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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隻鸕鶿飛過泰晤士河,在亨格福德橋和金絲雀碼頭之間的水面上畫出一道直線。她對鳥類並不瞭解,不太確定那是不是一隻鸕鶿,但如果再來一隻的話,它們很可能會打起來。經過一番羽毛紛飛的鬥爭過後,敗者將會留在下遊,得過且過。領地紛爭就是這樣。

這個地方也是如此。這張長椅背靠莎士比亞環球劇院,隨時都有無數遊客來往。耍雜技的、街頭賣藝的、朗誦詩歌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地盤。領地關系到收入,搶占他人地盤就有可能發展成鬥毆乃至持刀傷人事件。對於鸕鶿而言,收入就是食物;對於街頭藝人而言,收入就是遊客的錢包。但他們都不懂得這片區域真正的價值:這裡沒有監控。以戴安娜·泰維納坐的這張長椅為中心,河堤沿線十二米都沒有監控。這就像是專屬於她一人的戶外密室。長椅的大半被令人作嘔的鳥屎覆蓋,即便是最異想天開的遊客也不會選擇在這裡休息。但鳥屎其實是假的,是人工合成的。

她就這樣坐在隱蔽的角落裡,點一支煙,深吸一口氣,將甜美的毒藥吸入肺裡。和大多數癖好一樣,吸煙的樂趣會隨著次數的增加而逐漸減少。一般情況下,戴女士一個月隻抽一包,但今天她很可能會打破自己的紀錄。

微光照耀著河畔,兩岸喧鬧如常,汽車鳴笛聲與交談聲此起彼伏。遠處,客機排著隊飛向希斯羅機場。一架直升機發現瞭新的捷徑,正沿低空從倫敦的一端飛向另一端。

泰維納呼出一口煙,煙霧在空中停留瞭兩秒又散去,像一場破碎的白日夢。一個跑步的人路過,刻意避開瞭那團煙。煙和假鳥屎一樣,能夠很好地確保私人空間不被打擾,但再過個一兩年,坐在這裡吸煙可能就違法瞭。

她剛開完今天的第三場會,急需尼古丁撫平神經。這一次是和管治委員會(原名:監督委員會)見面。不知這次名稱變更是否包含著一絲幽默或諷刺。委員會的成員相當於牛津劍橋學生宿舍和火車站臺的混搭:一邊是出身良好的高才生,另一邊是作風硬派的老兵。要讓他們達成一致,比讓人們統一對馬麥醬的評價還要難。管理層對組織行動深惡痛絕,因為需要大量資金支援。外勤組卻樂此不疲,因為他們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得到真正的成果。泰維納表面上是管理層,實際上卻是站在外勤組和一線特工那邊的。再說瞭,如果不讓特工出任務,安全局就隻是一個花架子。要和恐怖組織對峙,就要做好挖戰壕、戴鋼盔的準備。

她手中的文件夾全是米黃色,一刻鐘前剛剛蓋瞭時間戳,全都是標記為“莫紮特”的A級機密資料。文件夾分發到會議成員手裡的速度比茶點還快。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會議室內一片寂靜。

終於,其中一位管理層人員開口道:“你確定嗎?”

“當然。”

“線報?”

有人冷哼瞭一聲。老兵最愛聽這群高才生扯專用名詞瞭。“沒錯,”她說,“是線人提供的情報。”

“這個阿爾比恩——”

另一個人說:“我們能按程序推進會議嗎?”

在場的人都清瞭清嗓子,翻動著手中的文件。

一般來說,無論是會留下官方記錄的公開會議,還是不會留下記錄的秘密會議,都需要全場記錄。記錄需要包括日期、時間、與會者。議長:萊納德·佈拉德利,威斯敏斯特內閣大臣。發言人:戴女士。雖然沒有人會這麼稱呼她。

“想必各位已經知悉,英格麗德·蒂爾尼女士這周在華盛頓出差,不然絕不會缺席。感謝副局長戴安娜代為參會,我們都知道她有多麼優秀。戴安娜,請講。”

“謝謝,萊納德。諸位,早上好。”其他人也向她問好。她點著文件夾,說:“案件是今天凌晨四點二十二分,在BBC的一條博客上公開的。”

管理層的一個人說:“我並不想打斷你,但是……”

好幾個人都翻瞭白眼,顯然他就是想要打斷戴安娜。

“這種帖子難道不能追蹤嗎?我記得是叫——”

戴安娜·泰維納說:“如果能查到,我們就不會在這裡開會瞭。安全局會在《今日》新聞播出之前解決這個案子。”

