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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羅伯特·霍佈頓走在伊斯靈頓一條靜謐的小巷裡,晚風吹過他的外套,掀起他的衣角。街道兩旁的建築物門前都有一排石階,哨兵般的石柱把守著其中一些房子,另一些則鑲著華麗的蒂芙尼彩窗。此時已過午夜,一些房子隱於黑暗,另一些厚厚的窗簾下卻透著光。霍佈頓能想象到屋內觥籌交錯、一派奢華的景象。他走到小巷中央,找到瞭此行的目的地。

屋裡亮著燈,他仿佛能聽到裡面正在舉行一場晚宴。此時賓客們應該已經結束用餐,正在細細品味香醇的白蘭地。但是無所謂,無論屋裡的人是否開燈,他都會按響門鈴。他使勁按著門鈴,直到有人開門,整個過程從開始到結束隻用瞭不到一分鐘。

“您好?”

說話的人身材瘦長,黑發向後梳起,露出高高的額頭。一雙棕色的眼睛盯著霍佈頓,目光銳利如刀。他穿著黑色西裝,白色襯衫,也許是管傢?霍佈頓並不在意。

“賈德先生在嗎?”

“現在已經很晚瞭,先生。”

“哈哈,”霍佈頓說,“我知道。他在傢嗎?”

“請問您是哪位?”

“霍佈頓。羅伯特·霍佈頓。”

門關上瞭。

霍佈頓轉身面對街道。也許是因為高度,對面的房子好像在向他傾斜。雲層在頭頂從天鵝絨一般的夜空中飄過。他的心跳異常平靜。不久前他還險些喪命,現在卻心平氣和。說不定正是瀕死體驗讓他平靜瞭下來。而且從統計學的角度看,他今晚不太可能再次面臨同樣的危機。

他不確定那個入侵者是否真的想殺他。整件事都很詭異。前一秒他還在屋裡踱步,等一通永遠不會打來的電話;後一秒就有黑衣人闖進他傢,威脅說要拿走他的電腦。那人肯定是撬鎖進來的,混亂和恐懼充滿瞭房間,男人手裡揮著槍,這時又來瞭第二個入侵者。不知怎的,他們在外面打成一團,血流到瞭人行道上,然後……

霍佈頓逃跑瞭。他不知道中槍的人是誰,也不在乎。他瘋狂向前奔跑,上次這樣跑是什麼時候的事瞭?曾經的他有要緊事都會直接打車。所以很快他就覺得肺好像要爆炸瞭。但他還是不停地向前,雙腳在人行道上拍動,就像一條離開水的魚。震動順著腿爬上牙尖,他氣喘籲籲地轉過一個又一個街角。他在倫敦的角落裡生活瞭很久,但還是迷路瞭。他不敢回頭,不知道如果停下腳步會不會被追上。捕獵者與獵物的腳步聲糾纏在一起,環環相扣,難舍難分。

終於,他精疲力竭地停在瞭一傢商店門前。空氣裡是這座城市的味道:灰塵、腐敗的脂肪、燃燒的煙蒂,還有酒鬼的尿騷味。他看向四周,沒有人追來。身邊隻有飄蕩在倫敦夜晚的遊魂,那些在其他人熟睡的時刻出來閑逛的瘋子。

“哥們兒,借個火?”

他被自己的暴跳如雷嚇瞭一跳:“滾一邊去,懂嗎?快給我滾!”

在夜晚遊蕩的瘋子都能看出誰比自己更瘋。男人溜走瞭,霍佈頓也終於平復瞭呼吸。他吸進瞭一大口污濁的空氣,繼續向前。

他不能回傢。現在不行,以後可能也不行。不知為何,他忽而感到瞭一種奇異的輕松。無論他要去哪兒,都不能回傢。

但他也沒幾個地方可去。所有人都需要一個隨時歡迎自己的地方,但是霍佈頓沒有。名單被泄露時,所有的大門都對他關閉瞭。他人生中第一次開始害怕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他不再是發人深省的激進分子,而是不被接受的政治毒蟲。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有可以聯系的人。有一些人欠他的,因為風暴來臨時他閉緊瞭嘴。有些人會認為他是犧牲自己保全瞭他們。但沒有人意識到,如果他把他們供瞭出去,右翼事業的進展肯定會倒退好幾年。

無論自由派精英怎麼說,種族歧視、仇恨和黨同伐異都無可避免。關鍵就在於身份——民族身份。他們要構建共同的民族身份,而不是屈服於混亂的多元文化,那樣隻會讓社會亂套……

但他現在沒時間對著虛空練習演說。他需要庇護,也需要把手裡的信息傳出去。如果彼得·賈德不接電話,就得來開門。

但那畢竟是彼得·賈德,他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給人開門。不,他可能平時也不會親自來開門。

門打開瞭,瘦長的人影再次出現。“賈德先生現在很忙。”

管傢一掃先前敬業的態度,變得敷衍起來。

但霍佈頓毫不猶豫地用腳擋住瞭合上的門。“那就告訴賈德先生,他明天一大早就要做好準備。小報頭條一般是中午發行,這樣他們就有時間組織爆料。你懂的,不雅照片、八卦專欄之類的。”

他收回腳,門關上瞭。

他想:這些人以為我是誰?他們以為我會老老實實地認栽嗎?明明是他們有錯在先,憑什麼把我當成不能放進傢門的流浪狗?

