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可愛的淑女做瞭蠢事,就會有人前功盡棄。原文是怎麼寫的來著?不重要瞭。當可愛的淑女做瞭蠢事,總有人要妥協。
這個念頭在她的腦海中徘徊,熟悉得就像她爬上公寓樓梯時的腳步聲。可愛的淑女做瞭蠢事。她今晚回傢時從地鐵廣告上看到瞭這句話,腦海中就開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當可愛的淑女做瞭蠢事,往往大事不妙。
人生四十八年,凱瑟琳·斯坦迪什對“前功盡棄”的含義再清楚不過,但她此刻最不需要想起的就是這些。
曾經她也是可愛的,許多人都這樣對她說過。其中一個人讓她印象深刻。你真可愛,他說道,但你好像經歷過許多可怕的事。到瞭現在,她仍覺得這是一句誇獎。
如今已經沒有人會誇她可愛瞭。就算有,他們也多半不會說出口。歲月的摧殘占瞭上風。對凱瑟琳來說,這意味著她老瞭。那些駭人的回憶贏得瞭勝利。
她走到自己的公寓門前,將手裡的購物袋放到地上,開始翻找鑰匙,開門進屋。門廳亮著燈,她給傢裡的燈設瞭定時,回傢前會自動打開。她受不瞭回到一片漆黑的傢裡,即使自己伸手開燈隻需要幾秒。她走進廚房,把購物袋裡的東西放好——將咖啡放進櫥櫃,沙拉放進冰箱;然後她拿起牙膏,放進瞭浴室。浴室的燈同樣設置瞭定時,這也是有原因的。
她人生中最可怕的時刻發生在某天早晨。她來到上司傢中,卻發現他死在瞭浴室裡。他坐在浴缸裡,用一把槍自殺瞭,仿佛不希望把現場弄得太臟亂。
你有他傢的鑰匙?她被審問道。你什麼時候拿到的鑰匙?
問話的人在局裡的監察部門工作。大傢都管他們叫看門狗。審問她的人叫薩姆·查普曼,人稱惡犬薩姆。他是個性格惡劣的人,他明明知道她有查爾斯·帕特納傢的鑰匙,也知道兩人並非情人關系。她之所以會去他傢,純粹是因為查爾斯根本沒法照顧好自己的生活起居。他總會忘記做最基本的事:買菜、做飯,扔掉過期食物。查爾斯比她大二十歲,但他們也不像是父女。雖然這是個便利的標簽,但實際上兩人隻是純粹的雇傭關系。她為查爾斯·帕特納工作,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還幫他進行采購。在他決定吞下一顆子彈後,又在浴室裡發現瞭他的屍體。惡犬薩姆雖然嘴上不饒人,但他也隻是在走流程罷瞭,畢竟,凱瑟琳確實是發現屍體的人。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瞭,甚至有些好笑。雖然查爾斯·帕特納的名字並不算傢喻戶曉,但他手中也握著許多人的生殺大權。看到這樣的人變成冷冰冰的屍體,感覺很奇怪。他隻是在浴室裡多思考瞭片刻,他不想把場面弄得很亂,但他弄出來的爛攤子也是別人來收拾。很好笑。
但是當這樣可怕的瞬間累積起來,就沒有那麼好笑瞭。
她走進亮著燈的浴室,不經意間看到瞭鏡中自己的身影。毫不意外,過去遭受的一切苦難都留在那張臉上,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有一些缺陷是與生俱來的,有一些卻是自作自受。她的鼻尖和顴骨被凍得通紅,看起來就像一個年邁的女巫,她對此無能為力。那些蜘蛛網一樣的血管,憔悴松垮的皮膚則在講述另一個故事,一個由她親自執筆的故事。
我叫凱瑟琳,我有酒精依賴癥。
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已經離不開酒精瞭。最開始,酒精似乎能幫她解決一些問題。不,這樣說還是太不負責瞭。她喝酒並不是為瞭解決問題,隻是因為想喝。也許是為瞭表明某種姿態,畢竟大傢都說“借酒澆愁”,好像不拿起酒杯就無法面對愁緒;但更多的時候,酒精並不是主角,而是背景。無論是獨自面對電視的夜晚,還是和女性朋友外出遊玩,抑或是和某人約會……當年她有過不少類似的經歷,約會必然涉及酒精。吃飯要喝酒,去看電影之後也要喝一杯。如果你鼓起勇氣,請他回傢喝杯咖啡,也要先來杯酒。你還是希望能和某個人在一起,不想晚上醒來發現自己孤單一人。這就意味著你要和某人上床。久而久之,你會發現為瞭達成目的要和很多人上床,沒有酒精你根本沒法面對這一切。
人們都說墮落的過程就像滑坡。“滑”意味著速度很快,你根本意識不到發生瞭什麼,腳下沒站穩,隻能無助地倒在坡上向下滑落,被迫承受紮進血肉的倒刺。但對於凱瑟琳而言,墮落更像是移動的階梯。階梯緩緩向下,並不刺激,甚至有點無趣。她看著人們向上爬,思考著自己是不是也該跟上他們。但她心底知道,她在觸底之前是不會改變方向的。