佈拉德利伸手示意暫停,要是他手裡有一支煙鬥會更應景。“也許我們應該先讓戴安娜說完,她還沒開始。”

她說:“哈桑·艾哈邁德,一九九〇年生於伯明翰。祖父母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早期從伊斯蘭堡移民英國。祖父開瞭一傢軟裝公司,退休後父親繼承瞭傢業。哈桑是四個孩子中最年輕的,在利茲大學學習商業管理,目前讀大二,和另外三名同學合住一套公寓。他性格內向,沒有女友或男友。他的導師對他印象不深。哈桑參加瞭名為‘笑到最後’的學生社團,是一個講脫口秀的興趣團體,但社團的人對他也沒有印象。顯然他並不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

她停下來喝瞭一口水。

“他名義上算是穆斯林。上大學之前,他常去一傢本地清真寺——並不在我們的監控名單上。他們傢的信仰較為世俗化,父親去清真寺主要是為瞭社交,傢裡平時不說傢鄉話,所以我們並不知道他是否會說烏爾都語。他沒有參加過遊行示威,也沒有記錄表明他與極端勢力有接觸。他的名字在二○○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倫敦爆炸案的抗議書上出現過,但他應該是被人盜用瞭身份,或者抗議活動開始的時候恰好在場。”

她將玻璃杯放在瞭杯墊正中央。

“總而言之,他是一個普通人。雖然也有極端主義者出身於普通傢庭的案例,但沒有其他證據表明他身份可疑。他隻是一個正在讀大學的英籍亞裔學生。昨天晚上社團活動結束回傢時,他去找停在附近的車。為瞭節省時間,他走瞭一條捷徑,並在公寓邊的小巷中遭到綁架。綁匪——”

“他開車?”有人問道。

“那輛車是他父親送的禮物。”泰維納說。

說完後她停下來,等著對方的問題,但他似乎已經滿足瞭。

“綁匪自稱為阿爾比恩之聲。”

萊納德·佈拉德利傾身向前,臉上充滿瞭困惑,他挑刺時總會露出這種表情。“抱歉打斷一下——”

她做瞭一個“請”的動作,就像一名給巴士讓路的轎車司機。

“我以為我們和這些‘綁匪’並沒有直接接觸,但你已經知道他們的身份瞭?幹得不錯啊,非常厲害。”

幾個人小聲表示贊同。

戴安娜·泰維納說:“確實沒有直接接觸,是的。他們並沒有提出要求,也沒有針對此次——嗯——事件,做出聲明。”

“但是你一直在監控他們。”

“相信你也會同意,這正是安全局的工作。”

“當然,當然瞭。我完全同意。”

長桌的另一端,羅傑·巴羅比咂瞭咂嘴。

巴羅比的昵稱是巴蘿卜,他很討厭這個名字,但會在大傢面前裝作不在意。他砂金色的頭發日漸稀疏,頜骨突出,習慣性地用手指戳著下巴上的酒窩,好像想把它戳進去。但他的頭皮屑問題有瞭顯著改善。

“羅傑!”萊納德·佈拉德利喊得很親熱,仿佛他們正在舉辦燒烤派對,“你想打斷我們的談話嗎?還是有什麼反對意見?”虛假的熱情就像一把刀子。泰維納一直不明白這兩人為什麼那麼討厭彼此。

“我隻是發現瞭一個問題,萊納,一個小問題。”

“煩請賜教?”

巴羅比說:“我隻是覺得,咱們是不是有點太幸運瞭?恰好有人在監控一群標新立異的思想傢,恰好又發現他們準備搞一場政變,這種事發生的概率有多大?”

聽到“標新立異的思想傢”,泰維納不禁笑瞭起來。

佈拉德利說:“我們當然可以在雞蛋裡挑骨頭,但也許戴安娜能直接解答你的疑問。”

“說成‘監控’有點誇張瞭。”戴安娜說,“我們的監控名單上有十七個組織,他們隻是其中之一。有傳言說可能會發生類似的事,而且——”

“什麼?”

又是巴羅比。

“傳言?”

她當然可以回應他的質問,但外勤組是不會讓他如此猖狂的,他們一致反對道:“這就不是我們該管的瞭,羅傑。”

“沒錯。”

“情報收集的方式並不在委員會的討論范圍內。”

“當然。”巴羅比同意道,“但既然我們是出錢的人,總得讓大傢看一眼菜單吧?”

