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金深水,金子的金,深淺的深,雨水的水——金深水。也許是宿命,也許是巧合,我這個平凡的名字竟暗喻瞭我一生非凡的命。是呀,我的命就是把自己藏起來,藏得越深越好。
不是藏在什麼好玩的地方,而是魔窟裡,生死線上,刀尖上,地獄裡。具體說,是南京日偽政府的保安局內。在那裡,我經歷瞭太多難以忘懷的事情,想起來,每一天都令人心驚肉跳;講起來,每一個故事都是驚心動魄的。讓我最忘不掉的是這一個——下面我要講的這一個。在這個故事中,我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從1940年8月24日說起吧。
這天早晨,南京頤和路上,一如往常,是安靜的,行人稀落;街道兩邊都是二十年以上的梧桐樹,從東南方向吹來的風,無聲而有力,拂得樹葉婆娑,沙沙作響。頤和路20號,日軍憲兵司令部所在地,威風凜凜的門樓之上,三面日本國旗隨風起舞,在我眼前飄揚,獵獵有聲。我提著裝有機要文件的黑色大皮箱,從院子裡走出來,習慣地對肅立在兩旁的日軍哨兵微微頷首。當然,我的態度裡必須要有足夠多的“謙恭”,我的工作和身份要求我這樣,有什麼辦法!
門外有車子等我,見我出來,司機發動瞭車子。
我的單位——汪偽政府保安局——有一個響當當的俗稱:76號南京區。76號就是汪偽政府特工總部,因設在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而得名,由丁默邨和李士群掌管。原來,我們保安局大門就在日本憲兵司令部隔壁:頤和路21號。咫尺之遠,我都是走來走去,根本無需用車。今年初,單位頻頻出事,諸事不順,老大請來風水先生把脈破邪,找到的辦法是重新開門。於是,幾個月前把大門改至靈隱路8號,以前這裡是後門。其實還是不遠,走路也就是五分鐘,平時我也都是徒步來去的。但今天不行,因為是來取這個月的密碼的,所以帶瞭車和衛兵。
這是個儀式,每月一次。
新修的保安局大門並不起眼,門面不大,卻很精致,典型的中式建築,門楣上雕龍鏤鳳,門前擺一對石獅,兩旁有持槍的衛兵站崗,頗具威武。一眼望去,院子裡植被繁茂,林木深處的那座青磚白縫的三層樓是我們保安局主樓,主要處室都在樓內。旁邊有一排紅磚平房,是反特處的辦公室。
此刻,反特處樓前停著三輛三輪摩托車,擋住瞭我的去路。我提前跳下車,拎上箱子準備走回去,剛好看見反特處處長李士武從屋裡出來,吆喝一夥人上車。李士武看見我,迎上來,指著我手裡的密碼箱說:“喲,金處長,又拿什麼秘密回來瞭?”我點點頭問他:“怎麼?有行動?”他說:“沒什麼,去接個人。”我笑道:“什麼人這麼大派頭,讓你傾巢出動?”李士武立即變得神秘起來,朝我眨巴著他的三角眼說:“這可是一個重要人物。”我用略含自嘲的語氣問:“因為重要,所以我不便知道?”他說:“哪裡,哪裡,什麼事能瞞得瞭你金處長哦。”他又指指我手中的黑皮箱,接著說,“隻有你瞞我們的,哪有我們瞞你的。噯,有什麼關於本兄弟的消息,可要網開一面哦。”我笑道:“你這不是要我瀆職丟飯碗嘛。”他假假地向我豎起大拇指,哈哈大笑,“金處長就是鐵面無私,連個口頭安慰也不給。”繼而招呼大傢出發,三輛摩托聲色凜然地駛向大門。
他說的“一個重要人物”是誰?我不能不關心!
2
走廊裡比外面涼爽得多。
南京,有名的火爐子城市,立瞭秋,還有十八隻秋老虎。眼下還沒出三伏,每一片陽光都像是從火膛裡蹦出來的,帶著火星子。雖然我隻走瞭幾十步路,但汗水已經濕瞭胸襟,一進樓裡,便覺得胸口有一個山谷似的,涼颼颼的。
我的辦公室在二樓走廊盡頭,對門是機要室,隔壁是副處長秦時光的辦公室。這會兒,機要室裡有一男一女在上班,男的是機要秘書,姓李,是一個嚴謹、老實的人;女的是機要員,叫小青,是一個自我感覺不錯的小姑娘。兩人見我回來,都站起來問候:“處長回來瞭。”李秘書還特意出來給我開門。秦時光的辦公室門開著,卻不見人影。
走進辦公室,我本能地觀察屋裡四周,標志性的東西有無被人翻動過。這是我多年養成的習慣:除瞭自己,對誰都不信任。在我身邊,我最不信任的人是隔壁的秦時光,他名義上是我的副手,實際上是我的死對頭,整天盯著我的位置,恨不得我被天打雷劈。“他呢,還沒來上班啊?”我指指隔壁,問李秘書。“來瞭,上樓去瞭,應該在俞副局長那兒吧。”李秘書告訴我。
“有沒有人找我?”
“剛才盧局長來過電話,問你回來瞭沒有。”
“有事嗎?”
