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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二章

1

我是第二天上班後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的。

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按時去辦公室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盧局長坐在我的辦公桌前,滿臉春風蕩漾的樣子。因為昨夜戰果豐碩,他心裡那個得意勁實在需要找人發泄,於是一大早就來找我瞭。他眉飛色舞地對我說瞭半個多小時,加上後來我找李士武旁敲側擊瞭解到的情況,算是基本上搞清楚瞭事情的經過。

說來簡直不可思議,這麼多兄弟的死,起因隻是靜子舅舅、野夫機關長即興說的一句閑言碎語。事情是這樣的,宴請結束後,野夫和盧局長、李士武等人陪同白大怡從三樓餐廳裡走出來,在樓梯口,恰好遇到兩位年輕的歌伎穿著和服上四樓去。四樓是歌舞廳,情意綿綿的舞曲從樓上漏下來,說明歌舞時間已經到,她們是去上班的。李士武對我說:“你沒看見,白先生見瞭那兩個歌伎後眼睛頓時間綠瞭,目光全被吸走瞭,追著跑,不會打彎瞭。機關長見他這樣子——完全是色迷迷的樣子啊,臨時興起,問他想不想上樓去見識一下。”

正是這傢夥的這句話,給我的兄弟們埋下瞭滅頂之災!

從當時情況看,野夫說的應該是一句客氣話,但白大怡是個色鬼,樓上情色綿綿的音樂一定讓他想見瞭和服裡的身體,欲望之火瞬間被點燃,便丟下初次見面本該有的禮貌和禮節,毫不客氣地捧住瞭野夫的這句客氣話,要上去見識見識。野夫說他還有事,就不奉陪瞭。盧局長很知趣,跟著說他也有事,要失陪。李士武說:“聽話聽音,做事看樣,這樣子你還好意思上去?人傢機關長說的分明是一句客氣話嘛。可也許是本性使然,也許是酒勁在起作用,白大怡照去不誤。於是辛苦瞭我,機關長讓我陪他去。”

樓上的女人都是男人的玩物,每一個都風情萬種,撩得白大怡心花怒放。借著酒勁和在香港混跡的遺風,白大怡在舞廳裡如魚得水。他本是好色之徒,見瞭女人,很快就卸掉瞭為客的拘謹,忘記瞭白天的驚魂(早上在上海火車站才撞上一場血淋淋的槍戰呢),他精神抖擻,忘乎所以,陶醉在香艷和對香艷的迷戀中,跳罷一曲又一曲,久久不提走字。

與此同時,中華門、中山門和小老虎、小桃子,根據我提供的情況已經順利入住招待所,在房間裡靜候白大怡回去。他們等啊等,久等不見人回,心中忐忑不安。綿綿的舞曲聲不時從窗外飄來,透過閃爍的霓虹燈光,他們仿佛看見白大怡正在樓上舞池裡翩然起舞。十一點鐘,中華門派出的年輕的小老虎和小桃子,裝扮成一對戀人去舞廳偵探。以下是通過李士武講述,我想見的一幕——

小老虎和小桃子在服務員的引導下,手牽著手走進舞廳,找瞭一張桌子坐下。隨著一支新曲響起,小老虎和小桃子步入舞池。

李士武老是盯著小桃子看,好像認識她似的,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

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際,小桃子有說有笑地從他身邊舞過,他聽到小桃子的聲音,他的記憶一下子被喚醒瞭……那是幾個月前,還是中央大學大氣科學系學代委主席的小桃子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列,高喊著“打倒日本鬼子!”、“打倒亡國奴!”的口號。

聲音久久地回響在李士武的耳邊。

音樂依舊,香艷依舊,但李士武的眼裡卻隻剩下小桃子和小老虎,他的目光從此像一口惡痰一樣粘在他倆身上。很快他發現,兩人經常在偷偷窺視白大怡……

李士武得意地告訴我說:“我從他們的目光裡發現瞭他們的秘密,哈哈,我有那麼傻嘛,我就是傻瓜一個也該發現他們的秘密。你想嘛,上午白先生才遭人暗殺過,現在一個整天鬧遊行的傢夥又把他當賊似的盯著,你說我會怎麼想?我馬上想到他們心懷鬼胎啊。”