而當她真正墮落到最低點時,站在她身邊的人就是查爾斯·帕特納。當然瞭,他並沒有真正目睹那天的場景(謝天謝地)。她在陌生人的公寓裡醒來,顴骨碎裂,大腿上還留著瘀青的手印時,查爾斯並不在現場。但是查爾斯幫她把自己的碎片撿起來拼好瞭。他幫她付瞭戒酒中心的費用,那是她不可能負擔得起的。她的療程涉及方方面面,其中也包括心理咨詢。據說這些都是局裡的常規流程(你以為你是第一個嗎?他問道。你覺得自己是第一個因此倒下的人嗎?),但是她知道,事實並不止如此。她熬過艱難的戒斷反應,終於清醒過來,過瞭六個月遠離酒精的生活之後,再次來到攝政公園的總部。她以為自己會被派遣到邊緣部門,但是並沒有,她仍在繼續擔任查爾斯的私人秘書。
當時,大部分事都讓她想哭,那件事也是如此。她和查爾斯不算親密,有的時候他會喊她錢小姐,但也僅此而已。“戒酒事件”之後,他們也很難稱得上是朋友,他卻不再喊她錢小姐瞭。他們從未聊過這件事,除瞭從康復中心出來的那天早上,他問她是否已經恢復瞭。她給瞭他想要的答案,但是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恢復成之前的模樣。在那之後,兩人一切如常。
在她最需要幫助時,是他站在她的身邊,所以她也想反過來幫助他。不知不覺中,三年過去瞭。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她已經開始幫忙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他始終未婚,她早就註意到瞭他那種不修邊幅的氣質。倒不是說他整日蓬頭垢面,但若放任他繼續,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而且他的飲食嚴重失衡,需要有人照料。她也想找點事做。她不想再在陌生人的身邊醒來,她想要轉移註意力,而帕特納就是藥方。
她會幫他采購,還請瞭小時工來幫忙每周打掃一次。她手裡握著他的日程表,確保他偶爾能分出時間休息。她是一道屏障,隔開瞭他和他最難搞的幾個手下。比如戴安娜·泰維納。與此同時,她又能讓自己保持低調——兩人從未有過肢體接觸。查爾斯甚至沒發現她做瞭秘書職責之外的事,但是她確實在關心他。
但她的關心還不夠,她沒能發現他需要更多幫助。
她歪瞭歪頭,頭發擋住瞭臉。也許她應該去染頭發,染回金色,但是給誰看呢?誰會註意到呢?除瞭那個可惡的傑克遜·蘭姆,他隻會嘲笑她。
她知道查爾斯·帕特納死後自己無法繼續留在總部。她能接受。但是被分配到斯勞部門就像是在為已經贖過的罪服刑。她有時也會想,自己到底做錯瞭什麼?真的隻是因為她曾經酗酒嗎?還是說,有人覺得她應該為查爾斯的自殺負責,因為她沒能提前發現征兆?但是她怎麼可能發現?查爾斯·帕特納一輩子都在和秘密打交道,如果他從中學到瞭什麼,一定就是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你有他傢的鑰匙?她被這麼問過。還有:你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嗎?她當然不可能知道,但現在她開始懷疑,也許其他人並不相信她的說辭。
往事如雲煙過眼。查爾斯·帕特納早已離世,她卻還總是想起他。
回到眼前的鏡子,回到自己的生活。可愛的淑女做瞭蠢事,落到瞭如此境地。
我叫凱瑟琳,我有酒精依賴癥。
她已經十年沒喝酒瞭,但事實就是事實。
我叫凱瑟琳,我有酒精依賴癥。
她關掉浴室的燈,回到廚房,開始做晚飯。
***
明·哈珀今晚在給兩個孩子打電話。他的兩個兒子分別是九歲和十一歲。一年前,與他們通話後,他會學到許多不必要的新知識,通常與電子遊戲和電視節目有關。但在不知不覺中,孩子們變瞭,現在和他們聊天就像在和兩臺冰箱對話。變化發生之前為什麼沒有預警呢?而且,為什麼連九歲的兒子也突然變瞭?他不是還有很久才會進入青春期嗎?想從小兒子嘴裡問出來點什麼就像給石頭撓癢癢,毫無效果。等前妻接過電話時,明已經瀕臨發作的邊緣,她卻不為所動。
“這隻是一個階段,他們對我也是一樣的。你隻是打個電話,我可是每天都要看他們擺臉色,問原因也什麼都不說。是我在給他們做飯,我在照顧他們的生活,你沒資格說自己有意見,懂嗎?”
“至少你還能每天見到他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住哪兒,每周多來兩次你會死嗎?”
