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弗走進酒吧,兩桌人跟他打瞭招呼。他不禁想道:在倫敦,就算你連續幾年光顧當地酒吧,死後人們都不知道該在你的花圈上寫什麼名字。但也可能是他的問題,瑞弗隻有在偽裝成別人時才能這麼快交到朋友。他回應瞭那兩桌人的問候,來到瞭巴特菲爾德夫婦的桌前。斯蒂芬和麥格·巴特菲爾德手邊都放著一杯酒。凱莉站在吧臺後,正在用茶巾擦拭玻璃杯。
“好久不見。”她說。
她在捉弄他,但是沒關系。
他點瞭一杯礦泉水,她揚起瞭眉毛。“發生瞭什麼好事?”她說著倒瞭一杯水,瑞弗心裡忽然刺痛瞭一下,希望不是他的良心在作祟。就算他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凱莉,也會想和她認真地發展一段關系。但他很確定,如果她發現他一直在說謊,肯定會砍掉他的——
“醃雞蛋?”
“什麼?”
“你想要個醃雞蛋嗎?是一種很受歡迎的當地美食。”
她字正腔圓地說道,好像在請他回想最近吃過的其他當地美食。
“很誘人,但還是算瞭吧。”他說,“今天晚上飛行俱樂部沒有活動嗎?”
“格雷格剛才來瞭一趟,你想找誰?”
“想找的人就在眼前。”他小聲回答道。
“小心,隔墻有耳。”
“我不會到處亂說的。”
“好啊,”她說,“我們遲早能把你培養成一名優秀的間諜。”
回到巴特菲爾德那桌時,這句話依然回蕩在他的耳邊。
斯蒂芬和麥格是飛行俱樂部成員達米恩·巴特菲爾德的父母。斯蒂芬曾經從事出版業,現在已經退休。麥格和朋友在莫頓因馬什共同經營一傢精品店。用斯蒂芬的話說他們就是:身在鄉村,心系城市。雖然住在鄉下,但他們很樂意每個月去倫敦吃兩頓飯,走親訪友、看看戲劇。“感受一下文化氣息。”但平時也願意戴一頂斜紋呢帽,穿一件綠色V領毛背心,再拿一根鍍銀的拐杖,正所謂入鄉隨俗。
他問瑞弗:“你的書寫得怎麼樣瞭?”
“就那樣吧,畢竟才剛開始。”
“還在調查階段?”麥格說。她雖然看著瑞弗,但修長的手指正焦慮地擺弄著面前的煙草、煙紙和一次性打火機。今晚她用一條黑色的絲綢頭巾裹住瞭灰白色的金發,穿著一條長及腳踝的裙子,銀色的絲線閃著光,黑色的開衫有兩個很深的口袋,還裹著一條帶紅色流蘇的披肩,就像一個離開瞭沙漠的貝都因人。她眼角的皺紋,還有她穿的衣服都在暗示她煙民的身份。在倫敦他可能隻會覺得她是個老嬉皮士,但在這裡她看起來更像個隱居的女巫。瑞弗完全可以想象她給患瞭相思病的情郎調配魔藥的樣子——如果現在還有人用“情郎”這個詞的話。可能這裡還有吧,但城裡人肯定不這麼說瞭。
比如坐在另外一張長椅上的小情侶,看起來挺甜蜜的。
“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都是調查階段完成的。”他說。偽裝成一個作傢實在太容易瞭,甚至有些好笑。“寫下來反而是最輕松的部分。”
“我們之前還和雷說起瞭你,你見到他瞭嗎?”
瑞弗還沒見過雷蒙德·哈德利,但早就聽聞他的大名。他可以說是這個村子的中心人物。他是教區委員會成員,學校董事會成員,任何需要簽名的地方都有他的名字。他還是飛行俱樂部的榮譽顧問。雷蒙德是個退役飛行員,停在國防部附近的那架小飛機就是他的,但瑞弗一直摸不清他的行蹤。
“還沒見過。”
因為哈德利總是恰好離席,或者隨時可能回來,但就是不出現。阿普肖特除瞭這傢酒吧沒什麼可去的地方,但過去這幾周裡,哈德利設法找到瞭其他可以消磨時間的場所。
“雷當時和基地的那些幹部走得很近。”麥格繼續道,“總往那邊跑,是不是,親愛的?”