“到瞭年末我們會核實賬本的。”有人說道,“但處理食材是他們的專長。”

佈拉德利點瞭點頭。“用你的比喻來說:我們可以直接品嘗做好的菜肴,羅傑。”他說道,“但我們沒資格進廚房觀看制作過程。”

巴羅比開玩笑般舉起雙手投降。“戴安娜,請原諒我的無禮。你聽到瞭傳言,你動用瞭資源,這很合理。看起來你和——嗯——蒂爾尼女士做瞭一個很明智的……行動決策。”

戴安娜並沒有透露英格麗德·蒂爾尼在這件事上參與到瞭什麼程度,而是繼續說道:“就像我說的那樣,稱不上是監控。我們並沒有派特工去執行監視任務。不然這次鬧劇也不會發生瞭。能提前阻止事件發生才是真的幸運,但無論如何,我相信這次事件也能很快解決。”

“趕在綁匪砍掉哈桑的腦袋之前解決。”萊納德·佈拉德利說。

“當然。”

“那我也不必再強調輿論方面的影響瞭吧?等到瞭晚餐時間,還沒看到新聞的半數國民也會開始關註這件事。”他看向面前的文件,“阿爾比恩之聲,是吧?我很懷疑這幫人到底有沒有讀過威廉·佈萊克。”

無人應答。

他說:“警方那邊呢?”

“我們還沒向他們透露有關阿爾比恩之聲的細節。”泰維納說,“必要時我們會尋求幫助,但我相信明天此時,我們就能帶著完整的案宗去找他們瞭。”

“那孩子是在利茲市中心被劫走的?”有人問道。

“不算市中心,在海丁利。”

“那邊沒有監控攝像頭嗎?現在這年頭過個馬路都能上直播。”

“昨天晚上交通監控設備恰好在維修,持續瞭六個小時左右。從午夜一直到剛才,負責人說是日常維修。”

“這麼巧?”

“當然我們也在調查,或者說警方正在查。但我覺得阿爾比恩應該沒厲害到能滲透交管局。你們面前的文件夾中有他們的官網頁面,能看到他們大概的規模和主張。”

會議室中響起瞭紙張翻動的聲音。

佈拉德利抬起頭來。“‘民足(原文為Natoinal)純潔性’。”他嫌惡地說道,不知是針對錯別字還是這個概念本身。

“我們的對手文化水平不怎麼高。”泰維納贊同道。

“不能通過網址反向追蹤嗎?”巴羅比問。

她說:“他們雖然不擅長拼寫,反追蹤卻做得密不透風。服務器代理在瑞典,他們很註重客戶隱私。查出地址需要花一段時間,比四十八小時更久。但是請容我再次強調:我相信在時限到來之前,案件就能圓滿解決。”

有人敲瞭敲門,湯姆走瞭進來,手裡拿著一摞文件。他一言不發地把文件交給戴安娜·泰維納,然後離開瞭會議室。

泰維納打開文件夾,不動聲色地讀瞭起來。隻看她的表情,你完全看不出文件上提供的是新信息、還是確認瞭已有的猜測,或者是另一起案件的報告。但她抬起頭時,屋裡的氛圍也隨之一變。

“是新線索,我待會兒復印一份送到你們手上。”

佈拉德利說:“也許你可以……”

她確實可以透露一些。

“先生們,這次案件並不是我們原先認為的隨機綁架案。”

新線索不光需要討論,還需要有人做出行動。行動是戴安娜·泰維納的工作,討論則是(大部分)其他人的工作。巴羅比找到她時,她正在去電梯間的路上。她一轉身就發現他伸手要抓她的胳膊,她狠狠地瞪瞭他一眼。換個臉皮薄點的人,早就被她瞪出一個六英寸的洞瞭。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廢話,羅傑。”

“那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戴安娜,你剛才說的新線索——”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瞭。”

“真的嗎?但無論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不是嗎?”

“你確定嗎?”

“我的意思是,這條意料之中的大新聞出來之前你一直勝券在握,無論對方是誰都不會對你造成影響。”

“意料之中?”

她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刀。

“抱歉,我換個說法。我是想說,你手上有可靠的線人,對不對?莫紮特級機密可不是從隨便什麼電話記錄或者貸款記錄中找到的。”

“很開心能聽到你的專業意見,羅傑。你職業生涯的巔峰是什麼時候來著?貝魯特?巴格達?還是那次在前線俱樂部的酒吧裡?”

但是他不為所動。“我隻是想說,那些都是斯勞部門幹的事。”說完他得意地笑瞭一聲,“坐在原地守株待兔,等著獵物送到嘴邊。但你手裡的情報要高級得多,所以你肯定有一個線人。”

她按下瞭電梯按鈕。“是的,羅傑。我們確實有線人,這是情報收集的基礎。”

“但是你的線人對最新進展並不知情?”

“如果他什麼都知道,羅傑,他就不隻是線人瞭,而是維基百科。”

“所以他離這次的事件中心有多近?”