“局長要你回來去找他一下。”
李秘書剛走,小青躡手躡腳地進來,看我沒反應,有意咳瞭一聲,朗朗地叫一聲:“金處長……”令我微微一驚。我抬頭,看她正朝我吐舌頭,沒好氣地責問她:“你幹什麼,神神秘秘的。”她佯做委屈狀,翻翻白眼,噘起嘴唇,嗲聲嗲氣地說:“哼,好心不得好報,人傢是來告訴你,那個遠山靜子給你打過兩次電話。”我一聽,故意顯得不以為然,“就這事?”她笑笑,調皮地說:“這可能是大事吧。”言罷,裝模作樣地走瞭。
我關瞭門,並小聲地把門反鎖瞭,隨即從抽屜裡拿出望遠鏡,走到窗前,朝遠處一傢書店望去——那是我的聯絡點,是我每天都在牽掛並觀望的地方。我首先搜索到書店的窗戶,發現窗臺上幹幹凈凈,什麼也沒有。我把望遠鏡略略壓低,看見瞭窗臺下的蜂窩煤爐子。那是一種很簡陋的爐子,爐子上正熬著中藥,熱氣騰騰,地上躺著一把夾煤餅用的鉗子——是躺在地上,不是掛在窗臺上!
這表明,沒有情況。
在我準備收掉望遠鏡時,一個剪著齊耳短發的三十來歲的女人,從書店裡出來,闖進瞭鏡頭。她叫劉小穎,是我的聯絡員。她例行習慣地照看瞭下藥罐,又進瞭書店,對躺在地上的鉗子不管不顧,更加說明平安無事。沒事就好。我收好望遠鏡,馬上打開黑皮箱,從中拿出一份文件,準備上樓去看局長。
局長姓盧,是個矮胖矮胖的傢夥,並且像所有矮胖的人一樣,頂一個大腦袋,有一副大嗓門和一把火性子。他是把我當自己人的,一來局裡關系復雜,他需要拉幫結派,有死黨;二來,人都這樣,一種人喜歡另一種人,我是他的另一種人。我是個軟性子,比較冷靜的人,至少給人感覺是這樣,他從骨子裡喜歡我。當然,這也是我爭取來的。鬼知道我是個什麼人,而他呢,即便將來做瞭鬼,可能也不知道我是個什麼人。我相信我已經把他徹底蒙住瞭,他看我十足是個瞎子,我對自己在他面前的表演水平和結果,是滿意的。
辦公室是個裡外套間,外面是秘書接待室,裡面才是局長的辦公間。我敲開門,對秘書小唐指指她背後的門,呶瞭下嘴,“在嗎?”小唐連忙起身說:“在。局長剛才還在問你回來瞭沒有。”小唐是上海人,據說隻有母親,沒有父親,是個私生女。又據說,她母親年輕時是那種人,就是那種男人尋開心的人,至今還是個老鴇。我覺得,這多半是流言蜚語,目的就是要讓人相信,她跟局長有一腿。不過,她跟局長到底有沒有絞腿,我也吃不準。印象中,小唐好像不是那種人,我甚至還沒有見她化妝過。不過她走路的樣子是蠻好看的,身材高挑,柳條腰一扭一扭的,很叫人想入非非。
我走進去,對局長說:“我回來瞭。”盧局長盯著桌面上一張地圖,頭也不抬地問:“你去憲兵司令部幹什麼瞭?”我說:“拿這個月的密碼,這是必須我去的。”他會意地點點頭,說:“噢,是這樣,我還以為你是去開會瞭。”我說:“也開瞭一個小會。”我把手中的文件遞給他,“呶,你看看吧,又要對我們念緊箍咒瞭。”
盧局長粗粗看瞭一下文件,氣惱地丟在一邊,瞪著一對金魚似的泡泡眼發牢騷,“這幫老爺們,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他的腰很粗,我想一定不會腰痛的。我附和說:“整天疑神疑鬼,說到底他們就是不信任我們。你說,上個月才興師動眾整頓過我們,這個月又整,整天整,整誰呢?”他說:“話說回來,你那個地方啊確實要警鐘長鳴,不能出亂子的。”我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麼整來整去的才要整出亂子呢,起碼的信任和尊重都沒有,人會怎麼想嘛。”
盧局長正瞭正眼色,起瞭身,挺著大肚子朝我走過來。他年過半百,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已經告別健康,向臃腫和衰老靠攏。他在我面前止步,盯著我說:“怎麼想嘛,莫非還想造反?不要亂說話,身正不怕影斜,就讓他們整吧,怕什麼。”
我說:“我不怕,我是怕下面人被整煩瞭,都朝我發氣。”
他說:“你堂堂一個上校處長還擺不平幾隻黃嘴鳥?”
我說:“我底下可是有一盞不省油的燈。”
他愣一下,問我:“你是說秦時光?”
我指指隔壁,說:“聽說他又在上面,整天不上班,上班就是往領導那兒竄。”
他安慰我說:“隻要他竄不進這個門,你怕他什麼,這保安局還是我的天下嘛。行瞭,我等一會還要去理個發,晚上有個飯局。”
“誰請客?”
“野夫機關長。但其實也不是請我,而是請一個遠道而來的人。”
“誰啊?還把野夫機關長都驚動瞭。”我問得自然輕松,一副拉傢常的口氣。
他笑,故弄玄虛地說:“嘿,你不認識,我也不認識,但今天晚上就可以認識瞭。這會兒,李處長該去接人瞭吧。”
我想起李士武興師動眾地出去,試探著說:“剛才我回來時看見李處長把全處的人都拉出去瞭,原來就是去接他啊。看來這人來頭一定不小呢。”他說:“來頭也沒什麼的,但對我們和皇軍確實很重要。不瞞你說,有瞭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可能就不會那麼難打,也許可以節節勝利瞭。”我心裡想:是個什麼人,嘴上也這麼說瞭:“是什麼人啊?”他語焉不詳地說:“他的專業跟你很對口,說不定我會把他交給你的哦。”我說:“好啊,我那兒還正缺人手呢。”他笑瞭,說:“不過,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呢。”說罷朝我揮揮手,我知趣地離開瞭。
此時我並不知道,這個人將走進我的生活。
回到辦公室,我又把小李叫來,將新領來的密碼交給他,讓他去保管。完瞭我想起小青說的,遠山靜子給我來過電話,便準備給她回個電話。我剛拿起話筒,桌上的黑色話機響瞭。又是盧局長找我,聲音很焦急煩躁:“你快上來一下,她又來鬧瞭,這個潑婦!”
