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對面的酒吧提供各色食物,寬闊的空間可以容納許多隱蔽的角落。瑞弗提前下樓午休,所以這算是一頓早午餐。斯勞部門的人都沉浸在早上的新聞中,沒有人意識到他離開瞭工位。他必須找點文書工作之外的事做,他想感受一下蜘蛛·韋佈的日常。於是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插進U盤。這其實算是犯罪,但瑞弗很生氣,顧不上那麼多。很多時候對於年輕人來講,義憤填膺就是足夠的理由和動機。
十分鐘之後,他的決心動搖瞭。
他點的培根法棍被放在一旁,咖啡難以入口。杯子和盤子分別在電腦的左右兩側,他正在瀏覽希多從霍佈頓那裡偷來的文件。但這不可能啊,為什麼會是這樣?除非……
“你在幹什麼?”
瑞弗嚇瞭一跳,心虛得就像被抓到在看黃片。
“工作。”他說。
希多·貝克坐在他的對面:“我們有一間辦公室,專門用來工作的。”
“我餓瞭。”
“是嗎?”她看向那根被冷落的法棍。
“希多,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以為你是來買醉的。”
“所以呢?”
“所以我覺得你不應該那樣做。”
他合上筆記本電腦,問:“發生瞭什麼?”
“何說視頻是循環的。”
“我沒看出來。”
“他好歹是專業的。他說整個視頻的長度有三十多分鐘——三十七分或者三十八分。”
“所以也不是直播。”
“不過是早上錄制的,因為——”
“因為那份報紙,是啊,我看出來瞭。地點呢?”
“何說查不出來,他們用的代理橫跨整個地球,等你查到最近的一次信號,代理已經又換瞭三十臺電腦。不過這隻是何得出的結論,情報中心應該能查出更多。”
“所以他們很謹慎,應該不是騙局?”
希多說:“查出那個孩子和綁匪的身份之前,誰也不能斷言。但整個世界都在關註這件事,所以我們必須認真對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他靠回座椅上。“有意思,你說‘我們’?”
她紅瞭臉。“你知道我的意思。而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顯然我錯過瞭一場動員大會。”
“你是不是從來不會老實回答問題?”
“你不也是嗎?”
“你可以問一個試試。”
“關於霍佈頓,你都做瞭什麼調查?”
她錯開瞭目光。“我沒怎麼查。”
“但是你查到瞭他在哪兒吃早飯。”
“這又不難,瑞弗。”
“你平時不叫我瑞弗。”
“我也沒喊過其他人瑞弗,這不是個常見的名字。”
“都怪我母親,她當過一段時間嬉皮士。蘭姆跟你說瞭執行任務的時候要保密嗎?”
“哦,沒有啊,他讓我寫一篇攻略發到博客上,你可以在政府的弱智問題官網上看到。換我瞭。你對霍佈頓瞭解多少?”
“曾經是個明星記者,左翼分子,隨著年齡增長變成瞭極端右翼。最後淪落到給小報寫政治專欄,把國傢問題都怪罪到移民、福利國傢和一個叫羅伊·詹金斯的傢夥身上。”
“他是六十年代的工黨內政大臣。”希多親切地補充道。
“高中歷史課上教的?”
“谷歌教的。”
“行吧。總之他的履歷就像典型的退役軍官,但是他可以在國傢報刊上發言,偶爾還能上BBC的《提問時間》。”
“至少比在教區聚會上演講要好。”她說,“二十年後,憤怒的年輕人變成瞭憤怒的老年人,這就是羅伯特·霍佈頓。”
“很常見的人生軌跡。”
“隻不過他的經歷更戲劇化一點,當人們發現他是英國愛國黨成員之後,他的事業也就毀於一旦。”
“官網上說他們是‘國傢的最後一道防線’。”
“成立這個黨派的人覺得英國國傢黨已經被馴化瞭。”
瑞弗開始享受這次談話瞭。“他們絕對不會允許大英帝國的傳統美德被‘政治正確’這種新興概念取代。”
“我記得他們號稱要采取‘直接行動’。”希多說。“巴基斯坦清除計劃。”瑞弗說。
“一般加入這種組織都得低調一點。”
“但如果成員名單被發佈到網上就很難低調瞭。”
兩人相視一笑。
瑞弗說:“於是曾經輝煌的事業一落千丈。”他想起瞭外公的話:他並不是因為信仰原因才被排擠的。如果你想混進核心圈子,有一些想法就必須要藏好。
這些都是他昨晚回傢的一個小時內從網上查到的。
“名單真的是安全局泄露的嗎?”
瑞弗聳瞭聳肩。“有可能,蘭姆什麼都沒說嗎?”
“我不能討論任務細節。”
“你不應該來酒吧。”
“蘭姆什麼都沒說。”
“反正我問什麼你都不會說的。”
“我知道你很沮喪。你知道這是我們最長的一次聊天嗎?”他們在一天內打破瞭兩次紀錄。
“你真的讀完瞭《英國特工阿申登》?”他問。
“你是說整本書嗎?”