“當時但凡有一絲機會,他肯定會加入的。現在也是。我敢說他為瞭開那些美國噴氣飛機甚至願意捐一個腎。”
“你們居然還沒碰到過嗎?”麥格說,“他肯定是在躲著你。”
“其實我今天早上好像看到他瞭,他在去商店的路上,個子很高,光頭,是不是他?”
麥格的手機響瞭,時機也太糟糕瞭。“是我兒子。”她說,“我接一下。達米恩,親愛的,對,不,我不知道,去問你爸爸。”她把手機遞給斯蒂芬,然後對瑞弗說,“抱歉,親愛的,我要去抽根煙。”然後她拿起瞭手頭的那些東西,走向門口。
達米恩的車似乎出瞭什麼問題,這通電話應該會打很久,斯蒂芬·巴特菲爾德抱歉地對瑞弗揚瞭揚眉毛。瑞弗做瞭個“沒關系”的手勢,回到瞭吧臺。
酒吧的橡木橫梁上貼著紙幣,墻壁粉刷成白色,上面掛著農具。角落裡掛著阿普肖特這些年來的照片,大部分是在草坪上拍攝的,照片裡的人從黑白兩色變成七十年代的嬉皮風,最近的一張照片裡有九個年輕人,比之前的幾代人更加自如地展示著自己的年輕靚麗。他們站在一條柏油路上,有三位女性,凱莉·特羅珀站在中間,背景裡還有一架小飛機。
他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在看這張照片,認出瞭剛才給他倒酒的女性。然後一個男人走到他身邊,看起來和瑞弗差不多年紀,但是更強壯,腦袋像一顆保齡球,頭發剃得很短,露出頭骨的形狀,臉頰和上唇也留著同樣短短的胡須。男人的眼神銳利,帶著一絲奸詐和懷疑。瑞弗在其他酒吧裡也見過這種眼神,雖然不總是伴隨著麻煩,但當麻煩發生時,他們往往就在附近,或者位於事件的中心。
“你是誰?”
禮貌一點總是沒錯的,瑞弗想道。“我叫沃克。”
“是嗎。”
“喬納森·沃克。”
“喬納森·沃克。”男人用奇怪的聲調重復瞭一遍,仿佛在說瑞弗這樣的弱雞怎麼可能配得上這個名字。
“你呢?”
“關你什麼事?”
這時第三人終於插嘴瞭,酒保輕快地說:“你,別胡鬧瞭。”然後她又對瑞弗說,“他叫格裡夫·葉茨。”
“格裡夫·葉茨。”瑞弗說,“我是不是應該用那種傻兮兮的語調再重復一遍?抱歉,我還不是很熟悉你們這裡的習俗。”
“你覺得自己挺聰明,是吧?”葉茨說著放下瞭手裡的酒杯,瑞弗腦海中響起瞭外公的聲音。你才剛開始臥底五分鐘,就要在酒吧裡和人發生爭執?臥底這兩個字你懂不懂什麼意思?“上個聰明人是個該死的城裡人,租瞭一夏天詹姆斯的房子,你知道他後來怎麼樣瞭嗎?”
瑞弗隻能回答:“不知道,怎麼樣瞭?”
“他直接滾回老傢瞭,是吧?”格裡夫·葉茨停頓瞭一下,大笑起來。“直接滾回老傢瞭。”他又說瞭一遍,狂笑不止,直到瑞弗也加入他,給他買瞭一杯酒。
那是瑞弗來到阿普肖特的第一晚,後來就順利多瞭。格裡夫·葉茨是村裡的異類。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比飛行俱樂部的成員更年長一些。他不太和他們接觸,一半是出於嫉恨,另一半則是露骨的反感。
他現在不在酒吧裡,但人稱紅色安迪的安德魯·巴奈特卻在。他在九七年選舉的時候投票給瞭工黨,所以落瞭這麼個昵稱。此時他把沒喝完的酒和沒做完的數獨放在桌子上,人卻跑到瞭別處。
附近沒有其他人,於是凱莉又對瑞弗露出瞭笑容。“你好啊,又見面瞭。”
他還能感受到她的體溫。“我還沒請你喝一杯呢。”
“下次我不當班的時候吧。”她對著他手裡的杯子點點頭,“而且不要礦泉水。”
“你明天也上班嗎?”