“很近。”

“真巧。”

“有些人覺得是巧合,另一些人會說是遠見。”

“遠見也分很多種,不是嗎?如果出題人就是你,那麼解開謎題就沒什麼瞭不起的。”

“意料之中、出題人……羅傑,你是在暗示什麼嗎?”

電梯到瞭,門還未完全打開她就走瞭進去,按下一層的按鈕。她連按瞭三次,如果有人能發明一種隨著按下頻率加快速度的按鈕就好瞭。

“我想說的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戴安娜。隻是提醒你要小心。”

電梯門關上瞭,但她還是聽到瞭他最後那句話。

“小心引火燒身。”

引火燒身。她一邊回想著,一邊把煙頭按滅在鞋底。她看瞭看手表,還差十五秒到一點。

他從東邊走來。打電話之前她沒翻看過檔案,但還是認出瞭他。總部管這些人叫“下等馬”,有一半的樂趣來自讓他們知道這種區別對待。兩者間誰是發號施令的那方顯而易見。他邁著堅定的步伐走來,就像一匹典型的下等馬。無論速度快慢,隻要能到達終點就是勝利。但任何有賽馬常識的人都知道,賽場上隻看結果不看過程。

他走到長椅前,抿起嘴,半是指責半是惱怒地看向她,像一個受瞭委屈的情人。

她說:“那是假的,非常無聊。”

他依然不太信服。

“這是一張很有用的椅子,你真的認為我們會讓一隻海鷗在上面排泄嗎?”

傑德·穆迪坐瞭下來。

河面上,鸕鶿已經繞瞭一周,第二圈飛到一半。班柯賽德碼頭邊有一個牧師正在傳教,站在虛擬的神壇前對著路人慷慨陳詞。換句話說,一切如常。

泰維納說:“聽說你昨晚聯系瞭總部的人。”

“尼克是我的老朋友。”穆迪答道。

“閉嘴。你說傑克遜·蘭姆在組織一場行動,派瞭一名新人同事去偷數據。你說這不是斯勞部門該做的事,就算要做也應該由你來完成。”

“沒錯,我有六年經驗——”

“閉嘴。我隻想知道,你是怎麼得知這件事的?”

“得知什麼,長官?”

她之前一直看著河對岸的建築,現在終於轉過頭面向他:“我不是來找你閑聊的。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不要裝作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也別想蒙混過關。這條河地下有很多冰冷黑暗的角落,我很樂意把你埋進其中一個。明白嗎?”

“明白。”

“很好。我給蘭姆派瞭一個十分具體的任務,沒有讓他告知你。所以你是怎麼發現的?”

他說:“有竊聽器。”

“竊聽器。”

這不是一個問題,所以穆迪沒有回答。但是他忍不住咽瞭一口唾沫。

“你是認真地在告訴我,你在傑克遜·蘭姆的辦公室裡裝瞭一個竊聽器?”

“對。”

“我的天哪。”她仰頭大笑起來,又忽然停下,“天哪。”她再次說道。

“這又不是……”

“不是什麼?不是會讓你蹲三十年監獄的犯罪行為?在如今這種形勢下?”

“你知道在斯勞部門工作是什麼感覺嗎?”

她隻是搖瞭搖頭,對他的崩潰無動於衷。他可能覺得很沮喪,覺得自己正在努力把斯勞部門這攤爛泥扶上墻,卻到處碰壁。但事實上他做的事並不比其他下等馬更高級。如果你想找一枚隨用隨拋的棋子,傑德·穆迪就是最佳人選。

“我不在乎。我隻想知道為什麼安檢的時候沒人發現?哦,不,別告訴我。”

於是他閉上瞭嘴。

“安檢是你做的。”

他點瞭點頭。

“真是肉包子打……唉。你們整天在那地方都做些什麼?不,還是別說瞭,我不想知道。”

先前的預感被證實瞭,戴安娜·泰維納再次拿出瞭香煙。她把煙遞給穆迪,他已經拿出瞭打火機,一隻大手擋住火苗,點燃瞭兩支煙。有那麼一瞬間,共同的挫敗感拉近瞭他們的距離。

他說:“我不是想偷聽。呃,我確實偷聽瞭,但隻是習慣使然,因為我以前在監察部門工作。每次隔壁餐廳招瞭新員工,蘭姆都讓我去做背景調查。倒不是因為他覺得會有人在餐廳裡安排眼線,他隻是在耍我,也不介意讓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辭職呢?”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但是你在那裡不開心。”

“待在斯勞部門,沒有人會開心的。”

