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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聽到瞭一個聲音。

“沃克。”

爆炸聲仍在持續,但隻是在他的腦海裡。金屬鼓聲般沉重的脈搏在他的頭骨內回響。每一次跳動都像一次星爆,熄滅,然後再次亮起。他的身體變成瞭一個巨大的拳頭,指節摩得生疼。

“喬納森·沃克。”

瑞弗睜開眼睛,發現他被一個矮人抓住瞭。

他還在原地,蜷縮在一棵屹立不倒的樹下,這棵樹是目前唯一能撐起天空的東西。倒塌的房屋好像縮水瞭,其他東西都變得更高大瞭,他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著,像要從胸腔裡飛出來一樣。

他在這裡待瞭多久?兩分鐘?還是兩個小時?

這個矮人又是誰?

他放松瞭身體。矮人戴著一頂紅帽子,眼中閃過邪惡的光。“喜歡這場演出嗎?”

瑞弗開口,話語擅自沖出瞭他的嘴,他感覺自己的頭像被氣球罩住瞭一樣。

“格裡夫?他早就走啦。”瑞弗發誓,矮人笑得前仰後合,就像一個不倒翁。然後他又回到瞭瑞弗面前。“他不太可能在軍事演習時留下來,是吧?”

他把瑞弗拉起來,原來他並不是一個矮人,而是一個身材正常的普通人。除非瑞弗變小瞭,恐懼確實可能有這種效果。他搖瞭搖頭,停下之後世界還在晃動。他抬頭看向天空,又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至少天空已經平靜瞭下來,沒有新的傷痕將它撕裂。接著他又看向瞭“不是矮人”的那個人。

“我認識你。”他說,這次終於能控制聲帶瞭。

“還是先離開這裡吧。”

瑞弗雙手捂住太陽穴,眼前的晃動稍稍緩和。“我們在這兒會有危險嗎?”

“夜晚還很長。”

戴紅帽子的男人不是矮人,但那頂紅帽子是真的。他走出廢墟,瑞弗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

蘭姆肉乎乎的手擦著臉。“你最好找到瞭有用的消息。”他剛才還在椅子裡睡覺,現在也坐在椅子裡,似乎還沒完全醒。但羅德裡克·何手裡拿著資料出現在門口時,他猛地睜開瞭眼,有那麼一瞬間何覺得自己像闖入獅子籠的兔子。

“我查到瞭。”他說。

凱瑟琳也來瞭。如果她剛才在睡覺,現在可比蘭姆要整潔得多,沒有弄得滿臉都是紅印。“查到瞭什麼,羅迪?”

她是唯一一個會這麼叫他的人,何不太確定他是想保持現狀,還是想讓更多的人也開始這麼叫他。

他說:“我不知道,但肯定很重要。”

“雖然剛才我睡得也沒那麼好,”蘭姆說,“但如果你把我叫醒就是為瞭玩你問我猜,等卡特懷特回來你就給我搬到他那屋去。”

“是那個村子,阿普肖特,那個地方的人口分佈。”

“那是個小村子,很難說有什麼人口分佈吧。”凱瑟琳說。

蘭姆說:“那就是個該死的玩具城,基礎設施還更少。你查到瞭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嗎?”

“基礎設施更少,沒錯。”何開始更有信心瞭,想起瞭自己賽博戰士的身份。“那地方什麼都沒有,就算曾經有,也是美軍基地。名單上的那些人都跟這個基地沒什麼關系。”

蘭姆點起一根煙。凱瑟琳瞪瞭他一眼,他說:“今天第一根。”現在是十二點十分。“聽著,羅迪。”他的語氣很和藹,“還記得我之前威脅你的那些事,喊的那些外號嗎?”

“沒事的,”何說,“我知道你不是認真的。”

“我他媽的認真得不能更真瞭,孩子。但如果你不開始說人話,之前那些威脅和我接下來要對你做的事比起來就隻是小菜一碟,懂嗎?”