他本可以反駁的:他工作很忙,她離得很遠。但是婚姻生活已經教會瞭他:當她開始生氣,等待他的就隻有慘敗。
通話結束後,他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每次打完電話,他都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軌跡:從某一個瞬間開始自由落體。在那次愚蠢的事件之前,他有過一段婚姻,一個傢庭,還有事業。他會去看牙醫,需要付房貸,還有各種自動扣款協議。當然,有些一直持續到瞭現在,卻已不再重要。這是他曾擁有過正常人生的證據,但一切都因為那次失誤付諸東流。他把一張光盤丟在瞭地鐵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
很少有人的事業是被BBC廣播四臺摧毀的。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最可怕的並不是發現廣播中的光盤本該屬於他的瞬間,而是在那之前。他一邊聽廣播,一邊開開心心地剃須,心想:幸虧我不是那個搞砸瞭的倒黴蛋。這個瞬間讓他無地自容。全國人民一定都有過類似的感慨,他卻是唯一一個沒資格慶幸的人。
隨後,更加漫長的痛苦接踵而至。他要面臨局裡的審問,電視節目拿他當例子笑話情報人員都是傻子。街上的路人不知道明·哈珀就是話題中心的人物,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繼續嘲笑他。
最糟糕的是,大傢都認為他會搞砸純粹是因為能力不足。沒有人懷疑他背叛瞭組織,沒人懷疑他把T5航站樓的安保漏洞丟在皮卡迪利線上是因為一次失敗的情報交易。如果真有人這麼想,他好歹還能得到一絲尊重。他也許是被理想主義蒙蔽瞭雙眼,也可能是受到瞭金錢的誘惑,但至少他是有意識地做出瞭選擇。但這是不可能的,就連看門狗都在檔案上寫瞭他是一個蠢貨。換作其他時候,他可能會被直接開除。但那年局裡財政緊縮,限制招新,如果他走瞭,就不會有人來填補空缺。讓他留下似乎是更明智的決定,至少要留到能招聘新人接替他的時候。
對他而言,攝政公園已經是遙遠的過去瞭。
明下意識地翻起口袋,又告誡自己不要這麼做。他倒瞭杯酒,把廣播調到運動頻道。主播一球一球地講解國際板球錦標賽,他開始幻想一種不同的可能性。他在格洛斯特路下車後,還未走上站臺,恰好轉身看到瞭落在椅子上的光碟,於是轉回去取,心裡有一種險些釀成大禍的緊張。晚上回到傢,哄孩子上床睡覺之後,他還會想起這種感覺。但是隨著工作和生活照常繼續,他會逐漸忘記這個小小的插曲。婚姻、傢庭、事業、牙醫、房貸,還有自動扣款協議也都將持續如常。
他努力告訴自己,不要沉浸在類似的幻想中。明忍不住沮喪地吼瞭一聲,打斷瞭剛才的思緒,好在沒人聽到。他現在孤身一人,房間裡隻有收音機的聲音。而手機——在和無法溝通的孩子們通完話,和前妻大吵過一架之後,就沒有用處瞭。他沒有其他可以聊天的人,於是他幹脆關瞭機。
路易莎·蓋伊回到瞭自己租的單間公寓。她看向四面墻壁,墻被堆滿屋子的雜物遮蓋瞭:一摞摞的CD、書,潮濕的衣物掛在快要散架的架子上。在那個瞬間,她幾乎要再次奪門而出,但是她知道自己無法面對後果。於是她用微波爐熱瞭一份千層面,開始看房產節目。如果你是房主,那麼你的房價正在暴跌;如果你是租客,那麼你的租金一路高漲。
手機異乎尋常地安靜,但她還是盼著有人能打來電話,問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是否遇到瞭什麼有趣的事。
她把餐盤泡在水池裡,換瞭臺。電視裡說粉色的安慰劑比藍色的更管用,這是真的嗎?人類的大腦真的這麼容易被欺騙嗎?
她自己的知覺倒是經常失靈,不是被欺騙瞭,而是她不得不學會遲鈍。她每晚躺在床上,一閉眼就會看到一條條情報浮現在眼前。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好像看到瞭某種規律中缺失的一環,卻怎麼都看不真切。於是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再次清醒地迎來新的一天。缺乏睡眠的大腦枕在太薄又太熱的枕頭上,床的其他部位卻冷冰冰的。
真該死,她想,每次都是這樣。為什麼不能放過她?哪怕讓她好好睡上一晚也行,拜托瞭。
然後到瞭白天,她還會繼續這樣的循環。
她的工作是監控網絡言論。當然她應聘的並不是這個崗位,是被發配過來的。這份工作會給人一種絕望的感覺,人生一眼就能望到盡頭。日復一日,她都會走進斯勞部門生銹的後門,數著分秒,忍受漫長的白天直到下班,聽著那扇門在她身後再次合上。從進門到出門,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感慨人生的不公。
她應該辭職的。這才是正確的選擇:辭職。
但這會讓她變成一個逃兵。她加入英國國傢安全局並不是為瞭當逃兵。
所以她依舊盯著屏幕,監控著虛擬世界的動向。她出沒在虛擬的博客山野之間,尋找異動的蛛絲馬跡。有一些網站就像是特洛伊木馬,由安全局開發運營,專門用來吸引不法分子。還有一些網站可能是其他政府部門運營的。有時她會覺得,也許她監控的聊天室裡也都是特工。表面上是面向年輕人的網站,實際上用戶全都是中年男性。總之,無論真實與否,這類網站都包羅萬象。從直白的《如何自制炸彈》,到科普性質的《真正的伊斯蘭教是什麼》,再到匿名論壇的激烈罵戰,以及亂七八糟的語法和拼寫,不一而足。
要想在這樣的互聯網上找到真實情報,她必須先忘記學過的一切語法、知識、拼寫、禮儀和批判性思維。