泰維納專心吸著煙,或者隻是裝出專註的樣子,實際上卻在警覺地觀察著四周和傑德·穆迪。他曾經也許確實是個得力的手下,但常年的煙酒已經腐蝕瞭他的神經。可以說,自從被貶到斯勞部門之後,他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今他肯定會把時間揮霍在健身房裡,以彌補內心的罪惡感。他會連續練上七個小時,告訴自己這是在幹正事,不是在荒廢時間。一旦虛幻的泡沫被戳破,他就會投入酒精和香煙的懷抱。

“蘭姆也不開心嗎?”她問。

令人驚訝的是,他直接回答瞭這個問題。“他整個人都萎靡不振,他就是個又胖又懶的混蛋。”

“你有想過他為什麼會在斯勞部門嗎?”

“不然他還能在哪兒?”

這句話說得比較委婉。蘭姆能夠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王國,是因為他手中握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即便是在斯勞部門這種窮鄉僻壤。這種事情想想就能知道,但穆迪沒有直接提起。也許是因為他不想在她面前說錯話,而這正是戴安娜·泰維納想要的效果。

穆迪的煙已經快要燃盡,他讓煙頭從指縫間落下,滑落到兩塊石板中間。

他抬頭,看到瞭她不容置喙的眼神。“聽好瞭。”她說,“你要幫我做一兩件事,私下裡。”

“違法的事。”

“沒錯。也就是說,但凡出瞭一丁點差錯,你被帶到小黑屋裡審問,我絕對不會承認和你有瓜葛,明白嗎?”

穆迪說:“明白。”

“你能接受嗎?”

穆迪說:“可以。”

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和之前所有的“下等馬”一樣,他們都想回到總部。

她從包裡拿出一部手機,交給他,說:“隻能接不能打。”

他點瞭點頭。

“扔掉那個竊聽器。斯勞部門雖然無可救藥,但好歹也是安全局分支。如果被外界知道有人竊聽,你在國際調查部的前同事會把你生吞活剝瞭的。”

她站瞭起來,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停在原地。

“對瞭,穆迪,給你一個忠告。蘭姆看起來萎靡不振是有原因的。”

“為什麼?”

“因為他曾經是一線特工,要擔心的事多如牛毛。比如被敵方抓住、折磨,或者被射殺。但是他活瞭下來,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她走瞭,留下穆迪坐在原地。他是她最新發展的眼線,收買他的花費相對更少,而她已經想好要讓他去做什麼瞭。

瑞弗看向窗外,艾德門大街上擁堵不堪。無窮無盡的施工讓這條街道變得水泄不通。希多坐在辦公桌前,電腦上仍在播放那條循環視頻:無助的男孩被困在陰暗的地窖中。雖然距離實際拍攝的那十二分鐘已經過去瞭很久,但視頻每播放一次,留給他的時間就越少。

“極右組織。”瑞弗說。

雖然他已經有一陣沒說話瞭,但希多還是瞬間接起瞭話茬:“綁匪不止一人。”

他轉過身:“這還用說嗎?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些更難觀察到的——”

“瑞弗——”

“——骯臟的小秘密,以防你沒能看出來?”

“我隻是想說,別把這件事安在霍佈頓頭上。”

“所以事件發生之前,他突然出現在五處的雷達上也隻是巧合嗎?”

“是你直到事件發生之前才得知他的事。軍情五處很早就開始盯著他瞭。”

瑞弗的外公能認出他臉上固執的表情,但希多·貝克還是繼續說瞭下去。

“英國愛國黨確實膚淺,喜歡把自己的處境怪罪在離得最近的倒黴蛋身上。沒錯,你要是把他們惹急瞭,他們也會去打砸搶燒。但是處決一個孩子?他們肯定做不到。”

“你覺得霍佈頓沒有能力做出這樣的事?”

“是的,他沒有能力。而且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如果總部真覺得事件和他有關,還會派人去偷文件嗎?不,他們會直接把他綁到地下室裡問清楚。”

瑞弗說:“可能吧。但他也有不少身居高位的朋友,所以不能隨便把他綁進後備廂裡。”

“真的嗎?最近這幾年連他以前供稿的那些小報都不接受他的稿件瞭。”

“因為他們不能表現得像是在支持他。”

“天哪,怎麼可能?他落到如今的田地完全是自作自受,主流媒體不可能贊同他的觀點。二十年前還有可能,但時代已經變瞭。”

“而且還在持續改變,你沒發現嗎?最近輿論有右轉的傾向,態度變得更強硬瞭。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某個極右組織在我們竊取國傢知名右翼分子資料的同一天發起瞭恐怖活動,這絕對不是單純的巧合。”

希多轉回身,面向電腦。“你總在說斯勞部門的工作不重要,我們怎麼可能突然開始參與安全局的核心業務?如果霍佈頓是幕後主使,總部真的在查他,我們就不可能知情,不是嗎?”