賽博戰士縮瞭回去。“他們都和空軍基地沒關系,所以肯定有別的東西把他們吸引到瞭阿普肖特,但那裡什麼都沒有,所以——”

“沒準兒是為瞭逃離城市。”蘭姆說,“如果城市裡有太多惡心的人和事就會這樣,”他頓瞭頓,“別擔心,不是在說你。”

“但那種人口外流都是逐漸發生的。”何說,“阿普肖特不是。”

香煙飄出來的煙霧靜止在空中。

凱瑟琳說:“這是什麼意思,羅迪?”

這就是他今晚的勝利時刻,雖然沒有他想要的金發美女。“他們都是在幾個月內搬瞭進去,一整個村子的人。”

“具體是多少?”蘭姆問。

何把打印出來的資料交給凱瑟琳,說:“十七個傢庭,全都是在一九九一年三月到六月之間搬進去的。”

十分罕見地,他滿意地看到瞭蘭姆啞口無言的瞬間。

瑞弗拖著沉重的步伐爬上格裡夫·葉茨剛才帶他走下的山坡,中間不得不停下喘瞭口氣。腦海中的跳動減輕瞭些,他開始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他差點就要化作紅霧噴灑在這片大地上瞭。

一想到還能見到格裡夫,瑞弗的身體裡就充滿瞭力量。

紅帽子在山坡頂端等著他,雖然隻有一道黑影,但瑞弗的大腦突然活躍起來,想起瞭他的名字。瑞弗說:“你是湯米·莫爾特。”那個在商店門口推著自行車賣種子的人。瑞弗之前路過商店的時候見過他,但隻打瞭個招呼,從來沒說過話。“這麼晚瞭,你怎麼會在這裡?”

“來找迷路的小傢夥。”莫爾特的帽子下露出白色的頭發,他看起來七十多歲,滿臉皺紋,穿一件破舊的粗呢外套,帶著戶外的氣息,仿佛生活在樹籬下。他的褲腿在腳踝處打瞭結,應該是為瞭避免騎自行車的時候蹭到,此時卻要應付更加泥濘的山丘。他的聲音粗糲,口音像淌過鵝卵石的流水一樣汩汩而出。瑞弗沒想到會被他救下一命,但他確實就站在這裡。

“呃,謝謝你。”

莫爾特點瞭點頭,轉身繼續向前,瑞弗跟在後面。他完全不知道這是要去哪兒,體內的指南針已經失靈。

莫爾特對身後喊道:“你本來也沒什麼危險,他們不會瞄準建築,不然那些屋子早就變成灰,樹也變成火柴瞭。看見那邊的山丘瞭嗎?”

“看不見。”

“那些是青銅時期的古墓,軍方不會朝那邊開火,會引起非議。”

“我猜格裡夫也知道這些?”

“他當然不想看你被炸成碎片,如果你是想問這個的話。”

“我下次見到他時會記住這句話的。”

“他隻是想看你被嚇得半死。”莫爾特突然停下腳步,瑞弗差點撞上他。“要知道,他可是從凱莉·特羅珀拆掉輔助輪時就愛上她瞭。所以你跟她關系這麼好,還是在大白天的,嗯,你也能想象他有多不開心。”

“什麼?”瑞弗說,“消息傳得這麼快嗎?明明隻是今天下午的事。”

湯米·莫爾特看瞭眼天空。

“好吧,是昨天下午。但他已經知道瞭?而且你也知道?”

“你聽說過地球村這個詞吧?”

瑞弗盯著他。

“阿普肖特就是鄉村版的地球村,所有人對彼此瞭如指掌。”

“那個渾蛋差點害死我。”

“也許吧,但對他來說,害死你的並不是他。”

莫爾特向前,瑞弗跟上。走瞭一會兒,他說:“感覺比來的時候更遠瞭。”

“距離沒變。”

他突然明白瞭。“我們不是在回主路,是不是?”

