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也會沉睡,但是時斷時續,總有一隻眼睛是睜開的。電視塔頂部蝴蝶結形狀的燈光閃爍著,紅綠燈每隔一段時間就變一下顏色,公交車站的電子海報不斷地輪換又停留、輪換又停留,雖然沒有人在看,但還是努力地想要用超級優惠的購房信息吸引人們的註意。街上的車更少瞭,大聲公放音樂的人變多瞭。車輛開走之後,低沉的鼓點聲縈繞在其身後的街道上,久久不散。動物園裡傳出模糊的尖叫和低沉的咆哮,在一條被樹蔭遮蔽的人行道上,一個男人靠在圍欄邊吸煙。煙頭忽明忽暗,他仿佛也和城市的脈搏融為一體,重復著這樣的動作,直到天明。
有人藏在暗處觀察他。這條人行道在警戒范圍內,奇怪的是他竟然可以站這麼久,卻沒有人來請他離開。半小時過去,一輛車終於出現在他面前,引擎低吟著停瞭下來。司機搖下窗戶對他說話,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但可能並不是因為時間太晚,而是因為他不得不面對的人。
“傑克遜·蘭姆。”他說。
蘭姆把煙頭扔過圍欄。“你倒是不慌不忙的。”他回答道。
瑞弗醒來時看到瞭一片天空。地面在他身下滾過,他在一輛推車上。肯定就是在機庫裡看到的那個。而且他也同樣被晾衣繩固定在車上,就像格列弗一樣:手腕、腳踝、胸口、喉嚨全都被捆瞭起來。他的嘴裡塞瞭一團手帕,被膠條固定在位。
推車的人是湯米·莫爾特。
“如果你好奇的話,”他說,“是電擊槍。”
瑞弗弓起後背,扭動手腕,但繩子綁得很緊,唯一松動的隻有他的肌肉。
“也許你可以保持靜止。”莫爾特提議道,“還想被電一次嗎?我的電極針用完瞭,但可以給你接觸式電擊,保證很疼。”
瑞弗停下瞭動作。
“看你瞭。”
湯米·莫爾特並不在凱瑟琳的名單上。他沒有想過,為什麼莫爾特會在周二晚上出現在這裡?他一般隻在周末來阿普肖特。
車輪撞到瞭一塊石頭,如果瑞弗不是被綁在瞭車上,肯定就被甩出去瞭。晾衣繩勒進他的脖子,他含糊地哼瞭一聲:疼痛、憤怒還有沮喪,全都被手帕堵在瞭嘴裡。
“糟糕。”莫爾特停下推車,在褲子上擦瞭擦手。他又說瞭什麼,但風聲吹走瞭他的話語。
瑞弗扭著頭,減輕脖子上的負擔。他離地面隻有不到一英尺,眼前隻有漆黑的草地。
他又想到瞭在機庫裡找到的東西,當時那些東西裝在他現在躺著的推車裡。也就是說,它們現在不在推車裡瞭。
他猜那些東西被裝上瞭飛機。
他們坐在車裡。尼克·達菲的臉上還留著枕頭印。
“你是怎麼想的?”他問,“凌晨兩點,你在總部門口,像個瘋子一樣站在那兒什麼都不幹,還抽煙?他們沒派執行員出來都算你走運瞭。”
執行員就是穿黑衣的特勤隊,他們會在暴力發生之前出現。
“我是有出入證的。”蘭姆指出。
“但前提是你永遠不會去用它。”達菲說,“值班的人擔心你會突然沖進去,打電話把我叫瞭過來。他們都記得去年那次假炸彈的事。”
蘭姆滿意地點點頭。“很開心聽到你們還記得我。”
“那可真是想忘也忘不掉,你就像皰疹病毒。”達菲示意瞭一下總部大樓,“不可能放你進去的。所以無論你想幹什麼,寫個留言,戴女士看到肯定很開心。而現在,因為我是個好人,所以我會開車把你送到最近的出租車點,但必須是在回我傢的路上。”
蘭姆拍起手,一下,兩下,三下。然後又拍瞭幾下,拍完又接著拍瞭幾下,直到這個行為變得不再幽默,而是令人窒息。最終他開口說道:“哦,抱歉,你說完瞭嗎?”