潑婦?
我馬上想到是劉小穎。我緊急趕上樓去,果然是她:我的聯絡員、書店老板劉小穎!我剛看過的,她窗臺上空空如也,現在突然跑來找局長耍橫,難道是有緊急情報?走廊上人很多,衛兵、盧局長的秘書小唐、其他辦公室的人、俞副局長、秦時光,大傢把劉小穎圍在中央,阻止她往盧局長辦公室撲去,可她還是極力往前撲騰著。
“別攔我,讓我過去,我知道他就在辦公室裡,你們別騙我瞭。”劉小穎嘶聲喊叫,果然是有點潑。小唐好言勸她:“嫂子,真的沒騙你,局長真的去開會瞭。”劉小穎顯然不信,哭哭嚷嚷的:“開會!開會!哪有這麼多的會,我不相信!開會我就在這裡等他,我今天非要見他討個說法,你們到底管不管我們的死活瞭。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也是女人傢,難道就不同情同情我?”小唐說:“我同情你嫂子,但是……局長真的出去瞭。”睜眼說瞎話。劉小穎說:“出去就讓我過去,我看他不在我就走。”她執意要闖過去,被兩個衛兵死死拉住,現場一片混亂。
我撥開衛兵,大聲喊道:“劉小穎,你幹什麼!”她回頭看見我,立即轉過身,朝我撲上來哭訴:“老金啊,陳耀又尋死瞭,我活不下去瞭,嗚嗚嗚。”哭得很傷心。我自然是勸她跟我走,她自然不會輕易接受我的勸,繼續鬧。這種勸我們演過幾次,已經很默契。最後她逼我發瞭火,厲聲喝道:“你到底想幹什麼!連我的話你都不聽瞭,聽我的,先下去再說,別在這兒丟人現眼。”我奮力拽她一把,她順勢往我身上倒,做出無力反抗的樣子,任我扶著離開。
下樓時,我悄悄接過劉小穎暗遞給我的紙條,捏在手上。把她送走,回到辦公室,我立即剝開小紙條看:
外公突發急病,從速看望。雞鳴寺。
看完,我立即點火燒掉紙條。我又從抽屜裡取出望遠鏡,看書店窗臺,果然,我的消息樹:火鉗,掛在窗臺上!一定是剛剛掛上去的。劉小穎不等我自己看見,這麼著急來給我送信,一定是事不宜遲,我得趕緊出發。
讓我來告訴你吧,我雖然披著這身可恥的黃皮,但我的心是屬於重慶的,黨國的,我的真實身份是國民黨軍統特務,代號叫“雨花臺”,剛才給我送紙條來的劉小穎——書店老板——是我的下線,代號叫“玄武門”。至於“雞鳴寺”是誰?馬上你就知道瞭。
3
我決定立即走。
很奇怪,起身時我腦海裡突然冒出局長的聲音:“不瞞你說,有瞭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就不會這麼難打瞭……”於是我又想起遠山靜子的電話,我想知道她打電話找我是什麼事。電話打過去,不是遠山靜子接的,接電話的女人說:“對不起,靜子院長不在,請問你是哪裡?”我聽出是靜子的同事小美的聲音。我遲疑著,對方問我:“你是金處長吧?”我隻好說是,敷衍兩句,掛掉電話,立即起身走。走瞭幾步,又回來從抽屜裡拿瞭把手槍帶在身上。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
剛出門,看見頭發油亮的秦時光從樓上下來,他問我:“怎麼,要出去?還沒有搞定啊,那潑婦。”我淡淡地說:“她是搞定瞭,可她男的尋死不成,還有後事呢。”他有些好奇,問:“他是怎麼尋的死啊?”我說:“吃安眠藥,但量又不夠,現在還昏睡不醒,所以我要去醫院給他弄點藥,可能一時回不來,你就別走瞭,守著點。”秦時光滿口答應——一個油嘴滑舌的人,就像他的頭發,我心裡嘀咕。
我哪是去醫院。我要去外公傢,見雞鳴寺。天已接近中午,熱氣撲面而來,汗水很快就讓我的皮膚和衣服粘在一起,而我腳下生風,根本顧不上擦一把汗。一路上,我心裡不停地念叨著局長的那句話:“不瞞你說,有瞭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就不會這麼難打瞭……”會不會是出叛徒瞭?我問自己。我的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並且預感到,雞鳴寺緊急見我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四十年代的南京街上的公共汽車都是日本產的,大方頭,單開門,顏色以沙灘色居多。為瞭盡快見到雞鳴寺,我攔瞭一輛公共汽車。車子經過馬標,拐上小營路時,我從車窗裡看見一隊摩托車浩浩蕩蕩地從前方的熹園開出來,朝我迎面駛來。駛近瞭,發現正是李士武的車隊,我迅速扭過頭去,免得讓他們看見。
熹園,據說最早是明朝的太醫們為帝王們煉制仙藥的地方,後來李鴻章曾在此辦過水師學堂。可現在這兒成瞭日、偽軍高層吃喝玩樂的地方,經常是歌女如雲,笙簫穿雲。熹園門前有車站。停站時,我往園內看去,院子高墻深築,占地不小,樹木參天,但人影稀落,煞是幽靜。隱隱約約中,可以看到幾幢別墅似的歐式小樓和一棟四層主樓,以及少數鬼子。
顯然,李士武接的“要人”就住在這裡面。
所謂的外公傢,其實是一所面目普通的中醫針灸診所,傢帶店,三五間平房,帶一個小院,醫生和傢眷加起來也就是五六個人。一個瘦弱的老人正彎著腰給唯一的病人紮針,我一進門,他稍稍抬頭,一看是我,頭輕輕一動,眼睛朝隔壁屋瞥瞭一眼。我明白,他是讓我到隔壁屋去。這位滿頭銀發的老中醫,就是雞鳴寺,平常我們都稱他為革老:他姓革。革老是我們組織的一把手,也是南京城裡出名的第一支針。他的一針下去,既可以救人命,也可以斷人命。剛才,盡管我看他表面平靜,但從他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他內心的焦慮。