“當然不是,”莫爾特說,“你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把自己嚇得魂不守舍,然後就要夾著尾巴回去?太沒出息瞭。”

“所以我們是要去哪兒?”

“去找這附近唯一值得找的東西。”莫爾特說,“順便一說,這可是頂級機密。”

瑞弗點瞭點頭,他們繼續在黑暗中前進。

“好吧。”蘭姆終於說道,“所以我才會留著你,現在回去玩你的玩具吧,小兔崽子。如果他們都是長期臥底,就都有假身份。文件肯定做得滴水不漏,但還有一線希望,給我找出來。”

“現在已經過瞭十二點瞭。”

“多謝,”蘭姆說,“我的表快瞭。等你查清楚之後,再查一下阿爾卡迪·帕希金,拼寫就跟讀音一樣。”他停瞭停,“你怎麼還站在這兒?”

凱瑟琳說:“你幹得很好,羅迪。”

何走瞭。

她說:“誇他一句你會死嗎?”

“如果他不幹活兒就隻是在浪費空間。”

“他查到瞭這個。”凱瑟琳揮著手裡的資料,“而且‘小兔崽子’算什麼?”

蘭姆沉默瞭。

“天哪,我老瞭。”他說,“別告訴他,但我不是故意的。”

她走向茶水間,倒瞭一壺水燒上。回來的時候,蘭姆把椅子向後推,正盯著天花板,嘴裡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凱瑟琳等待著,過瞭一會兒他開口說道:“你覺得怎麼樣?”

他似乎是真的想知道。

她說:“我覺得可以排除偶然的可能性瞭。”

“阿普肖特又沒開特賣會,而且就像何說的,那地方也沒有什麼能吸引人移居的東西。”

“所以一整個臥底團隊就這麼搬到瞭某個科茨沃爾德鄉村,將其據為己有?”

“聽起來有點像《陰陽魔界》,是吧?”

“但是為什麼?那個村裡住的全是退休人士。”

他沒有回答。

水燒開瞭,她去泡瞭茶,拿著兩個杯子回來,把蘭姆的那杯放在他的桌上,他沒有什麼反應。

她說:“它甚至不算通勤城鎮,沒有直接通往倫敦的鐵路,交通那麼閉塞。村裡有一座教堂,一傢商店,還有幾個郵購零售點,一傢陶器店,一傢酒吧……你覺得什麼時候開始聽起來像一個戰略目標的話可以打斷我。”

“他們搬進去時空軍基地還在。”

“所以如果他們的目標是基地,早就應該搬走瞭。或者趁著基地還在的時候辦完該辦的事。而且誰會買下一棟房子、背上房貸,就為瞭完成一個任務?他們中一大半的人是貸款買房,所以才會被何查到。”

蘭姆說:“不,別停下,繼續說。沒人說話太壓抑瞭。”他繼續看著天花板,雙手開始翻找打火機。

她說:“如果你開始抽煙,我就把窗戶打開,這屋裡已經很臭瞭。”

蘭姆把煙從嘴裡拿出來,舉在頭頂,在手指間搓動。她能聽見他思考的聲音。

他說:“十七個人。”

“十七個傢庭,其中一些拖傢帶口。你覺得他們的孩子知情嗎?”

“有多少個?”

凱瑟琳看瞭一眼資料。“大概十二個孩子,大部分二十多歲瞭,至少有五個人還常駐在村裡。瑞弗說——”蘭姆突然坐直瞭身子,她的思路被打斷,停瞭下來。“怎麼瞭?”

“我們為什麼要假設他們彼此知情?”

她說:“呃……因為他們都在同一個地方住瞭二十年?”