“去死吧,傑克遜。”
“那要等到你帶我進總部之後瞭。”
“你剛才聽到我說話瞭嗎?”
“一字不落。你看,我們可以按你的辦法來,但那樣我就得從出租車點走回來,然後換一個不那麼低調的方式,也就是大鬧一場。哦對,還能順便毀掉你的職業生涯。”他拿出煙盒,發現裡面空瞭,於是隨手丟到車後座上。“這是你的選擇,尼克。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摧毀別人的事業瞭,這事還挺有意思的,就是書面工作太煩人瞭。”
達菲目視前方,好像車輛正在行駛,路面情況突然變得復雜瞭起來。
“如果你還不知道你搞砸瞭什麼,我就好心提醒你一下。”蘭姆拍瞭拍達菲握著方向盤的手,他捏得很緊,手指越來越蒼白。“人都會犯錯,孩子。你最近犯的錯是沒查清楚就提交瞭麗貝卡·米切爾的報告。”
“她是清白的。”
“呵,你覺得她是清白的,也許她現在看起來是,但以前可不是。至少在她跟兩個……哪裡來著?對,兩個俄羅斯的小夥子玩轉瓶子遊戲的時候可不是。她把明·哈珀撞死時,他恰好在盯著一群哪兒來的人來著?你真的需要我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嗎?”
“泰維納接受瞭這份報告。”
“她肯定很樂意維持現狀,直到有人把真相大白於天下,指出其中的漏洞。”
“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蘭姆?她很樂意接受這份報告。”他邊說邊敲著方向盤。“她讓我直接把報告做好遞交上去。所以你不是在和我對著幹,你是在和她對著幹,祝你好運。”
“別這麼幼稚,尼克。無論她給瞭你什麼命令,你才是那個付諸行動的人。所以如果要挑一個人獻祭給狼群,你猜猜會是誰?”
他們在車裡沉默地坐著,達菲把沒能說出口的話敲在方向盤上。敲擊聲逐漸變得支離破碎、雜亂無章,最後停瞭下來,仿佛他腦海中的聲音也漸漸變得語無倫次。“天哪,”最後他說道,“我就不該在晚上十二點之後接電話。”
“不,”蘭姆說,“你最不應該做的是忘記明·哈珀是我的人。”
他們下瞭車,走向攝政公園總部。
旅程結束很久之前瑞弗的身體就在發出悲鳴瞭。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手鼓,隨著別人的節奏不停搖擺。
莫爾特看起來也累得夠嗆,每隔五分鐘就得停下休息一會兒。剛才在俱樂部附近,一輛巡邏車駛過,他們不得不躲起來。現在不用瞭,莫爾特知道巡邏時間,近期不會有車路過。無論他是誰,他顯然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至於他們的目的地,他並沒有說出來。
他停下腳步,隔著帽子撓瞭撓頭皮,帽子滑動後好像他的整個頭都歪瞭。他發現瑞弗在看,露出瞭一個邪惡的微笑。
“就快到瞭。”
“檔案室。”
進來之後達菲的臉色更蒼白瞭。他神情緊繃,好像一個隨時有可能爆炸的氣球,等氣體都放出去之後就隻剩下空洞的憤怒。“檔案室。”他重復道。
“還是在地下,對吧?”