這一切都讓人感覺毫無意義。不,甚至更糟糕,因為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你手頭隻有文字資料時,要怎麼去分辨哪些是真實的,哪些隻是在胡扯?所有的文字都同樣的憤怒、惡毒又偏激。有時她認定某些聲音比其他的聽起來更真實,把相關情況上報,上面就會派人挖出對面的IP地址,找到郊區臥室裡的某個憤青。這可能隻是一場鬧劇。所有被她指認的潛在恐怖分子,實際上都是和她一樣的臥底人員,隻是在為不同的勢力工作,而他們也在向上匯報她的網名,他們隻是在互相舉報。這當然不會是反恐活動中唯一的無用功。她應該去街上巡邏、出外勤,做真正的工作。但她已經嘗試過並且失敗瞭。
她經常想起那次失敗。每次回想起來,她都會不自覺地咬緊牙關。有時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直到感覺牙齒咬得太緊,下巴開始酸痛,才會發現原來她又在想那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出外勤,是一次跟蹤任務。之前她隻做過演習,這次是來真的。跟蹤對象是一個男孩。她不是第一次跟蹤男孩,但這是她第一次作為專業人員跟蹤:在遠處時時監控他的動作,但不能離得太近,暴露自己。
跟蹤任務最少需要三名特工,那天派瞭五個人。兩人打頭陣,三人墊後。跟在後面的三人會隨時更換位置,就像在跳一場鄉村舞,隻不過是在城市的街道上。
目標並不是一個典型的黑人青年。他穿著條紋西裝,戴著一副塑料矯正眼鏡。他是某槍械組織的先鋒成員。一周前,有一批被淘汰的槍支在送至熔爐銷毀的途中遭遇劫持。“被淘汰”就和“單身”或“已婚”一樣,是一種隨時可能改變的狀態。被劫持的槍械並不是拿來做鎮紙的,而是為瞭再利用,販賣給相應的社群。
“三號,準備上前。”
耳麥裡傳來一道指令,讓她站到隊伍前列。
之前打頭陣的人退瞭下來,他在報刊亭旁站瞭一會兒,然後加入後方。她緊跟上目標,目標保持一定的速度穩步向前。這說明他要麼對自己被監控的事實一無所知,要麼就是太習以為常,所以絲毫不露破綻。
但她當時是這麼想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隻要重復的次數足夠多,任何句子都會失去含義。他什麼都不知道。
不到一分鐘,目標拐進瞭一傢服裝店。
這沒什麼大不瞭的。他穿得很講究,顯然很註重著裝。但商店也是絕佳的接頭地點。店裡有人排隊,偶爾還會擁擠,當然也有試衣間,很適合甩掉尾巴。於是他拐進店裡,她跟瞭上去。
然後完全跟丟瞭。
在接下來的問詢中,人們無聲指責她跟丟瞭目標是因為種族歧視。問詢從那天晚些時候開始,持續好幾周。他們說她分不清年輕黑人的面孔,但並不是這樣的。目標人物的模樣她記得很清楚,即便是現在也能清晰地回憶起來:他的下巴上有一處小小的凹痕,還有幹凈利落的發際線。但是在店裡還有至少六個其他的年輕人,無論身材、膚色、服裝還是發型,都和目標一致。這是他們安排好的。
她後來才知道,目標隻在店裡停留瞭不到三分鐘。他走進試衣間,換下西裝,回到街上的時候已經穿上能夠融入街道的衣服:寬大的灰色上衣和松垮的牛仔褲。他從二號面前徑直走過,當時二號正要進店,為路易莎提供增援。緊接著他路過瞭一號、四號和五號,沒人認出他。而三號路易莎則開始感到焦慮不安,那天真的糟透瞭。
更糟糕的是,那些被劫的槍支出現在瞭之後的犯罪活動中:銀行搶劫、人質劫持,還有街角的槍擊案……
造成的連帶傷害還包括路易莎·蓋伊的職業生涯。
她想著要不要再給自己倒一杯,然後決定還是關掉電視直接上床。這樣早上會到來得更早,但至少從現在到睡醒她都不用再繼續思考瞭。
睡眠來之不易,她在黑暗中躺瞭整整一個小時,雜亂的思緒不斷侵擾著她。
不知道明·哈珀在做什麼?
傑德·穆迪穿過門口的人群,占瞭一個臨街座位,在那裡抽瞭三根煙,喝瞭一杯啤酒。公交車頻繁地呼嘯而過。街對面的商鋪循環排列:韓國超市、快遞公司、房屋中介、快遞公司、韓國超市。他喝完酒,回去點第二杯,這次直接拿著酒杯上瞭樓。樓上有一個封閉式露臺,露臺邊擺著桌椅,能從窗邊看到下方熙攘的人群。尼克·達菲喊他的時候,他杯裡的酒已經喝瞭一半。
“傑德。”
“尼克。”
達菲坐瞭下來。
尼克·達菲年近五十,和穆迪完全相反。他們是同期,幾乎是同時通過瞭實習訓練,十幾年後,兩人都進瞭被稱作“看門狗”的監察部門。看門狗的犬舍在攝政公園,但有時也會出遠門。最遠的一次,穆迪去瞭馬賽。有一個年輕特工搞錯瞭目標的身份,被跨性別性工作者用刀刺死。但是達菲去過華盛頓。他的一頭灰發修剪整齊,和穆迪一樣穿著西裝外套,沒打領帶。穆迪不禁想道,在外人看來,他們可能就像兩個下瞭班的白領:會計師、房產中介、賭場工作人員,如果觀察者更敏銳一點的話,也許會將他們錯認為警察。一百萬個人裡可能隻有一個會猜他們是軍情五處的人,要是被穆迪知道瞭,他肯定要好好地查一遍那個混蛋的背景。
“很忙嗎?”他問。
“就那樣。”
意思是他不忙,就算忙也不能透露。
“我不是想打探什麼,尼克,就是問問你最近如何。”
達菲歪頭示意下面的吧臺。“最盡頭的椅子,你看。”
穆迪的第一反應是他被跟蹤瞭,第二反應是:怎麼回事?兩個女人坐在吧臺盡頭,穿著露出大片皮膚的短裙,兩人穿在身上的佈料加起來剛好夠做一塊眼鏡佈。
其中一人穿著紅色內褲。
達菲在等他的反應。
他說:“天哪,你不是認真的吧?”
“怎麼,你太老瞭?”
“我喊你出來不是為瞭泡妞的。”
“我怎麼一點都不意外呢?”
“就算是,我也不會選擇在這種地方獵艷,除非帶上青黴素。”
“你說話真的很好笑,傑德。”仿佛為瞭印證這一點,達菲看瞭看手表,然後慢慢地喝瞭一大口啤酒。
穆迪幹脆直奔主題:“你和泰維納關系近嗎?”