“哦,他們晚餐聚會時肯定都在聊這個。”他的聲調變高瞭,“我有沒有說過,我和塞巴斯蒂安一起潛入過克裡姆林宮?那時候最多就是聊聊要不要再來杯夏佈利。”他又開始翻找打火機,“長期臥底都是單獨行動的,沒有交接人,隻有激活暗號。幹完一票就繼續潛伏,中間能隔上好幾年,從來不和其他人聯系。”

他的表情變得像牛蛙一樣,不知不覺就拿出打火機點燃瞭香煙。凱瑟琳穿過房間,拉開百葉窗,打開窗戶。他沒有說話。黑夜湧進屋內,急切地探索著這個全新的空間。

他說:“想想吧。柏林墻塌瞭,蘇聯解體,無論這個間諜網原本是為瞭什麼,現在都已經沒用瞭。所以我們假設創造瞭亞歷山大·波波夫的幕後主使暫且擱置瞭原本的任務,但沒有把這群人叫回傢,反而是送到瞭郊區,為什麼?”

凱瑟琳順著他的思路說瞭下去:“他們花瞭很多年融入英國社會,有自己的工作,在各自的領域都很成功。然後他們接到瞭指令,搬到郊外,和無數其他的中產階級傢庭一樣。也許他們已經不是臥底瞭,也許他們接受瞭自己在這裡的身份。”

“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蘭姆說。

“所以我說得沒錯,這確實是個退休小鎮。”

“但有人想把他們叫醒。”

“無論如何,”凱瑟琳說,“最好還是先通知瑞弗。”

莫爾特打開冰箱,從裡面拿出一個掛滿霜的瓶子,瑞弗甚至看不出商標。他在架子上找到兩隻玻璃杯,放在工作臺上。然後打開瓶蓋,把酒倒進兩隻杯子裡,遞瞭一杯給瑞弗。

“就這樣?”瑞弗說。

“怎麼,你還想加一片檸檬?”

“我們摸著黑穿過瞭整整七英裡泥地,你所謂的頂級機密就是幾杯免費酒水?”

“都不到兩英裡,”莫爾特指出,“而且天上還掛著四分之一個月亮。”

剛才在荒野上,一輛巡邏吉普駛過,他們不得不趴在地上躲藏起來。車前燈劈開黑夜,照在昆蟲上,像浮在空中的碎玻璃,一閃一閃的。沒過多久他們就穿過瞭鐵絲網,並不是格裡夫·葉茨帶瑞弗走的那條路。出來之後也不是鄉村小路,而是一條柏油路。瑞弗沿著道路向前走瞭一分鐘,才發現這並不是一條公路,而是飛機跑道。接著他看到瞭前方建築的輪廓,是飛行俱樂部的機庫。旁邊還有棟更小的房子,那就是俱樂部的屋子。進去之後他才發現,這裡比起俱樂部更像是多瞭一些傢具的車庫。比如莫爾特剛才搜刮的那個冰箱,除此之外還有幾把椅子,一張堆滿紙質文件的舊桌子,一堆硬紙箱,半遮在塑料膜下。光源是天花板上的燈泡。通往這個藏寶處的鑰匙就放在正門頂端的一根橫梁上。如果不是湯米·莫爾特知道鑰匙在哪兒,瑞弗也會首先去搜索那個地方。

此時湯米·莫爾特正疑惑地看著自己的空杯子,像是想不明白它怎麼就空瞭。

瑞弗說:“我猜你不是俱樂部的會員?”

“這裡也算不上是俱樂部。”湯米說,“沒有那些條條框框,會員名單什麼的。”

“所以你不是會員。”

他聳瞭聳肩。“如果他們想把門鎖上,就會把鑰匙放在找不到的地方。”

冰箱上除瞭賬單和剪報還貼著一些照片,其中一張裡凱莉穿著飛行服,戴著頭盔,笑得很開心。其他照片上則是凱莉的朋友們:達米恩·巴特菲爾德、傑斯·佈拉德利、西莉亞和大衛·莫登。其他人瑞弗叫不上名字。一個更年長的人站在飛行俱樂部引以為傲的小飛機旁,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皮鞋擦得鋥亮,穿著熨燙平整的褲子和帶銀色紐扣的夾克,他看起來像一個飛行員。

“那是雷·哈德利,對吧?”