於是,他開始丟誘餌,挖陷阱。

於是,黑暗中一支部隊秘密潛入熹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一次註定要失敗的行動!小老虎,小桃子,你們真是太年輕瞭。他們因為年輕付出瞭代價,可這個代價真是太慘重瞭!事實上,不光是我的四位兄弟犧牲瞭,我自己也因此埋下瞭隱患。我腳下踩著陷阱,身份隨時面臨著暴露。這次行動,我們收獲的是“雞飛蛋打”的惡果,因此遭到重慶嚴厲的批評。

2

中午下班,我和秦時光等人結伴從樓裡出來,秦時光和眾人向右拐去,隻有我是向左走的。“噯,你去哪?有飯局啊。”秦時光問我。我說:“什麼飯局,回傢。在吃中藥,必須飯前吃。”俞副局長恰巧也出來瞭,插嘴問:“怎麼啦,身體不好?”我說:“沒什麼,就是上火。”俞副局長說:“嗯,我看你臉色是不太好。上火嘛,就是缺休息,多註意休息。”當然,我的臉色一定不好,但不是因為火重,而是心痛。痛心疾首啊!我不知道革老他們知道情況瞭沒有,剛才下班前,我看見火鉗子掛在窗臺上,我估計他們是知道瞭。但幕後的情況隻有我知道,所以我得趕緊去報告情況。

我先去瞭書店。劉小穎正在門口蜂窩煤爐子上燒飯,見瞭我迎上來,喊我:“老金,你來瞭,吃飯瞭沒有?”隨即把大聲變成小聲,說,“雞鳴寺要你過去一趟。”我嗯瞭一聲,告訴她我正準備去。她有些疑惑地問我:“怎麼又讓你過去,是不是出什麼事瞭?”我覺得我快要流淚瞭,但最後還是忍住沒告訴她。告訴她要革老同意的,此外我也不想讓她來分擔這些痛苦。她已經活得夠苦的啦,這半年來我覺得她至少老瞭十歲。分手時我不經意看見她額頭左角,飄動著兩根白發。

從書店到診所,有四公裡路程。我買瞭兩個包子,想在黃包車上吃瞭,好有點精神。可怎麼也吞不下去,像當初妻子死的時候一樣,肚子裡沒有食物,卻總覺得滿當當的。人啊,說到底是精神決定身體,精神不好,身體各個器官都會出問題。這不,下車的時候我一腳踩空,差點軟倒在地上。我的腿腳也不頂用瞭,都是因為傷心啊。

四個戰友就這麼走瞭,能不傷心!

診所的大門隻開著一條縫,我輕輕推開門,走進去,院子裡靜得出奇,墻角的水龍頭滴答著,聲聲入耳。守門的黃毛土狗,安靜地臥在一隅,見瞭我,對我嗚嗚的吭一聲,透著哀怨和孤獨的氣息,和水龍頭的滴答聲,似乎有一種內在聯系。

革靈已經在房間裡哭瞭大半天瞭,她捧著中華門的照片,蜷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哭,壓抑、隱忍的哭泣聲,在昏暗、逼仄的房間裡顯得尤其陰暗、疹人,仿佛是來自陰曹地府。革老帶我去看她,房門吱溜一聲,一道昏暗的亮光撲隨著我們拖進來,把我們兩個人影鋪在地上。

革老走上前,彎下腰,對女兒說:“深水來瞭。”革靈抬頭一看,二話不說,猛然撲到我肩膀上,嗚嗚地哭出聲,一邊說:“中華門走瞭,他們都犧牲瞭……”我說:“我知道。”父女倆很吃驚,都驚異地舉目看我。我很平靜,因為我已經被痛苦浸瞭一夜多。“你知道瞭?”革老拉開女兒,面對面看著我問:“你怎麼知道的?”我靜靜地說:“我當時就在場,我看著他們走的。”我上前扶住革靈的肩膀,動情地說,“中華門是好樣的,走得非常壯烈。”

父女倆更是吃驚。

革靈焦急地問我:“你看見他走的,怎麼回事?”

