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弗進屋時,並不是所有人都在何的辦公室裡。他怎麼會沒發現傑克遜·蘭姆不在呢?接下來發生的事打消瞭他的疑慮。伴隨著一陣腸胃翻騰的咕咕聲,沉重的步伐踏著樓梯走來。蘭姆若是想,當然能做到悄無聲息。但如果他不想隱藏行蹤,你一定會知道是他來瞭。他走進何的辦公室,沉默地站在原地,粗啞的喘息聲侵占瞭整個空間。屏幕上的畫面同樣保持靜止。身穿橘色連體服、戴著面罩和手套的男孩依然舉著報紙。過瞭一會兒,瑞弗才反應過來,自己不知不覺中得出瞭一個結論:屏幕裡的人是一個男孩。
但他的思緒被蘭姆打斷瞭。“這才早上九點,你們就聚在這兒看虐戀黃片?”
斯圖安·羅伊說:“那什麼時候才能看——”
“閉嘴。”希多·貝克說道。
蘭姆點點頭:“沒錯,閉嘴吧,羅伊。這是直播嗎?”
“捕捉到的是實時信息流。”何說。
“有什麼區別嗎?”
“你真的想聽我解釋細節嗎?”
“說得對,別解釋瞭。他手裡拿的是今天的報紙。”蘭姆再次點頭,對自己的推理十分滿意,“所以就算不是直播,也是不久前拍的。你們怎麼找到這個視頻的?”
“博客帖子。”希多說,“早上四點左右開始播的。”
“有聲明嗎?”
“他們說要將他斬首示眾。”
“他們?”
她聳瞭聳肩:“還不知道具體身份,但確實很吸引眼球。”
“他們表達過訴求嗎?”
希多說:“他們想砍掉他的頭。”
“什麼時候?”
“四十八小時後。”
“四十八小時?”蘭姆問道,“為什麼不是七十二小時?把兩天改成三天,這很難嗎?”
沒人質疑他的說法,但他還是解釋瞭一下。
“一般這種都是一天或者三天,二十四小時或者七十二小時——不是四十八小時。我現在已經開始討厭這幫人瞭,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他們數學不好?”瑞弗問道。
“他們不尊重傳統。”蘭姆說,“我猜他們還沒說這個被蒙面的小朋友是誰吧?”
羅德裡克·何說:“斬首的信息和時限寫在博客上,和視頻鏈接在一起。沒有其他信息瞭,直播也沒有音頻。”
整個過程中沒人移開視線,大傢都盯著屏幕。
“怎麼這麼低調?”蘭姆思索著,“斬首是要引起人們的註意,但如果你不說自己的訴求,這麼做就沒有意義瞭,不是嗎?”
“斬首也不能幫他們達成訴求。”希多反對道。
“如果你的訴求和砍頭有關就有可能,相當於是針對潛在客戶的精準營銷。”
何說:“是誰有區別嗎?無論他們自稱什麼,都是基地組織。沙漠之子、安拉之劍、聖典之怒,全都是基地組織。”
又有一個人姍姍來遲,是傑德·穆迪。他還穿著外套。“你們都聽說瞭?”
“我們正在看。”
凱·懷特想說什麼,但是閉上瞭嘴。如果大傢再刻薄一點,可能會說這是她第一次選擇閉上嘴。
瑞弗問:“所以我們怎麼辦?”
蘭姆反問:“怎麼辦?”
“對啊,我們要做什麼?”
“接著做平時的工作,不然呢?”
“天哪,我們總不能裝作沒看到這件事——”
“不能嗎?”
這個簡短而尖銳的問句讓瑞弗陷入瞭沉默。
蘭姆的聲音變得冷淡而疏遠。屏幕上的男孩依舊蒙著面,手中舉著報紙,就像一張不會變化的屏保。
他說:“你們以為會發生什麼?蝙蝠燈亮起,戴女士大喊‘全員出擊’?不可能的。我們和其他人一樣,看看電視就行瞭。我們不會采取行動,那是大人的事,你們沒資格和成年人玩。還是說,你們已經忘瞭?”
沒有人說話。
“好瞭,你們肯定還有一堆文件工作沒做完,為什麼還聚在這裡?”
