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去過凱瑟琳·斯坦迪什的傢,沒想過她傢是什麼樣子,也就談不上驚喜或失望。她傢在聖約翰伍德某個裝飾藝術風格的街區上,房子的四角被磨平,窗框是金屬制的。當年喬治·奧威爾就住在附近,他可能偷瞭一些當地的細節寫進小說裡。不過在這個普通的清晨,街區看起來也平平無奇。每棟建築都有公用大門,電子門鈴不斷閃著光。唯一讓人想起老大哥的隻有此處有監控的標語,但標語畢竟比真的攝像頭便宜。英國雖是世界上監控最多的國傢,但花的都是人民的稅金,私人公寓一般會換成便宜的假貨。傑克遜·蘭姆花瞭些時間開鎖。鎖雖然不像建築物本身那麼古老,但也沒新到哪兒去。門廳鋪瞭地磚,一不小心就會踩出嗒嗒聲。蘭姆向內走去,一樓隻有一扇門後亮著燈。
他走上樓梯。樓梯比電梯更安靜可靠,這種謹慎已經刻進瞭他的骨子裡,就像穿上一件老外套那樣熟悉。莫斯科規則。在運河邊跟戴安娜·泰維納見面之前,他決定瞭這次應該采取的策略。她是他名義上的同伴和老板,但她在背地裡耍瞭花招,所以就要用上莫斯科規則。現在她的計劃失敗,像拼字板一樣變得支離破碎,就該倫敦規則出場瞭。
莫斯科規則:小心背後。倫敦規則:明哲保身。莫斯科規則來自街頭,而倫敦規則源自威斯敏斯特的辦公桌。簡而言之就是:總有人要付出代價。你要確保那個人不是你。沒人比傑克遜·蘭姆更能切身地體會到這一點,也沒人比戴女士更擅於此道。
他走到凱瑟琳·斯坦迪什所在的樓層,停下瞭腳步。四周一片寂靜,隻有頭頂電燈的低聲嗡鳴聲。凱瑟琳住在轉角,是這層的第一扇門。他湊近貓眼看去,裡面一片漆黑。於是他又拿出瞭撬鎖工具。凱瑟琳給門上瞭兩道鎖,還掛上瞭防盜鏈,他對此並不驚訝。就在他打算撬開第三道防禦時,微微敞開的門後響起瞭她的聲音。
“無論你是誰,最好快點滾開,我有武器。”
他很確定自己沒有弄出聲音,但凱瑟琳還是醒瞭。她肯定睡得很輕,頭頂飛過一隻鴿子都能把她吵醒。
“你沒有武器。”他對她說。
對面安靜瞭一會兒,然後她問:“蘭姆?”
“讓我進去。”
“你要幹什麼?”
“快點。”
她從來不喜歡他,這也正常,但至少她知道什麼時候該聽他說話。她取下防盜鏈,讓他進屋,然後關上瞭門。關門的聲音觸發瞭走廊裡的聲控燈。她手裡拿著一個瓶子,是一瓶礦泉水。但如果他真的是歹徒,這瓶水也能對他造成不小的創傷。
此時她看他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名歹徒。“怎麼瞭?”