“沒錯。”湯米說。

“他哪來的錢搞到這麼一架飛機?”

“沒準兒他贏瞭彩票。”

哈德利是俱樂部的創始人,如果一個不算俱樂部的俱樂部也能有創始人的話。是他鼓勵凱莉和她的朋友們去上飛行課,也是因為他,這個車庫和旁邊的機庫成瞭他們生活的中心。

某次聊天時,瑞弗問凱莉她怎麼負擔得起飛行課的價格,她看起來很迷惑,解釋說是父母付的錢。“也沒比騎術課貴多少。”她說。

桌子上立著一個日歷,日期寫在小小的方格裡。有一些被紅色馬克筆打瞭叉。瑞弗註意到有上周六,上上周的周二,還有明天。日歷下面用藍丁膠黏著一些明信片:夕陽和海灘,全都是很遙遠的地方。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我出去一下。”他對湯米說,然後拿出手機,看瞭一眼來電顯示才接通。

打電話的人是凱瑟琳·斯坦迪什,不是蘭姆。

“這件事可能聽起來很奇怪。”她說。

凱瑟琳走瞭,蘭姆關上窗戶,拉好百葉窗,拿出瞭藏在抽屜裡(他知道很老套)的泰斯卡,給自己倒瞭一杯。他喝著酒,眼神開始放空。如果有人在看,肯定會以為他要開始酒後小憩瞭,但蘭姆睡覺時並沒有這麼安穩,總是伴隨著突然的抽搐,有時還夾雜著謾罵。此時他靜靜地坐在那裡,嘴邊閃著水光,穩如磐石。

過瞭一會兒,他突然出聲道:“為什麼是阿普肖特?”

如果凱瑟琳在的話,肯定會說:為什麼不呢?總得選個地方吧。

“但就算是在別的地方,我也會問為什麼。”蘭姆回答道。

但那些人不在別的地方,而是在阿普肖特。

選擇這個地點的人有著克裡姆林級別的頭腦,就算選擇早餐都會三思而後行。也就是說,和地圖與圖釘無關,選擇阿普肖特肯定是有原因的。

蘭姆閉著眼,回想起國傢測量局繪制的阿普肖特地圖。自從他把瑞弗·卡特懷特派到當地,他就每天研究一遍這張地圖。阿普肖特比周圍的城鎮更小,是一個小村落,附近沒有具備戰略意義的地點。它隻是安靜地位於英國鄉村的中心,吸引遊客和攝影師前往。你能在這種地方買到古董擺件和昂貴的毛衣。當你厭煩瞭城市生活就會過去看看。如果讓你想象英格蘭,又看膩瞭白金漢宮、大本鐘和議會大樓,你腦海中浮現的就是那樣的景色。

或者至少,他糾正道,對於一個克裡姆林的頭腦來講,那就是他想象中的英格蘭。

蘭姆動瞭動身子,坐瞭起來,又倒瞭一杯威士忌,喝掉,兩個動作無縫銜接。然後他伸出一隻胖手去摸衣架,發現外套已經穿在身上瞭。

已經很晚瞭,但他還醒著。而在蘭姆的世界裡,如果他還醒著,其他人就沒理由繼續睡覺。

他要撬開一個俄羅斯大腦,於是他離開瞭斯勞部門,向西走去。

瑞弗說:“你幹瞭什麼?”

凱瑟琳重復瞭一遍她剛才說過的話:“你在報告裡提到的一半名字,巴特菲爾德、哈德利、特羅珀、莫——”

“特羅珀?”

凱瑟琳停瞭下來。“他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沒什麼,還有誰?”