於是大傢一個個地離開房間,隻留下羅德裡克和穆迪。穆迪把風衣掛在門後,沒有說話。就算他說瞭何也不會回答。
蘭姆在原地停留片刻,他的嘴唇上沾著杏仁可頌的糖霜。他看著電腦屏幕,畫面和之前幾分鐘相比沒有任何變化。他舔瞭舔嘴唇,吃掉多餘的糖霜,眼睛緊緊地盯著屏幕,仿佛對舌頭的動作毫無察覺。如果何或者穆迪此時回過頭來,就會驚訝地發現蘭姆和以往不太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這個笨重而油膩的前特工眼中露出瞭一絲狠厲的冷光。
然後他轉過身去,艱難地爬上樓梯,回到瞭自己的辦公室。
瑞弗坐在辦公室裡,等待電腦開機。他坐在桌前,默默咒罵著開機的速度之慢,完全沒註意到希多進屋。她突然開口,嚇瞭他一跳。
“你覺不覺得——”
“啊!”
希多率先反應過來:“天哪,真是抱歉,但是你別忘瞭我也在這裡辦公。”
“我知道,我知道,我隻是……註意力太集中瞭。”
“哦,當然瞭。給電腦開機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工作,我能理解你為什麼需要聚精會神。”
“我隻是沒發現你進來瞭,希多。你剛才想說什麼?”
“沒什麼。”
她在辦公桌前坐下。與此同時,瑞弗的電腦屏幕也逐漸清醒,逐漸變成藍色,然後又變回一片漆黑。他一邊等待開機,一邊看瞭眼希多。她把頭發梳到腦後,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可能是因為她穿瞭一件黑色的V領羊毛衫,也可能是因為她盯著一個即將被斬首的蒙面青年坐在鏡頭前整整十分鐘。
她沒戴那個銀色吊墜。如果有人問她平時是否戴著那個吊墜,瑞弗會說不知道。但其實她隻有一半時間是戴著的,所以瑞弗認為那個吊墜並沒有什麼特殊含義。但不會有人問他這種問題的。
電腦發出瞭尖銳而不耐煩的“嗶”聲,好像讓人苦苦等待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瑞弗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昨天那件事,對不起。我太蠢瞭。”
“確實很蠢。”
“我本來以為會很好笑。”
“大部分蠢事都是。”希多說。
“收拾幹凈的過程很煎熬,不知道這麼說會不會讓你好受一點。”
“你要是真的收拾幹凈瞭我可能會好受一點,今天早上來的時候我桌子底下還有雞蛋殼。”
她說話時面帶微笑,所以她應該已經不會再追究瞭。
但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希多會被派去執行任務?
他的電腦開機瞭,但是就像一個剛睡醒的人類,還要再過幾分鐘才能真正投入工作。他點開瞭瀏覽器。
希多說:“你覺得何說得對嗎?綁架犯真的是基地組織?”
瑞弗本想抖個機靈,但還是控制住瞭自己。那樣做沒什麼意義。他說:“還會是誰呢?我們又不是沒見過類似的事。”
二人都陷入瞭沉默,幾年前確實發生過類似的事。一個白人記者被當眾斬首。
“總部肯定會盯著他們的。”希多說。
瑞弗點瞭點頭。
“局裡的工作——在這裡、攝政公園,還有情報總部,大傢都很謹慎。一旦他們查出那個孩子的身份,還有可能的藏身地,肯定就會列出嫌疑犯名單,不是嗎?”
他終於聯上瞭網。“那個鏈接是什麼?”
“稍等。”
過瞭一會兒,屏幕上彈出瞭一封郵件。他點進上面的鏈接,瀏覽器從安全局的標志變成瞭熟悉的監控畫面:蒙面男孩坐在地窖中。
他們離開的這幾分鐘裡,什麼都沒有變。
兩人再次陷入靜默,隻不過和以往不同,這次彌漫在空氣中的不是尷尬,而是沉重的氣息。
也許他們期待著視頻能發出聲音打破這份沉默,但是這份期待註定落空。
終於,瑞弗說道:“還有時間。局裡花瞭很多精力和財力打擊極端組織。”
希多差點忘瞭自己剛才問過這個問題。
“但可用的實時情報並不多。”
“沒有線人。”她說。
換成其他時候,瑞弗可能會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是的,”他贊同道,“以前要滲透極端組織還沒有那麼難。”
“說得好像你經歷過一樣。”
“我是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的。”
“你的外公。”她說,“曾經名震一時的大衛·卡特懷特,是吧?”