他無言以對。

“這孩子肯定會被找到,綁匪不會得逞的,瑞弗。他不會在攝像頭前被斬首,明天不會,以後也不會。”

“希望真是你說的這樣。但是——”

他把後面那句話吞回瞭嗓子裡。

“但是什麼?”

“沒什麼。”

“你剛才明顯有什麼要說的,別裝瞭。”

但是我看瞭你從霍佈頓電腦裡拷出來的文件,裡面全都是亂碼。無論你想偷的是什麼,你都沒能偷到。也就是說如果他真的和這件事有關,他已經領先瞭一步。所以那個孩子現在很危險……

“和你在酒吧看的那個東西有關嗎?”

“沒有。”

“你在說謊。”

“行吧,我在說謊,多謝瞭。”

“得瞭吧。如果我看瞭不該看的資料,我也會說謊。畢竟我們是幹這行的。”

他這才發現,她想逗他笑出來。這很奇怪,他已經想不起來上次有女人試圖逗笑他是什麼時候瞭。

但他是不會笑的。“那個文件嗎?”他說,“隻是一些損壞文檔而已。”

“損壞的方式很奇特,把所有內容都變成瞭圓周率。”

“是嗎?”

“我覺得更像是為瞭保護某種信息做的幹擾資料。”

“聽著,希多,那個東西不重要。就算真的很重要,也跟你沒有關系。”

看她臉上的表情,她近期內應該不會再試圖逗瑞弗開心瞭。

“行吧。”她終於說道,“隨便你。是我多管閑事瞭。”她突然起身,椅子向後滑去。“說到閑事,屋裡還是太臭瞭,你就不能開窗通通風嗎?”

她離開瞭。

瑞弗沒有開窗,而是再次看向瞭窗外。汽車依舊堵在路上。他就算站在這裡看一整天,底下的交通狀況都不會改善。

綁匪不會得逞的,瑞弗。他不會在攝像頭前被斬首,明天不會,以後也不會。

他希望她說得沒錯,但他對此持悲觀態度。

但是警方找到瞭哈桑,他平安無事。

原來有人目擊瞭綁架案。某位女士從臥室看到一群小夥子在對面的小巷裡“打鬧”,然後全都鉆進瞭一輛福特牌白色面包車,向東邊駛去。她當時沒想太多,但看瞭新聞後忽然覺得不對,於是報警。面包車途經的路口都有紅綠燈,還有監控。攝像頭捕捉到瞭幾個車牌號,消息很快傳到瞭全國各地警局。各個地區的警方都在核實信息,在高速、市中心、停車場等地尋找白色的福特面包車。這樣找下去總能找到,但最關鍵的線索是一個流浪漢提供的。終於,武裝小組突破瞭囚禁哈桑的地窖,他們……

哈桑睜開瞭眼,屋裡漆黑一片。他再次閉上瞭眼,武裝小組沖瞭進來。他睜開眼,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從來不知道時間可以過得這麼慢。

他同樣不知道恐懼會讓人感官錯亂。不僅僅是時間感,其他情緒也會變得錯亂。此時他穿著連體服,戴著面罩,就像一個病人,坐在荒誕劇的候診室裡。他對現實世界的感覺逐漸模糊,腦海中那個尖銳的聲音再次響瞭起來。這個聲音曾經幫他想到瞭無數好笑的段子。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裝作這一切沒有發生,或者已經結束瞭。這次被綁架的經歷即將變成他最棒的脫口秀素材,讓他炸翻全場。其他被監禁數年的人質會寫書、拍紀錄片,甚至上廣播節目,但是有多少人會去開放麥講脫口秀?

“讓我來跟你講講我的鄰居吧。”

停頓。

“不,說真的,我的鄰居。”

然後觀眾就會明白,他說的是綁架他的人,那些威脅要把他斬首的人。而不是偷他們傢車的鄰居。

但那個尖銳的聲音說到這裡就停下瞭,因為他還沒逃出去。房間裡充滿瞭惡臭:嘔吐物、糞便、尿液……全都是恐懼在清空他的身體時丟出來的東西。他在黑暗的地窖裡,面前也沒有觀眾。每次學校組織開放麥他都去瞭,背瞭一堆段子,心裡卻不停地打鼓。他從來沒有勇氣站上臺。

最好笑的是,他曾經以為那就是恐懼:害怕在喝醉的同學面前丟臉。就像是用腳去踢鐵軌,一邊喊著疼一邊跳來跳去,卻對高速駛來的列車毫無察覺。

前一秒他還在回傢路上,後一秒就被關在地窖裡,對著攝像機舉起一份報紙。

這才是恐懼。

恐懼是:我們要把你的頭砍掉,放在網上直播。

他喜歡互聯網,網絡拉近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他們這一代人可以和世界各地的人對話,隨心所欲地發推特和博客。如果你在網上和一個叫“派對狗”的人聊天,你不可能知道對方的性別、年齡,是白人、黑人、穆斯林,還是無神論者。這算是好事,不是嗎?