“還有後天。”
“那明天下午見?”
“你這是要養成習慣瞭,嗯?”和女性上過床之後,她們會用一種特定的眼神看你,此時凱莉就這樣看著他。“我和你說過瞭,我明天要去開飛機。”
“當然瞭,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地嗎?”
她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上面的一切都很特別。”
“所以要保密。”
“你會知道的。”她傾身向前,“但我今晚十一點半就下班瞭,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繼續?”
“我也想,但是今晚有點忙。”
她揚起一邊眉毛。“有點忙?晚上店鋪都打烊瞭,有什麼可忙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是——”
“你好啊年輕人,在跟我們美麗的酒吧員工搭訕嗎?”
紅色安迪剛剛抽瞭一根煙,從外面回來,外套上都是煙味。
“安迪。”瑞弗打瞭聲招呼。
“我剛才在外面和麥格·巴特菲爾德聊瞭聊。”他停下喝瞭一口酒,“再幫我倒一杯,凱莉親愛的。也給咱們這位客人倒一杯。麥格說你的小說進展不錯。”
“不用幫我點瞭,謝謝。我要走瞭。”
“可惜,我還想聽聽你的進展怎麼樣瞭呢。”安迪·巴奈特是所有人的噩夢,他是真正的當地作傢,自出版的回憶錄受到評論界的一致好評,可惜銷量慘淡。當然,你隻要認識他兩分鐘就一定會知道這件事。“我很願意幫你看看稿子。”
“我一定第一個給你看。”
後面一陣風吹來,又有人走進瞭酒吧。巴奈特說:“麻煩來瞭。”
瑞弗不用轉身就知道來者何人。
天快黑瞭,路易莎來到大理石拱門,穿行在年輕的外國遊客之間。她躲開巨大的雙肩背包,呼吸著夜晚的空氣,聞到瞭汽車尾氣、香水、煙草和公園裡落葉的味道。她走上階梯,打開一張小地圖,停下腳步。盯著地圖看瞭兩分鐘之後,又把它收瞭起來。如果有人在跟蹤她,那麼他們的技術肯定相當高超。
雖然應該沒有人會來跟蹤她。她隻是一個晚上出來找樂子的女孩,街上到處都是這種人。一群又一群新鮮的年輕人,有些沒那麼新鮮,有些沒那麼年輕。今晚路易莎也煥然一新,穿著黑色的露肩及膝長裙,搭瞭一件外套。外套已經穿瞭四年,不,五年瞭,有點舊瞭,但男人肯定不會註意到。她還穿瞭黑色絲襪,頭發用紅色的發圈束起。她看起來很美,男人很容易上鉤,方便她實施計劃。
她背瞭一個挎包,裡面裝瞭些女性必需品。必需品的定義當然因人而異,但對路易莎來說就是手機、錢包、口紅、信用卡、胡椒噴霧和一對她從網上買的塑料手銬。和大部分網購商品一樣,這些東西也很不專業,而且她肯定有考慮不周之處。她忍不住去想明會怎麼說,但這樣就本末倒置瞭。如果明能知道,她就不會這麼幹瞭。
晚上的大使館看起來截然不同。之前它是一座壯觀的都市建築,全是鋼筋和玻璃,還有精心維護的街道。現在它卻在發光,十七層樓的窗戶映出街上的車輛。她邊走邊拿出手機,他在鈴響第二聲的時候接通瞭電話。“我馬上下來。”他說。
她希望他能請她上樓。就算現在不行,之後也可以,她會確保這一點。
大堂裡掛著鏡子,她不可避免地看到瞭自己的模樣,不禁再次想道:明會怎麼想?他肯定會喜歡這條裙子,喜歡絲襪襯出她小腿的形狀,但他若是知道她為別人這樣打扮,肯定會很失望。
電梯來瞭,阿爾卡迪·帕希金走瞭出來,隻有他一個人。她如釋重負地放下瞭心。
他穿過大堂時註意著不要笑出來,眼中閃過狼一般的神采,牽起她的手吻瞭一下。非常好。“蓋伊女士。”他說,“你看起來真美。”
“謝謝。”
他穿著深色西裝,無領白色襯衫,解開瞭最上面的紐扣。脖子上系著一條深紅色的絲巾。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也許可以走過去。”他說,“今晚很暖和,不是嗎?”