達菲把桌上的杯墊擺正,將啤酒杯放在杯墊上。
“她好說話嗎?”
達菲說:“好說話?她可是渾身都在釋放禁止靠近的信號。”
“尼克。”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就這樣,談話還未開始就結束瞭。達菲用短短的一句話告訴他,他最好現在就閉嘴。
“我隻是想要一次機會,尼克。隻要一次機會,我不會再搞砸瞭。”
“我根本見不到她人,傑德。”
“你見到她的概率比我大十倍。”
“無論你想從她那裡得到什麼——”
“我不想從她那裡——”
“——都是不可能的。”
穆迪閉上瞭嘴。
達菲繼續道:“去年那堆爛攤子需要有人來背鍋,薩姆·查普曼主動請辭,但這隻是開始。他們需要一個不情願的替罪羊,也就是你。”
“但他們沒有開除我。”
“真的嗎?”
穆迪沒有說話。
考慮到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達菲還是開口道:“斯勞部門不能算是局裡的一部分,傑德;攝政公園才是總部。你也知道,我們監察部門要四處留意,看誰都做瞭什麼,確保大傢都各司其職,沒人幹不該幹的事。如果他們犯瞭事,我們就狠狠咬住不放,所以他們才管我們叫看門狗。”
他的語氣輕松愉快,任何路人都會覺得他剛剛隻是講瞭個笑話。
“而在斯勞部門,你的工作——是什麼來著,傑德?如果有人在公交站待得太久,你就去把他們嚇跑。確保沒人偷走辦公室的曲別針,站在咖啡機旁邊聽其他廢物抱怨,這就是你的工作。”
穆迪什麼都沒說。
達菲繼續道:“沒有人跟蹤我,因為我才是那個跟蹤別人的人;也沒有人跟蹤你,因為根本沒人在乎你。相信我,沒人在盯著你的工作,傑德。老大在一張紙上蓋瞭章,然後直接忘記瞭你的存在,就這麼簡單。”
穆迪什麼都沒說。
“如果你不服氣,就辭職去幹別的。警察失業後都轉行去做保安瞭,你也可以試試啊,傑德。他們還給你發制服呢,停車場的風景也不錯。你也該向前看瞭。”
“我沒有失業。”
“沒有,但他們在等著你主動辭職呢,你還不明白嗎?”
穆迪怒視著他,伸手去口袋裡拿煙,又回想起冰冷的現實。他上次在酒吧裡享受香煙是什麼時候?上次和同事喝酒,笑著聊起工作又是什麼時候?上次作為傑德·穆迪感到開心又是什麼時候?他的手在口袋裡握成瞭拳,又松開,他伸瞭伸手指,將雙手放在面前的桌上。
“他在搞小動作。”
“誰?”
“傑克遜·蘭姆。”
達菲說:“上次傑克遜·蘭姆要做點什麼比放屁更激烈的事,傑弗瑞·博伊科特還在給英格蘭踢先鋒呢。”
“他給希多·貝克派瞭任務。”
“行吧。”
“一個真正的任務。”
“我知道,傑德。我們都知情。你以為蘭姆真的能不經批準放屁嗎?”他再次把杯子舉到唇邊,但杯裡已經沒有酒瞭,於是他又將杯子放下。“我得走瞭,明天早上還要開會,你懂的。”
“和一個記者有關。”穆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太急切。他希望達菲能夠理解,如果斯勞部門真的要出任務,穆迪不能被排除在外。天知道,他的工作經驗比所有其他人加起來都多。希多·貝克剛通過新人測試,卡特懷特搞砸瞭國王十字車站,何是個無可救藥的宅男,其他人就是該死的冰箱貼。逮捕行動時,穆迪踹開過無數扇門。不用告訴他這次行動和踹門沒關系,他當然知道沒關系。但是如果要做任務,隊伍裡就要有一個能踹門的人,因為早晚都要有人去踹門。
達菲說:“這麼說吧,穆迪。傑克遜·蘭姆手握的權力跟路邊的交通志願者差不多,你比他還要差三個檔次。我們知道貝克在幹什麼,隻有外行人才會管他做的事叫‘任務’。他就是個跑腿的,懂嗎?我們不可能給斯勞部門派真正的任務。”
話還沒說完,他就站起瞭身。
“我說話比較直,你別往心裡去,好吧?如果有什麼消息,我會告訴你的。但說實話,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穆迪看著達菲下樓,走到吧臺,付瞭錢,然後指瞭指樓上。吧臺的工作人員抬頭看去,點瞭點頭,又接瞭一杯啤酒。
離開之前,達菲在穿短裙的金發美女身邊停留瞭片刻。他說瞭什麼,她驚訝地睜大瞭眼,笑出瞭聲。達菲離開之前,她湊到女伴身邊復述瞭一遍他的話,兩人都咯咯笑瞭起來,又是一個普通工作日晚上聽到的下流段子。
傑德·穆迪喝完瞭杯子裡的酒,靠在椅子裡,心想:好吧,你這個混蛋,你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早上要開會,決定跟蹤誰或不跟蹤誰,我還在不相關的地方原地打轉。我隻有狗屎一樣的工作,而你前途一片光明。
但如果你真的這麼聰明,什麼都知道,為什麼會覺得希多·貝克是個男人?