達菲狠狠地按下電梯按鈕,好像在戳蘭姆的喉嚨。“我還以為你那個叫何的手下負責處理檔案。”
“是吧,但他隻是裝裝樣子,實際上沒多少進展。”
他們下瞭幾層,但沒下到最底層,來到瞭一條亮著藍白色燈光的走廊。盡頭有一扇敞開的門,從門裡照出來的燈光更溫暖,就像一座圖書館。光線被一個可疑的低矮身影擋住瞭,那是個坐在輪椅裡的女人,身材圓潤,灰色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撲的粉白得讓她有點像小醜。隨著兩人接近,她的表情從警惕變成瞭愉快,等他們站在她面前時,她已經張開雙臂在歡迎瞭。
蘭姆彎下腰,給瞭她一個擁抱,尼克·達菲站在一邊,仿佛目睹瞭一次外星接觸。
“茉莉·多蘭。”女士松開手之後蘭姆說道,“你真是一點都沒變老。”
“咱們兩個總得有一個要維持形象吧。”她說道,“你胖瞭,傑克遜。那件外套讓你看起來像個流浪漢。”
“這是新買的。”
“新是什麼時候?”
“上次見到你的時候吧。”
“那是十五年前瞭。”她松開他,看向達菲。“尼古拉斯,”她輕快地說道,“滾蛋吧,我這一層不歡迎看門狗。”
“我們想去哪兒就能去——”
“不不,”她晃動著一根短粗的手指,“我這層,不歡迎,看門狗。”
“他馬上就走瞭,茉莉。”蘭姆保證道。他轉向達菲,說:“我會留在這兒。”
“現在可是大半夜——”
“去外面等著。”
達菲瞪著他,搖瞭搖頭。“他以前跟我警告過你,我是說薩姆·查普曼。”
“他對你也頗有微詞。”蘭姆說,“尤其是查清瞭麗貝卡·米切爾的事之後,來吧。”他拿出從卡廷斯基辦公室裡偷走的藥瓶,“順便查清楚這個是什麼。”
無論達菲想說什麼,他的話都被關在瞭電梯門的另一側。
蘭姆再次面向茉莉·多蘭。“他們怎麼把你安排在夜班瞭?”
“這樣我就不會嚇到年輕人,他們隻要看我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未來,然後辭職去城裡找別的工作。”
“嗯,我猜也是。”
她的輪椅是櫻桃紅色的,有著厚厚的天鵝絨扶手,像甜甜圈一樣能轉三百六十度。她在原地轉動輪椅,帶著蘭姆走進一個長條形的房間,兩側立著櫃子,都安裝在滑軌上,像有軌電車一樣。這樣不用時就可以推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手風琴。每一列書櫃裡都放滿瞭落灰的文件,有些信息太過古老,上一個取用的人自己都化作塵埃瞭。這裡存放著攝政公園更古老的秘密,當然也可以把這些都變成電子資料收錄,但局裡沒有預算撥出來做這件事。
樓上就是數據部,他們掌控著數據的宇宙。但是在這裡,茉莉·多蘭守護著被忽略的歷史。
茉莉的辦公桌在一個小隔間裡。三角凳擺在一邊,前面的位置空出來留給她的輪椅。“所以,這就是你最後的歸宿。”
“說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難得來拜訪一次,我向來不擅長社交。”
“我們兩個都不是那塊料,傑克遜。”她把輪椅推到平時的位置,“沒關系的,你坐上去椅子也不會塌。”
他坐在瞭三角凳上,看著她的“豪華轎車”。“你倒是坐得舒坦。”
她笑瞭起來,笑聲出奇地清脆,像銀鈴一般。“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傑克遜。”
“也沒有這個必要。”
“你做瞭這麼久臥底工作,把自己偽裝成其他人,已經不想再假裝瞭吧。”她搖瞭搖頭,好像突然想起瞭什麼,“十五年瞭,你現在來這裡是想找什麼?”