“是的,很暖和。”她說。
“這樣我就能好好地欣賞一下城市風光瞭。”他說著對站在前臺的年輕女性點頭示意,領著路易莎走到帕克街上。“所有大城市——莫斯科、倫敦、巴黎、紐約,都最好步行觀光。”
“真希望大傢都是這麼想的。”她不得不扯著嗓門才能蓋過車輛的噪音。她環顧四周,沒有人跟著他們,“所以隻有我們兩個。”
“隻有我們兩個。”
“你給皮奧特和——抱歉,我忘瞭他叫什麼——”
“基裡爾。”
“你給他們放瞭一晚上假?真體貼。”
“現代社會就是這樣,”他說,“善待你的員工,不然他們就會另謀出路。”
“就算是打手?”
他攬著她的胳膊,兩人穿過馬路。她沒有感覺到壓迫,相反,他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愉快:“就算他們是打手也一樣。”
“我隻是在開玩笑。”
“我喜歡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不過,我給他們放假是因為我猜今晚不談公事。但是不得不說,接到你的電話我還是很驚訝。”
“真的嗎?”
“是的。”他微笑道,“實不相瞞,我確實會接到女人打來的電話,就算是英國女人,她們會有點……保守,是這個詞嗎?”
“這是一個詞。”路易莎說道。
“而且今天下午你的態度很公事公辦,我不是在責怪你,正相反,我覺得公私分明是很好的。不過今晚的事,我必須要問,你覺得我的推測是否正確?”
“你是說,不談公事?”
他們平安穿過瞭馬路,但他並沒有松開她的胳膊。
她說:“沒有人知道我會來,帕希金先生,今晚隻聊私事。”
“請叫我阿爾卡迪。”
“路易莎。”
他們在公園裡,沿著其中一條點著燈的小路前進。就像路易莎說的那樣,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街邊的噪音也漸漸遠去。去年冬天她和明一起走過這條路,去聖誕集市。集市上有摩天輪、溜冰場、熱紅酒和百果派。明在一個氣步槍的攤位上連續五次射偏瞭。這叫偽裝。他說。總不能讓大傢都知道我接受過射擊訓練。別想瞭,別想當時的事瞭。她說:“我們是在往哪兒走?你有計劃嗎,還是隻是隨便逛逛?”
“哦,”他對她說,“我向來計劃周全。”
我們兩個都是。路易莎想道,抓緊瞭身邊的包。
身後兩百米,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一個人影雙手插在口袋裡,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
空氣有些潮濕。天上陰雲密佈,灰色的雲層遮蓋瞭星空。格裡夫·葉茨健步如飛,但瑞弗還是跟上瞭。他們在主幹道上,沒有見到其他人,隻有少數幾棟房子亮著燈。這也不是第一次瞭,瑞弗不禁想,這座村莊是不是發生瞭時空錯位?
葉茨好像讀出瞭他的心思。“想倫敦瞭?”
“這裡安靜又平和,換換心情挺好的。”
“死亡也安靜又平和。”
“如果你不喜歡,為什麼要留在這兒?”
“誰說我不喜歡瞭?”
他們路過商店,還有幾棟小屋。聖約翰十字教堂變成瞭一個黑色的暗影,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天黑之後,阿普肖特很快就會從眼前消失。腳下的道路蜿蜒,但僅此而已。
“但有些人,哈,我很樂意喂他們吃幾顆槍子。”
“外來者。”瑞弗說。
“他們全都是外來者。那個安迪·巴奈特?說得好像自己在經營畜牧業似的,但其實連公牛的老二在哪兒都不知道。”
那就要看你是一頭母牛還是無辜路人瞭,瑞弗想道。“飛行俱樂部的人呢?”
“他們怎麼瞭?”
“他們很年輕,沒有人在這裡出生嗎?”
“沒有,他們小時候被爸爸媽媽帶過來,這樣他們就能在‘鄉村’長大。你覺得真正的本地人能玩得起飛機嗎?”