“好吧,你沒讀完。”
“我經常去酒吧的問答大賽,所以知道很多這本書的章節名,雖然我沒讀過內容。”她看向瑞弗的筆記本電腦,“你到底在幹什麼?還在處理通話記錄嗎?”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拿過電腦,掀開屏幕,上面是一串數字。
“π。”她說。
“想吃派的話你得去櫃臺點單。”
“哈哈,真好笑。這個是圓周率。”
“是啊。”
她滾動頁面。“無限不循環小數。”
“是的。”
他將電腦轉回自己的方向,關上瞭文檔。U盤上有十五個文檔,他隻打開瞭其中七個,但每一個裡面都是圓周率。無限不循環小數。
他敢賭一根培根法棍三明治,剩下的八個文檔也是一樣。
希多抬起瞭一邊眉頭,等著他說些什麼。
“怎麼瞭?”
“你這是在幹什麼?背圓周率嗎?”
“沒什麼。”
“嗯哼,”她說,“沒什麼。”
他合上瞭筆記本電腦。
“你平時午飯都來這裡吃嗎?”她問。
“如果我想一個人待著就會來。”
她搖瞭搖頭:“酒吧是公共場所,所以才叫酒吧。”她看瞭眼手表,“好吧,既然你還活著,我就先回去瞭。”
“你真的拷貝瞭霍佈頓的文件嗎?”
這也是老傢夥給他上的一堂課:很多問題沒有答案隻是因為沒有人問。
“你不是知道嗎?”
“再對我說一遍。”
她嘆瞭一口氣:“他每天早上都在同一傢店喝咖啡。他會先把口袋裡的東西放在桌面上,其中就包括U盤。”她停頓瞭一下,但是瑞弗什麼都沒說。“為瞭轉移他的註意力,我打翻瞭一杯咖啡。他去拿抹佈,我趁機用假U盤換掉瞭他的U盤。拷完文件後,我又把U盤還瞭回去。”她又停頓瞭片刻,“拷文件用的電腦就是你送去總部的那個。”
“你看過文件的內容嗎?”
“當然沒有。”
有時要看出一個人是否撒謊是很容易的。比如,你可以觀察他們的眼神:向左看就是在回憶,向右看就是在撒謊。但是希多直視著瑞弗的雙眼,所以她應該沒有撒謊,或者她非常擅長撒謊。畢竟他們都學過同樣的課程。
“好吧,那——”
但是她已經走瞭。
他搖瞭搖頭,將註意力轉回瞭電腦前。五分鐘後,他確認剩下的文檔也是一樣的內容:無限不循環小數。除非霍佈頓算出瞭科學傢都不知道的圓周率位數,這不太可能是總部想要的文件。所以霍佈頓要麼是個神經質的被害妄想狂,甚至會給自己的秘密做假備份,要麼就是希多手疾眼快地把文件調包瞭。
當然也有其他可能,但瑞弗完全猜不到。
這確實有可能,完全有可能……瑞弗拋下瞭三明治,回到瞭斯勞部門。
回來的時候,同事們又聚在瞭一起。路易莎·蓋伊和明·哈珀把他喊進瞭何的辦公室,仿佛終於找到瞭可以分享新聞的對象。“他們播瞭一段新的視頻。”
“新的視頻?”
“沒錯。”何面對著屏幕說道。其他人都圍在他身邊,包括希多。“第一個視頻是循環播放的。”他說。雖然語氣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但大傢都能讀出他的潛臺詞:第一個視頻是循環播放的,而他是第一個發現的人。“現在他們換瞭一個新的,也是循環播放。”
瑞弗往邊上挪瞭挪,找準角度,終於看到瞭被大傢擋住的屏幕。
“而且,”斯圖安·羅伊說,“你絕對不會相信——”
但瑞弗已經相信瞭,因為畫面就在何的屏幕上。佈景和之前一致,但這次人質沒戴面罩,能直接看到他的臉,而那張臉和大傢的預測相差甚遠。
有人說:“但這並不能說明綁架他的人不屬於伊斯蘭組織。”
“要看這孩子到底是誰瞭。”
“他可能是個新兵,身為穆斯林,卻為英國政府效力,綁架犯想要以儆效尤。”
希多·貝克說:“他看起來不像個士兵。”
他當然不像一名士兵,他看起來柔弱又無力,嚇得渾身僵硬。雖然士兵也可能被嚇成這樣,但這個少年身上有一種軍人絕不會有的天真。
“所以他們才要給他戴手套。”希多說,“隱藏他的膚色。”
“循環大概持續多久?”瑞弗問。
“十二分鐘。十二分鐘多一點。”何說。
“為什麼要做成循環視頻?”