“穿好衣服。”
“這是我傢,你不能——”
“穿就是瞭。”
燈光下她看起來有些蒼老,灰色的發絲落在肩頭。她的睡裙仿佛出自某本童話書,長至腳踝,正面有一排扣子。
聽到蘭姆的語氣,她明白瞭事態的緊急。這裡依舊是她傢,但她也是安全局的一員,而蘭姆是她的上司。如果他半夜來到她傢,就說明發生瞭一些不該發生的事。她指著門口說:“在這裡等著。”然後轉身回到瞭自己的臥室。
發現撬門的人是蘭姆之前,凱瑟琳的想法很單純:來者是盜賊或者強奸犯。她下意識地拿起瞭旁邊桌上的水瓶。發現是蘭姆後,她還以為他喝醉瞭,或者瘋瞭,是來性騷擾的。如今她迅速換上衣服,卻在思考為什麼自己的第一反應不是打電話報警,而是拿起水瓶。面對剛才那驚險的一幕,她感到的不僅僅是恐懼。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讓她十分暢快,而不是驚恐。好像幾年來她一直在等待類似的事發生,而這次撬鎖就是第二隻落下的皮鞋。
第一隻鞋是發現查爾斯·帕特納的屍體。
她穿好為白天準備的裙子,梳起頭發,看瞭眼鏡子。我叫凱瑟琳,我有酒精依賴癥。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懦夫。許久之後她才明白,戒酒需要勇氣,當眾承認這一點也是。選擇武器而非電話也是同一種勇氣。她花費無數精力重新開始生活,割舍瞭許多東西。雖然大部分時候都不如意,但這畢竟是她的人生,她並不打算將之拱手讓人。附近唯一的武器是個瓶子,想來也是挺諷刺的。
我叫凱瑟琳,我有酒精依賴癥。她在戒酒會就是這麼介紹自己的,這樣她就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準備好面對魔鬼上司之後,她走出瞭臥室。“發生瞭什麼事?”
他正站在她的書櫃邊觀察。“待會兒再說,快走吧。”說著他頭也沒回就向門口走去,默認她會跟在後面。
也許用瓶子把他砸暈才是正確的選擇。“現在可是半夜。”她說,“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麼,不然我是不會走的。”
“你穿好瞭衣服,不是嗎?”
“什麼?”
“你穿好瞭衣服,做好瞭出發的準備。”他又露出瞭那種表情,那種覺得她應該無條件服從命令的表情。“我們可以出發瞭嗎?”
“你大半夜闖進我傢,我去換衣服隻是因為不想穿睡衣見人。如果你想讓我跟你走,就快點告訴我原因。”
“天哪,你以為我想撞見你穿內衣的樣子嗎?”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放進嘴裡。“出大事瞭,很嚴重,你可以現在跟我走,或者待會兒跟另一群不那麼友善的人走。”
“你不能在屋裡抽煙。”
“不,一分鐘之內,我馬上就可以出去抽。來還是不來,選擇權在你。”
凱瑟琳讓開門,放他離開。
蘭姆向來存在感十足,總會占據比自己體型更大的空間。有時她會在茶水間碰到他翻冰箱,搜刮別人的食物。在她能反應過來之前,她就被擠到墻邊給他讓路。也許他不是故意的,隻是不在意。可能他被排斥瞭太久,已經習慣瞭別人見到他都退避三舍。
今晚更是如此。蘭姆在她傢裡,身上沾著香煙、昨天的酒精和晚餐外賣的味道。他的衣服看起來就像要融化瞭一樣,一雙眼睛審視著她。但還是有哪裡不同,今晚的蘭姆好像肩負著什麼東西。雖然他總是疑神疑鬼,但她從來沒見過他焦躁的樣子。也許他的妄想癥終於成真瞭,也許他找到瞭一個真實的敵人,不再是過去的自己,也不是他龐大身軀投下的陰影。
凱瑟琳從碗裡拿起鑰匙,從掛鉤上取下大衣,抓起包——包比她想得更沉。她仔細確認門是否鎖好,然後走下瞭樓。
他就站在入口處,嘴裡叼著煙。
她問:“出瞭什麼事?為什麼我也要去?”
“因為你在斯勞部門,斯勞部門惹上瞭大麻煩,就在今晚。”
凱瑟琳回想瞭一下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沒發現任何異常之處,她一直在整理數據。“別告訴我,”她說,“卡特懷特點燃瞭導火索,把我們都拉下瞭水。”
“八九不離十。”蘭姆承認道。他推開門,率先走瞭出去,觀察著周圍的街道。“這些車平時都停在這裡嗎?”