他沒去吧臺拿達菲給他點的那杯酒。這隻是一次小小的勝利,但可以積少成多。
幾年前還在局裡工作時,羅德裡克·何就想好瞭自己的代號應該是什麼。當然,如果你提醒他這都是過去時瞭,他也絕對不會感謝你。他甚至想好瞭第一次被喊代號時要如何回應。繼續啊,讓我高興高興。他會說。我今天走運嗎?你覺得呢,渣滓?如果你的代號是克林特,你就應該這麼說話。
克林特這個代號的由來如下:
羅德裡克·何(Roderick Ho)→《西行記》(Westward Ho)→伊斯特伍德·何(Eastward Ho)→克林特(Clint)。
但是從來沒人喊他克林特。可能是政治正確阻止瞭他們從西方(west)聯想到東方(east),因為這會讓他們有訴諸“東方主義”的嫌疑。
但可能這都太高看他們瞭,他們可能甚至沒聽說過《西行記》。
一幫弱智——他的同事都是一幫弱智。手裡拿著字典和拼字板都想不出一個雙關語的白癡。
和路易莎·蓋伊還有明·哈珀一樣,何今天晚上也在自己傢裡。但他住的並不是出租公寓,而是自己的獨棟別墅。房子很奇怪,但並不是他故意要這麼佈置的,他買下來的時候就是這樣。最怪的是樓上的溫室:一個玻璃房頂,鋪著瓷磚地板的夾層。銷售對此贊不絕口,說屋裡的各色植物可以改善室內空氣,形成特殊的微氣候,綠色自然環保,諸如此類。何假裝在聽,點點頭,實際上卻在琢磨扔掉那些環保垃圾之後能塞下多少臺電子設備。他覺得能放很多,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他坐在一堆電子設備中間。有些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光顧,其他的則流暢地跑著預先寫好的程序,還有一臺在以震耳欲聾的音量播放死亡金屬搖滾,仿佛真的要置人於死地。
他知道,他已經過瞭聽這種音樂的年紀。他也知道,他已經過瞭聽這種音量的年紀。但是這是他的房子、他的音樂,鄰居又都是學生。如果他不制造噪音,就要忍受別人的噪音。
眼下他正在瀏覽內務部的人員檔案。倒不是在找特定的資料,隻是因為他能做到。
何的父母在一九八七年就來到瞭英國。青少年時期,他看瞭許多“我的人生我做主”類型的書,所以在沒有廢寢忘食地沉迷《龍與地下城》的時候,他經常會思考如果當年父母留在瞭香港會怎樣。他很可能會換個更加商業化的領域,成為一名軟件工程師或者特效師,或者在某個千篇一律的國際大公司裡打工。很可能賺的比現在要多——但這世上沒有如果。
昨天早上他在地鐵上認識瞭一個女人,晚上去和她約會。當然瞭,他們並沒有進行語言交流,因為第一次約會都是這樣。
她的頭發是亞麻色的,穿著白色襯衫,搭配黑色西裝外套和短裙,打扮得像個都市白領。但真正吸引瞭他目光的是她掛在脖子上的工牌。他抓著地鐵吊環站在旁邊,兩人間的距離隻有短短八英寸,所以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名字。到達斯勞部門十分鐘後,他就已經查到瞭她的住址、情感狀況(單身)、信用卡記錄(信用良好)以及醫療記錄(普通婦科疾病)。他翻著她的郵箱,裡面有工作郵件和垃圾郵件,和同事偶爾調個情,但基本毫無進展。她想買一輛二手車,回復瞭一個本地小報上登的廣告,發佈廣告的人還沒答復。
於是何給發佈廣告的人打瞭個電話,瞭解到對方已經賣掉瞭車,但還沒來得及通知其他未中標的倒黴蛋。別擔心,這沒什麼大不瞭的,何對那人說。然後他轉頭就給那位女士打瞭電話,問她還想不想買一輛六年車齡的薩博。她說想,於是兩人晚上約在一傢酒吧見面。早在她到達之前,何就已經找瞭一個角落坐下。他看著她在酒吧裡等瞭一個小時,表情越來越沮喪。他甚至想過要不要去跟她說句話,坐下來解釋給她聽:小心駛得萬年船。做人不能不謹慎。明晃晃地把工牌掛在脖子上?這不就相當於在身上別瞭個徽章說“快來人肉我”嗎?經濟狀況、最喜歡的網站、通話記錄。想知道這些細節,你隻需要一個名字和一些額外信息,比如工作地點、稅碼、犯罪記錄、積分卡、公交卡……這些東西不僅可以被查到,更重要的是可以被篡改。可能你有天早上離開傢,工牌像蜘蛛網一樣貼在你脖子上,而你到公司後就會發現,你的人生已經不屬於你瞭。
羅德裡克·何就是來告訴她這一點的。
但他沒有上前說話,而是看著她終於放棄等待,沉默而憤怒地離開瞭酒吧。於是他也喝掉杯裡最後一點無酒精拉格,心滿意足地走回瞭傢。她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這是他的秘密。
他知曉的眾多秘密之一。
所以現在他就坐在屏幕前,對刺耳的樂聲渾然不覺,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在瀏覽資料,相當於內務部的某個狗腿正站在他的屏幕前,恭恭敬敬地奉上鑰匙,領著他進去翻看文件和檔案。先生翻閱資料時需要一杯無酒精拉格嗎?那當然瞭,先生需要。
於是他拿起杯托裡的易拉罐。
謝瞭,狗腿。
他猶豫著:要不要把某些高層的生日對調一下,弄亂他們的退休金?但是他的註意力很快就被另一個鏈接吸引瞭,點進去又有其他鏈接。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得飛快,回過神來已是深夜。他早就離開瞭內務部的網站,正在瀏覽一傢小型塑料工廠。工廠暗地裡和國防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更多秘密。這裡是他的遊樂場,無論父母在哪兒,他天生就是做這行的。這是他的快樂源泉,他會沉浸在網絡的世界裡,直到時間盡頭。他就像個守財奴,鍥而不舍地要從垃圾山裡篩出金子。