但是哈桑看到過一條新聞。某個混蛋看到一位女士在街上昏倒,沒有像普通人那樣上前幫忙或者視而不見,而是尿在瞭她的身上,還用手機錄下瞭整個過程,發在網上分享給其他混蛋尋開心。互聯網似乎加劇瞭某些過激行為……有那麼一瞬間,把這些都怪在互聯網頭上讓他感到瞭一絲安慰。但那畢竟是互聯網,它並不在意人類的命運。

很快,這瞬間的慰藉也消失無蹤,他的感官再次回到瞭無情的現實。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無論在這個瞬間,還是之後的無數個瞬間,武裝小組都沒有突破地窖,平安無事地找到哈桑。

你絕對不會想在這間廚房裡做飯。確實也沒有人用過這個灶臺。臺面上堆滿瞭外賣包裝和塑料餐具、油乎乎的棕色紙袋、比薩盒,還有空易拉罐和煙盒。所有靜止不動的東西都變成瞭煙灰缸。油氈地毯四角卷曲,後門邊的一處焦黑表明那裡曾經著過火。

屋子中間有一張貼著富美傢貼面的餐桌,紅色的桌面上佈滿瞭圓形的焦痕和筆直的劃痕。桌子中央有一臺合上的筆記本電腦,無數電線糾纏在上面,就像一盤意大利面。旁邊有一支三腳架和一個錢包大小的數碼相機。很久很久以前,人們還需要一整棟房子的設備來與世界溝通,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瞭。桌邊擺著四把不配套的椅子,三把椅子上坐著人,第四把被一雙穿著靴子的腳搭著蕩來蕩去。每蕩一次椅子都仿佛要翻倒,但每一次又都蕩瞭回來。

那雙腳的主人說道:“我們應該開直播。”

“為什麼?”

“在因他網上保持熱度。別放那些視頻瞭,讓全世界看看他是怎麼拉褲子的。”

另外兩人對視瞭一眼。

這三個人看起來都不好惹,像鬥牛犬一樣兇。雖然大小形態各異,但他們都不是吃素的。你絕對不會把手指伸到他們面前,因為你沒有把握全身而退。在房間下方的地窖裡,哈桑·艾哈邁德給他們起名叫拉瑞、摩爾和庫裡。如果他們排好瞭隊站在哈桑面前,就會是這個樣子:

拉瑞是三人中最高的那個,也是頭發最茂密的那個。但發量競爭並不激烈,因為另外兩人都是光頭。拉瑞剃瞭板寸,貼著頭皮的短發像一頂帽子,讓他變成瞭全是光頭的屋子裡唯一“戴帽子”的人,這給他帶來瞭一種權威感。他臉型偏瘦,一雙警覺的眼睛總在觀察門口和窗邊,以防有人突然闖入。他穿著一件白襯衫,袖口卷起,搭配黑色的牛仔褲和嶄新的球鞋。相較之下,摩爾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隊裡的老二。他的身高介於另外兩人之間,黑色的T恤也無法掩蓋他突出的肚腩。他蓄著一縷山羊胡,但是這個造型並不適合他。他總是捻著胡須,好像怕它突然離傢出走。

庫裡則是那雙腳的主人,他是三人中最傻的。

拉瑞對他說:“我們不能直播。”

“為什麼?”

“就是不能。”

“他現在就是一隻被抓住的老鼠,在那下面發爛發臭。我們應該讓全世界都看看他這副德行,看看他們不背著炸藥包上火車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我們已經發過視頻瞭。”

你當然可以花一整天時間給庫裡解釋最簡單的問題,但你遲早會放棄的。想讓他理解比兩匹馬賽跑更復雜的問題,你要麼給他分步驟畫圖解說,要麼就給他一根煙,然後希望他能忘記這件事。

但是摩爾堅持不懈地說道:“你把東西發上網,就可能被人查到源頭。當然有防追蹤的手段,我們也都用上瞭。但如果我們把鏡頭搬下去開直播,他們就更容易查到我們。”

“而且是因特網。”拉瑞提醒道。

“什麼?”

