”馬庫斯補充道。

帕希金看起來五十多歲,有點像某個英國演員,但路易莎想不起名字。他中等身高,但肩膀寬闊,濃密的黑發呈現出一種精心打理的凌亂,濃眉下的眼睛昏昏欲睡。他胸口的毛發更加旺盛,從白襯衫敞開的領口就能看出來。襯衫被塞進深藍色的牛仔褲裡。“你們喝點什麼?咖啡?茶?”他對等在一旁的皮奧特揚起眉頭。若非提前知道他是個保鏢,路易莎會以為這是個管傢,或者用俄羅斯的話來說,就是一名男仆。

“謝謝,我不用瞭。”

“我們這樣就好。”

他們在兩張舒適的椅子上坐下,圍在一張古舊的地毯邊。這張地毯至少得有一百年歷史瞭,看起來相當珍貴。

“那麼,”阿爾卡迪·帕希金說,“明天的準備都已經做好瞭,是嗎?”

他面對著兩人,但這句話很顯然是對路易莎說的。

她反正沒意見。

因為在明死去的那個可怕的夜晚,路易莎就像突然墜入深淵。她的精神幾乎崩潰,腳下的地板突然消失,卻不知要跌落多久才會觸底。然而她很快就接受瞭明離開的現實。她本該對此感到驚訝,卻隻覺得好像一直在等這第二隻鞋落下。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會讓她吃驚瞭,一切都隻是情報。太陽升起,鐘表運轉,她適應瞭這樣的節奏。一切都隻是情報,她開始瞭新的日常。

但是自從那天之後,她的下頜就總是隱隱作痛。嘴裡總會突然充滿唾液,每次都會持續好幾分鐘,仿佛她的身體在用錯誤的器官哭泣。躺在黑暗中的時候,她害怕自己睡著之後就會忘記呼吸,和明一樣死去。有些夜晚她對此甘之如飴,但大部分時候她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這次任務。

這個任務可以阻止她繼續跌落,或者至少能讓她安全落地。就像是懸崖邊伸出的一根樹枝;像裝滿瞭柔軟枕頭的車輛,停在下面等著接住她。當時她去瞭總部。明去世之後四天,天氣好像在安慰她一樣突然好轉。她和幾個評估員坐在攝政公園的樓上,手邊擺著飲水機裡的水,坐在舒適的椅子裡聊天。聊天的氛圍很輕松,一點也不像是嚴肅的問詢。墻上掛著的相框裡是經典電影的海報。這個地方和她上次來的時候不一樣瞭,就算沒發生那樣的慘劇,她也會覺得有些奇怪。就像回學校之後發現他們把高中部改造成瞭芳香療法中心一樣。

詹姆斯·韋佈致哀的說辭像是在照搬教科書。“請節哀順變。”還是美國的教科書,“明是個好同事,我們會想念他的。”

她說:“如果他真的那麼好,就不會在斯勞部門瞭,不是嗎?”

“這——”

“也不會喝醉瞭酒之後淋著雨去那麼繁忙的馬路上騎車。”

“你在生他的氣。”他抿起嘴,“你有和誰聊過嗎?也許會有……幫助。”

她更想一拳打在那張臉上讓他閉嘴。但慘痛的經歷已經教會瞭她別人希望她如何去面對悲痛。於是她說謊瞭:“嗯,我找人聊過瞭。”

“休假瞭嗎?”

“盡量休息瞭。”

也就是一天。

他看向窗戶,窗外能看到對面的公園。現在還是早上,有很多趕著去上學的人。母親推著嬰兒車,蹣跚學步的孩童在草坪邊探索。一輛汽車突然回火,一群受驚的鴿子飛向空中,畫瞭一個八字形的弧線,最後落在草坪上。

“雖然現在問有點不太合適,”他說,“但我還是要跟你確認一下,你覺得自己還能繼續這次任務嗎?”

他壓低瞭聲音,理論上這是一次心理疏導,但此處隻有他們兩人,她知道他肯定會提起針塔的任務。

“當然瞭。”她說。

“因為我可以——”

“我沒事。是的,我是在生他的氣。幹瞭那種傻事,把自己都搭進去瞭。所以是的,我很生氣。但我還能繼續工作,我需要工作。”

她覺得這次語氣拿捏得正好,摻雜瞭適量情緒。她不能讓他覺得她是個僵屍,也不能讓他覺得她瘋瞭。

“你確定嗎?”