“我怎麼知道?”她說,然後又補充道,“沒錯,這些都是居民的車。”
他瞥瞭她一眼,然後說:“貝克受傷瞭,穆迪死瞭。總部很可能對我們發起瞭閃電行動,我可不想花幾天時間在攝政公園的地下回答那些愚蠢的問題。”
“希多受傷瞭?”
“穆迪死瞭。”
“傷得重嗎?”
“不如穆迪傷得重。你聽到我剛才說他死瞭嗎?”
“我一直覺得傑德·穆迪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是我喜歡希多。”
蘭姆說:“你可真是驚喜不斷啊。”他帶她走出公寓,來到被矮墻和灌木圍起的停車場,看到瞭停在人行道對面的SUV。
尼克·達菲看到蘭姆的反應,說:“希望他不要為難我們。”
“能有多難?”詹姆斯·蜘蛛·韋佈問道。和他的外號一樣,他會這麼問幾乎是必然的。韋佈才二十多歲,在他看來,任何比他大二十歲的人還活著都是一種奇跡。
達菲忍住沒有嘆氣。他整晚都在做無用功,甚至不得不派丹·霍佈斯獨自去抓斯勞部門的宅男。結果如何?霍佈斯打昏瞭一個平民。何失蹤瞭,其他下等馬要麼扔掉瞭手機,要麼正在羅佩爾街的下水道裡開會。與此同時,達菲隻能和蜘蛛·韋佈這種非專業人士聯手,以解決人手不足的問題。
往好處想,至少戴女士說得沒錯。蘭姆親自來接斯坦迪什,所以隻要他不搞出什麼意外,這次應該能成功,也不算是白來一趟。
他回答瞭韋佈的問題:“你可不要小看他。”
他們下車,過瞭馬路。
蘭姆和斯坦迪什看著他們過來。達菲知道,他們別無選擇。要麼就回到屋裡,當然這也無濟於事。要麼就試圖逃跑,但是就算蘭姆邋遢的外表之下藏瞭幾手功夫,速度也絕不是他的長項。
走到兩人附近時,達菲打招呼道:“晚上挺忙啊。”
“想要加班費?”蘭姆說,“你找錯人瞭。”
蜘蛛·韋佈說:“我需要檢查一下你們是否攜帶瞭武器。”
“沒帶。”蘭姆說道,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必須親自檢查一下。”
蘭姆依舊沒有看他,而是說道:“尼克,我沒帶武器。沒帶槍,也沒帶刀子,甚至連爆炸牙刷都沒帶。但如果你的小狗想搜我的身,最好先從我的同事開始。畢竟他如果兩個手腕都斷瞭,就什麼都幹不瞭啦。”
“天哪。”達菲說,“誰都別搜誰的身。韋佈,快點上車。斯坦迪什女士,你坐前排。傑克遜,你和我坐後排。”
“如果我們不同意呢?”
“你要是不樂意,就不會這麼問瞭。行瞭,我可沒空跟你兜圈子。咱們快點回總部吧,好嗎?”
他之後才發現自己被蘭姆耍瞭。蘭姆喊他尼克,他們確實認識,但絕對算不上朋友。達菲是看門狗的老大,沒那麼容易放松警惕。但蘭姆和達菲不同,他當過真正的戰時間諜,這一點毋庸置疑。在韋佈這種年輕人眼裡,他隻是個油盡燈枯的老人,但達菲這代人還記得到底是什麼燃盡瞭蘭姆的生命……唉,這對蘭姆而言肯定就像給手表上發條一樣簡單。但這些都是他回到總部之後才想到的,那時蘭姆和斯坦迪什早就跑得無影無蹤瞭。
四個人上車,韋佈啟動瞭引擎。
蘭姆打瞭兩次噴嚏,吸瞭吸鼻子。凱瑟琳坐在前排,看不到蘭姆的動作,但是聽聲音,他好像把鼻涕擦在瞭袖子上。她很慶幸自己不用坐在他旁邊。
路上隻有零星幾輛車,兩個小時後水滴就會匯成溪流,進而演變成洪水,將整條馬路堵得嚴嚴實實。城市依然被黑夜籠罩,但已經能隱約聽到清晨的低語,路燈的光也漸漸失去魔力。她見過這樣的景色。在無數個類似的清晨,她都沉默地等著陽光爬進窗戶,尤其是剛開始戒酒的那幾百天。但最近她很少醒得那麼早瞭,有時甚至能睡到鬧鐘鈴聲響起。她對清晨並不陌生,隻是沒見過車裡的清晨,還是在被逮捕的情況下。無論如何粉飾都改變不瞭這個事實:她和蘭姆被逮捕瞭。但其實蘭姆不一定會被抓到,他沒必要來接她的,為什麼要來?