他的女兒也是地下軍統,名叫革靈,代號夫子廟。此時她正在屋內給一堆銀針消毒,室內彌漫著一股酒精味。我有意朝她大聲說:“我是來拿藥的。”革靈上來應付我,說的都是醫生對病人的話,因為咫尺之外有病人。我進屋一會,剛坐定,中華門和中山門接踵而至。看到他倆都來瞭,而且是這個樣子,風塵仆仆,面露懸疑之色,令我立刻感到一股殺氣。他倆是我們組織內負責搞暗殺的同志,中華門擅長槍法,行動能力強,中山門有武功,會飛鏢,能飛簷走壁,他曾經像天津城裡的燕子李三一樣,靠一把飛鏢,殺出幾十人的重圍,毫發不損。他們約見我,我想一定是又要鋤奸殺鬼子瞭。
中華門和革靈是夫妻,因而,革靈親昵地迎上去,問中華門:“怎麼樣?”中華門推開她,坐倒在病床上,罵罵咧咧地說:“操,他們來瞭十幾個人,根本無法下手。”中山門補充說:“都是全副武裝的,車上還架著兩挺機關槍。”中華門說:“去二十個人都不行,別說就我們兩個人。”革靈安慰他們說:“我知道他們走狗很多的,讓你們去也不是要行動,上海四個人都失手瞭,更不要說你們兩個人。先隻要搞清楚他住哪裡就行瞭,行動是晚上的事。”中華門氣惱地說:“就是不知道他住在哪裡。”這時革老走進屋來,擲地有聲地說:“那你們是怎麼跟蹤的?”中華門立即坐起身,恭敬地說:“警察把幾條路的交通都管制瞭,隻準他們的車隊過,其他車都卡瞭。等放行瞭,前面的車隊影子都不見瞭,我們根本沒法跟。”革老說:“哼,那麻煩瞭,人失蹤瞭,行什麼動,等我們找到他時可能什麼都完瞭。”
革老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很生氣。
這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但聽他們這麼一說,我基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李士武的車隊、高墻深築的熹園、盧局長的話,在我的大腦裡左沖右突,閃來閃去。我已經意識到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是誰瞭。我對革老說:“別急,我知道他住在哪兒。”革老,他們,所有的人頓時都睜大眼睛等我說。我問:“是不是李士武用車隊去接的那個人?”中華門說:“沒錯,就是他。”我更加肯定地說:“一定錯不瞭,他住在熹園。”他們免不瞭問我怎麼會知道,我把經過說一遍,革老聽瞭也支持我的說法,“應該是這樣的。”我說:“肯定是這樣,那裡面本來就有招待所,是專門接待貴賓用的。”革老問我:“你能進那些樓嗎?”我說沒問題。中華門問我:“那麼像我們呢,能進嗎?”我說:“應該也沒問題。”革老說:“不要說應該,能不能?進去有沒有風險?”我問去幹什麼,革老說要把他鋤瞭。我以為他是鬼子,革老說:“不是。嚴格地說,也不是漢奸,起碼到現在還不是。”
“那幹嗎要鋤他?”我問。
“說來話長。”革老說著走出屋去,過瞭片刻,拿來一張照片,遞給我。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一張娃娃臉,很可愛的樣子;男的長相儒雅幹凈,從穿著打扮到表情神態,像是一個墨水喝多瞭的人。在大傢傳閱照片時,革老講瞭起來:
“這個人其實早年間我見過,十幾年前瞭,那時他是中央大學的數學系教授,姓白,叫白大怡,早年曾在牛津大學留過學。據說他的曾祖父跟白崇禧的曾祖父是堂兄弟,血脈還沒出五代。後來白崇禧在桂系掌權後,把他請去做瞭幕僚。做什麼?設計密碼。桂系部隊至今使用的密碼都是他設計的,采用的是英國的技術,很先進,十年前的密碼現在還在用。鬼子所以四處找他,就是想勸降他,讓他說出密碼。”
革老的話令我一驚,事情到這裡,來龍去脈基本上被我理清楚瞭,問題是他說瞭沒有?這是我此刻最為關心的。
“現在還沒說。”革老說,“但估計他肯定會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他娶瞭一個日本老婆,就是她。”革老指著照片上的女人說,“而且極可能是個女間諜。”接著又說,“這是在香港。這幾年這姓白的其實一直在香港,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去年跟這個女人認識並且很快結瞭婚,我們懷疑她是間諜,因為他早不回來遲不回來,恰好是鬼子在找他時回來瞭。我們猜測她已經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她把他騙回來的。”
我想,他畢竟是一個中國人,不能因為他娶瞭個日本老婆,想當然地推斷他肯定會變節,萬一他是那種矢志不渝的人呢?我對行動提出瞭異議。革老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重慶和我們分析都覺得,他十有八九要變節。”他對著我數起瞭指頭,“第一,他現在的身份,女人是日本人,而且極可能是個間諜,誰知道她給他灌輸瞭什麼鬼東西;第二,他跟白崇禧有矛盾,他去香港就是因為兩人反瞭目,是出去躲事的,這種情況下你很難指望他再忠於重慶;第三,他生性懦弱,貪生怕死,即使不主動說恐怕也經不起逼供。”