“確定。”

他似乎松瞭一口氣。“好,那就好。太好瞭,嗯,因為要重新安排還挺——”

“我不想添麻煩。”

蜘蛛·韋佈眨瞭眨眼,繼續道:“好吧,記得要定期和我匯報情況。”又是從教科書裡摘出來的一句話。出自《如何告知下屬會議結束》那一章。

他領她走到門口。外面有人帶她回到樓下,收走她的訪客門卡,再目送她離開。他們是在趕她走,以前她會氣得半死,現在卻什麼感覺都沒有。他們已經說好瞭,她會繼續完成針塔的任務,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

韋佈拉開門,說:“但你說得沒錯。”

“什麼?”

“哈珀不應該在喝醉瞭之後還騎車上路,很明顯這隻是一次意外,我們查得很仔細。”

“我知道。”

她離開瞭。

也許,她下樓時想道,也許等這些都結束之後,她會查出來明的死因到底是什麼,然後殺掉那個害死他的人。她會回來,把蜘蛛·韋佈丟出那扇他最喜歡的窗戶。

全看她心情如何。

* * *

凱莉去洗澡時,瑞弗穿上瞭短褲和襯衫,然後撿起四散在房間裡的衣服,有一些在樓下。畢竟她隻是來喝咖啡的。他在客廳裡找到瞭她的襯衫和挎包。包裡的東西散落一地,他把東西撿起來,裝回包裡。她的手機、錢包、平裝小說和素描本。他先翻起瞭素描本,裡面畫瞭附近的樹林,離開村莊的小路,一群人聚在酒吧的露臺上。她不太擅長畫臉,但聖約翰的書房畫得很漂亮,還有教堂的墓地,鉛筆描繪的陰影勾勒出墓碑的形狀,周圍是枯萎的野草。還有一些對村莊空域的研究,凱莉·特羅珀會開飛機。最後一頁很奇怪,不像素描,更像是設計草稿,畫著精心設計出來的城市景觀,最高的建築物被閃電擊中。底下有一行潦草的字跡。

“約翰尼?”

“來瞭。”

他把她的襯衫拿到樓上的臥室,她正裹著浴巾站在那裡。

“你看起來……”

“很美?”

“我本來想說很濕。”他說,“但很美也可以。”

她吐瞭吐舌頭。“某人對自己很滿意嘛。”

他躺在床上欣賞她穿衣服的景色,說:“我都不知道你還畫畫。”

“偶爾吧,你翻瞭我的素描本?”

“它掉到地上瞭。”他坦白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不會畫人臉。但在這種地方生活,人總得發展點愛好。”

“那開飛機……”

“不是愛好。”她綠色的眼睛變得認真起來,“飛上天時你才會真正擁有活著的感覺,你也應該試試。”

“也許吧,你下次什麼時候飛?”

“明天。”一絲笑容從她臉上閃過,好像藏著什麼秘密,“但是不行,你不能跟過來。”她吻瞭他一下,“我要走瞭,開店之前要把貨備好。”

“我待會兒去找你。”

“好。”她頓瞭頓,“剛才很開心,沃克先生。”

“我也是,特羅珀小姐。”

“但這不意味著你可以不經同意隨便翻閱我的東西。”她說著咬瞭一下他的耳垂。

聽到前門關上的聲音之後,他給蘭姆打瞭電話。

“這不是007嗎?有什麼進展嗎?”

“完全沒有,線索指向的都是死胡同,當地居民也毫不知情。”瑞弗說。他盯著自己光裸的腳趾。“如果B先生真的來過,他肯定在被發現之前就迅速離開瞭。”

“老天,他該不會是躲起來瞭吧?”

“前提是他真的來過這裡的話。他可能從來沒踏上過這片土地,也許出租車還沒打上‘空車’的燈他就跑到別的地方去瞭。”

“也可能你就是個廢物。那地方有多大?三座木屋加一片鴨子池塘?你檢查過牛棚瞭嗎?”

“他為什麼要不遠萬裡從倫敦跑過來躲在一座牛棚裡?而且這裡也沒有牛棚。”瑞弗發現窗簾架上掛著一隻襪子。“你的B先生不住在這裡,也沒換成什麼別的名字,我敢保證。”

“所以你已經融入社區瞭?”