我示意他們坐,準備告訴他們這十幾個小時裡的所見所聞……

革靈的房間裡有一個暗紅色的棗木大衣櫃,雙開門的。衣櫃裡掛滿瞭衣服,但是撩開衣服,卻是別有洞天:裡面有一個小暗室。小暗室真是小,頂多三四平米,剛好放得下一張單人病床。這張床永遠不可能躺病人,因為擺滿瞭東西。都是鐵傢夥。是發報機!這是專門用來暗藏電臺的密室——我們組織的心臟!其中全部機器設備都是我搞來的,純正的日貨,很先進的。我在單位就是管這攤子事,要弄這些玩意不過是順手牽羊。

我講完後,目光落到那個棗木大衣櫃上,一邊問革老:“您向重慶匯報情況瞭嗎?”革老說:“昨天夜裡兩點鐘,我在知情後的第一時間就匯報瞭。”我又問:“那麼重慶有什麼新的指示?”革老看看女兒,革靈心領神會,一聲不響地打開衣櫃鉆瞭進去。出來時,手上拿著一份電報。我接過電文看,上面隻有兩個字:飯桶!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激動地對革老申冤道:“不,不,我們不是飯桶!我們犧牲瞭四個兄弟呀,他們那麼英勇無畏,我們怎麼會是飯桶!”說著濕瞭眼睛。我的眼淚早含在眼裡,這會兒終於奪眶而出。革老扶住我的肩膀,狠狠地說:“我們當然不是飯桶,不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殃禍,更何況我們這片天,簡直就是地獄!”

革靈受瞭感染,又哭起來,眼淚趕著鼻涕一齊流,五官都歪瞭,一臉醜態。“別哭!”革老訓斥她,一邊去關瞭衣櫃的門,回頭對我說:“商量一下,下一步怎麼辦。”我說:“現在要殺他已經很難瞭,他已經被野夫接管瞭,我聽說是住在憲兵司令部密碼處的小樓裡,那地方一般人進不去的。再說,鋤奸組的人傷亡這麼大,現在要馬上組織行動可能也沒這方面的力量瞭吧。”

“現在殺不殺也無所謂瞭。”革老嘆一聲氣道。

“為什麼?”

“我估計啊,他可能都已經把密碼跟鬼子說瞭。”革老搖搖頭說,“他現在知道我們想殺他,是鬼子救瞭他,他更要討好鬼子瞭。操!這就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哪,我們的行動結果是把他往敵人的懷裡推瞭。重慶一定也猜到這點瞭,所以你看,”揚瞭揚手裡的電報,“隻是罵人,什麼指示都沒有,他們也放棄瞭。”

我沉思一會,說:“不見得。”我把中華門就義前對白大怡喊的話又陳述一遍,接著說,“我猜他一定是聽到瞭中華門喊的話,他現在也一定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不是靠嚇唬人過日子的。”

“你的意思……”革老欲言又止。

“我在想……”我思量一會,說,“你知道,他在國內上有老下有小,我想中華門的話可能會對他起點作用,至少不會隨隨便便交出東西。”

“嗯,”革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麼說,我們還有機會。”

“現在的問題是他被鬼子接管瞭,而我們又沒什麼人,要行動很難。”

“人可以調啊,我們這邊沒有,還有其他小組的人嘛。”革老說,“就是從上海調人過來也不就是幾個小時。”革老來瞭精神,目光瞬息間變得明亮,“這樣吧,你馬上回去,盡快摸清情況,他降瞭沒有,我馬上組織人,隻要他沒降,我把老命拚瞭也要堵住他的嘴!”