她繼續讀名單:巴特菲爾德、哈德利、特羅珀、莫登、巴奈特、薩爾蒙、溫菲爾德、詹姆斯,還有其他……總共十七個人名,大部分瑞弗都遇到過。溫菲爾德——瑞弗在聖約翰教堂見過這個人,她已經八十多歲瞭,就像一隻鳥,眼神和嘴巴都很犀利。以前在BBC工作。

“瑞弗?”

“我在。”

“我們覺得B先生是去阿普肖特見聯絡人,可能是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瑞弗。蟬的間諜網是真實存在的,就在這裡,此時此刻。”

“名單上有沒有湯米·莫爾特?”

他能聽到她翻資料的聲音。“沒有,”她說,“沒有莫爾特。”

“嗯,我也覺得應該沒有。”瑞弗說,“好吧,路易莎怎麼樣瞭?”

“還是那樣。那個會議就在明天瞭,你的老朋友蜘蛛·韋佈和他的俄羅斯人,但是……”

“但是?”

“蘭姆查瞭那個撞到明的女人,看門狗結論下得太早瞭,直接提交瞭意外死亡的報告。”

“天哪,”他說,“路易莎知道瞭嗎?”

“不知道。”

“幫我看著點她,凱瑟琳,她已經覺得明是被謀殺的瞭,如果讓她找到瞭證據……”

“我會的,但你怎麼知道她的想法?”

“因為我也會這麼想。”他說,“好吧,我會小心的。但目前為止阿普肖特就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一個風景優美但偏僻無名的小村莊。”

“羅迪還在查,到時候我會聯系你的。”

瑞弗在黑夜中多站瞭一會兒。凱莉,他想道,凱莉·特羅珀——也許是她父親,是的,他以前是在首都工作的大律師。也許他是那種老派克裡姆林宮會利用的長期臥底。但是柏林墻倒塌時他女兒還沒出生,懷疑她和這個間諜網有關實在沒有道理。這麼一個偏僻的地方,怎麼可能孕育出新一代的冷戰鬥士呢?就算有可能,他們又是為什麼而戰呢?為瞭復活蘇聯嗎?

瑞弗透過窗戶看到湯米·莫爾特倒瞭更多伏特加,又從口袋裡拿瞭什麼東西放進嘴裡,用酒精沖瞭下去。他依然戴著紅帽子,帽子底下鉆出來的頭發看起來有些可笑。他下頜的皮膚緊繃著,長著白色的胡茬。雖然他的眼神頗有神采,但看起來有些疲憊。那頂帽子很活潑,和他周身的氛圍格格不入。

瑞弗轉身看向機庫,通向跑道的大門被掛鎖鎖瞭起來,但是側門並沒有上鎖。他走瞭進去,警覺地聽著周圍的動靜,隻有空蕩蕩的回聲。他用筆式手電筒照向內部,同樣什麼都沒有。飛機停在陰影中。那是一架賽斯納天鷹,他從來沒近距離接觸過,但見過它在阿普肖特的上空翱翔,看起來就像一架玩具飛機。實際上它也沒多大,高度隻到瑞弗身高的一半,長度則是高度的三倍左右。這是一架單引擎飛機,能載四名乘客,機身是白色的,帶藍色條紋。他伸手去摸瞭摸機翼,觸感很冰冷,卻能讓人感覺到溫暖的可能性。之前他一直無法想象凱莉開飛機的模樣,隻知道她會駕駛,卻沒有實感,現在他明白瞭。

機庫裡面很空曠,所有東西都堆在墻邊。一輛平板手推車把手豎起,像一匹木馬。裡面裝的東西蓋在帆佈下,帆佈用晾衣繩固定在推車上。瑞弗不得不用嘴叼著手電,努力解開繩結,最後終於將帆佈掀開。他過瞭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整整三大袋子,他伸手摸瞭摸,和飛機一樣是冰冷的,但同樣有著溫暖的可能性。