“我,嗯,有瞭一些進展。”

“天哪,”蘭姆說,“你在睡當地人。”

“這裡的大部分居民都退休瞭,或者去倫敦通勤,或者是遠程辦公,很多房屋都是空置的。據說學校也要關門瞭,說明社區活力正在消失……”

“如果我想看這種煽情的玩意就直接去讀《衛報》瞭。國防部那邊呢?”

“他們不太歡迎訪客,但那裡也不是開發秘密武器的基地,不是嗎?隻是一個射擊場。”

“但曾經是美國人的地盤,誰知道他們在櫃子裡留瞭什麼玩具?”

“無論他們當時帶瞭什麼過來,現在都不一定在瞭。”

“但如果留下過痕跡,被人發現的時候還是會很尷尬。”蘭姆說。

你突然變成這方面的專傢瞭?瑞弗想道。“嗯,”他撿回襪子,“所以我才給你打電話,我打算今晚進去看看情況。”

“這還差不多。”蘭姆停頓瞭片刻,說,“你穿衣服瞭嗎?你聽起來好像沒穿衣服。”

“我穿衣服瞭。”瑞弗說,“路易莎怎麼樣?”

“在工作呢。”

“好吧,嗯,她看起來還好嗎?”

蘭姆說:“她男朋友被汽車碾成瞭肉醬,我覺得她早上醒來應該不會高興地吹口哨。”

“你調查過事件瞭嗎?”

“我們是什麼時候調換職位瞭嗎?”

“隻是問問。”

“醉酒騎車,這幾個字看起來不像是在找死嗎?”

“去死吧,傑克遜。”瑞弗勇敢地說道,“哈珀是你手下的人,就算他被閃電劈死,你也得去問問天氣出瞭什麼問題。我隻是問你有沒有查到什麼。”

對面陷入瞭沉默,瑞弗聽到瞭打火機的聲音,然後蘭姆說:“他喝醉瞭,他去瞭馬路對面,喝瞭幾杯啤酒,然後又去別的地方喝瞭伏特加,好幾輪。”

瑞弗緊緊地閉上眼睛,當然瞭,你喝瞭幾輪酒,然後醉得不省人事,都是這樣的。“他在哪兒喝的伏特加?”

“我們也不知道,你要猜猜城市大道西邊有多少傢酒吧嗎?”

“攝像頭有沒有拍到——”

“我們怎麼沒想到這個?”蘭姆在電話那頭抽瞭一口煙,“牛津街的攝像頭拍到瞭他——至少我們是這麼認為的。畫面是黑白的,所有騎自行車的人看起來都一個樣。事故現場什麼都沒拍到,有輛車蹭到瞭柱子,弄壞瞭攝像頭。”

“這麼巧。”

“是啊,說明這個路口經常發生事故。監察部門沒什麼異議。”

“哈,”瑞弗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但那可是監察部門,是總部的看門狗,“行吧,那我之後再聯系你。”

“好。對瞭,卡特懷特。下次你讓我去死的時候,記得離我遠一點。”

“我確實離得很遠。”瑞弗解釋道。

“這次原諒你瞭。”

他掛掉瞭電話,去洗澡瞭。

“那麼,”帕希金面對兩人,但明顯是在對路易莎說話,“明天的準備都已經做好瞭,是嗎?”

“都準備好瞭。”

“我不想惹麻煩,但你們不是能源部門的人,對吧?”

朗裡奇剛張開嘴,路易莎就打斷瞭他。“不是。”

“軍情五處,是吧?”

“其中的一個部門。”

馬庫斯說:“細節不重要。”

帕希金點瞭點頭。“當然,我不是想收買你們,隻是想弄清楚現狀,我的手下可以保護我——”

基裡爾守在門邊,皮奧特守在他身側。他們神情嚴肅,和三周前見到的時候判若兩人,當時他們看起來有些笨拙,甚至無憂無慮,然後明……

“還有你,我猜你負責確保一切都能順利進行?”

“是的,沒問題。”馬庫斯說。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無論你們是不是能源部的人,你們應該知道,嗯,你們的政府希望能與我的石油公司建立互惠互利的關系。我相信這在我的能力范圍之內,”他謙虛地說道,“但肯定還不足以支撐整個英國的運轉,當然。但是可以作為儲備,以備不時之需。”

他英語說得很流利,適度的口音肯定也是精心設計過的。無論談判的內容是什麼,低沉悅耳的聲音總是加分項。

“鑒於這次特殊會面情況敏感,為瞭一切都能順利進行,我有一個提議。”

路易莎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說出這些句子,就像是精心上好發條的玩具,搖搖擺擺地穿過地毯走來。“好的。”她說。

“我希望今天下午能去現場看一看。”

“現場……?”