兩分鐘,也許是三分鐘之後。他沒有計時,隻是看著街對面,陰鬱的屋頂像要傾塌一樣壓向他。

門再次打開時,管傢沒有說話。瘦長先生沉著臉讓開瞭門口,好像在飯後的“你演我猜”遊戲裡抽到瞭“勉為其難”這個詞一樣。

霍佈頓跟著他下樓,穿過客廳,一扇緊閉的門後傳來模糊的歡聲笑語。他已經不記得上次參加晚宴是什麼時候瞭,但肯定有人在聚會時提起他的名字。

樓下是廚房。這間廚房和霍佈頓的公寓差不多大,裝潢也更考究。木質地板、琺瑯櫥櫃,中間還有一張棺材大小的廚房島臺,由一整塊大理石雕刻而成。無情的頂燈本應照出油污,但這裡簡直一塵不染。洗碗機發出微微的哼鳴聲,玻璃杯整齊地羅列在櫥櫃上。這裡看起來就像是雜志上《品質生活》欄目中的樣板房。一排閃亮的平底鍋掛在不銹鋼掛鉤上,每個鍋都有自己獨特的用處。一個用來煮雞蛋,一個用來煎雞蛋,還有一個用來炒雞蛋。一排橄欖油按照產地分門別類地擺在架子上。羅伯特·霍佈頓並沒有失去記者敏銳的觀察力,這些東西在他看來就是一場中產階級作秀,一堆臨時下單用來偽造某種概念的舞臺道具。但是他現在已經不寫人物專欄瞭,就算寫瞭也沒有人會刊印。

霍佈頓走向房間的另一邊,靠在水池旁。

他已經不寫人物專欄瞭,但如果要寫,如果目標人物就是這棟房子的主人,他一定會從名字開始。彼得·賈德,人稱PJ。他今年四十八歲,外表看起來更年輕。他有一頭蓬松的頭發,還有滿嘴過時的說教:一派胡言!真是荒唐!我的姑奶奶啊!彼得·賈德將自己打造成瞭老派右翼的代表。民眾喜歡他,覺得他是個可愛的傻子,因為他在議會之外——用媒體的話來說就是——低俗問答節目最愛的嘉賓。他會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比如調戲孩子的保姆,偷稅漏稅,或者因為一些離譜發言惹怒黨首。(“這座城市真不錯,”某次他去巴黎時說道,“還算值得捍衛,也許下次吧。”)但每次他都能巧妙地應付過關。也不是所有跟他合作的人都覺得他蠢得無可救藥,某些見過他發火的人甚至懷疑他真的擁有政治頭腦。但總體來講,無論是刻意營造還是與生俱來,PJ都對自己的形象頗為滿意:一個頭發蓬松,騎自行車,口無遮攔的人。現在他歡欣雀躍地沖進瞭廚房,瘦長先生不得不立刻躲開為他讓道。

“羅伯特·霍佈頓!”他喊道。

“PJ。”

“羅伯特,小羅!你最近怎麼樣?”

“我還行,你呢?”

“哦,當然,我很好。賽巴,快去把羅伯特的大衣掛起來。”

“我不會待很久——”

“但還是可以脫掉外衣!很好,這樣就好。”他把外衣遞給賽巴,也就是瘦長先生。“你可以退下瞭。”廚房門關上,PJ的語氣沒有變化,“你他媽的來我傢做什麼?你這頭該死的蠢驢?”

他想起瞭黑暗時期,想到瞭那些有去無回的任務。當然,每次他都回來瞭,但有其他沒能回來的人。要怪任務太危險,還是執行的人太粗心?沒人能說得清。

今晚他是打算回去的。但他的部下中已經有人死瞭,還有一個躺在醫院裡,這個傷亡率不低,而他甚至沒有組織行動。

他們約在運河邊,步道的盡頭。河水消失在長長的隧道中。蘭姆不相信戴安娜·泰維納,所以選擇瞭在這裡見面,畢竟出入口數量有限。這也是為什麼他到得比約定時間更早。此時將近凌晨兩點,夜空中掛著一輪彎月,在飄動的雲層中若隱若現。河對岸的三層樓裡亮著燈,幾個人站在花園裡抽煙聊天,偶爾開懷大笑。有些人在工作日開派對,傑克遜·蘭姆則在給部下的屍體計數。

她從安琪爾站的方向走來,地面上響起高跟鞋的聲音。

“就你一個人?”她問。

他攤開雙臂,像是在測量這個問題的愚蠢程度。但他伸胳膊的時候襯衫扣子突然崩開,夜風吹過裸露的肚皮。

她看向他身後,堤壩邊的坡道上種瞭樹,通向外面的馬路。她收回瞭眼神,看著他說:“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我借給你一名特工。”他說,“現在她躺在醫院裡。”

“我知道,抱歉。”

“你說過,這隻是個勞埃德·韋伯級的任務。難度和削鉛筆差不多,但現在她腦袋裡多瞭一顆子彈。”

“蘭姆,”她說,“那是之前的任務。之後發生的事不能算——”

“省省吧。她在霍佈頓傢中彈,雖然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但開槍的人是傑德·穆迪。你不是在指揮我的團隊,就是在策反他們。你給瞭穆迪一部手機,還給瞭他什麼?一句承諾?一張通向未來的門票?”

泰維納說:“你去查查規章制度吧,蘭姆。斯勞部門歸你管,相信我,沒人想搶你的位置。但我是行動主管,也就是總指揮。所有人都歸我調遣,無論是你還是其他人的手下。”

傑克遜·蘭姆放瞭一個屁。

“天哪,你也太惡心瞭。”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他說,“假設你說得沒錯,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又該怎麼處理樓梯上那具屍體?打電話給看門狗嗎?”

如果他之前沒能引起她的註意,那麼他現在成功瞭。

“穆迪?”

“沒錯。”

“他死瞭?”