“不是曾經。”
“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現在還老當益壯。”他回頭看去,她把座椅轉瞭過來,此時正看著他的屏幕,而不是自己的。“而且他也沒有把國傢機密給我當睡前故事講。”
“我也沒這麼說啊。”
“但他給我講的第一個睡前故事是《基姆》。”瑞弗能看出來,她也知道這本書,所以沒再做解釋。“那之後是約瑟夫·康拉德、格雷厄姆·格林,還有毛姆。”
“《英國特工阿申登》。”
“沒錯。在我十二歲生日時,他給我買瞭一套勒卡雷全集,我至今還記得他是怎麼說的。”
雖然是編的故事,但這並不代表它不夠真實。
瑞弗的目光回到屏幕前,男孩手中的報紙顫抖著。但是他為什麼要用報紙的最後幾頁對著攝像頭呢?英格蘭大獲全勝——說的是昨晚世界杯的預選賽。
“是BBC。”他看著希多發給他的鏈接,忽然大聲說道。
“那條博客發在他們的新聞版塊上,鏈接和威脅信都發在那裡,大傢都在轉發那個地址,現在肯定四處傳遍瞭。”
瑞弗忽然想到,全國、全世界有多少漆黑的房間?人們盯著電腦、手機屏幕,看著那幅近乎靜止的畫面。漸漸地,一些人會變得和他一樣焦躁,還有一些人會被獵奇的快感吞沒。
“我們能追查這條鏈接嗎?”希多問,“查到原始IP?然後弄清楚這個視頻到底是在哪兒直播的?”
瑞弗說:“不一定。如果他們聰明,不,如果他們很笨的話……”
他們都知道解決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
希多說:“他這次真的把你惹毛瞭,是不是?你看起來比平時還要生氣。”
不用問瑞弗也知道,她指的是傑克遜·蘭姆。
他說:“你來這裡多久瞭?”
“幾個月吧。”
“更確切的日期呢?”
“不記得瞭,我應該是八月來的。”
那就是兩個月左右。
他說:“我來瞭八個月兩個星期零四天。”
希多·貝克沉默瞭片刻,然後說:“好吧,但也不能算很久,不夠評選長期服役獎的。”
“你還是沒明白。來到這裡意味著我隻能和其他人一樣,看著直播發呆。我加入安全局不是為瞭幹這個的。”
“你要是這麼討厭斯勞部門,為什麼不辭職呢?”
“辭職瞭去幹什麼?”
“我怎麼知道,你想做什麼就去啊。”
“金融?”他說,“保險?”
她沉默瞭。
“律師?房地產?”
“你這就是在說氣話瞭。”
“我真正應該做的,是這個。”他說著,指向屏幕,畫面中的蒙面男孩坐在陰暗的地窖中。“防止這樣的事發生。如果發生瞭,就想辦法制止。這才是我的工作,希多尼,我不想幹別的。”
他之前好像從來沒有喊過她的全名。
她說:“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她轉過去,搖瞭搖頭。“我不知道你是這麼想的,但一個錯誤不會終結你的職業生涯,你還有機會的。”
“你做瞭什麼?”他問。
“什麼?”
“你是犯瞭什麼錯才會被扔到斯勞部門?”
她說:“斯勞部門的工作也是有意義的,必須要有人去做。”
“一群受過訓練的猴子都能完成這種工作。”
“多謝誇獎。”
“我說得沒錯啊。”
“昨天早上的工作也是嗎?偷走霍佈頓的資料?”
“嗯,好吧,那個算是——”
“我不是想反駁你,我隻是想說,可能斯勞部門也在改變。沒準兒這裡並不是一個死胡同,我被派去做瞭一個真正的任務,你也出瞭外勤——”
“去撿垃圾。”
“好吧,這確實是猴子也能完成的工作。”
瑞弗笑瞭,又搖瞭搖頭。屏幕上的畫面依然沒有變化,他的笑聲也逐漸變得無力起來。
“這個可憐蟲需要比猴子更聰明的隊友。”他說。
希多點瞭點頭。
瑞弗的手落在大腿上,摸到瞭褲子口袋裡硬邦邦的U盤。
他知道,她大概也是好意。但她的前輩就是因為受不瞭斯勞部門的工作才提瞭離職。他自己的也是。那個人叫佈萊克,隻在這裡待瞭六個月,瑞弗來之前他就走瞭。這是一種逼人自行辭職的方式,這樣安全局就能規避很多官司和訴訟。他突然想道:也許這就是希多被送來的原因。相比起她的青春活力,下等馬悲慘的境地會被襯托得更加難以忍受。他現在就能感受到那種失敗的滋味,看著屏幕裡的蒙面男孩,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無論安全局如何應對,都和瑞弗沒有關系。
“怎麼瞭?”