“針塔,”他說,“這是那座建築的名字,對不對?”

“是的,針塔。”

“因為樓頂的那根針。”馬庫斯說道。

帕希金禮貌地看瞭他一眼,但馬庫斯沒有什麼要補充的,於是帕希金又將目光移回到路易莎身上。“我想看看房間,實際去那裡走一走。”他右手的食指碰瞭碰襯衫最上面的扣子。“在我們開始正式談判之前,我想熟悉一下環境。”

路易莎說:“給我五分鐘,我要打個電話。”

蘭姆和瑞弗通完話之後,在椅子上坐瞭一會兒。凱瑟琳·斯坦迪什會說他此時的表情很“危險”,這意味著他在思考吃喝之外的事。他看瞭下手表,嘆瞭口氣,沉重地喘著氣站起身,從地上撿起一件襯衫,揉成一團,然後穿過走廊到凱瑟琳的房間。

“你有購物袋嗎?”

凱瑟琳從辦公桌前抬起頭,眨瞭眨眼。

他揮著襯衫。“有人在嗎?”

“在那兒呢。”她指著衣架上的帆佈包說。

蘭姆伸手從包裡拿出瞭半打塑料袋,把襯衫塞進其中一個,剩下的掉到瞭地上,他看都不看就轉身離開。

“這麼急著走?”她問。

蘭姆把塑料袋舉過頭頂,頭也不回地說:“今天洗衣服。”然後消失在瞭樓下。

她盯著看瞭幾秒,搖瞭搖頭,繼續剛才的工作。

她面前擺著許多生活的碎片、人物背景,都是從網上和官方檔案中搜集來的。稅務局、車輛登記局還有國傢統計局,都是常規的資料庫。簡直就像在用叉子喝一碗數據湯。

雷蒙德·哈德利,六十二歲,曾是英國航空的飛行員,任職十八年,現在則忙著處理當地政治和環境問題。但他對政治事業的熱情並未阻止他購入一架小型飛機。

鄧肯·特羅珀,六十三歲,曾在倫敦一傢高級律所工作,現在每周去伯福德的一傢公司工作幾天。

安妮·薩爾蒙,六十歲,曾在華威大學任經濟學教授。

斯蒂芬·巴特菲爾德,六十七歲,曾是燈塔出版社的社長。這是一傢專門做左傾歷史書籍的小公司,直到其中一個行業巨頭將其吞並,留下瞭成堆的金子。

他的妻子麥格,五十九歲,合夥經營一傢服裝商店。

安德魯·巴奈特,六十六歲,退休公務員,曾在交通部任職。這是凱瑟琳第一次見到真的在交通部工作的人。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人。有在金融監管機構工作的,兩個電視制作人(一個在BBC,另一個在獨立電視臺),一個在波特唐工作的化學傢,還有設計師、教師、醫生,一名記者,和從各行各業(建築、煙草、廣告、飲料)搬來的企業傢。全都是成功人士。他們雖然工作繁忙,卻選擇在科茨沃爾德的阿普肖特安靜地生活。但這種生活應該也需要繁忙的工作提供資金支持。很多人選擇瞭提前退休,大部分人有孩子,所有人都開車。

不過這些都和她沒關系,更不是她的工作。她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不要多管閑事,但她有點擔心瑞弗·卡特懷特。希望他能安全歸來,不要把命丟瞭。

他是去科茨沃爾德,斯坦迪什,又不是去赫爾曼德省。

確實如此,但蘭姆也確實把瑞弗當成獻祭羔羊一樣送瞭出去,就為瞭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考慮到事件的開端是一起謀殺案,他們無法保證瑞弗的這次鄉村之旅能平安無事。

她又看瞭一眼斯蒂芬·巴特菲爾德的檔案。一傢左傾的出版公司,會不會有點太顯眼瞭?還是剛好能作為掩飾?

在沒有更多信息的情況下她根本無從判斷。雖然阿普肖特人口不多,但逐個調查每個村民的背景資料還是太困難瞭。但是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就算讓所有居民排成一排站在她面前,B先生也不會出現在其中。因為如果蘭姆說得沒錯,可憐的迪基·鮑真的是中瞭埋伏以後被殺害,那麼B先生在留下線索之後就沒有其他用處瞭。但問題是,為什麼線索指向瞭阿普肖特?