“和渡渡鳥一樣。”

河對面的人似乎聽到瞭一個格外有趣的笑話,大笑出聲。夜風將河面吹出漣漪。

蘭姆說:“就算你想挖墻腳,也得斟酌一下人選吧?傑德·穆迪?你認真的嗎?他就算在全盛時期水平也不怎麼樣,而且他早就開始走下坡路瞭。”

“誰殺瞭他?”

“你想知道嗎?給你講個笑話:他自己絆瞭一跤,摔死瞭。”

“委員會肯定會喜歡這個說辭,但你最好別提笑話兩個字。”

蘭姆仰頭,無聲地笑瞭起來。樹葉在他顫動的臉上留下斑駁的影子。他看起來像一幅戈雅的畫。“很好,非常好。委員會,嗯。所以要打電話給看門狗嗎?這可是死瞭個人,要不我幹脆報警吧?正好,我現在帶著手機。”他對她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濕漉漉地反著光。

“好吧。”

“或者找驗屍官?這算他們的工作,對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瞭,蘭姆。”

他翻著口袋,有一瞬間她驚恐地以為他要拉開褲子拉鏈,但他隻是拿出瞭一包萬寶路。他用嘴叼出一根煙,想瞭想,又把煙盒遞到瞭她面前。

泰維納也拿瞭一根。不要拒絕別人的好意,這樣才能加深情誼,增加盟友。

但告訴她這句話的人顯然沒料到世界上還有傑克遜·蘭姆。

他說:“說吧,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也很開心見到你,PJ。”

“你他媽的是瘋瞭嗎?”

“你不接我的電話。”

“我當然不會接瞭,你就是害群之馬。有人看到你來我傢嗎?”

“不知道。”

“你可真夠混蛋的。”

“我他媽的也沒辦法啊!”霍佈頓大喊道。

他的聲音大到屋裡的金屬都開始共振。

彼得·賈德愣瞭愣,但也可能是裝出來的。“嗯,”他說,“好吧,哎呀,我知道你肯定也有理由。”

“有人想殺我。”霍佈頓說。

“殺你?唉,確實,現在這世道,到處都是瘋子。雖然你不是最出名的——”

“不是狂熱分子,PJ。是政府特工。”

“特工。”

“他們要暗殺我。”

賈德終於維持不住他的政客人設瞭。“媽的,別告訴我你在人行道上差點被車撞瞭?我在招待客人,霍佈頓,該死的文化部長就在樓上,他的專註力還不如一隻跳蚤,所以我必須得——”

“那人是個特工,他們在跟蹤我。他拿著槍沖進瞭我傢,然後有人中槍瞭。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打開新聞,不,還是算瞭吧,他們不會讓媒體報道的。但是你可以打電話問內政大臣,他肯定知道。我公寓外面的人行道上全是血。”

賈德思量著,霍佈頓說的是真事嗎?所以他才會出現在我傢廚房裡?“好吧,”他終於說道,“但是,羅伯特,你傢位置很偏僻。我是說,那個地方肯定每周都有入室搶劫案,這次又有什麼不同?”

霍佈頓搖瞭搖頭。“你沒認真聽。”他說完又搖瞭搖頭。他沒有把事情和盤托出,比如那天早上在麥克斯的店裡,還有打翻的咖啡。當時他沒覺得不對勁,但自從黑衣人出現,霍佈頓仔細回憶瞭一遍,才發現今晚的事件絕非臨時起意,而是精心策劃的。那天在咖啡店,他拿起鑰匙離開,U盤卻突然掉瞭下來,落在桌面上。以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他為什麼沒註意到?

“他們想要我的文件,想知道我瞭解的信息。”

賈德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嚴峻,公眾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你的文件?”

“他們沒得手。他們拷走瞭我U盤上的文件,但是——”

“你的文件裡都他媽的裝瞭什麼,霍佈頓?”

“那是個假文件。隻有數字。走運的話他們會以為那是個密碼,浪費時間去破譯——”

“告訴我,你的文件裡到底裝瞭什麼?”

霍佈頓把手舉到眼前,盯著看瞭看,他的手正在顫抖。“你看我的手,看見瞭嗎?我差點死瞭,他們差點殺瞭我。”

“我的老天爺啊。”彼得·賈德開始瘋狂地在廚房裡翻找,肯定有一瓶酒放在哪裡,不然要廚房做什麼?他找到瞭一瓶伏特加。做飯用伏特加?真的有人用伏特加做飯嗎?就算他沒有大聲問出這兩句話,也很清楚地用肢體語言表達瞭自己的情緒。他拿起一隻玻璃杯,倒瞭滿滿一大杯伏特加。

“所以,”他把玻璃杯遞給霍佈頓,“你的文件裡都有什麼?名字?”他突兀地笑瞭一聲,電視觀眾最喜歡看他這樣笑瞭。“裡面該不會有我的名字吧。”藏在笑容背後的是威脅,“不會吧?”

“沒有名字,不是那種文件。”

這算是好消息,但賈德還是追問道:“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霍佈頓說:“軍情五處設計瞭一場行動。我聽說這件事也有一段時間瞭,當時還不能確定。我隻知道有事件會發生,但並不知道具體是什麼。”

“一個字也聽不懂,給我說人話。”

“去年某個晚上,我在前線俱樂部的酒吧裡。”

“他們居然還讓你進?”

霍佈頓怒道:“我是付費會員。”他喝光瞭杯中的伏特加,把杯子遞到賈德面前。“戴安娜·泰維納也在,和她的一個左翼記者朋友一起。”

“我已經分不清哪件事讓我更難接受瞭。”彼得·賈德一邊給霍佈頓的杯子裡倒滿酒,一邊說,“讓女人來管理軍情五處?還是所有人都知道五處的老大是誰?這地方以前不是叫保密局嗎?”