我雖然答應下來,馬上走瞭,但心裡一點不熱烈。我總覺得,這是一件沾染瞭倒黴毒素的差使,不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

3

南京日軍憲兵司令部二長官中村佐介是個文質彬彬的人,五十開外的年紀,長得慈眉善目,走路慢悠悠的,說話總是笑容可掬。他平時也不大愛穿軍服,冬天經常穿手工織的毛線大衣,夏天經常穿的是白色的圓領汗衫,看上去隨和得很,和他的身份和手上掌握的生殺大權極不相符。他喜歡收藏中國書法和有彩陶瓷,熱愛日本茶道。我曾隨盧局長去過他的辦公室,很大的一間屋子,辦公室外面的會客室更是豪華、講究,專門設有品茶區。

我回到單位後,立即上樓去找盧局長打聽情況,他告訴我,上午十點鐘,中村就在辦公室的品茶室接見瞭野夫和他,還有白大怡,並共進午餐。他把這件事當作他的身價來講,講得洋洋得意。我故意裝蒜問他:“中村將軍幹嗎要接見白先生?”他反問我:“那你說以前將軍出陣,皇上幹嗎要當街給將軍餞行,還要給他們牽牽馬、整整鎧甲?這是帝王之術,他給你賣好,卻要你給他賣命!”我說:“他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中村將軍怎麼可能有求於他?”他說:“你不知道,重慶怕他與皇軍合作,交出桂字密碼的密本,派出一批人來要他的命,還威脅他,如果把密碼交給皇軍就滅他的傢門,老小都要殺。”我問:“他怕嗎?”他說:“誰不怕?當然現在不怕瞭,中村將軍請他吃瞭飯,給他壯瞭膽。士為知己者死,將軍如此器重他,等於是給他灌瞭英雄酒,豪情俠膽就有瞭。人啊就這樣,骨頭說輕就輕,說重也能重的。”我問:“這麼說,他已經交出瞭密碼?那我們該喝頓慶功酒囉。”他嗬嗬笑道:“現在還沒有交,不過他答應瞭,這會兒正在皇軍密碼處加班工作,應該是指日可待吧。”

我決定去密碼處探個虛實。

鬼子司令部大樓朝南,高五層,曾經是南京綏靖公署的辦公樓,門口有一對像馬一樣高大的漢白玉雕的石獅子,立在高高在上的十九級臺階上。從大樓出來,下臺階,往右百十米,再往左幾十米,是一棟白色兩層小樓,樓前樓後各有兩棵枝繁葉茂的廣玉蘭,把小樓掩得涼颼颼的。小樓無牌無名,無崗無哨,幽靜得像是沒有人住的死屋子。但推開門,走進去,過道裡,卻有一名持槍哨兵把守,哨兵身後,並立有中日雙語警示牌,上書:

機密重地非請莫入

這是鬼子密碼處所在地,是我的上級部門,我每個月都要來這裡領取密碼,平時也常來開會。聽說白大怡在這兒,我倒是有點竊喜。這地方別人進來難,我卻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這兒的人我都熟悉,從站崗的哨兵到每一個辦公室裡的人。我剛領瞭下個月的新密碼,回去“發現”有些錯誤,某一卷裡有破損頁。這種情況很少見,但不是絕對沒有,像新出版的書個別出現裝幀錯誤一樣。有破損當然要調換,我就這麼來瞭,夾著一隻黑皮夾,一副來辦公事的樣子。

運氣不錯,半路上恰巧碰到負責給白大怡送飯的小戰士。小戰士皮膚黝黑,是印尼人,打小在上海長大,今年十七歲,是密碼處影中叨夫處長的勤務兵,我自然認識。我看他提著一隻盛滿食物——分別是一隻豬蹄,兩個雞蛋,幾片帶魚,還有蔬菜、水果,一碗雪白的珍珠米飯——的竹篾籃子,問他:“怎麼?太君閣下今天沒胃口,這麼好的飯菜都沒吃一口嘛。”他說這不是給處長送的。我說:“誰有這麼大面子,吃得比太君閣下還好?”他說是新來的一個人。我巧妙地旁敲側擊一下,知道這人就是白大怡,現在野夫正在接待室裡訓斥他。