“但這裡也是他們的傢。”
“不,這裡隻是他們住的地方。”葉茨突然停下腳步,指向一旁,瑞弗轉頭,但什麼都沒看到,隻有黑色的道路,兩邊豎著籬笆。更大的黑影是樹木,向著天空揮舞樹枝。“看到那棵榆樹瞭嗎?”
瑞弗說:“看到瞭。”但其實他什麼都沒看到。
“我爺爺丟瞭農場的時候,就是在那棵樹上吊死的。看到瞭嗎?這就是歷史。你傢族的鮮血灑在這片土地上。隻是買瞭一片地並不意味著你擁有它。”
“但嚴格來講,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瑞弗說。
他們繼續向前。
“剛才你爺爺的那個故事是騙人的吧?”
“對。”
他們走到瞭一個十字路口。其中一條岔路是農場小路,狹窄的路面上有兩道車轍。格裡夫沿著小路向前,並沒有放慢速度。地面在腳下有些滑,偶爾還有凸起的巖石。瑞弗帶瞭一個筆形手電筒,但他不能用。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正在接近國防部的領地,但更是因為格裡夫會覺得他是個膽小鬼。眼前漆黑不見五指,天空中應該有一輪月亮,但瑞弗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雲層散開後的月相會是什麼樣。與此同時,格裡夫保持速度前進,並沒有被凹凸不平的路面拖累。這裡確實是他的地盤,就算閉著眼睛他都能摸清道路。瑞弗咬緊牙關,把腳抬高瞭走路,這樣更不容易被絆倒。
格裡夫停下瞭。“知道我們在哪兒嗎?”
瑞弗心想:我怎麼可能知道?
“不知道。”
格裡夫指向左邊,瑞弗瞇起眼睛,說:“看不清。”
“從地面看過去,然後向上。”瑞弗照做,離地面八英尺的地方,他發現籬笆的材質發生瞭變化,不再是低矮的灌木。某處微微閃瞭一下光,他突然明白,這就是國防部的地盤,四周圍起瞭鐵絲網,最頂端的刀片刺網卷成弧形。
“我們要翻過去嗎?”他低聲問道。
“如果你能的話,但我可不要。”
他們繼續向前。
“這裡以前是公用土地。”格裡夫說道,“戰前的時候。然後政府突然搞瞭個什麼應急措施,把這片地用來訓練瞭。但戰爭結束之後他們也沒把地還回來,是吧?直接租給瞭老美。美國人滾蛋之後,又回到瞭該死的國防部手裡。”他吐瞭一口痰,“還說是要訓練。”
“這是個射擊訓練場,對吧?”
“沒錯,但這隻是個幌子。”
“實際上呢?”
“不知道,武器開發吧。就那種生化武器,你知道吧?或者其他不想讓咱們知道的東西。”
瑞弗不置可否地“哼”瞭一聲。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
“說實話,”瑞弗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現在有機會知道瞭。”
葉茨指著一片雜草叢生的暗處,瑞弗愣瞭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看起來和這半個小時路過的雜草沒什麼兩樣,但格裡夫這時就派上瞭用場,幫他指出瞭他自己不可能找到的入口。
“你先。”瑞弗說。
“所以,嗯,你在這個能源部門幹瞭多久?”
“我以為我們說瞭,今天不聊公事。”
“抱歉,這是我的壞習慣,很難真正放松下來。”他看瞭一眼她的胸口,大部分皮膚都裸露在外。“雖然不是不可能,隻是很難。”
“那我們可要想想辦法瞭。”她說。
“值得為此幹一杯。”他舉起酒杯。她已經忘瞭他點的這瓶紅酒的名字,現在酒瓶泡在冰桶裡也看不清商標。但他指定瞭年份,這是路易莎第一次來餐廳喝這麼高級的酒。一般她隻會點快過期的那種打折貨,而不是陳年佳釀。
“我聽說瞭你同事的遭遇,很遺憾。”他說,“是哈定先生嗎?”
“哈珀。”她說。
“非常抱歉,原來是哈珀先生,請節哀順變。你們關系很好嗎?”