霍佈頓聽過這個笑話,估計是在哪個電視節目上。他無視瞭賈德的發問,繼續道:“那天晚上正好是歐洲議會選舉,英國國傢黨獲得瞭席位,你記得吧?”

“當然記得。”

“他們就是在討論這件事。那個記者叫斯賓塞,當時他喝得爛醉,開始胡言亂語,說什麼法西斯勢力又抬頭瞭,問泰維納打算什麼時候處理這個問題,然後她說……”

說到這裡,霍佈頓閉上瞭眼睛,開始回憶。

“她說:別擔心,我們心裡有數,已經安排上日程瞭……之類的,該死,我記不清原話瞭,但她向他保證會采取行動。她設計瞭一次行動,不隻是針對英國國傢黨,還有那些‘極端右翼’。我們都知道她指的是誰。”

“然後你就聽到瞭他們的談話?”

“他們不知道我也在。”

“軍情五處的二把手揚言要設局針對英國國傢黨和右翼分子,而且是在酒吧裡?”

“他們喝醉瞭,好嗎?聽著,這件事真的發生瞭,正在發生。你沒看新聞嗎?”賈德冷冷地看著他,“那個地窖裡的孩子?”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你想說這就是她口中的計劃?這是一次安全局策劃的行動?”

“不然就太巧合瞭,不是嗎?騷擾我、綁架那個少年,這些事都發生在同一周。今天有人來刺殺我恰恰說明——”

“如果真是這樣,”賈德說,“真的是我聽過最愚蠢的行動瞭,比豬灣事件還要蠢。”他低頭看向手中的酒瓶,開始尋找第二個玻璃杯。最近的是水池邊一隻待洗的高腳杯。他往杯中倒瞭些酒,放下酒瓶。“這就是你給我打電話的原因?”

“不然呢?”

賈德狠狠扇瞭他一巴掌,聲音回蕩在廚房裡。“不許跟我頂嘴,你這個廢物。記住自己的身份。你已經不是記者瞭,你的名聲從這兒一路臭到世界盡頭。而我則是女王陛下內閣的一員。”他看向自己潮濕的袖口,“瞧你幹的好事,你讓我把酒灑到衣服上瞭。”

霍佈頓的嗓音顫抖,像口哨裡的一粒綠豆。“明明是你打瞭我!”

“是的,唉,人在氣頭上就是這樣。你別往心裡去。”他又往霍佈頓的杯子裡倒滿伏特加。霍佈頓雖然一肚子壞水,但他並不傻。賈德不該忘記這一點的,但他確實氣壞瞭。“你給我打電話,是因為你覺得這個——這個——這場鬧劇是軍情五處設計陷害右翼的陷阱。你甚至沒提自己正在被監控,就給我打瞭電話?你他媽的是瘋瞭嗎?”

“必須有人知道這件事,我還能打給誰?”

“反正不是我。”

“我們認識這麼多年瞭——”

“我們不是朋友,羅伯特。不要搞錯瞭。你在報道裡寫瞭我的好話,我很感激。但是面對現實吧,你已經身敗名裂,我不能被人看到和你有聯系。去找別人吧。”

“找誰?”

“嗯,比如你那些在英國愛國黨的朋友。”

霍佈頓臉上的掌印逐漸變深。“朋友?我的朋友?名單被泄露到網上的時候,你以為他們最先怪罪的是誰?我收到的一半死亡威脅都是他們發出的!他們覺得要不是因為我,自己就不會惹上麻煩。但是泄露名單的罪魁禍首是誰?呵呵,我們都心知肚明,就是那群正在騷擾我的左派犯罪分子!”

“也許吧。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大半夜跑到我傢來……”

“因為必須有人阻止這一切。”霍佈頓說道。

“說吧,你都知道些什麼?”

蘭姆說著,在泰維納面前點燃瞭打火機,一副威脅她的樣子。

她傾身向前,點燃嘴裡的香煙。這是她今天的第七根,她已經開始習慣把煙吸進肺裡的感覺瞭。她呼出一口氣,說:“你想過我們為什麼會做這些事嗎?”

“泰維納,現在是凌晨兩點,我的團隊人數比昨天少瞭,別兜圈子,行嗎?”

“七月七日倫敦爆炸案以來,我們阻止瞭十五起恐怖襲擊,傑克遜。千真萬確,我都在報紙上讀到瞭。”

“這不是好事嗎?”

“在第十一頁,最下面一欄。”

蘭姆說:“如果你想出名,最好還是換個行業。”

“我不是為瞭自己才這麼做的。”

傑克遜·蘭姆對此表示懷疑。

“比起成功,媒體更關註我們的失敗。你最應該感同身受瞭。還記得九月檔案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嗎?好吧,那是軍情六處捅的婁子,但沒人分得清。”她的語速變快瞭,每一個說出的字都裹在煙霧中。“最近有一項調查,百分之四十多的人覺得五處和大衛·凱利的死有關。百分之四十多!你覺得我看瞭之後是什麼感覺?”

蘭姆說:“你覺得應該要采取行動。讓我猜猜,你策劃瞭一起狗屁不通的綁架案,讓一夥新興法西斯組織綁走一個穆斯林小孩,威脅要在YouTube上砍掉他的頭。但他們不會得逞,因為綁匪裡有你安插的眼線。所以在最後關頭,軍情五處挺身而出,拯救人質,全世界的媒體都會報道你們的工作多麼高效,多麼雷厲風行。”他呼出一口煙,“我猜得對嗎?”