唯一的提示是那個字:蟬。這是波波夫傳說的一部分,為瞭誤導安全局,讓他們追查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間諜網。但在間諜的世界裡,這並不意味著它絕對不是真的。也許這麼多年後,真的有蟬蟄伏在阿普肖特,正準備破土而出,開始鳴唱。

但最大的疑問是:為什麼要引起他們的註意?

她突然感到一陣煩躁,扔下筆站瞭起來。總有一些無腦的瑣事能幫她轉移註意力,不再去想蘭姆那個更復雜、但同樣無腦的問題。比如擦幹凈窗戶上的一塊污漬。擦著擦著,她發現污漬黏在窗戶外側。她站在窗前,看到遠處的屋頂上升起一縷青煙,心裡不由得一緊,好像有人在用手指戳她的心臟。但在那隻手抓住她之前,她想起來那邊有一傢火葬場,煙囪裡飄出來的是一場個人悲劇,不是公共災難,但還是讓人有些後怕。每當你看到城裡有煙霧升起,那種恐懼總會爬上心頭,害怕“那件事”會再次發生。這幾乎已經成瞭一種條件反射,所以她並不會說“那件事”究竟是什麼。

突然有人出聲,她嚇得叫瞭出來。

“啊,抱歉,我不是想——”

“不,沒事,我隻是走神瞭。”

“抱歉。”雪莉·丹德爾再次說道,“你可能會想看看這個。”

“你找到他瞭?”

“是的。”雪莉說。

韋佈說:“當然沒問題,帶他去轉轉唄。”

“所以現在是他說瞭算?”

“他是個有錢人,有錢人控制欲都很強。”

一夜之間韋佈就把鞋子放進富人走廊瞭,對有錢人的怪癖如數傢珍。

路易莎說:“好吧,我就是打電話跟你確認一下。”

“不,這很好。這是好事。”他掛掉瞭電話。

她的視線模糊瞭片刻,但很快就恢復正常。蜘蛛·韋佈剛才算是拍瞭拍她的腦袋,說她幹得好。但這也是任務的一部分,隻要她還在做這份工作,就要忍受任何可能的屈辱。

大堂的玻璃門外駛過三輛巴士,第三輛是敞篷雙層巴士。遊客激動地從裡面探出頭來,欣賞路邊的建築、公園,還有其他車輛。看到遊客時你總是忍不住去想: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嗎?不停地對著地標建築發出贊嘆的聲音,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明以前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每次看到旅遊大巴的時候她都會想起來。

她轉向馬庫斯說:“沒問題。”

馬庫斯給樓上打瞭電話。“我們外面見。”掛斷之後他說,“他們現在下來。”

有錢人的時間觀念和普通人不一樣,“現在”的意思是等帕希金準備好。站在人行道上等待是必修課。路易莎數著路上的黑色汽車打發時間:七、八、九。二十一輛。

馬庫斯說:“石油交易,怎麼可能。”

“什麼?”

他說:“別這樣。”

汽車駛過,她漏數瞭。

“他要和英國政府談能源交易?就他自己?”

“他是石油公司的老板。”

“安保公司還有裝甲車呢,但你也沒見到過他們參加陣亡將士紀念日遊行,不是嗎?”

“這倒也是。”

“私人公司和國傢利益是兩碼事,你覺得克裡姆林宮會讓一個私企這麼猖狂嗎?不可能的。”

路易莎不想和馬庫斯·朗裡奇搭檔,但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她隻希望他能安靜地完成任務,把嘴閉上,打好下手。不要隨便質疑這次任務的目的,或者至少不要這麼大聲。

“你看那份檔案瞭嗎?他可不是那種和明星結婚、買幾個足球隊的富翁,他是沖著權力寶座去的。”

繼續回避問題就太不自然瞭,於是她說:“那他為什麼想見蜘蛛·韋佈?”

“是反過來才對。蜘蛛·韋佈怎麼會不想見他呢?他有可能入住克裡姆林宮啊。一想到有可能和這樣的人共處一室,蜘蛛肯定激動得褲子都濕瞭。”

這下路易莎真的忍不住瞭,問道:“韋佈想招募他?”