他轉回希多的方向:“什麼?”
“你好像突然想到瞭什麼。”
他搖瞭搖頭:“沒什麼。”
他的桌子上擺著一沓嶄新的通話記錄,肯定是凱瑟琳·斯坦迪什在新聞開播前拿過來的。他拿起最上面那張,又放下。紙張落下的聲音比他想得還要刺耳。他可以再花一個小時寫一份報告,描述從可疑地點隨機抓取的聊天內容,總部的人會草草地瞥上一眼,然後丟到一旁。希多又說瞭句什麼,瑞弗沒有聽到。他盯著屏幕,看著那個不知為何即將被斬首的男孩。還有不到四十八小時。如果他手上的報紙可信的話,地點就在英國。
火車上的炸彈已經很糟糕瞭,但這種級別的事件,相關報道很快就會擴散到國際層面。
希多尼·貝克重復瞭一遍剛才的問話:“你覺得他為什麼要戴手套?”
“我不知道。”這是一個好問題,可惜瑞弗沒有答案。
他隻知道,他必須要采取行動,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而不是在這處理文件。
他再次感覺到瞭口袋裡那隻硬邦邦的U盤。
無論那裡裝著什麼資料,此時都落入瞭瑞弗的口袋。這是他真正付諸行動、摘取的勝利果實。
就算瀏覽其中的內容涉嫌越界,他也已經做好瞭準備。
麥克斯店裡的咖啡還是那麼難喝,報紙還是那麼無聊。羅伯特·霍佈頓翻完瞭《泰晤士報》,甚至沒打開自己的筆記本。他正在盯著《每日電訊報》上的金發美女出神,卻突然註意到瞭咖啡店裡正在播放的新聞。他抬起頭,麥克斯和一名顧客站在櫃臺邊,兩人都盯著角落裡的電視。一般情況下,霍佈頓會讓他們把聲音關小一點,但今天他一反常態,讓他們把聲音調大瞭。
“……尚未有人宣稱對此負責,屏幕上也未曾播放除青年以外的畫面。不過,根據今早四點在BBC實時新聞版塊發佈的匿名博客,該青年將在四十八小時內被斬首示眾……”
麥克斯說:“太離譜瞭吧。”
顧客說:“簡直是禽獸,徹底的禽獸。真應該把這些人都槍斃瞭。”
但是霍佈頓完全沒註意聽他們說話。
他知道有一件事即將發生,正在每天的新聞中尋找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這件事遲早會從深海中浮現,那時他一定能認出來。
就是這個瞭。就是這條新聞。
麥克斯重復道:“太離譜瞭。”
但是霍佈頓已經回到瞭自己的桌前,拿起鑰匙、手機、錢包、筆和記事本,把所有東西都一股腦兒塞進包裡,除瞭報紙。
他把報紙留在瞭咖啡廳。
***
九點剛過,濕漉漉的陽光灑向倫敦大地。如果你此刻心情舒暢,就會覺得這是在預示即將到來的好天氣。
陽光照在攝政公園附近一棟巨大的白色建築物上,似乎暗示著他們面臨的難題也即將迎刃而解。
戴安娜·泰維納的辦公室位於頂層。曾經她還能享受窗邊奢侈的風景,但自從倫敦的七七爆炸案後,高層人員的辦公室就被移到瞭建築中心,遠離外墻。現在她唯一的窗戶是一扇巨大的玻璃門,方便她監控自己的團隊,也方便他們看到她。情報中心也沒有窗戶,整個房間裡充滿瞭柔和的藍光。某份可供借閱的檔案稱,這是最接近自然光的人造光。
泰維納對此沒有什麼怨言。她不怪那些年輕人拿走她辛苦爭取到的東西,沒必要為瞭一樣東西發動兩次戰爭。
她接受訓練時,冷戰正臨近結尾。有時她會感慨,那時的世界更單純易懂。在安全局漫長的歷史中,無數婦女犧牲在瞭敵方戰線後,但很少有人身居高位。泰維納一直在努力打破這種傳統。她知道,很多人在背後喊她“戴女士”。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訴她安全局會擁有一位女局長,那麼她覺得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會是自己。