“差不多吧。”

“天哪,戴安娜,現在死瞭一個特工,還有一個躺在急救室裡,全都是因為你不想曝光這個計劃。如果你沒失憶的話,這兩個都是我的人。”

“希多·貝克遭遇瞭那樣的事,我也很遺憾。”

“嗯。”

“聽起來穆迪是自己絆瞭一跤,這不能怪我;但貝克受傷是我的錯,對不起。”

“我會把你這句話寫在她的表格上的。就是醫院掛在她床頭,用來記錄導尿管更換時間的那個表格。我是說,天哪,你真覺得這個計劃能行得通?”

“現在也可以。”

“放屁。你這個計劃簡直漏洞百出。告訴我霍佈頓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威脅到你?”

“我還不能確定。”

“我不是來這兒打太極的。你偷瞭他的文件,還要翻他的垃圾,為什麼?”

她用手心摸瞭摸額頭。當她看向蘭姆時,他幾乎可以透過皮膚看到下面的血管貼在反光的頭骨上,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她說:“你知道大衛·斯賓塞嗎?”

“那個《衛報》的記者?”

“曾經是,現在被辭退瞭。但總之……是的,我和他曾是朋友。聽起來是不是很奇怪?我和一個左派記者是朋友。”

蘭姆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但人類會交朋友這件事本身就讓他覺得奇怪。

“那天是歐洲議會選舉,我們在前線俱樂部的酒吧裡。英國國傢黨贏瞭兩個席位,你有印象嗎?”

蘭姆點瞭點頭。

“看到結果發表,大衛直接崩潰瞭。他酗酒,這也是他被辭退的原因之一。總之他開始大談特談,好像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你們呢?他不停地問我,你們是不是該把那些法西斯鼠輩攆出去瞭?”

“我的媽呀。”蘭姆說。

“我不知道自己說瞭什麼,我當時隻想讓他冷靜下來。但我確實說瞭什麼,我們會安排上日程之類的。我沒說細節,那隻是私人對話。”

“但是被霍佈頓聽到瞭。”

“我又不知道他在場!他藏得很深,很低調。”

“那是當然的,他都上黑名單瞭。”蘭姆搖瞭搖頭,“所以你打算打擊極端右翼的對話被一個極端右翼記者聽到瞭。之前泄露的名單已經激怒瞭他,而安全局和這份泄露的名單脫不開幹系,對不對?難怪你想在行動前弄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他的文件上寫瞭什麼?”

“什麼都沒有。是π,無窮無盡的圓周率。說我們是多疑偏執狂的人真應該看看他。”

蘭姆沒覺得他是偏執狂,隻覺得他很謹慎。換成是他也會那麼做,就像遊客會隨身攜帶假錢包一樣。錢包裡裝幾張紙幣,用來打發當地扒手,銀行卡和重要證件都塞進襪子裡。“所以你派穆迪去做什麼?查證?偷他的硬盤?”他頓瞭頓,“他帶瞭一把槍。”

“天哪,蘭姆,難道你覺得是我批準的?”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會讓我感到驚訝瞭。”

她說:“他的任務是帶走電腦,把整個事件偽裝成入室盜竊。”

“那我們又得給穆迪的光輝事跡加上一筆瞭。”蘭姆突然吐瞭一口痰,接著說,“希多·貝克躺在手術臺上,等著醫生把她腦袋裡的子彈取出來。即使是穆迪也該意識到大事不妙瞭。於是他試圖給自己善後,回收放在我辦公室裡的竊聽器,然後他就像你說的那樣,絆瞭一跤,把自己摔死瞭。”

“當時隻有他一個人嗎?”

“我們死的時候都是孤身一人,不是嗎?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傑克遜·蘭姆把煙蒂丟進漆黑的運河,“無論如何,這件事結束瞭。無論是對他還是對你,你必須停手。”

“還能繼續。”

“不,不能繼續瞭。就算霍佈頓之前不知道你的把戲,現在也該明白瞭。哦,而且他還跑瞭。我有和你說過嗎?你現在隻能叫停。”

“霍佈頓就是個小醜。現在隻有《英國觀察報》這種三流報社才會接他的稿子,而且隻在一小部分口吐白沫的瘋子之間流通。”

“我說的不是之後的事,而是今天晚上。這些極右組織——英國愛國黨、英國納粹黨,還有其他的混蛋們——雖然彼此不睦,但是他們看其他人更不順眼。霍佈頓會把消息傳出去,可能已經傳出去瞭。現在就讓你的特工撤退,不然這次任務的傷亡人員可不止穆迪和貝克。”

她扭開瞭頭。

“泰維納?”

“他們在封閉環境裡,沒有人能從外界傳消息進去。”

“想得倒是挺美。但你看看現在鬧成瞭什麼樣?這計劃散架的速度比宜傢的傢具還快。你可是專業人士!你說手下的特工控制住瞭那夥人,但是他能捂住那些傢夥的嘴嗎?霍佈頓的消息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耳中,他們其中一人隨時可能接到電話,被告知這是個陷阱。也就是說現在有兩個人陷入瞭危險:你的特工和那個孩子。”蘭姆眨瞭眨眼,“那個孩子隻是因為膚色才被抓的,對嗎?”

她沒有說話。

“行吧,真有你的,”蘭姆說,“這事還能糟到哪兒去呢?”

***

“因為必須有人阻止這一切。”霍佈頓說,“你沒看新聞嗎?”

“如果這是情報局一手策劃的,肯定能被阻止。”彼得·賈德指出,“五處肯定不會讓人在網上直播斬首,他們隻是想——”

“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他們想讓大傢忘記那次地鐵爆炸案,還有那些凌晨的搶劫案。他們要拍下勇敢的特工營救棕色皮膚男孩,順便把右翼塑造成一幫瘋狂的謀殺犯。我想阻止的是這件事,你呢?你想讓他們成功嗎?”