“我們一起工作。”
“我有一些最好的朋友都是工作認識的。”他說,“你肯定很想他,我們應該為他喝一杯。”
他又舉起酒杯,片刻後路易莎也舉起瞭杯子。
“致哈珀先生。”
“致明。”
“他肯定是個很好的人。”他喝瞭一口。
過瞭一會兒,她也喝瞭一口。
服務員端來瞭菜品,眼前的食物和香氣讓她有些反胃。她剛剛和害死明的罪魁禍首敬瞭一杯酒。但現在還不能吐出來,她還要撐過整個晚上。要讓他放下戒備,讓他開心,勾起他的欲望,直到兩人回到他的房間。然後她就可以進入正題瞭。
她想知道是誰,想知道為什麼。如果明在這裡,一定也會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所以,”她開口道,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疏離,於是清瞭清嗓子,“所以,你對明天的安排還滿意嗎?”
他像個失望的神父一樣搖瞭搖手指。“路易莎,我們剛才說瞭什麼?”
“我隻是在想那棟樓,很壯觀,不是嗎?”
“嗯,你一定要嘗嘗這個。”他擺瞭一些前菜到她的盤子裡。她依然不餓,肚子裡很難受,但不是因為餓。她勉強自己笑瞭一下,但一定很難看,就像有魚鉤在拉扯她的嘴角。但面前的富豪很有禮貌,並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揭穿她。
“很壯觀,是的。”他說。她不得不立馬把頻道換回來,他在說針塔的事。“拔地而起的高樓就是赤裸裸的資本主義,你當然也不需要聽我提起弗洛伊德,對吧。”
“現在聊弗洛伊德還有點早。”她聽見自己說道。
“但確實很難繞過他,畢竟哪裡有金錢,哪裡就有性。來,”他用叉子指瞭指,“嘗嘗吧。”
好像這道菜是他親自做的一樣。有錢人是不是都這樣?覺得同伴的一切需求和快樂都源於自己?
她吃瞭。那是一隻扇貝,上面淋瞭某種堅果色的醬,味道過於復雜,她的舌頭都要失靈瞭。但腹中那種無法用食物平息的痛楚卻漸漸褪去。吃吧,再吃一點。饑餓並不是你的錯。
他還在繼續說:“有性的地方,就有麻煩。我看到處都貼著海報,還有新聞報道,這個抗議遊行,你們能源部的領導真的不擔心嗎?”
一個笑話講多瞭就不好笑瞭。
安全局會教你充分利用手頭的資源。“時間確實不太湊巧,但我們的路線會避開遊行。”
“我很驚訝,你們的權力機關竟然會允許在工作日舉辦這樣的遊行。”
“可能組織者覺得如果要遊行示威的話,等周末人都出城瞭就沒有意義瞭吧。”她的包震動瞭一下,是手機收到瞭一條短信,但此時應該沒有人會找她,所以她無視瞭信息,插起瞭另一隻扇貝。
他問道:“遊行不會失控嗎?”
舉辦類似遊行的時候確實發生過打砸搶燒,但一般暴力都會被及時制止。“這種活動都管得很嚴,雖然時間不太合適,但沒什麼大不瞭的,肯定不會影響到我們。”
阿爾卡迪·帕希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相信你和你的同事會把我安全送到,再送回來。”
她再次露出瞭微笑,這次更自然瞭一些。也許是因為她在想等今晚結束之後,帕希金是不可能再相信她瞭。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 * *
不知為何,瑞弗總以為圍欄的這一側會有所不同。也許更明亮一些,路面也會更好走一些。但跟著格裡夫穿過灌木間狹窄的縫隙,鉆過一處敞開的鐵絲網後,他發現其實沒什麼不同。而且腳下沒有路瞭,土壤也更加泥濘不堪。
“現在去哪兒?”他喘著粗氣問道。
“建築群在那邊兩英裡外。”瑞弗不知道格裡夫指的是哪個方向。“我們要先穿過一些廢棄房屋,走大概半英裡。你要是不管那些房子,它們就會變成廢墟,都是這樣。”
“你大概多久來一次?”
“想來的時候就來,這地方很適合獵兔子。”
“有多少條路能進來?”