但他也隻是隨手一查,沒有什麼其他目的。他在網絡世界中搜查瞭那麼多遍,也無法解答內心最深的疑惑。
羅德裡克·何知道每一個斯勞部門的同事都是為什麼會來到這裡,知道所有促使他們成為二等公民的細節。他們犯下的每一個錯,做的每一件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知道他們失敗的時間和地點,比他們本人還清楚事件造成的後果。他讀過領導層的郵件往來,知道誰投瞭贊成票和反對票,甚至能引用其中的段落。
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除瞭兩個。
其中一個是希多·貝克,不過最近他對此已經有瞭一些猜測。
另一個他卻始終毫無頭緒。
何再次拿起易拉罐,發現已經空瞭。他頭也不回地把易拉罐扔到身後,等罐子撞上墻壁時已經忘記這回事瞭。
他的眼睛緊緊地黏在屏幕上。
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除瞭兩個。
***
對傑克遜·蘭姆而言,依靠直覺生存的日子已經過去瞭。那種生活屬於另一個更苗條、更靈巧的蘭姆。但是曾經的自己並不會消失。人們會把蛻下的舊皮掛在衣櫃裡,在遇到特殊情況時拿出來穿上。
快到傢時,他發現有人藏在街邊的陰影處。
他很快就想到瞭一系列可能的嫌犯。幾年來他樹敵不少。不,說實話,光這幾天他就結瞭不少仇。這種事他向來擅長。於是他將手中的《旗報》卷起,繼續走向路口。他用手揮舞著報紙,好像在指揮一場無聲的交響樂,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方便下手的活靶子。
但是兩秒鐘後,他看起來就沒有那麼軟弱可欺瞭。
他的身體自己行動瞭起來,自然得如同呼吸一般。
“天哪,先生——”
然後那人的聲音就被《旗報》打斷瞭。用一根太短的逗貓棒去逗一隻猛獸的下場就是如此。
近處亮起瞭光。住在這片街區的人很少出來管閑事,但他們並不介意探頭過來看看到底發生瞭什麼。
窗簾拉上之前,淡淡的黃色光暈照亮瞭面前的人。蘭姆發現他抓住的是一個孩子,一個普通的小混混,看起來才十幾歲。他臉上滿是痘印,就像是被人用刀劃過一樣。
他緩緩地將報紙從男孩嘴裡抽出,對方蹲下開始嘔吐。
蘭姆當然可以就此離開,這個少年不太可能跟上來報復他。但是他傢就在附近,如果動身就會暴露自己的地址。他必須要掌控透露的信息,他的生活就建立在這一基礎上,而此時此刻,他並不希望少年得知更多。於是他右手抓著少年的衣領,左手扔掉瞭比平時更早報廢的報紙,等待著。
過瞭許久,少年終於說道:“什麼啊……”
蘭姆松開瞭他。
“我哪兒惹著你瞭?”
蘭姆饒有興致地發現自己的活動量這麼大,竟然隻是微微有些氣喘。
“你是瘋子嗎?”
但是剛想到這裡,他的心跳就開始加速,一陣熱氣湧上雙頰,直通額頭。
少年還在說話:“我什麼都沒幹啊。”
他說話時帶著一絲委屈的鼻音,但是底氣十足,仿佛剛贏得一場小小的勝利。
蘭姆忍耐著身體上的不適,問:“那你來這兒做什麼?”
“就是逛逛。”
“為什麼選這裡?”
少年哼瞭一聲:“總得有個地方去吧。”
“不行,”蘭姆說,“你不能來這兒,滾去別的地方吧。”他從口袋裡翻出一枚硬幣,不知道是兩英鎊還是兩便士,丟給瞭那個孩子,“快走吧。”
少年從視線中消失之後,他又等瞭幾分鐘。
現在他的心臟終於恢復瞭正常,額頭上的冷汗也幹瞭。
傑克遜·蘭姆回到瞭傢中。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這份幸運。
***
他今年十九歲。他嚇壞瞭。他是誰並不重要。
你覺得我們在乎你到底是誰嗎?
他把車停在兩條街外,因為再近就沒有停車位瞭。最近利茲這個街區變得越發擁擠。“移民太多瞭。”他爸爸笑道。都是些波蘭和東歐佬,跑過來“搶走我們的工作。”“哈哈,真好笑,老爸。”他回道。
走回傢的路上,他一直在構思和汽車有關的段子:汽車這個東西很有意思,因為換成其他任何一種私有財產,你都不會把它放在兩條街外過夜,還指望第二天早上能在原地找到。他知道這個段子有潛力,隻要他表演的時候多放幾個停頓進去……
“但是您猜怎麼回事?我們街區就沒有這種例外。”
包袱是一個段子的精髓,必須抖到位瞭才能出效果。不能太模棱兩可,能用一個字就不用兩個字。“沒有這種例外”的意思是:在他們街區,如果把車停在外面就一定會被偷。觀眾能聽得懂這個笑話嗎?關鍵在於講述的方式。
“但是您猜怎麼回事?我們街區就沒有這種例外。”
停頓。
“在我們街區,您就是把您傢房子留在街上過夜——”
然後人影出現瞭,他知道自己惹上瞭麻煩。
他走瞭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他不該偷懶抄近道的。但他在構思段子時經常會這樣,思維一發散,身體就會進入自動模式。靈感爆發時就像喝醉瞭一樣。他應該把這句話記下來,但已經來不及瞭,因為那個人從車庫陰影中走瞭出來。也許他隻是去小便,或者抽根煙,或者在做其他並不違法的事,但若真是如此,他肯定不會蒙著面。
反抗還是逃跑?他想都不用想。
“如果你遇到瞭……街頭糾紛?”很久以前他父親說道。
“爸,別這樣。”
“尋釁滋事?”