“看他們目前為止的表現,我很懷疑他們是否能成功。但你還是沒說為什麼要找上我。”

“因為我們都知道,輿論在變化。英國民眾已經不想被那幫自由派左翼道德綁架瞭,我們遲早會贏得民心,登上自己的政治舞臺……”

“你是認真的?你在給我上課?”

“我們都知道這件事必然發生,很可能就是在你的任期內。這屆議會不行,但是下一屆肯定可以。到時候我們都知道你會住在哪兒,肯定不是伊斯靈頓,對吧?”霍佈頓的雙眼發亮,再次充滿瞭活力,呼吸也變得正常瞭。“你會住在唐寧街。”

“啊,這個嘛。”十分鐘前那個怒不可遏的賈德消失瞭,扇瞭霍佈頓耳光的賈德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電視和YouTube上熟悉的身影,那個憨厚的政客。“自然,如果國傢需要我,我當義不容辭。”

“你會帶你的政黨繼續向右,但萬一這個選項已經不存在瞭呢?如果其中的一個黨派,曾經試圖在黃金時段直播斬首呢?”

“你這就是在胡說瞭。就連最沒有底線的記者都不敢將女王陛下的政府與那樣的組織畫上等號——”

“嗯,但他們可能會發現你和其中某個組織的聯系。”

他們終於聊到問題的關鍵瞭。

霍佈頓說:“我沒在報道裡提過,不是因為我覺得你隻是在年輕時犯瞭個錯。我是不希望你在公眾面前否認這一點。你是當首相的料,如果由你來掌舵,這個國傢就能再次崛起。我們這些相信強大政府的人不希望你因捍衛信念而道歉。”

賈德小心地把杯子放在餐臺上。“我從未和極端組織有過接觸。”他平靜地說道。現在他又成瞭人民心中的權威人士,用那種在電視上指出他人錯誤的語氣說話。雖然心平氣和,卻在暗示對方錯得離譜。“我確實寫過一篇關於極右組織的報告,那是九十年代早期,為瞭研究調查,我參與瞭一兩次會議。”他湊近瞭些,霍佈頓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你真的認為會有人相信你嗎?”他的聲音像天鵝絨一樣絲滑,“和你要面臨的後果相比,你如今的處境都能稱得上是幸福瞭。”

“我不想鬧出醜聞。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把這件事公之於眾,但如果我真的這麼做瞭——”

霍佈頓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喝完瞭杯中的酒。

“如果我真的這麼做瞭,我並不需要人們相信我。我有其他的證據。”

他把空杯子放在瞭賈德的玻璃杯旁。

“我有照片。”

“行吧,真他媽有你的,這事還能糟到哪去呢?”

泰維納說:“這不隻是為瞭五處的聲譽。現在是戰爭時期,傑克遜。你在斯勞部門肯定也察覺到瞭。我們必須盡可能地拉攏盟友。”

“他是誰?”

“他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舅舅的身份。”

“天哪,”蘭姆說,“別告訴我——”

“他母親的哥哥是馬哈茂德·古爾。”

“老天爺啊。”

“馬哈茂德·古爾上將。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的副局長。”

“謝謝你的說明,我知道他是誰。天哪。”

“就當我們是在聯合不同的勢力。”泰維納說,“等我們救出哈桑,就能交上一個新朋友。你覺得我們不需要嗎?那可是巴基斯坦的情報機構。”

“你有想過失敗的後果嗎?你看看現在的進展有哪一步是順利的?但凡出瞭一點差錯,你就是暗殺他外甥的罪魁禍首。”

“不會出錯的。”

“要不是你蠢得讓我惡心,我都要被你的信心感動瞭。現在立刻終止行動。”

河對岸又傳來一陣笑聲,但不如上次那麼發自內心,像是單純的酒精作用,而非真的聽到瞭好笑的笑話。

她說:“好吧,那就聽你的,今晚就結束行動。”她看向蘭姆肩後的虛空,然後又看向他的眼睛。“比計劃早一天,但還是可以起到我們想要的效果。”

“每當我聽到有人這麼說——”蘭姆開口道,卻被她打斷瞭。

“甚至比原本的計劃更好。不是最後時刻營救,我們在斬首二十四小時之前把那孩子救瞭出來,為什麼?因為我們很專業,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蘭姆差點嗆到。“你瘋瞭。”恢復聲音後他說道。

“計劃會成功的,沒理由失敗,不是嗎?”

“首先,你沒有完整的破案記錄。不做調查我怎麼可能找到他?靠神啟嗎?他可是在利茲被綁走的。”

“他們把他帶到這附近瞭,並不遠。”

“他們在倫敦?”

“反正不遠。”她重復道,“至於破案記錄,我們會準備好的。不如說現在已經準備好瞭一半,霍佈頓就是我們的突破口。是你的團隊抓到瞭他,偷走瞭他的文件。”

“一堆毫無意義的亂碼。”他提醒道。

“不一定。等我們決定好在裡面寫什麼,就不是亂碼瞭。”

微弱的光照在泰維納臉上,蘭姆能看出來她是認真的。她可能已經瘋瞭,這份工作有的時候會把人逼瘋,而她的身份並不能幫她保持理智。如果她神志清醒,很快就能發現自己邏輯中的漏洞,也就是他——傑克遜·蘭姆。他根本不在意她遞出的橄欖枝。

但她自己可能也發現瞭。“別急著決定,先想一想,想想這意味著什麼。”

“我在想:我的樓梯上躺著一具屍體。”

“他在你的樓梯上跌倒瞭,你隻需要在他身邊放一隻空酒瓶。”她的語氣變得急切起來。他們在談論死亡,其他人的死亡。他們談論的是摧毀事業的瞬間,也許還有其他的什麼。“第二次機會。”

“你他媽的在說什麼?”