“這條是最簡單的。以前還有一條,在阿普肖特那邊,你隻要拔起一根柱子,就能直接穿過圍欄。但後來他們用水泥封上瞭。”
兩人繼續向前。腳下的路面很滑,而且是下坡。瑞弗腳下打滑,如果不是格裡夫抓住瞭他,他肯定就摔倒瞭。“小心點。”烏雲漸散,一絲銀光從薄如蟬翼的簾幕後探出。自從離開酒吧之後,瑞弗第一次看清瞭格裡夫的臉。他正在笑,牙齒和他坑坑窪窪的臉一樣灰白,還有他斑駁的頭頂。他的頭好像在反射那束月光。
坡的下方陰影更深。瑞弗看不出來那是樹影還是房屋,最後發現兩者皆是。面前有四棟房子,大部分沒有屋頂,鬼魅一般的樹枝從破碎的墻壁中伸出來,被一陣微風吹動,好像在招呼他前去。天空中雲層再次飄動,月光又消失瞭。
“所以,”瑞弗說,“如果有人過來,想找個能進來的入口,很可能是找不到的?”
格裡夫說:“除非他很聰明或者幸運,或者又聰明又幸運。”
“你沒在這裡遇到過其他人嗎?”
格裡夫嗤笑道:“怎麼,你害怕瞭?”
“我隻是在想這樣安不安全。”
“這地方有人巡邏,有些地方通瞭電,最好避開。”
“通電?”
“就是報警器,觸動瞭就會開始閃光、鳴笛之類的。但大部分都在基地附近。”
“這附近也有嗎?”
“你很快就會知道瞭,不是嗎?如果你觸發瞭一個的話。”
他是在開玩笑,瑞弗想道。
他舉起一隻胳膊保持平衡,跟著格裡夫走向那些廢棄的建築物。
帕希金說:“我應該問一下,你結婚瞭嗎?”
“我隻有工作。”
“那麼你收到的這些,嗯,短信,不是來自某個焦慮的愛人?”
路易莎說:“我沒有愛人,更別提焦慮瞭。”
她又收到瞭三四條短信,但是無視瞭它們。
此時兩人已經吃完瞭前菜和主菜,喝完瞭第一瓶酒,第二瓶也快要見底。這是明去世之後她第一次正經吃飯。而且還不便宜。雖然阿爾卡迪·帕希金應該不介意,畢竟他擁有一傢石油公司。路易莎不禁想道,被判瞭死刑的人會給最後一餐認真寫評價嗎?在去斷頭臺的路上順便給廚師問個好。應該不會。但他還不知道自己被判瞭死刑。
她可以用胡椒噴霧弄瞎他的眼睛,然後用塑料手銬銬住他的四肢。之後她隻需要一條毛巾和一根淋浴水管。安全局裡有抗刑訊訓練,其實是在用一種隱晦的方式教你刑訊技巧。帕希金塊頭不小,看起來也很健康,但她覺得他最多能撐五分鐘。一旦她弄清楚明是怎麼死的,是帕希金的哪個手下幹的,她就會讓他解脫。附近肯定有她能用上的東西,比如拆信刀、掛相框用的金屬線。局裡會教你充分利用手頭的資源。
“那麼,”他說,“你不好奇我的情感狀況嗎?”
“阿爾卡迪·帕希金,”她引用道,“兩次結婚,兩次離婚,身邊從來不缺迷人女性的陪伴。”
他仰頭大笑起來。餐廳裡的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路易莎發現男人們都滿臉怒容,女人們看起來都饒有興致,其中一些人又盯著看瞭一會兒。
笑完之後,他用餐巾擦瞭擦嘴角,說道:“我似乎被谷歌搜索瞭。”
“這就是出名的代價。”
他說:“你沒有覺得,嗯,反感嗎?對這種花花公子的人設?”