“播放持續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追蹤他們的信號。至少能把找到他們的可能性從無變成有。”何嘆瞭一口氣。他喜歡讓別人知道他很專業,但不喜歡解釋細節。“他們每次換電腦,我們收到的信號就會中斷。如果他們的網絡局限在一組固定的代理內,我們就有可能查到他們的位置。”
“墻邊那個是什麼?”凱瑟琳·斯坦迪什問道。瑞弗甚至沒註意到她也在。
“什麼是什麼?”
“他左肩後。”
男孩身後幾米,有什麼東西倚靠在墻上。
“看起來像木頭。”
“某種手柄之類的。”
“我覺得那是一柄斧頭。”凱瑟琳說。
“天哪……”
羅伊還在糾結男孩的身份。“如果他不是軍人,可能是政治要人的親戚?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
“外交名單上有失蹤人員嗎?”
“就算有也不會告訴我們。再說瞭,如果他真是某個大人物的孩子,綁架犯應該會說明的,這樣才能提高收視率。”
希多說:“好吧,所以他不是軍人,也不是外交名單上的人。那他會是誰?”
“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員,但是背叛瞭組織。”
“或者被組織發現在和女人鬼混。”
“或者發現他拿著啤酒看成人雜志。”
瑞弗說:“但也可能不是。”
“什麼意思?”
“他可能隻是個普通青少年,單純因為膚色才被抓走。”
何說:“這種膚色一般會被抓走嗎?”
希多說:“要看綁架犯是什麼人瞭,對不對?”
瑞弗點瞭點頭。
何說:“我們不是已經聊過這個瞭嗎?沙漠之劍、安拉之怒……無論名字是什麼,都是基地組織。”
“除非他們不是基地組織。”瑞弗說。
傑克遜·蘭姆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瞭。他盯著屏幕看瞭十五秒,然後說:“他是巴基斯坦人。”
希多說:“也可能是印度人或者斯裡蘭卡人,或者——”
蘭姆斷然道:“他是巴基斯坦人。”
“名字查出來瞭嗎?”瑞弗問。
“我怎麼可能知道?但抓他的人肯定不是基地組織,不是嗎?”
雖然瑞弗也說瞭類似觀點,但他還是反駁道:“也不一定。”
“再說瞭,”何說,“還會有誰在黃金時段直播斬首?除瞭那群人,根本不會有——”
“太傻瞭。”蘭姆說,“你們都是傻子嗎?”
他的視線緩緩掃過所有人:瑞弗、希多、羅德裡克·何、明·哈珀、路易莎·蓋伊、斯圖安·羅伊,還有凱·懷特。他看向凱瑟琳·斯坦迪什的目光尤其嚴厲。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們難道看不出來?他們可以斬首,我們當然也可以。這場戲的意義就在於此。某些人的想法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另一些混蛋會說:‘既然在卡拉奇能行得通,那伯明翰也行。’羅伊剛想說什麼,蘭姆瞪瞭他一眼。“地點並不重要。”羅伊閉上瞭嘴,“相信我,他就是巴基斯坦人。因為對那群蠢貨而言,這就是穆斯林的代名詞。無論抓他的是誰,都不可能是基地組織。他們之所以會抓走他,是因為覺得那孩子是‘基地組織’的一員,或者是方便的替代品。犯人不是想跟撒旦的走狗開戰的穆斯林,而是覺得自己能借機復仇的國產蠢貨。”
沒有人說話。
“我很失望,沒人提出反對意見嗎?”
瑞弗寧可拔掉舌頭也不會說自己和蘭姆的想法一致。“就算你說得沒錯,他們為什麼沒有主動說出來呢?為什麼要給他戴上面罩?”
“換成我,我也會這麼幹。”蘭姆說,“如果我想追求最佳戲劇效果,就會先讓大傢自以為知道發生瞭什麼。這樣等我揭露真相時,所有人都已經有瞭成見。”
他說得沒錯。瑞弗想,這個胖子說得沒錯。世界各地的人都像蘭姆說的那樣,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次也是極端伊斯蘭組織在搞鬼。他不由得想道,真相揭露的時刻,會有多少人的憤怒被困惑沖淡?也許有那麼一瞬間,他們會想:雖然這次事件慘無人道、絕對稱不上正義,但也算是某種報應。
凱瑟琳說:“我看不下去瞭。”然後離開瞭房間。
蘭姆說:“這麼說,你們在這兒紮堆是手頭的工作都做完瞭嗎?下午三點之前我要看到做好的文件放在我的桌子上,你們最好再附上詳細說明,解釋為什麼每份文件都要延期六個月才能做完。”他看向他們,沒人敢吱聲。“很好,因為咱們也不想因為業務能力低下被所有人看扁,毀掉自己僅有的信譽,是吧?”
何的屏幕閃瞭一下,視頻播到瞭結尾,再次開始循環。男孩臉上的表情依舊無辜而天真,但是他的眼中充滿瞭黑暗和恐懼。
“有人知道穆迪在哪兒嗎?”蘭姆問。
但是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