然而歷史的發展難以預料。查爾斯·帕特納去世後,安全局的走廊裡也彌漫著改朝換代的氣息。“困難時期”這個詞反復出現,人們需要一個可靠的領導,也就是英格麗德·蒂爾尼。蒂爾尼是一位女性,這讓泰維納煩躁不已,她本該為此高興的。
不過,這也算是一種進步。雖然不被別人搶先會更好,但她確實向前瞭一步。雖然新政策下設置瞭好幾位副局長,但泰維納現在是二把手瞭。她的團隊享受著人體工程學椅子,沐浴著春日陽光,但沒關系,因為他們還要面對地鐵上背著自殺式炸彈的年輕人。隻要能幫他們投入工作,泰維納都願意支持。
今天早晨,他們還要處理一件斬首案。
網頁鏈接是凌晨四點左右出現在BBC的博客上的。附帶的留言精簡無比:四十八小時後我們會將他斬首示眾。沒有標點,用詞簡潔。極端組織,尤其是宗教極端組織往往會來一次小小的佈道:撒旦之子,永恒之火,諸如此類的。如此反常的留言隻會讓情況變得更加復雜。如果他們隻是想設一場騙局,並不打算動手,附上的信息應該會更詳細一些。
如今這條視頻就像任何成功的媒體盛事一樣,出現在所有身邊乃至全國范圍的屏幕上。無論在傢中還是辦公室,健身房的跑步機上,移動設備和蘋果手機上,出租車的顯示屏上,甚至整個世界的人都會在一天的不同時刻看到這個視頻。他們對此的第一反應會和情報中心一樣: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英國?明明世界上還有那麼多法外之地。就算你說哈薩克斯坦人至今還用人頭玩馬球,那些西方人都會點點頭相信你,說:“是啊,我也聽說過。”但即便在英國最混亂的街區,也不應該有人去砍別人的腦袋——至少不應該是在BBC上。
當然,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泰維納這樣對自己說道。她不會讓他們得逞。阻止這起案件會成為她職業生涯的高光時刻。同樣地,這也會成為“混亂年代”的終結,給無數造假的文件、可疑的死亡事件畫上句號。然後她、她的上層和手下們都能夠擺脫這種僵持的現狀,挽回安全局的名譽。他們是這個國傢的守護者,危難時刻率先挺身而出,問題解決後卻不一定能得到感謝。一年前,某恐怖組織對倫敦發起瞭襲擊,安全局在兩天內捕獲瞭該組織的全部人員,收繳瞭他們的武器。然而事後在法庭上,人們最關註的問題竟然是“為什麼這個組織能存活那麼久?為什麼要放任他們存在,甚至差一點就讓他們達成目的?”
失敗的時刻會被銘記。每年都會有人來到街上,為無辜的犧牲者默哀。成功的時刻卻會被遺忘,被明星八卦或者經濟下行的話題替代。
泰維納看瞭下手表,要處理的文件堆積如山,第一份簡報隨時可能出現在她的書桌上。三十分鐘後還有一場緊急會議,要向內務部長匯報情況。然後要對媒體表明立場態度,還要和管治委員會開會。英格麗德·蒂爾尼在華盛頓,戴安娜·泰維納還要將情況如實相告。蒂爾尼肯定會覺得松瞭一口氣,因為如果這件事搞砸瞭,一位公民在電視上被當眾斬首,處理事件的人也是泰維納而不是她。
然而在那之前有人敲響瞭她辦公室的門,是尼克·達菲,監察部門的主管。
無論你職位多高,當看門狗突然來訪時,你的第一反應都會是心虛。
“怎麼瞭?”
“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匯報給你。”
“我很忙。”
“是很重要的事,老大。”
“說吧。”
“我昨天和前同事喝瞭一杯。他叫穆迪,傑德·穆迪。”
她說:“米洛·韋斯那件事之後他就被踢出隊伍瞭,他不是在斯勞部門嗎?”