“我猜是這樣。”

她說:“因為這是通向政壇的第一步,是吧?把自己賣給另一個國傢的情報機構。”

“也不是為瞭泄密。”馬庫斯說,“帕希金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影響力,這才是他真正的作用。相應地,當他開始行動的時候就會得到西方的支持。”

“確實。《每日電訊報》上的報道隻是開始。接下來韋佈就會想要自己的照片也一起登報。”

“這可是二十一世紀,路易莎。你要想登上世界舞臺,當然要受到人們的重視。”他用小指撓瞭撓鼻尖,“韋佈可以安排帕希金和各種人見面。英國首相、皇室成員還有彼得·賈德。相信我,這對帕希金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他想在俄羅斯掀起風浪,國際報道當然是多多益善。”

“二十一世紀瞭,馬庫斯。”路易莎同意道,“但有些地方還停留在中世紀。帕希金要是敢在普京大帝面前耀武揚威,第二天腦袋就會被戳在棍子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電梯門打開,帕希金出現瞭。皮奧特和基裡爾像獵犬一樣跟在他身後。

“閑聊時間結束瞭。”她說。馬庫斯終於閉上瞭嘴。

三樓的辦公室比凱瑟琳的屋子要吵得多。你會不由自主地註意到外面繁忙的交通,幾分鐘內看到巴士一輛接一輛地駛過,看到乘客的面孔,然後隔上整整半個小時都看不到一輛新的巴士。但兩位女士並不是在研究巴士乘客的長相。

“確實是他。”

就是他。凱瑟琳確定無疑。

雪莉的屏幕暫停,分屏畫面的一半是她從數據鎖偷來的監控攝像:B先生坐在向西行駛的列車上,動作詭異而僵硬,簡直就像一幅靜止畫面。他後面有一個年輕女士動瞭動,顯得有些猶豫不決。但B先生仍然保持專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就像一個外出旅遊的塑料模特。

另外半張屏幕上,B先生穿著同樣的衣服,臉上是同樣空白的表情,頭頂也是同樣的寸草不生。B先生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這次的現實世界更加繁忙而模糊。他站在隊伍裡,周圍的人拖著行李箱走過閃亮的地面,被暫停的畫面困在瞭靜止的混亂中。

“蓋特威克機場。”雪莉說。

“這麼低調。”凱瑟琳喃喃道。

但這恰好印證瞭蘭姆的推測,如果你佈下線索,肯定希望能有人追查到最後。B先生或者他背後的人希望他們能知道他離開瞭,但肯定會驚訝他們居然花瞭這麼久才查到。話說回來,他們也不可能知道是斯勞部門在追查這件事。總部可以查看所有機場的監控,還能用最先進的人臉識別軟件辨別監控畫面。在艾德門大街,他們隻能看雪莉·丹德爾偷來的錄像,用著過期軟件。

“早班飛機。”雪莉說,“去佈拉格。”

“什麼時候?”

“在他從阿普肖特下車後七個小時。如果第二天早上要趕飛機的話,為什麼還要大老遠跑到那裡去?”

“問得好,”凱瑟琳並沒有出聲回答,而是說,“好,既然我們知道他去瞭哪兒,現在來查查他到底是誰吧。”

* * *

這是件好事。

韋佈小心地把手機放在瞭桌子上,他喜歡把東西擺放整齊。然後他順瞭順頭發,這也是他喜歡的事。

這是件好事。他是這麼對路易莎·蓋伊說的,也確實是這麼想的。明天之前,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先通知他。如果他隻有一個值得誇耀的能力(他值得誇耀的能力可不少),但如果一定要選一個,那就是回避災難。

比如明·哈珀死去的那個糟糕的夜晚,蜘蛛·韋佈提前收到瞭消息。所以他趕在傑克遜·蘭姆之前到達瞭現場。回避災難最關鍵的是時機。然後他去瞭維多利亞堤岸,坐在長椅上,看向對面黑暗的畫廊,用最快的速度整理瞭現狀。策略的九成是及時反應,無論什麼問題,想得太久都會把自己逼進死胡同。

他給戴安娜·泰維納打瞭電話。“我們有麻煩瞭。”

“哈珀。”她說。

“原來你知道瞭。”

她忍住瞭一聲嘆息。“韋佈,我是副局長。你呢?說得好聽點也就是個打雜的。所以是的,我比你更早得知瞭明·哈珀被害的情況。”

“被害?”