“尼古萊·卡廷斯基。”
“那個無名小卒。”
“沒錯。”
“那個破譯員。當時破譯員真是成群地湧過來,九十年代那會兒白送都沒人要。”
“他帶來瞭一片拼圖。”蘭姆說,“但在哪兒都拼不上。”
“不是邊緣的拼圖,也不是四角,隻是一片天空。”進入正題之後茉莉的表情變瞭,撲瞭太多粉的臉頰變得紅潤,顯露出皮膚原本的顏色。“他聲稱聽說過蟬的事,那個由虛構首腦領導的假間諜網。”
“亞歷山大·波波夫。”
“是的,亞歷山大·波波夫。但那隻是莫斯科中心在棋盤被掀翻之前玩的一個遊戲。”
蘭姆點瞭點頭。這裡很暖和,他開始出汗瞭。“所以我們有哪些關於他的文件?”
“野獸系統裡沒有嗎?”
“野獸”是茉莉·多蘭對安全局許多個數據庫的統稱,她拒絕進一步區分它們,因為當它們崩潰時(遲早會崩潰的),就不可能分出誰是誰瞭。隻是一塊又一塊漆黑的屏幕,而她會是那個手執蠟燭的人。
“隻有細枝末節。”蘭姆說,“還有審問錄像。你也知道的,茉莉。小年輕們覺得二十分鐘的錄像比幾千、幾萬字的報告更有價值,但我們知道根本不是這樣,對吧?”
“你是在討好我嗎,傑克遜·蘭姆?”
“如果有必要的話。”
她又笑瞭起來,笑聲像蝴蝶一樣飛到文件堆之間。“我以前會擔心你,你知道嗎?怕你到競爭對手那邊去。”
蘭姆好像被冒犯瞭一樣。“中央情報局?”
“我是說私企。”
“呵。”他低頭看去,看見自己沾滿污漬、沒塞進褲子的襯衫,磨損的鞋和敞開的褲子拉鏈,似乎在享受這一瞬間的自知之明。“很難想象他們會願意招募我。”但他還是懶得把拉鏈拉上。
“是的,現在看到你,我才知道擔心是多餘的,對吧?”茉莉離開桌邊,“我去看看這裡都有什麼文件,你也別閑著,去幫我燒壺水。”
輪椅滑走,她的聲音飄瞭回來。“如果你敢點燃那根煙,我就把你拿去喂鳥。”
所以,他們又回到瞭這裡。
瑞弗是睡著瞭嗎?這可能嗎?肯定是身體分泌瞭某種天然麻醉劑,讓他昏睡瞭過去。他的身體拒絕承受更多痛苦,腦海中掠過無數噩夢般的畫面。其中就有一副凱莉·特羅珀畫的速寫。畫面中是城市天際線,最高的那棟大樓被一道尖銳閃電擊中。
現在他們又回到瞭這裡,回到瞭這棟倒塌的房屋。他身體裡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但也可能是夜風吹過樹枝,枝葉在墻壁上摩擦發出的聲音。
“甜蜜的傢。”湯米·莫爾特說。
* * *
蘭姆用嘴叼著圓珠筆,翻閱著卡廷斯基的文件,很快就看完瞭。“東西不多。”他說。
“如果不是因為他提到瞭蟬,”茉莉說,“他就會直接被扔回國。但他說瞭,所以他拿到瞭最低級的待遇。背景調查組確認瞭他的身份,然後忙著去釣其他更大的魚瞭。”
“生於明斯克市,在當地交通部任職,後被克格勃招募,在莫斯科情報中心工作瞭二十二年。”
“安全局第一次得知這個人的存在是在一九七四年十二月,拿到瞭一份員工輪班表之後。”
“我們從來沒主動接觸過這個人物。”蘭姆說。
“如果真的接觸過,這個文件夾肯定會厚得多。”
“奇怪,理論上應該查一下的。”
他把文件夾放在茉莉的書桌上,看向陰影中的紙堆。他嘴裡的圓珠筆緩緩揚起又落下,揚起又落下。蘭姆似乎沒意識到這個動作,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周圍的一切都渾然不覺。他的一隻手伸進敞開的褲子拉鏈,開始撓癢癢。
茉莉·多蘭抿瞭一口茶。
“好吧。”蘭姆終於說道。檔案室本來就安靜,此時茉莉屏住呼吸,更是鴉雀無聲。“如果他不是一個無名小卒呢?萬一他是一條大魚,假裝自己是個小兵呢?有這種可能性嗎,茉莉?”