“是的。而且他對此心懷不滿。”
門打開瞭,一個叫湯姆的年輕人進屋,將一個文件夾放在泰維納桌上。是案件的第一份簡報,看起來薄得可憐。
泰維納點點頭,湯姆無言地離開瞭。
她對達菲說:“三十分鐘後我有一個會。”
“穆迪提到瞭一個任務。”
“他有保密義務。”她拿起文件夾,“如果他在吹噓曾經的功績,把他帶回局裡教訓一頓,或者讓某個警察替你教訓一頓。我真的有必要教你該怎麼做好本職工作嗎?”
“他不是在聊過去的事。他說傑克遜·蘭姆在給人派任務。”
她頓瞭頓,然後說:“斯勞部門從不出任務。”
“所以我才會來跟你匯報。”
她看向他身後,玻璃門對面是情報中心的團隊。然後她又看到瞭玻璃中映出的自己。她今年四十九歲,積攢的壓力、無窮盡的工作,還有殘忍的歲月都在她臉上留下瞭痕跡。但她生來有一副好皮囊,也知道該如何發揮自己的長處。今天她穿著一件淺粉色上衣,搭配黑色西裝外套,襯出及肩短發的顏色。她看起來狀態不錯,會議間歇再收拾一下,沒準兒到瞭晚上就不會像在牧場被豬拉著跑瞭幾圈。
前提是別再讓她遇到什麼出乎意料的事。
她說:“什麼樣的任務?”
“我之前以為是派給一個男的,但其實——”
“希多尼·貝克。”泰維納的聲音銳利得仿佛能割開玻璃,“傑克遜·蘭姆派她去查一個記者,羅伯特·霍佈頓。”
尼克·達菲點點頭,原來她早就知道瞭。給老板叼來一塊骨頭是一回事,給她叼來一塊她親自埋好的骨頭又是另一回事。他說:“好吧,當然瞭,呃——”
她冷冷地看著他,但他沒有退縮,這點值得褒獎。
“但是你也說過,斯勞部門不出任務。”
“這不算是任務,隻是跑個腿。”
他有些驚訝,這幾乎就是他對傑德·穆迪說的原話。
泰維納說:“那些下等馬不是在寫報告就是在整理文件,但偶爾偷個東西還是可以的。我們人手不夠,達菲,現在是困難時期。”
“需要全員出擊。”他聽到自己說。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還有別的事嗎?”
他搖瞭搖頭:“抱歉打擾瞭。”
“沒事,警覺一點總是沒錯的。”
達菲轉身離開,剛走到門口,她又開口瞭。
“對瞭,尼克?”
他轉過身來。
“有一些人如果知道我找瞭外部人員幫忙,可能會覺得我們不夠專業。”
“明白瞭,老大。”
“但我們隻是在合理利用資源。”
“我不會說出去的。”他說完後離開瞭。
如果可以避免的話,戴安娜·泰維納一般不會留下書面記錄。傑德·穆迪也不例外。
掛在墻上的電視屏幕裡,影像還在繼續播放:身穿橙色連體服、頭戴面罩的男孩。全世界無數的人都在同情他的遭遇,為他祈禱,猜測他的身世。對戴安娜·泰維納而言,他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必須如此。如果她任自己被情緒吞沒,就無法做出必要的決策,把他安全地帶回傢來。她會做好自己的工作,手下團隊也會做好他們的工作,讓這個孩子活下來,就這麼簡單。
她站起身,拿起文件。走到門口時她忽然想起瞭什麼,回到辦公桌前,打開抽屜,把一隻U盤鎖進抽屜裡。這是昨天下午詹姆斯·韋佈給她的,希多·貝克拷貝瞭霍佈頓的文件。U盤和電腦被安全地運送至此,沒有人看過其中的內容。裝瞭文件的筆記本電腦已經被格式化,她相信韋佈的說辭。如果他真的看瞭文件內容,她對他的評價反而還會高一點,但那樣她就不會派他去執行任務瞭。
電視上,被罩住臉的男孩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報紙顫抖不已。他會活下來的。她對自己說道。
但就算是戴安娜·泰維納也不得不承認,他肯定嚇壞瞭。
恐懼寄生在人的肚子裡。它會鉆進去,把那裡變成自己的傢,將裡面的東西搬空,給自己騰出一片空地。它喜歡聽到自己翅膀扇動的回聲,欣賞自己制造的惡果。
他感覺自己的英勇無畏持續瞭大概十分鐘,實際上卻隻有三分鐘。那之後,恐懼重新佈置瞭他腹中的傢具,讓他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在瞭鐵桶裡。他的雙手握緊又松開,直到腹腔開始絞痛。還沒吐完,他就已經意識到瞭這不是簡單的惡作劇。無論那些混蛋怎麼想,這早就超過瞭玩笑的范圍。等警方介入後,“我們隻是開個玩笑”這種借口在法庭上可行不通。