“迷人女性的陪伴。”她說,“我覺得這算是誇獎吧。”
“那是自然。但‘從不缺’確實是那些記者太誇張瞭,為瞭博眼球吧。”
一位服務員走瞭過來,問:女士和先生是否願意看一看甜品菜單?他轉身去拿菜單,帕希金說:“或者我們也可以現在走回去。”
她說:“好呀,不過我要先去一下廁所。”
盥洗室在樓下。如果餐廳把廁所叫盥洗室,說明它相當高級。這裡裝著復古的錫水槽和木質臺面,昏暗的燈光把鏡中的人影照得很美,墻上還掛著真正的純棉毛巾,而不是烘幹機。盥洗室裡隻有她一個人,身後傳來微弱的刀叉碰撞聲、談話聲,還有空氣凈化器的響聲。她走進隔間,鎖上門,上瞭廁所,然後檢查瞭挎包裡的東西。塑料手銬看起來有些脆弱,不太實用,但如果你用力拉一下,就會發現它十分堅韌。一旦你把它銬在某人手上,要松綁就隻能把手銬剪斷。至於那罐胡椒噴霧,標簽上警告如果直接接觸到眼睛就會造成十分嚴重的傷害——暗示得非常明顯。
她離開隔間,洗瞭手,用毛巾把手擦幹,然後走出盥洗室回到餐廳。忽然間一雙手抓住瞭她,把她拉出另一扇門到某個狹窄黑暗的地方。一隻胳膊環著她的喉嚨,一隻手捂住她的嘴。那個人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道:“把包交出來。”
下坡之後,地面上雜草叢生,石頭也變多瞭。瑞弗聽見瞭流水的聲音,他的夜視能力正在恢復,但也可能是因為眼前的東西變多瞭。第一棟房子就在他們面前,像蛀牙一樣塌陷下去,露出裡面的空洞。上半部分豎著木梁,支撐著不復存在的二樓。地面上落滿瞭磚塊、瓷磚、玻璃和碎石。其他建築最遠也隻相距幾百米,狀態和這棟房子差不多。瑞弗走到第二棟房子裡時一陣風吹過,穿過房屋的樹木沙沙作響,樹枝刮過斷壁殘垣。
“這裡曾經是一座農場嗎?”他問。
格裡夫沒有回答,他看向自己的手腕,繼續走向最遠的那棟房子。
瑞弗沒有跟上去,反而繞回瞭第一棟房子。裡面的那棵樹長得很高,樹枝都能戳到最高的墻面。他不禁想道,一棵樹要多久才會長得這麼高?這棟房子肯定已經荒廢幾十年瞭。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最近有人來過,他站在冰冷的灰燼中,在被火燒毀的廢墟裡,但火焰早就已經熄滅瞭。
如果B先生的目的地是國防部基地,他很可能就是在這裡和聯絡人碰頭的,在這片空洞中,站在肆意生長的樹木和倒塌的房屋之間。不知道這片區域有沒有人巡邏?還是警衛隻在基地附近巡邏?格裡夫肯定知道,他跑到哪兒去瞭?
瑞弗繞回屋子前方,隻能看到前面十幾米,但他不想放聲大喊。他拿起一塊石頭,砸向墻壁,石頭發出“砰”的撞擊聲,足以引起格裡夫的註意,但是沒有人出現。他又等瞭一分鐘,又砸瞭一下。他看瞭眼手表,隻差幾秒就到午夜瞭。
黑暗突然淡去,好像突然打開瞭燈的開關。一顆閃亮的光球飛向天空,伴隨著紙張撕裂的聲音。光球漂浮在空中,投下奇異的光,霎時間地面的景色變得古怪又陌生。破碎的房屋、穿插其間的樹木、坑坑窪窪的地面……好像另一顆星球。光是橘色的,鑲著綠色的邊緣。噪音漸漸消退。這是怎麼回事?瑞弗轉過身,又一道尖銳的聲音劃破夜空,如報喪女妖的尖叫,他不得不用雙手捂住耳朵。緊接著是撞擊的聲音,不知道離得有多遠,聲音還未消失就再次響起,這次他看到光球拖著一條紅色的尾巴,火熱的形狀牢牢地刻在瞭他的眼底。一發接著另一發,第一次爆炸顫動瞭地面,熱風撲面而來。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瑞弗跌倒在地。被炸毀的房屋無法提供掩護,卻是僅存的保護傘。
瑞弗跳過一面破損的墻壁,落在碎瓷磚上。附近再次響起激烈的爆炸聲,他撲倒在地,不得不爬到樹下尋求庇護,這是附近唯一能夠提供“安全”的地方。他閉上眼睛,盡可能把身體縮成一團。頭頂上,憤怒的火光在夜空中沸騰翻滾。
怎麼會這樣?恐懼充滿瞭他的內心,他用殘存的理智想道:他怎麼偏偏選在射擊演習的日子過來?
又一次爆炸奪走瞭他的呼吸,瑞弗停止瞭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