中華門在一旁冷冷地說:“這種貨色,可能給他放一點血就什麼都吐瞭。”
革老看著我,帶點兒動員我的意思說:“所以謹慎起見,決定把他做瞭,一瞭百瞭。”
我看看革老,又看看中華門,欲言又止。照片上的人,他是如此儒雅,如此精神,如此坦然……革老看我似有疑慮,強調說:“這是重慶下的命令,不是我。”
中華門說:“是一號親自下的,我們必須執行。”一號就是我們局長,戴笠先生。這麼說,沒有人敢違抗這命令,他已經死定瞭。中華門接著說:“其實上午已經行動過一次瞭,在上海火車站,但失敗瞭,我們四個兄弟都犧牲瞭。”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麼說來,他已是隻驚弓之鳥,不好下手瞭。”
革老說:“是啊,所以把你叫來瞭。”
我問:“要我做什麼?”
革老說:“你已經在無意中幫瞭我們大忙,失蹤的鳥又飛回巢瞭。不過那地方他們都不熟悉,又是鬼子的駐地,看來還得要你先去探個路,摸清楚他住在哪棟樓,幾號房間,有多少警衛。我們要行動,必須要掌握這些情況。”
中華門迫切地要我給他介紹一下熹園的情況,我讓革靈找來紙和筆,畫瞭一張草圖。熹園坐落在紫金山下東面,斜對門是鬼子的三軍總醫院,熹園大門口設有崗哨,是偽軍,進出檢查卻並不嚴格,隻要你穿著講究一點,說是進去吃飯或者住店,一般不會阻攔。整個園子占地一百多畝,進門有條主道,把院子一分為二,右邊是鬼子的高檔住處,另設門崗,內有七八棟獨立小樓。左邊是開放式的,無門無崗,主要建築是一棟四層主樓和一個中式四合院。四層主樓是餐飲和娛樂用的,四合院是招待住宿用的。我說:“如果安排他住在四合院裡就好瞭,這裡平時沒什麼衛兵,隻有幾個酒店保安,進出是很容易的。”當然,如果住在右邊,鬼子那邊的院落,就比較麻煩,那裡住的都是鬼子高級將領,有重兵把守,別說他們,連我也進不去。進去必須要有特別通行證。
革老指著右院說:“既然這兒是住宅處,怎麼會安排他去住?”
我說:“這裡面也有一棟招待樓,是專門用來接待要人的。”
革老問:“你估計他會住在哪邊?”
按說,一般我們的客人是住不到那邊去的,那邊主要是接待鬼子的。可我出門前聽我們局長說,晚上鬼子特高課的野夫機關長要請他吃飯,會不會……很難說。從李士武用車隊去接他的情況看,這次他享受的規格是夠高的,我真的很難說他一定不會住在右院。
我再次強調說:“如果他要住在右院,要殺他難度很高。”可革老說:“不管怎麼樣,都要幹掉他。”他接到瞭死命令,沒有退路,再難也要迎難而上。“事不宜遲,”革老說,“我估計明天敵人就會跟他攤牌說事,等他說瞭密碼我們再行動就沒意義瞭。”中華門說:“是,我們必須晚上就行動。”革老看著我,鄭重地說:“你得趕緊走,盡快去摸清情況,晚上我們再見一面,把你瞭解到的情況告訴我們。”
外面又有人來看病,我隻好佯裝剛紮過針灸,一跛一跛地離開。時間已過十二點,我還沒吃午飯,但肚子裡一點兒饑餓的感覺都沒有。午後的南京城更像是一座蒸籠,馬路上稀稀拉拉地走著幾個人,拉黃包車的車夫也變得懶洋洋的,有的直接躺在馬路邊的樹蔭下睡大覺。我沿著馬路走,走得很慢,心裡卻一步步地搬動著棋子。從高大的梧桐的樹葉間灑下的光斑,不時地刺一下我的眼睛,讓我恍惚間感受到一絲歲月的庸常。不過,我會很快調整過來,因為我是金深水,不是平常人。
4
我在一傢蘭州拉面館裡要瞭一碗面吃,等面的時候我想好瞭,要把遠山靜子約出來。熹園我去過,但今天要去執行任務,這還是第一次,我覺得讓她帶我去是最安全的。她是日本天皇幼兒園園長,是個軍職,大佐軍階,她還是野夫機關長的外甥女。在這個城裡,她的地位和威力遠在我之上。我是四個月前認識她的,這是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從感情上俘虜她,讓她做我們接近野夫機關長的跳板。
從面館出來,我找瞭傢賓館,給靜子打瞭個電話,請她出來見面。靜子很爽快地接受瞭我的邀請,約好在玄武湖東門的公園門口相見。自從我們相識以來,靜子可以說是對我一往情深。我不知道我哪裡吸引瞭她,我隻知道,這讓我隱隱感到有些不安。但我必須要從容面對,要把不安藏好包裹好,要把我裝扮得能夠不停地吸引她,讓她對我情深意切。坦率說,我覺得她已經被我迷住瞭,隻是她永遠不會知道,我內心想的是什麼。這會兒,我很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我要利用她找到白大怡住的地方。
我在街頭買瞭張報紙,然後來到公園門口,坐在一個石墩子上,一棵樹冠龐大的杜英樹為我撐開一片陰涼。一張報紙還沒看完,我已經大概知道,我該怎麼去找尋白大怡瞭。天氣太熱,我昏昏欲睡,後來居然睡著瞭。摩托車的引擎聲把我吵醒,發現靜子已經出現在我面前。
是一輛三輪摩托,靜子正準備從車鬥裡爬出來。我旋即起身,朝摩托車走去。靜子跳下車,朝我款款走來,面帶淺淺笑意。靜子是那種典型的日本女子,三十多歲,面容清秀,氣質文靜,又暗存熱情。她在中國已經四年多,中文講得很好,我們的交流毫無語青障礙。
“深水君,讓你久等瞭。”
“沒有,你看,一張報紙還沒有看完呢。”
“你找我有事嗎?”