“就當是復健訓練。”

“我不需要復健,謝謝。我現在這樣就很好。”

“隻有你這麼想。為瞭回到總部,傑德·穆迪什麼都願意做。”

“瞧瞧他現在在哪兒?”

“所以他證明瞭自己是一匹下等馬,其他人也這麼糟嗎?”

蘭姆假裝想瞭一會兒。“是的,”他說,“很有可能。”

“但事情不一定要維持現狀。你幫我這一次,你就會是英雄,奪回屬於你的榮耀。還有你的那些手下。想想吧,下等馬回到馬群之中,你不想給他們一次機會嗎?”

“不想。”

“好吧,那就想想後果。穆迪死的時候真的是孤身一人嗎?”她向一側歪瞭歪頭,“還是有其他人在他身邊?”

蘭姆齜瞭齜牙。“我們已經聊過這個瞭。打電話喊看門狗過來,等他們把你撕碎之後如果還有力氣,可能會來找我們。”他打瞭一個大大的哈欠,“反正我無所謂。”

“無論被幹掉的是誰都行?”

“你說瞭算。”

“斯坦迪什呢?”

蘭姆搖瞭搖頭:“你這是在對著空靶子扔飛鏢,斯坦迪什與此事無關,我敢說,她現在在傢裡睡得正香。”

“我說的不是今晚。”這次她知道飛鏢更接近靶心瞭。她能從蘭姆的肢體動作裡看出來:他唇邊的肌肉開始松動,他無心控制表情瞭。“還記得嗎?凱瑟琳·斯坦迪什差一點就被判瞭叛國罪,你覺得這件事已經過去瞭嗎?”

月光下,他的雙眼黑漆漆的。“勸你不要提起這件事。”

“我也不想提的。你說得沒錯,今晚太瘋狂瞭。我隻想快速安靜地處理完一切。我需要一個能信任的幫手,無論你願不願意承認,斯勞部門都已經牽扯進來瞭。如果事情暴露,你們全都會完蛋,而可憐的凱瑟琳……哈,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當年差點惹上什麼事,對不對?”

蘭姆看著運河,光斑在河面上隨著波浪搖曳,反射著遠處建築物裡的燈光。幾艘船屋漂在黑暗中,屋頂上擺著盆栽,幾株植物的綠葉伸向水面,旁邊放著幾輛自行車。船裡可能住著一些向往另類生活的人,或者是誰傢的周末度假屋。誰在乎呢?

他說:“你當時還不是副局長,但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在斯勞部門。”

這不是一個問句。

戴安娜·泰維納說:“我聽說過三個版本。”

“最糟糕的那個就是真相。”

“我大概猜到瞭。”

他傾身向前。“你把斯勞部門當成你的私人玩具箱,這讓我很生氣。你明白嗎?”

她又把飛鏢向前推瞭推。“你很在乎他們,是不是?”

“不,我覺得他們就是一幫廢物。”他靠近她,“但他們是我的廢物,不是你的。所以我會幫你這個忙,但是有條件。首先,穆迪要消失。貝克則是街頭紛爭的受害者。今晚我身邊的人都要有免罪金牌。哦,而且你永遠欠我一個人情。你最好記住,我會讓你一分不差地還回來。”

“事成之後,我們都會榮耀加身。”她說瞭一句愚蠢的話。

蘭姆想到瞭至少八種反駁,最後還是難以置信地搖瞭搖頭。他再次看向運河表面,破碎的光芒安靜地漂浮其間,悠悠蕩蕩。

“我有照片。”霍佈頓說,“照片裡你攬著尼古拉斯·福斯特行瞭一個納粹禮。當然,現在已經沒人記得他瞭,但他曾經是國民陣線的領頭人,幾年前在一條小巷裡被亂刀刺死,但也正好,正是他這種人毀瞭右翼的名聲。”

許久之後,賈德說:“那張照片已經被銷毀瞭。”

“我能想象。”

“銷毀得十分徹底,甚至可以說它從未存在過。”

“既然如此,你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賈德已經露出過許多張面孔:從容不迫的、憨厚可愛的、心狠手辣的、殘酷無情的……此刻所有面孔都凝聚成同一張,有那麼一瞬間,那個學生氣的大男孩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彼得·賈德。他在做自己最擅長的事:觀察這個和他說話的人會帶來怎樣的威脅,然後評估如何徹底解決掉威脅。“徹底”的意思是沒有後顧之憂。如果照片確實存在,並且在霍佈頓手中,那麼潛在的後果就是災難性的。霍佈頓可能隻是在虛張聲勢,但他知道這張照片本身就已經很危險瞭。

首先要杜絕可能的負面影響。

然後再處理威脅。

他說:“你想要什麼?”

“我想讓你把消息傳出去。”

“消息?”

“這整個綁架事件是個陷阱,處刑是假的。阿爾比恩之聲隻是一群小混混,但是他們被情報局滲透瞭。他們被當成瞭宣傳手段,下場會很慘。”霍佈頓停頓瞭片刻,“我不在乎那些蠢貨的安危,但這些人對我們事業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賈德沒有理會他說的那句“我們”。我們的事業。“那我要怎麼做?在傢裡宣佈這件事嗎?”