她身後的蘭姆問道:“是羅伊嗎?”
達菲沒說話。
“我猜是羅伊,他是最容易被收買的。泰維納三分鐘就能搞定瞭。”
坐在前排,韋佈旁邊的凱瑟琳說:“三分鐘搞定什麼?”
“讓他同意她的說辭。她在重寫時間線,打算讓斯勞部門背鍋。”
達菲說:“如果你能把這些話留到總部再說,我們路上就能少花點時間。”
凱瑟琳問:“背什麼鍋?”
“哈桑·艾哈邁德的公開處刑。”蘭姆又打瞭一個噴嚏,說道,“泰維納想毀屍滅跡,但是沒用的。人們總是栽在善後工作上,尼克。她也知道這一點,但她覺得自己是個例外。所有人都這麼想,他們都想錯瞭。”
“我沒記錯的話,現在戴安娜·泰維納還是那個發號施令的人。除非她下臺,她說什麼我就幹什麼。”
“你試試去和委員會這麼說吧。真是,我以為你是看門狗的老大,你的工作不就是確保沒人濫用職權嗎?”
凱瑟琳看瞭眼身側,達菲管這個開車的年輕人叫韋佈。他看起來和瑞弗差不多大,給人的感覺也很相似,但如果你讓他跳起來,他會毫不猶豫地問:“多高?”他註意到瞭凱瑟琳的目光,微微瞥瞭她一眼,註意力仍集中在前方,嘴邊卻浮現瞭一抹笑意。
她大概明白瞭現狀,她很慶幸能知道自己會選擇站在哪邊。
“聽著,”達菲終於說道,“我隻知道總部想要你過去,其他的一概不知。所以你就算問我也隻是在浪費時間。”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沒必要問你。泰維納想掩蓋自己的罪行,但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這件事上,根本沒空去擔心哈桑·艾哈邁德。還記得哈桑嗎,尼克?”達菲沒有說話。“泰維納寧可讓他被斬首都不會承認這是她的錯,所以她才想要羅伊,他肯定已經簽署瞭她提供的證言。穆迪也死瞭,她可以隨意歪曲事實,他也不可能跳出來反對。”
凱瑟琳看向窗外,街道終於恢復瞭熟悉的模樣。商鋪開始營業,人們隨意地在街上走動,從容自如,不必再穿梭於陰影之間。
蘭姆說:“但是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尼克。你最好忘記戴女士的倫敦規則,開始努力尋找那個孩子的下落,盡量趕在他被斬首之前完成任務。當然他也可能已經死瞭。”他又打瞭一次噴嚏。“天哪,你這兒是養瞭隻貓嗎?凱瑟琳,你包裡有沒有紙巾?”
凱瑟琳把包放在腿上,拉開拉鏈,掏出瞭蘭姆的槍。這是他在她換衣服時放進去的。扳機上瞭鎖,她用槍指向目標時順手解除瞭保險。
“我們都知道,我不會殺你。”她對韋佈說,“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瞄準你的腳。這樣你就笑不出來瞭,對不對?”
“如果你們沒有意見的話,”蘭姆說,“可以從這兒走回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