“是你先找我的吧,你先給我打電話?”
“可是……是你約我出來的啊。”
我這才故意裝出遲疑的樣子,說:“是,我找你有事,你……晚上有空嗎?”
靜子也故意逗我,“你要安排我嗎?”
我說:“我想請你吃飯。”
她說:“好啊,去哪裡?”
我說:“熹園。”
她說:“好,熹園,我好久沒去那兒瞭。”
我心裡有事,想馬上走,有意催她,“走吧,我還沒坐過你的乘騎呢,今天享受享受。”
靜子說:“還坐車嗎?吃飯還早呢,我們走吧。”
我開玩笑,“坐皇軍的車多威風嘛。”
她說:“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虛榮瞭?”
我說:“我沒訂餐,怕去遲瞭沒位置。”
她說:“這還差不多。”
於是,司機又發動摩托車,我和靜子雙雙上瞭車,很威風地穿越大街小巷,前往熹園。靜子的摩托車掛著皇軍牌照,我要的就是這個派頭和威風。果然,我們未經任何盤問,徑直開進熹園大門,停在餐館樓前:那幢四層樓,對門就是那個接待住宿的四合院,白大怡可能就住在那裡——我希望他就住在那裡!
我們進樓去訂好餐位,出來後靜子要打發司機走,帶我在院子裡逛一逛。我要她等一等放車走,我怕白大怡萬一沒住在對門,我還要編個理由去右院呢。我指著對門招待所說:“我那裡還有點事。”讓她跟我去。她不解地問我:“去那兒幹嗎?”我不說明,故作神秘,“有事。重要的事。”她又問:“什麼重要的事?”我輕輕拍她一下,說:“走吧,去瞭就知道瞭。”
靜子半是疑惑半是羞怯地跟著我進瞭招待所。這是一棟老式建築,以木結構為主,大梁立柱都是上好的梓木,在歲月的侵蝕下似乎更顯得硬實、持重,表面有一層斂氣的漆光。李鴻章在此辦水師學堂時,這兒是學堂的藏書館,門前石砌照壁上至今還保留著一個大大的“靜”字。整個建築由四幢兩層半高的木樓圍合而成,中間含著一方三百平米的天井。臨天井的一面,樓上樓下都有帶護欄的走廊,可以四通八達。天井裡置有幾張茶桌,頂著白色的遮陽傘,一下把屋子本身的古舊感減去幾分。我帶靜子進去後,直奔天井,找瞭一張茶桌坐下。我想叫壺茶,卻不見服務員。我們隻好幹坐著,喝午後灼熱的暑氣。靜子明顯覺得有些納悶和不安,剛坐下就催問我要辦什麼事。我說:“你把證件給我一下。”她更奇怪瞭,問:“幹嗎?”
我悄聲說:“我要開個房間。”
她臉紅瞭,“開房間幹嗎?”
我答非所問:“用你的證件可以打折。”
她一定以為我心懷鬼胎,想睡她,忙不迭地說:“可是……這不合適的。”
我繼續故作糊塗,說:“有什麼不合適的,你不說誰也不知道。”
她可能更加肯定我想幹什麼,羞澀極瞭,埋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這,太突然瞭吧……我不知……深水君,你……太突然瞭……我們走吧……”
看到她心跡已露,我決定就此剎住,故意裝得很不好意思,說:“哦,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沒有說清楚。是這樣的,我有個老同學今天到南京。讓我給他訂個房間,我想你的證件可以優惠,就……可以嗎?”
靜子羞愧難當,慌忙掏出證件,遞給我。我拿瞭證件,請她稍等一下,便去服務臺訂房間。訂房間是名頭,目的是要打探白大怡是否住在此地。但憑什麼亂打聽人傢?弄不好打草驚蛇,還暴露瞭自己。所以我才“騙”來瞭靜子的證件。靜子在突發的羞愧中,不大容易多想,這也是我之所以要跟她“賣關子”的原因。
拿著靜子的證件,到瞭服務臺,我的身份和說法都變瞭,我成瞭日本天皇幼兒園園長(大佐軍階)的“下人”,把服務臺的領班叫到一邊,先將自己的證件交給對方看瞭。領班看瞭證件,見來頭不小(對他來說保安局一個處長也是長官啊),很客氣,問我有何吩咐。我問:“知道天皇幼兒園嗎?”他說知道。我小聲說:“那位就是天皇幼兒園園長,呶,這是她的證件。”我還有意跟不遠處的靜子揮瞭揮證件,靜子也給予響應。
領班見此,遠遠地向靜子示瞭敬。
我說:“她是我們首長的朋友,我是首長派來給她當差的。下面我跟你說的事情,你知道就是瞭,不要跟其他人說起,可以嗎?”領班連連點頭稱是。我又有意含著曖昧說:“是這樣的,她今天要在這裡會一個男朋友,現在我也不知他到瞭沒有,你給我看一下登記本好嗎?”