“別告訴我你沒有可以聯系的人。你隻要把消息傳給該知情的人,肯定會比我去傳信更有效。”他的聲音變得更加焦急,“如果我自己能處理,就不會拉你下水瞭。但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那些人不是我的朋友。”

“很可能已經太晚瞭。”賈德說。

“至少應該試一試。”霍佈頓突然精疲力竭,用一隻手擦著臉說,“他們可以宣佈這隻是個玩笑,他們本來就沒想殺人。”

外面傳來瞭隱約的聲音,有人在找他。PJ?該死的,你跑去哪兒瞭?還有:親愛的?你在哪裡?後者的聲音中壓抑著怒火。

“我馬上回來!”賈德喊道,然後對霍佈頓說,“你該走瞭。”

“你會打電話嗎?”

“交給我吧。”

他的眼神中閃過某種情緒,霍佈頓不敢繼續追問下去。

蘭姆離開瞭。泰維納看著他臃腫的身形消失在陰影中,然後坐在原地休整瞭兩分鐘。她看瞭眼手表,現在是兩點三十五分。

距離哈桑的死期還有大概二十六小時。

理想情況下,戴安娜·泰維納還可以拖得更久,等到全國的每個屏幕上都開始播放倒計時,她再帶著救援隊從天而降。但今晚就今晚吧。而且就像她之前說的那樣,不趕在最後時刻營救更能顯得他們胸有成竹、遊刃有餘。這樣也很好。從未有過任何危險。報道會這麼說,軍情五處從一開始就抓住瞭罪犯的把柄。等到瞭早上,哈桑就能安全地回到傢中,她的臥底也可以回來。她會收到來自各方的贊美,安全局的口碑也會一飛沖天。最棒的是:英格麗德·蒂爾尼不會從華盛頓飛回來搶走她的功勞。

但她依舊憂心忡忡,因為救人的重擔落在瞭傑克遜·蘭姆身上。蘭姆不是下等馬,卻比下等馬還要糟糕,他是一匹脫韁的野馬,沒有人能管得住他。他剛才問她是否知道他在斯勞部門的原因,其實是在威脅她。他在問她知不知道他做過什麼。如果今晚的計劃失敗,蘭姆不會等看門狗來收拾殘局,他會親自動手。

也就是說,她最好準備一個應急計劃。

她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打瞭一個電話。鈴聲響瞭五次,電話接通瞭。“我是泰維納,”她說,“很抱歉打擾您,但是我剛和傑克遜·蘭姆聊過,有件事讓我很在意……”

她一邊說,一邊沿著河岸向前,很快就消失在瞭陰影之中。

現在很晚瞭,非常晚,但晚宴還在繼續,多虧瞭可卡因,賓客們情緒高漲。賈德決定暫時不予追究,但這周他會找時間和帶毒品的人好好聊幾句,讓他們明白這種行為是不可接受的。在野黨可以找樂子,執政黨能找的樂子更多,不會有人刨根問底。但進入內閣之後,就必須要遵守規則。那些參加晚宴的小狗都比他級別低,還以為他不會發現?太小看他瞭。

但這些都不著急。霍佈頓離開後的半個小時,賈德一直在琢磨故事的真偽,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很可能是真的。如今互聯網這麼發達,陰謀論發酵的速度比網民臉上的青春痘還要快,但賈德依然相信五處的某些人確實和這場年度大戲有關。這甚至讓他產生瞭一絲敬意。不再是老一套的秘密行動,而是更像一場大型真人秀。隻有這樣才能抓住群眾的註意力,血案就是最佳題材。

但他還沒決定該如何應對。雖然霍佈頓說得很誇張,但他覺得選民能分清極端右翼和普通右翼政黨的區別。再說瞭,按照霍佈頓的邏輯,這次行動成功或失敗結局都是一樣的:極端右翼在民眾眼中會變成嗜血的混蛋。他並不在意某個移民二代的死活,他的目標是成為首相,屆時安全局就會是他的左膀右臂。他還沒想好要不要因此和安全局結下梁子。

但問題是那張照片。如果真的有照片。賈德不會自欺欺人地假裝它從未存在過,但若還有尚未銷毀的備份就另當別論瞭。他曾經花瞭大筆資金,許下瞭很多個承諾,最終靠一起暴力犯罪解決瞭照片危機。事情過瞭這麼久,很難想象照片還存在,但如果真的存在,羅伯特·霍佈頓就是最有可能找到的人。且不論他和極右組織的聯系,霍佈頓當年就是靠揭露政治犯罪出名的。身敗名裂之前,他用自命不凡的筆調扳倒瞭不少政治傢,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見到他都要避讓三分。霍佈頓似乎並不知道事件的全貌。尼古拉斯·福斯特在國民陣線的集會中被刺殺絕非巧合。如果他知道,不可能閉口不談。這反而讓賈德覺得他不是在虛張聲勢。所以,假設照片真的存在,霍佈頓手上還有一張備份,他又該如何行動?PJ會怎麼做?

不能等墻裂開瞭再去補。他推開椅子,抱歉地對夫人揮瞭揮手,向她比瞭一個“電話”的口型。她以為這和被綁架的孩子有關,事實上也的確有關。是的。

塞巴斯蒂安在樓上,坐在椅子上看著外面安靜的街道。有人說他像事務總管,也有人說他像大管傢,甚至有人說他像密使。最後這個形容其實很貼切。身披鬥篷的遠征軍,為正義而行的必要之惡。正義的化身就是PJ。

如果照片真的存在……雖然內閣成員必須遵守某些規定,但規定也是有底線的。底線就是你不能被別人用刀架在脖子上。

身居高位的人曾經對羅伯特·霍佈頓避之不及,但此刻他可以像捏死一隻蟲子一樣碾死他。在那之前,他要先補好裂開的墻壁,把消息傳出去,就像霍佈頓要求的那樣。他不會和極右組織保持聯系,也並不需要。不然留著密匙有什麼用呢?

“賽巴,”他說,“你要幫我打幾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