“爸——”
“街頭鬥毆?”
“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模仿電視裡的說法。”
“記住,要快點逃。”最後父親總結道。
至理名言。
但是他無處可逃,因為除瞭第一個人影,還有第二個,就站在他身後。甚至還有第三個人影。他們頭上都套著襪子,讓他們衣櫃中的其他服裝都相形見絀。
快點逃。
他拼命嘗試過瞭。
被撲倒在地之前,他隻跑瞭三米遠。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已經被塞進瞭後備廂裡。嘴裡有一股惡心的味道,還有棉花的觸感。他們給他下藥瞭?車子顛簸著向前,他的四肢沉重,頭疼欲裂,他再次昏睡瞭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腦袋上已經被罩瞭麻袋,雙手也被束縛。他渾身赤裸,隻穿著一條內褲。空氣陰冷潮濕,他應該是在一間地窖裡。身邊還有其他人,就算看不見他也能聽到聲音。
“從現在開始,你要乖乖的。”
這不是一個疑問句。
“不能惹事,也不能逃跑。”那人停頓瞭片刻,“反正你也跑不掉。”
他想說話,但話剛出口就變成瞭一聲嗚咽。
“如果你要上廁所,這裡有個桶。”
這次他終於勉強說出瞭一句話:“在、在哪裡?”
左邊響起瞭鐵桶被踢的聲音。“聽到瞭嗎?”
他點瞭點頭。
“你要撒尿還是拉屎,都在這兒解決。”
接著是什麼東西在地板上拖行的聲音。雖然他看不見,但那個東西發出的聲音十分恐怖,像是某種刑具。他們會把他綁在上面,用尖銳的刀具切開他的身體……
“這兒有一把椅子。”
椅子?
“你的東西都在這兒瞭。”
然後那人又離開瞭,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響起瞭關門上鎖的聲音。門閂“哐當”一聲撞上,滅絕瞭一切逃跑的希望。
他的雙手被緊緊綁在身前。他把手舉起來,摘掉瞭罩在頭上的麻袋。雖然差點把自己勒死,但他最終成功瞭。這算是一次小小的勝利。他憤恨地把麻袋扔到地上,好像它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距離他被綁架過瞭多久?幾個小時?
從小巷到這裡過瞭多長時間?
他現在在哪兒?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們到底圖什麼?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把他帶到這裡?
他踢著地面上的麻袋,臉上淌下淚水。他哭瞭多久?在聽到那個聲音離開房間之後就開始哭瞭嗎?聲音的主人聽到他哭瞭嗎?
他今年十九歲。他嚇壞瞭。如今,比起觀眾,比起用自己的段子贏得滿場笑聲,他更想要媽媽。
面前有一把椅子,看起來隻是一把普通的餐椅。他踢瞭一腳,將椅子踢翻在地。
角落裡還有一隻鐵桶,就像綁匪說的那樣。如果不是覺得不吉利,他肯定也會踢上一腳。
哪……在哪裡?
他痛恨這麼說的自己:“水桶在哪裡?”
好像他隻是去別人傢做客,順便問一句廁所的位置,還對屋主心懷感激。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們想要什麼?為什麼要抓他?
你要撒尿還是拉屎,都在這兒解決。
他們要把他關那麼久嗎?久到他不得不在水桶裡上廁所?
想到這裡,他的腿直發軟。淚水會讓人喪失勇氣,他跪坐在瞭冰冷的地面上。
如果他沒有把椅子踢翻,他就能坐在椅子上。但是現在他根本沒有力氣再把椅子扶正。
他們到底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他想不出答案。
地下室的屋頂有一隻燈泡,搖搖擺擺地掛在他頭頂三英尺高的位置。他註意到這盞燈是因為它熄滅瞭。有那麼幾秒,屋裡還殘留著隱約的餘光,隨後光芒消失,融入瞭鬼魅般的黑暗。
他剛才還覺得自己快要崩潰瞭,但和現在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他在黑暗中,被困在瞭自己的大腦裡,那是他待過的最可怕的地方。一座虛幻的座鐘敲響瞭,他想起瞭那種不可名狀的恐懼,童年時期的夢魘。三歲還是四歲時,他曾經聽著這個鐘聲醒來。鐘表的嘀嗒聲讓他徹夜難眠,好像有某種細長腿的怪物潛伏在黑暗中,想趁他睡著時發起攻擊。
但他已經不是三四歲的小孩瞭,哭著喊父母也沒有用。地下室很黑,但他不是沒在黑暗的地方待過,他雖然怕黑,但是——
他雖然害怕,但也很生氣。這可能是一場惡作劇,可能是大學裡的那些混蛋在拿他開涮。
憤怒。可以利用憤怒的情緒。他很生氣。
“你們夠瞭吧!”他大聲喊道,“你們應該玩夠瞭,我也不想假裝害怕陪你們玩瞭!”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並不明顯。
“你們聽到瞭嗎?我說我不想玩瞭。”
這隻是一個惡作劇。是學校裡那些受歡迎的同學在拿他開玩笑。
“你們聽到瞭嗎?你們自以為很酷,但其實呢?”
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他還是把雙手舉到面前豎起瞭中指。
“你們簡直挫爆瞭,去你媽的。”
然後他把椅子扶正,坐在瞭上面。希望他的肩膀不要暴露自己的緊張。
他必須控制住自己。
不能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