領班問:“那人叫什麼名字?”
我笑道:“對不起,這是皇軍的隱私,我不能奉告。你把登記本給我看一下好嗎,我就知道人來瞭還是沒來。”
領班沒有遲疑,立即把登記本給瞭我。我從前向後翻看,很快發現,上面最後一個登記的就是:白大怡!我把登記本還給領班,搖頭說:“沒來。”他反而替我著急,“那怎麼辦?”我說:“你等一下。”我到天井跟靜子隨便嘀咕瞭幾句,讓她不要著急,這裡登記房間比較繁瑣,請她耐心等一會。諸如此類。靜子臉上的紅暈還沒有退去,隻是微笑著點頭。罷瞭,我回去對領班說:“她要訂個房間,你有空房間嗎?好一點的。”他說有的。我說:“好,你帶我去看看房間好嗎?”
於是,領班帶我去看房間。
剛才,我已經在登記本上看清,白大怡住的是301房間。所以,一樓二樓,我根本不作考慮,我想上三樓去看看。領班說:“不行,剛剛來瞭一位重要人物,把三樓都包下瞭。”我正好有機會套他的話,“什麼人,要住一層樓,恐怕有三妻六妾吧,還有一群保鏢?”領班小聲細氣地說:“女人倒是沒有,但確實有保鏢,就是你們保安局李處長帶來的。”我隨即熱情地說:“哦,是我們李處長安排的,那看來一定是個將軍級人物哦,前線來的?”領班搖頭說不知道,然後又補充道:“看上去像個知識分子,文文氣氣的。”我不便多問,自嘲地說:“人傢說我也像個知識分子。”領班看看我,笑瞭,說:“是有點像。你們嘛,都是有知識的人嘛。”
跟著領班看瞭個大概之後,我根據樓上301房間的位置,最後定瞭二樓的一個房間,就在樓梯口的斜對面,這個角度,上下三樓的人都可以觀察得到。回到樓下,我以靜子的名義辦瞭登記。完瞭,我向靜子走去。靜子還在為剛才的“失態”難為情,見我過來,有點不好意思,不敢抬頭看我。我反倒顯得很大方,老遠就笑著招呼她,“不好意思,讓你久等瞭。”
靜子直起身子問:“辦好瞭?”
我把證件還給她,“辦好瞭,謝謝你,晚上我至少可以多請你吃一個大菜。”
她晃瞭晃證件,有點像要給自己解圍,竊竊一笑,說:“因為它給你節約瞭一份大菜的錢?”
我說:“是的,但是就餐的時間可能要往後拖一拖。”
她問:“為什麼?”
我小聲說:“剛才我聽那個領班說,今天這裡住瞭一位貴賓,晚上我們局長,還有你舅舅(野夫機關長)都要過來陪他吃飯,我想回避一下。”
她說:“那我們換個地方吧。”
怎麼可能?我要的就是這地方,我還要親眼證實一下,那傢夥到底是不是真的住在301房,身邊有什麼保安人員。我說:“這倒沒必要。我想……怎麼說呢?”我要充分利用她對我的好感和曖昧心理,繼續為我服務和保駕。我看瞭下時間,四點多鐘,離晚飯時間還早,便約她上樓。“天這麼熱,這地方連茶水都沒得喝。這樣吧,反正我剛開瞭個房間,我們先去房間等一等,喝杯水,等他們來瞭,去瞭餐廳。我們再去。我估計他們應該在三樓,我們在二樓,無所謂的。”
她說:“萬一碰上呢,還是換個地方吧。”
我說:“已經快五點鐘瞭,我估計我們局長也快來瞭,如果我們現在走,萬一在半路上給他撞見才不好呢。走,沒事,我們去房間坐一會,聊會天,等他們來瞭,我們再去。”我還跟她開玩笑,說,“美麗的靜子園長,我不是老虎,吃不瞭你的。”
遲疑再三,靜子終於還是經不起我勸說,猶猶豫豫地跟著我上瞭樓。我必須到房間裡等著,守著他出來,弄清楚到底有幾個警衛。我知道靜子此時的心情。我敢保證,她的懷裡一定如同揣瞭一隻兔子,心跳如鼓,惴惴不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加上一間房間,可能是世上最經典的制造故事的關系。隻是,我充分相信自己,她的擔心或者期待絕對是多餘的。我不會跟你上床的,靜子。坦率說,我非常反感組織上交給我這個任務,盡管我死瞭妻子,盡管靜子有動人的容貌和溫婉的性情(我喜歡的),盡管我們好像在往那方面發展,但永遠不可能有終點。這一點我心裡很清楚,每一次見面,我都這樣告誡自己:她的身體是火海,我不能自焚!