一個是飯菜不吃,二個是野夫在訓他,我馬上想到:白大怡可能沒有就范。我知道野夫的德性,他做慣瞭特務工作,眼裡的中國人多半是被他打罵、鎮壓、行刑逼供的軟骨頭——或者硬骨頭,他討厭硬骨頭,鄙視軟骨頭。總之,他對中國人沒好印象,“支那狗”是他對中國人的習慣稱呼,罵起中國人來往往地動山搖的。我連忙丟下小戰士,去樓裡,想聽聽野夫怎麼罵白大怡。

以為進瞭樓就可以聽到罵聲,結果沒有。上瞭樓,還是沒有。樓裡安靜如初,廁所裡傳出滴水的聲音。甚至,還聽得見陽光從窗外鉆進來的聲音:絲絲的聲音。太靜瞭!我的腳步聲反而被放大瞭。我突然覺得有點害怕,像被人暗算,走在一個專為我挖的陷阱裡。

正當我忐忑不安時,身後突然傳來福音:“你說什麼?大聲點說,我耳朵沒你好。”是野夫的聲音,他口氣裡充滿不敬和嘲弄。“……”靜默中,我仿佛看見白大怡戰戰兢兢的樣子。“你放屁!”野夫罵道,“要知道,你現在不是在破譯密碼,密碼是你編的,難道還要絞盡腦汁?……”我依然聽不到白大怡在說什麼。

“告訴你,”野夫像從椅子上起瞭身,在邊走邊說,聲音因而時大時小,“別以為中村將軍請你喝茶吃飯,你就是貴賓瞭。就算是貴賓吧,也是因為看你手上有解密這些天書的密鑰。”我仿佛看見他抓過一疊電文拍在白大怡面前,用指頭敲擊著說,“皇軍急需要看懂這些天書,知道嗎?”略有停頓,“現在它們都被你施瞭魔法,我們看不懂,你必須盡快交出密鑰!明白嗎?”

“……”

“聽著,別不識抬舉,我的耐心有限,別考驗我。”

話音剛落,我聽見野夫從接待室裡沖出來,咚咚地下樓瞭。緊接著,影中處長也從裡面走出來,後面跟著白大怡。我背對著他們,不知道他們去瞭哪個辦公室,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很小,我把耳朵提得發燙也沒有一個明確的字鉆進來。但我知道,有一點已不容置疑,就是:白大怡到現在還沒有交出密鑰。

一個小時後,我回到單位,看到門上貼著小青的條子:局長找你,回來請速上樓。我揭下條子,放瞭東西,直奔樓上。小唐秘書不在,下班瞭,辦公室隻有局長一人,在看報,見瞭我,臉上笑得收不攏。我以為他在報紙上看到瞭什麼好消息,上前隨意地瀏覽一眼報紙問他:“上面登什麼好消息瞭?”他說:“什麼好消息,都是屁大的事。”我說:“我看你喜氣洋洋的,還以為報上在表揚你呢。”

他一下笑開瞭,挺著大肚子朝我走過來,一邊笑道:“我是替你高興呢金處長,你這次可交上好運瞭,哈哈,當然也是我的好運。你猜,是什麼好運?”我說:“我哪兒猜得到局長你的玄機,是不是你昨天說的那個人要給我瞭?”我想套他的話。他說:“人暫時還不能說給,但可以把他的腦袋先給你。”

我給他點瞭根煙,笑道:“局長,您這是越說越玄瞭,考我呢。”他吸口煙說:“不是我玄,而是他玄。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嘛,造密專傢,現在正在廣西、鄂西跟我們交戰的桂系部隊的密碼——桂字密碼——就是他負責研制的,謎底就在他手裡,在他的光腦袋裡裝著!你說把他的腦袋給瞭你,那是什麼感覺啊,就是沒有密碼瞭!脫密瞭!”