“是因特網,不是因他網。”

“都是一樣的。”

拉瑞再次看向摩爾,兩人同樣無語。

“總之,你看他現在怕成那樣?等到瞭明天這個時候他肯定嚇得屁滾尿流!”庫裡宣佈道,就像是在為一場復雜的辯論做總結陳詞。

“我要去拉個屎。”他補充道。

他站起來的時候兩把椅子都“砰”一聲砸向瞭地面。

庫裡走出房間後,拉瑞點起瞭一支煙,把煙盒遞給摩爾。“你覺得他靠譜嗎?”

“他沒有裝的那麼傻。”

“當然瞭,呵,那傢夥竟然能同時做到走路和呼吸,顯然沒有看上去那麼蠢。”

“我說他是裝的。”

“我聽到瞭。”

廚房門的另一側,庫裡靜靜地聽著,一動不動,直到談話結束。然後他如煙似霧地飄向樓上,把自己反鎖在浴室中,用一部他本不該擁有的手機悄悄打瞭一通電話。

蘭姆坐在辦公桌前,面對著一個文件夾。裡面裝的是異常交通繳費、推特博文,或者比斯頓的現金房產交易記錄。然而他的註意力卻集中在軟木板上。那上面釘著一排優惠券,有附近的比薩外賣,還有金斯香腸的折扣券。凱瑟琳站在走廊裡看著。她本想進來,把手裡的報告放在蘭姆的桌上然後離開,卻覺得哪裡不對勁。此時的蘭姆並不像那個他們熟知且痛恨的老板,他看起來有些異樣。

有趣的是,曾經凱瑟琳·斯坦迪什是很期待見到傑克遜·蘭姆的——這都要怪查爾斯·帕特納。冷戰時期,蘭姆曾是帕特納手下的特工。某一天上午十點,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突然出現在瞭現實世界。“傑克遜·蘭姆非常與眾不同。”帕特納說,“你會喜歡他的。”考慮到說話的人是帕特納,她選擇瞭相信。

當時冷戰剛結束。特工們不再繼續“跨國假日”,回來處理國內事務。在冷戰結束的十分鐘內,世界似乎真的變得更安全瞭。她知道蘭姆去過柏林墻的另一邊,這讓她有瞭一些先入為主的期待。即便外表平平無奇,他也一定是個十分勇敢的人。

但他辜負瞭她的期待。這個臃腫不堪、衣衫不整的男人遲到瞭整整一個小時二十分鐘,似乎還沒從宿醉中清醒過來。帕特納當時正在開會,對蘭姆遲到的行為並不驚訝。“如果他來瞭,給他倒杯咖啡。”他是這樣吩咐的。於是她給他倒瞭一杯咖啡,讓他在訪客的椅子上坐下。他的坐姿就像一隻趴在樹枝上的樹獺。也不知是不是裝的,他竟然睡著瞭。每次她抬頭去看,他都閉眼打著鼾。即便如此,蘭姆來到辦公室之後,她也一直覺得有人在看她。

幾年後,世界翻天覆地。帕特納死瞭,成立瞭斯勞部門,傑克遜·蘭姆成瞭領頭人。

不知為何,凱瑟琳·斯坦迪什開始為他工作。後來她發現是蘭姆指名要她,卻沒有透露背後的理由,她也從來沒有問過。就算他另有所圖也已經太晚瞭。換作從前,她可能想都不想就會跳上他的床,甚至醒來時都不會記得這件事。但自從戒瞭酒,她變得更小心瞭,再也沒跳上過誰的床。而且就算要上床,也不會是和傑克遜·蘭姆。

此時他坐在辦公桌前,神情不太對勁。也許他在生氣,但是怒火被壓抑在胸口。斯勞部門給所有人套上瞭枷鎖,就連憤怒都變得縮手縮腳。蘭姆大部分職業生涯都在敵方戰線後,但如今敵人就在眼前,他卻隻能坐在那裡幹等著。凱瑟琳看著他,莫名地想說些什麼安慰他一下。比如:“我們會抓住犯人的。”

我們會抓住犯人的。全國上下的辦公室、酒吧、教室和街邊,都有人這樣說:英國肯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會抓住犯人的。“我們”指的是像凱瑟琳和傑克遜·蘭姆這樣的人,維護國傢治安的人。他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即便他們往往要到最後時刻才能成功。這時凱瑟琳突然想到,懷抱這種信念的人隻要看一眼斯勞部門,一定會想撤回前言。那個地窖裡的孩子?他沒救瞭。

於是她離開門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依然抱著已經完成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