“但是有點奇怪,為什麼會有人藏起對自己有利的信息?冒著可能被遣送回國的風險編出那樣的謊話?”
“是很奇怪,”蘭姆同意道,“但他能做到嗎?”
“裝成一個破譯員?當然可以,沒問題,如果他真的是條大魚,確實有可能做到。”
兩人對視瞭一眼。
“你覺得他是失蹤人員中的一個,對不對?”茉莉說,“你覺得他是蘇聯解體時失蹤的一條大魚。”
當時失蹤的人不在少數。有一些可能在不知不覺中進瞭墳墓,其他人很可能取得瞭新的身份,此時此刻正披著偽裝在生活。
“確實有可能,他可能是其中一個給我們找過很多麻煩的克裡姆林宮首腦。戰爭結束時他想借機逃跑,又不想餘生都被贏傢取笑。”
茉莉說:“那他就必須提前很多年把那個名字放到輪班表上。他甚至不能確定我們會看到,”然後她發現瞭,“啊——”
“沒錯。”蘭姆說,“就是這樣,你覺得那個名單是怎麼到我們手裡的?”
“我可以查一下。”茉莉懷疑地說道,“可能吧。”
他搖瞭搖頭。“現在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但還是不能解答我的疑惑,他必須要提前好幾年著手準備,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可能會用到這個身份。一九七四年十二月,那時不可能有人預見到結局。不可能那麼早。”
“你不用提前預知結局也可以未雨綢繆。”蘭姆說,“隻要知道有這個可能性就行瞭。”他看向手裡的圓珠筆,好像不明白它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特工隻有在確保瞭自己的逃跑路徑之後才會真正安心。”
“但是還有其他理由,對不對?你的表情不對勁。”
“確實,”他說,“還有其他理由。”
湯米·莫爾特的呼吸終於恢復瞭正常。他將推車推過已經變成碎石的地面,顛得瑞弗的骨頭都要散架瞭。瑞弗甚至覺得自己的牙齒都松動瞭。現在雖然停瞭下來,但他還在不停顫抖。晾衣繩勒得皮膚火辣辣地疼,耳朵裡能聽到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讓他留住一絲理智的是憤怒,對自己的憤怒。他居然在同一天晚上犯瞭兩個愚蠢的錯誤。窺到莫爾特計劃的冰山一角後,他覺得不可置信,又不能不信。
貼在嘴上的膠帶被撕開,堵住嘴的手帕也被取瞭出來。瑞弗大口呼吸著夜晚的空氣,補充稀缺的氧氣。他吸得太快,幾乎嗆到瞭自己。莫爾特說:“看出來你很急瞭。”
瑞弗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他媽的這是在幹什麼?”
“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瞭,沃克。喬納森·沃克?你不覺得這個名字有點俗套嗎?”
“這是我的名字。”
“不,這是傑克遜·蘭姆給你的名字。但你之後也用不上瞭,是吧?”
他知道蘭姆,知道瑞弗是個間諜。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再裝無知瞭。瑞弗說:“我一小時之前就該打電話匯報情況瞭,他們會來找我的。”
“真的?錯過一個電話他們就要派出海岸警衛隊?”莫爾特一把摘下瞭紅帽子,他的頭發也一起消失瞭。原來那些白色的頭發是帽子自帶的。他是光頭,或者說幾乎是光頭,耳邊還有幾縷發絲。“錯過明天的電話他們可能會開始擔心,但到時候就該擔心其他更重要的事瞭。”
“我看到你放在推車上的東西瞭,莫爾特。”
“很好,正好開拓一下你的思路。”
“莫爾特?”