“被車撞瞭。”

“我在實時監控現場的情況。”

她說:“太好瞭,如果他的情況好轉——”

“我是說——”

“——請一定告知我。因為我們可以把事件包裝得漂亮一點:《軍情五處特工起死回生》,肯定會有一堆人爭著投簡歷,你不覺得嗎?”

韋佈等她說完之後開口道:“我的意思是我和尼克·達菲聊過瞭,他第一時間趕到瞭現場。”

“那是他的工作。”

“他覺得事件沒什麼疑點,就是看上去的那樣,是一場意外。”

對面沉默瞭片刻,然後問道:“這是他的原話?”

達菲的原話是:排除所有可能性之前還不能確定,但他身上的味道跟釀酒廠似的,司機也沒逃逸,一直留在現場。

韋佈說:“差不多,是的。”

“所以他的報告裡也會這麼寫。”

“我比較擔心的是事件發生的時機,考慮到還有針塔的事……”

“天哪,”戴女士說,“他是你的同事,韋佈,你和他一起工作過,還記得嗎?”

“但我跟他不熟。”

“你難道不覺得,在你開始擔心他的死亡會對你的事業造成什麼打擊之前,你應該先想想這會對我的事業造成什麼樣的打擊嗎?”

“我想過瞭,我在想我們應該怎麼辦。等達菲寫好報告說這是一次交通事故,我們就可以悼念哈珀,當然瞭。但我們也要把手頭的事辦好。如果有人徹查他的死亡,勢必會關註到他死前做的事。如果羅傑·巴羅比聽說我們在審計期間未經批準就借調瞭哈珀——”

“我們?”

韋佈說:“當然,我記錄瞭我們的談話,我必須這麼做。等事情辦成,我們把阿爾卡迪·帕希金發展成線人,攝政公園和白廳的所有人都會想分一杯羹。尤其是——你知道的。”

英格麗德·蒂爾尼,他無聲地說道。

“最好從一開始就擺明誰才是這件事裡的大功臣。”

戴安娜·泰維納把心裡想的話說瞭出來。

韋佈把手機舉在耳邊,抬起頭來。看不到星空,但倫敦很少能見到晴朗的夜空。有天氣原因,也有光污染的原因。城市向夜空發射各種重量級“武器”,而這些總會贏過微弱的星光。但看不見並不意味著它不存在。

最終她說道:“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事,隻是打個電話。”

“給誰?”

“尼克·達菲。”

“我以為你說他覺得沒有什麼疑點?”

“他確實是這麼說的,但我們隻是想讓他快點交上報告,就算是臨時報告也行。讓大傢保持冷靜,直到針塔的任務完美收官。”

又是一陣沉默。

“我們就相當於完成瞭一次情報界的政治壯舉——”

“別太得寸進尺瞭。”她思索道,“哈珀的死和這次任務沒有關系吧?”

“這是一次意外。”

“但萬一這是一次精心設計的意外,其實和任務有關呢?”

“不會的。帕希金人都還沒到呢,而且就算有人聽說瞭他想加入咱們的隊伍,也不會沖著明·哈珀去,他隻是個邊緣人物。”

“一匹下等馬。”

“他又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隻知道要給石油交易做安保工作。”

她說:“你應該知道,如果事情暴露,羅傑·巴羅比是你最不用擔心的人,對吧?哈珀雖然是下等馬,但別忘瞭馬廄管理員是誰。”

“別擔心,我會小心避開容易受傷的腳趾。”

她笑瞭。“傑克遜·蘭姆被踩到之後就像一頭發怒的大象。”對面一陣沙沙聲,她好像換瞭一隻手拿電話。“我會和達菲聊聊的。”說完她就掛斷瞭。

韋佈當時想到瞭一件事,現在也依然是這麼想的。他想到瞭大象,想到它們是如何衰老然後死亡。有一個紀錄片裡拍到大象死在湖邊,幾個小時後,蒼蠅飛瞭過來,然後是鳥兒,接著是鬣狗。沒過多久,大象就被分而食之。雖然傑克遜·蘭姆當年是個傳奇人物,但人們當年也是這麼說羅伯特·德尼羅的。

這是件好事。

路易莎·蓋伊遵守瞭約定,總部也隻有戴女士知道帕希金的任務。明天之後,他,詹姆斯·韋佈就能掌控軍情五處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線人。

現在,他必須確保一切都能順利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