他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他在那輛車裡待瞭多久?相機應該是昨天架起來的,但也可能隻是兩個小時之前。今天可能變成瞭明天,那張報紙可能是假的,刊載著一些尚未發生的新聞。
集中精神,振作起來。不要讓拉瑞、摩爾和庫裡影響到他。
是的,他給那三個人起瞭名字:拉瑞、摩爾和庫裡。因為他的父親就是這麼喊三人一組的客人的。如果是兩人一組,就叫勞萊和哈代。
以前他覺得給客人起這種名字很無聊,更別提父親每周都要這麼喊上兩三次。拉瑞、摩爾和庫裡幹瞭這個,勞萊和哈代幹瞭那個。他會想:換點新鮮的吧。但如今這種無聊的名字反倒給瞭他一絲慰藉。他甚至能聽到父親的聲音:瞧瞧你,整天混在喜劇演員中間就是這個下場。不是我的錯,爸爸。他想道,不是我的錯。他隻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瞭錯誤的地點。
但是他確實在邊走邊發呆,大腦在努力構思段子,想得太久太入神,才讓那些人有瞭可乘之機。但這也挺好笑的,不是嗎?一群十二歲的小孩都能打他個措手不及,他又不是機動兵。
但是他們把他綁走、給他下藥,還扒光瞭他的衣服,隻留一條內褲丟在這座地窖裡。他們把他關在這裡一個、兩個、三個小時,或者整整兩個星期,直到他習慣瞭黑暗,突然亮起的光就像把天空撕開一樣刺眼。
拉瑞、摩爾和庫裡行事粗魯,總是扯著嗓門說話。
天哪,你簡直臟死瞭——
這地方臭死瞭——
然後他們把新衣服扔給他:一件橙色的連體服,還有面罩和手套。
“你們為什麼——”
“閉嘴。”
“我就是個普通人,我誰都不是——”
“你以為我們在乎你的身份嗎?”
他們把他按在椅子上,往他手裡塞瞭一份報紙。周圍響起瞭器械的聲音,他聽著他們說話,知道他們是在設置一臺相機。他發現自己正在哭,成年人也會這樣嗎?成年人會意識不到自己哭出來瞭嗎?
“別亂動。”
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像告訴一個人讓他不要覺得癢一樣。
“坐好。”
坐好……
他坐在椅子上,眼淚被面罩遮住。沒人說話,空氣裡隻有機器運轉的聲音,應該就是那臺相機。還有紙張抖動的聲音,那是他手中的報紙。他不由得想道:還是太安靜瞭。他應該尖叫,他應該大罵出聲,讓那些混蛋知道他並不害怕。他才不怕這些社會渣滓。他應該大喊大叫、破口大罵,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內心有一個聲音在說:如果你罵出來,他們就會生氣,他們會覺得你不配合,到時候這些人又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這個聲音和相機的低吟、報紙的顫動一同回響在他的腦海中,直到其中一人說:“好瞭。”然後相機聲停止,報紙被從他手中抽走,他被推下瞭椅子。
跌倒在地時,他咬破瞭嘴唇,他本想順勢反擊,一顆沉重的腦袋卻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嘴裡一股洋蔥的臭氣,對著他的耳朵呼出瞭一句話。那句話就像一顆炸彈。三人離開,他再次被黑暗吞沒。腦海中那個催促他做出行動的聲音消失瞭,因為此刻他終於明白發生瞭什麼。無論他在他們眼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無論他咒罵還是順從,都不重要。因為他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早就被寫好瞭。他的膚色就足以說明一切:他們的信仰不同。他們痛恨他,他的存在冒犯瞭他們。無論他罵得多難聽,甚至跪下來祈求都是沒用的。他的身份就是原罪,那幾人早就決定好瞭要如何處罰他。
我們要把你的頭砍掉。
那人是這麼說的。
放在網上直播。
他繼續道。
你這個該死的巴基佬。
哈桑哭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