但莫爾特走出瞭瑞弗的視線范圍,他隻能聽到腳步踩在瓦礫之間的聲音。
“莫爾特!”
然後什麼聲音都沒有瞭。
瑞弗小心地轉動頭部,再次望向天空。他深吸瞭一口氣,然後怒吼著用力弓起後背,仿佛身體裡的怒火即將迸發而出。推車晃瞭幾下,但晾衣繩勒得更緊瞭,瑞弗的怒吼變成瞭一聲尖叫,沖向頭頂的樹梢,回蕩在破碎的墻壁之間。最後他還是被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在黑暗中,被綁在一輛推車上。他逃不掉,附近也沒有人能聽到他的呼救。
這次他意識到,時間已所剩無幾。
茉莉·多蘭的臉上塗著厚厚的一層粉底,就像面包上的黃油,她聽著蘭姆說話,表情不為所動。他說完之後她沉默瞭整整一分多鐘,然後說:“所以你覺得是他,卡廷斯基。你覺得多年前是他劫走瞭迪基·鮑。”
“是的。”
“而他等瞭這麼多年才開始第二次動作。”
“不,無論當初的計劃是什麼,冷戰結束時都被廢棄瞭。他現在是想幹別的事,迪基·鮑不過是枚方便的棋子。”
“蟬呢?他們也是真實存在的?”
“最好的偽裝就是讓對手覺得你並不存在。沒有人去找亞歷山大·波波夫的牢房,因為我們覺得他是個傳說,波波夫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而卡廷斯基就是創造他的那個人。”
“是的,這也就意味著,”蘭姆說,“他就是那個人。尼古萊·卡廷斯基就是亞歷山大·波波夫。”
“天哪,傑克遜。你喚醒瞭沉睡的怪物。”
蘭姆身子後仰,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更年輕瞭,也許是因為他正在重溫古老的歷史。
茉莉任由他思考,文件堆上的陰影拉得越來越長。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她知道這隻是大腦產生的幻覺,讓她能感覺到正常的時間流逝。外面的天空逐漸亮起。攝政公園從不入睡,但很快也會擺脫夜晚的陰森,那種黑暗時黏在蜘蛛網上一樣的感覺就會褪去。早班的人發現他們在這裡肯定會很驚訝。
蘭姆動瞭動,她問瞭一個問題。“所以他現在打算幹什麼,那個波波夫?”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也不知道原因。”
“或者為什麼要把據點放在阿普肖特?”
“是的。”
“亡獅。”茉莉說。
“怎麼瞭?”
“是個小孩玩的聚會遊戲。你要裝死,躺著不動,什麼都不能做。”
“遊戲結束之後呢?”蘭姆問。
“哦,”她說,“可能會鬧得天翻地覆吧。”
他的手機在口袋裡。
這件事給他的感覺和企鵝的交配習慣一樣:一半讓人安心,一半令人迷惑,但沒有什麼實際意義。迷惑是因為他不明白莫爾特為什麼沒有把手機拿走。不過無論如何,他現在也夠不到,所以它還不如掛在樹枝上呢。但是無論他如何發散思路,總是會回到在機庫小推車上找到的那幾包肥料上。
如果那裡藏著莫爾特不想被人發現的秘密,他為什麼要把瑞弗帶過去?如果凱瑟琳提供的信息準確,整個村莊裡都是長期臥底的蘇聯間諜,莫爾特在其中又扮演瞭什麼樣的角色?太陽漸漸升起,這些問題也退居其次,那幾包肥料再次浮現在瞭他的腦海中。
肥料,在特定的情況下就會變成炸彈。
瑞弗上次看到的時候,它們就在一架飛機旁,像登機行李一樣。
蘭姆想出去抽根煙,走到人行道上才想起來他把最後一根煙抽完瞭。於是他又走到地鐵站,從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瞭一包新的。回到攝政公園正門時,他正在用第一根煙點燃第二根,然後抬頭看向越來越亮的天空。街上的車輛逐漸多瞭起來。現在的一天就是這樣開始的,不同的細節相互疊加漸漸蘇醒。他年輕的時候,一天的開始如同響亮的鐘鳴。
尼克·達菲又出現瞭。他從一輛停著的車裡走出來,到瞭蘭姆身邊。
“你抽太多煙瞭。”
“再提醒我一下,正常的吸煙量是多少?”