進瞭房間後,我一邊和靜子隨便說些應景話,一邊有意把門敞開,並選擇瞭正對門的位置坐下,這樣樓上人的出入全在我視野內,同時也是讓靜子放心,我不會來碰你的,也別想入非非。門開著,制造故事的門就關上瞭。其間,我找著理由出去偵察情況,先是上洗手間,後是去打開水。其實熱水瓶裡的水是滿的,我要把它說成是空的。我一提,故意把熱水瓶提得老高,“喲,怎麼是空的。”到瞭開水房,我把滿滿的開水倒瞭,又重新加滿,加滿回去,途中又“發現”沒蓋熱水瓶塞子,便又返回去找塞子。所有一切都是為瞭消磨時間,讓我有更多機會觀察走廊那邊的動靜。我心裡明白,我必須得小心謹慎,在這環形的賓館裡,我不知道哪兒還會藏著一雙眼睛。
他們來得比我想象的早,我打完開水回來,正在泡茶,聽到外邊傳來一陣車隊駕臨的聲音。是李士武先來瞭,他來打前站,拎著一籃水果上瞭樓。我的經驗告訴我,這是一個機會,頭來瞭,手下一定屁顛顛地會出門來迎接。可是我的位置看不到樓上,而這會兒我又不能出去,萬一給李士武撞見呢?李士武上樓的聲音提醒瞭我(皮鞋蹬踏在木板樓梯發出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樓道),我可以用心聽,辨別樓上有幾雙腳在迎接他們處長。
我感覺到隻有一雙,這個結果讓我不信任:太少瞭!一個小時後,我們局長和野夫機關長都來瞭,李士武帶白大怡下樓去赴宴時,我發現樓上確實隻跟下來一個保安人員。我還是不信任,擔心樓上還有人守著。隨後,我時刻細心辨聽樓上的聲音,我想隻要樓上還有人在,他總會發出點動靜的。可我聽瞭二十多分鐘,一直沒動靜。當然有可能人在睡覺,但這是吃飯時間,如果樓上真的還有人守著,應該有人來給他送飯。我又等瞭十多分鐘,天都快黑瞭,也沒有人來送飯。總之,我有理由確信樓上隻有一個保安,但後來我跟革老匯報情況時還是留瞭餘地,我說:“我隻看到一個,但估計不止一個。”我這麼說的目的,是怕他們掉以輕心。
5
應該說,他們沒有掉以輕心,革老把當時身邊能出動的人都叫上瞭,可是行動還是失敗瞭。很慘!那天,負責暗殺行動的人有四個:中華門、中山門和小老虎、小桃子,結果沒有一人逃出敵人的包圍,都犧牲瞭。沒有一個活著出來啊!無一幸免啊!其中小老虎和小桃子都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新人,年紀才二十出頭,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結束瞭,真叫人痛心!
事實上,我的戰友們是鉆瞭個套子,他們暗殺行動秘密開始的時候,夜色中,一場反暗殺行動也開始瞭。李士武把反特處的全部武力都壓上瞭,還臨時加調瞭一個班的兵力,數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包抄瞭招待所,有的守駐在主要的門口和窗口,有的悄悄進瞭樓,堵住瞭中華門他們四人藏身的兩個房間。
那天晚上,我其實沒有走。組織上沒有要求我留下來,從謹慎的角度講,我也不該留下來。但我想我冒一點險也許可以讓兄弟們減少一點風險,也是值得的。所以,吃完晚飯,送走靜子後,我又偷偷回到預訂好的房間。我一直透過門縫觀望著外面的事態,想不到,看到的竟然是那樣可怕的一幕。
是中華門最先發現瞭敵人,他去上廁所時偶然撞見李士武的副手馬副官正在一邊拉屎,一邊往手槍裡壓子彈。他覺得情況不妙,退出來想回房間去,兩個身影突然竄出來欲將他就地制服,被早已警覺的他搶先開槍撂倒瞭敵人。槍聲一響,屋子四周一下冒出來十幾枝槍,火力很猛,鎖住瞭所有出口。中華門一邊奮力還擊,一邊命令中山門和小老虎、小桃子他們跳窗逃跑。三人都跳瞭窗,逃跑瞭,但最後還是沒有跑出敵人的埋伏。敵人在熹園佈下瞭鐵桶陣,隻有鳥兒才有可能憑借天空的力量和黑暗的掩護有幸逃走。我的戰友沒有翅膀,他們隻有對黨國的赤膽和忠心,在英勇獻身和降服求生之間,選擇瞭英勇地去死。
中華門被一陣亂槍射中後,倒在回廊上一動不動,血從腹部如地下水一樣湧出,生死不明,敵人小心地向他靠近,畏畏縮縮,如同靠近一枚炸彈,突然,中華門動彈瞭一下,把敵人嚇得紛紛趴下,舉槍瞄準。“別開槍,抓活的!”是李士武的聲音,這時候,中華門竟然掙紮著坐起來瞭,雙手緊緊抓住欄桿,奮力站起來,“把槍放下,站著別動!”還是李士武的聲音,中華門充耳不聞,因為,他的註意力都在手上、腳上,終於,他站穩瞭,用渾身的氣力對著樓上東南角大喊:“白大怡,你聽著!如果你敢出賣黨國,我的兄弟們會殺光你的所有親人,滅你九族!”不等敵人沖上來,中華門舉槍將自己腦門打瞭個開花。槍響槍落,緊接著身體往下一墜,越過欄桿,跌落下去,沉沉地摔在天井裡。
誰也不知道,敵人是怎麼得知我們的行動的。這是一個可怕的夜晚,可怕乘著黑夜而來,正在可怕地撲向我親愛的弟兄們……我覺得難以相信,這一刻,既沒有任何先兆,也沒有任何暗示,然而竟然是許多人生命的最後一夜。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瞭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