就在這時,兩支飛鏢刺進瞭他的脖子。

一道光擊中瑞弗的大腦,世界變成瞭煙霧。

* * *

溫特沃斯語言學校很安靜。霍本高街文具店樓上三層的辦公室裡沒有亮燈,正和蘭姆的心意。他更希望尼古萊·卡廷斯基正在睡覺。在晚上這種時候被人從夢中驚醒能喚起以前的回憶,讓他在面對質問的時候更聽話。

大門和斯勞部門的一樣是黑色的,很沉重,飽經風霜。斯勞部門的正門已經好幾年沒打開過瞭,這扇門卻每天都有人在用。蘭姆把撬鎖工具伸進鑰匙孔時沒有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緩緩推開門時鉸鏈也沒有吱呀作響。進屋後他在原地等瞭一分鐘,讓眼睛習慣黑暗,也讓自己融入建築中,然後才開始向樓梯進發。

隻要蘭姆想,他可以做到完全隱匿自己的氣息。明·哈珀曾經說這是因為他在自己的地盤上。他熟知斯勞部門的每一根木板,知道踩到哪裡會發出聲音,甚至還自己修理過地板。但是明·哈珀已經死瞭,他又懂些什麼?蘭姆悄無聲息地爬上樓,在學校門口停瞭一會兒,透過結霜的窗戶看向裡面。但他也可能隻是做出瞭一副觀察的樣子,無論如何,這一瞬間的停頓足夠他撬開門進屋,然後同樣悄無聲息地關上門。

他再次停在原地,等待著被自己擾亂的空氣沉靜下來,但其實沒有這個必要,屋裡沒有人。通向隔壁辦公室的門微微敞開,那裡也沒有人。這裡唯一的活物就是蘭姆自己。一束束街燈穿過百葉窗,他的眼睛已經適應瞭這裡的光線,能看清書桌底下有一張疊起來的露營床。薄薄的床墊繞著金屬架疊起,就像某種挑戰人體極限的瑜伽姿勢。

蘭姆沒帶手電筒。在一棟漆黑的建築中打開手電幾乎相當於大喊這裡有賊。相反,他打開瞭安格泡臺燈,冷黃色的光照亮書桌,溢向房間四處。眼前的一切和他上次來時沒什麼兩樣,書架上同樣擺著厚厚的一沓冊子,桌面也和上次一樣堆滿瞭紙質文件。他打開抽屜,翻著裡面的紙張。大部分是賬單,但其中還有一封信。信是手寫的,從信封的開口處探出來。這竟然是一封情書,甚至不是激情洋溢的那種,而是表達分別之痛的情書。看起來尼古萊剛剛結束瞭一段戀情。他會做出這種事,甚至會和人戀愛這件事本身都不會讓蘭姆感到驚訝。但確實很奇怪,卡廷斯基為什麼把這封信留在這麼顯眼的位置?隻要有人非法侵入,翻一下他的書桌就能找到。卡廷斯基不算高端玩傢,隻是無數破譯員中的一個,叛逃之前攝政公園幾乎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即便如此,間諜工作還是應該教會瞭他莫斯科規則,而莫斯科規則是永遠不該被忘記的。

蘭姆把信放瞭回去,翻開一本工作日志。今天沒有標出來的日程,今年的其他日期也是空白的,接下來的一連串日期也是同樣的空白。蘭姆翻到最後,找到瞭附錄,上面簡單寫瞭些記事、首字母、時間和地點。他放下日志,隔壁的小辦公室裡有一個文件櫃,裡面放的都是衣物。馬克杯、剃須刀和牙刷都在架子上。門後掛著一件襯衫。角落裡有一個藍色的冷藏箱,裡面裝著橄欖和鷹嘴豆泥、火腿片和一塊發黴的面包。他在櫥櫃裡找到瞭一堆空藥瓶,瓶身上沒有貼處方標簽。其中一個上面寫著艾克西莫黃素。他拿瞭一瓶塞進兜裡,又檢查瞭一遍房間。卡廷斯基確實住在這裡,隻是現在不在。

蘭姆關上瞭臺燈,離開學校,鎖好身後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