對面的樹枝搖曳,像是做瞭噩夢。達菲揉著臉,手上的關節通紅。
他說:“她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張支票。偶爾還會接到些工作,幫那些不想被發現的人提供食宿,或者交接包裹、幫忙傳信。用她的話來說,就都是些瑣碎的小事。”
“直到明·哈珀。”
“她接到電話時已經很晚瞭。對方用瞭平時的暗號,讓她把車帶到艾奇韋爾路後面的地下停車場。”達菲言簡意賅地總結道,“據說對方有兩人,帶著一個醉酒的男性。”
“她以前見過他們嗎?”
“她說沒見過。”
他停瞭一下,復述瞭一遍麗貝卡·米切爾的話。兩人中的一個把明·哈珀的頭撞向停車場的水泥地面,另一個開著麗貝卡·米切爾的車。接下來就很簡單瞭。把明架上自行車,開車撞向他。確認他的脖子斷裂後,他們把屍體和自行車裝進自己的車,轉移現場。
說完後,達菲站在那裡盯著對面的樹影,好像在懷疑擺動的樹枝是某種暗號,而它們議論的對象正是他。
蘭姆說:“你們應該能查出來的。”
“他們拍瞭照,還原瞭自行車和屍體在停車場裡的位置。”
“就算是這樣也應該能查出來。”蘭姆把煙扔掉,火花落下,“你這工作幹得不行。”
“我承認。”
“可不是嗎。”蘭姆用沾滿煙味的手搓瞭搓臉,“她配合嗎?”
“不太配合。”
蘭姆“哼”瞭一聲。
過瞭一會兒,達菲說:“他肯定看到瞭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或者不該看到的人。蘭姆想著,又哼瞭一聲,然後回到瞭總部大樓裡。
這次他從電梯裡出來的時候碰到瞭一個大男孩,穿著一件印著惡魔島囚犯的運動衫,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你就是傑克遜·蘭姆嗎?”他問。
“你怎麼發現的?”
“主要是因為那件大衣。”他搖瞭搖手裡的藥瓶,是蘭姆之前交給達菲的那個。“你想知道這個是什麼。”
“所以?”
“這個東西叫艾克西莫黃素。”
“是嗎,真希望我也能想到讀一下標簽。”
“隨便一查就知道瞭,”那孩子說,“除瞭名字,這個藥實在沒什麼特別的。主要成分是阿司匹林,裹在糖衣裡——橘黃色的糖衣。”
“別告訴我,”蘭姆說,“是網上賣的那種。”
“沒錯。”
“他們宣傳這東西是用來治什麼的?”
“肝癌,”男孩說,“但沒什麼用。”
“真想不到。”
那小子把藥瓶放在蘭姆伸出的手中,推瞭推鼻子上的眼鏡,然後走進瞭蘭姆剛剛騰出來的電梯裡。
蘭姆抿著嘴,回到瞭茉莉·多蘭的檔案室。
她泡瞭更多的茶,坐在隔間裡慢慢喝著。水蒸汽盤旋向上,飄至黑暗的天花板。
蘭姆說:“我有沒有告訴你,我看瞭他的日記?他沒有未來規劃。”
茉莉抿瞭一口茶。
“而且還在吃治癌癥的假藥。”
茉莉說:“天哪。”
“是啊,”蘭姆說著把藥瓶扔進瞭垃圾桶,“無論他想幹什麼,至少現在我們知道原因瞭。他要死瞭,這是他死前最後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