我問:“問題是他願意給嗎?”

他說:“問題是他已經給瞭。”

我問:“什麼時候?”

他說:“剛剛,準確說,是二十分鐘前。”

我心想,他媽的,這麼一轉眼就沒骨頭瞭!

局長說:“剛才我接到野夫機關長的電話,讓我明天派人去幫助他們工作,據說有一大堆電報等著要譯出來呢。我想明天還是你親自去吧,這是大事,你參加到譯電工作中去,順便也可以給我收些信息回來。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可是寶貝哦,有瞭密鑰,天書都成白話文瞭,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喜事嘛。”

局長沉浸在喜悅中,滔滔不絕,口沫飛濺。我隻覺腦子裡嗡嗡響,像一腳踏空,墜落深淵,身體在飛速下行,靈魂被速度甩出去瞭。這狗日的,果真是個沒骨頭的賤貨,野夫對他拉瞭個黑臉他就招架不住瞭,天生是一條走狗!靈魂回來時,我覺得自己的血液在亂竄,想罵人,想擂墻,想掀翻桌子,想沖出門去大聲嚎叫。

這天夜裡,我感到很無力,以致連閉上眼睛的力氣都沒瞭。

4

其實是虛驚一場。

第二天,我帶著小李早早去鬼子密碼處報到,幫助他們“摘桃子”。白大怡供出瞭密鑰,等於是交出瞭字典,現在需要盡量多的人手,把以前截獲的眾多電報對著“字典”譯出來。這是個行活,雖然不需智慧,但要一定的專業知識,不是一般人都做得瞭的。小李和秦時光,都是業內人士。但我沒有喊秦時光,一來處裡需要有人留守,二來,我也不想讓他摻乎這事。工作的地方就在密碼處的小樓裡,牽頭的人就是密碼處影中處長。

影中把我和小李安排在二樓樓梯口左手邊的第一個辦公室裡。看上去,這是一個會議室,當中放著一張長條桌,有十一個座位,桌上分門別類堆放著一沓沓電報,還有鉛筆、鋼筆、草稿紙、資料書等,但凡破譯需要的物件,一應俱全。在桌子主位的位置上,豎著一塊小黑板,黑板上寫著兩組對換公式——這就是所謂的密鑰。

桂字密碼的密鑰!

我和小李依次坐在桌子右邊,剛坐定,影中又帶進來四位部下,都是日本人,依次坐在桌子左邊。待大傢坐定後,影中做瞭一番講解,從理論到技術,從標準到要求,從工序到分工,從可能出現的疑難到可以解決的辦法,講得頭頭是道。接下來大傢便開始工作,各自破譯分攤在自己面前的那沓電報。

以為,有瞭密鑰,正如有瞭一盞照妖燈,所有天書式的桂字密電碼在它的照耀之下,都將紛紛剝下偽裝,露出真相,譯出一份份可以閱讀的電文。但第一輪下來,沒有一個人看到一句完整的話,看到的全是一些狗屁不通的亂字碼。比如我,譯出來的是這麼一串東西:

大英特法扁可倫,啊的瞭木經就幾五

晶森二災……

這是怎麼回事?

我馬上想到,是白大怡在搞鬼!

情況反映到野夫那裡,後者匆忙趕來。野夫看到一連串的亂字符,氣得哇哇叫。他甚至連聽取影中意見的耐心都沒有,嚷著要影中把白大怡帶來。不一會,影中帶著白大怡來瞭,我註意到白大怡叼著煙,看上去還蠻輕松自若的。野夫是個急性子,白大怡還在反手關門的時候,他已經沖上去把他揪到桌前,將那些亂字符往他面前一丟,氣呼呼地責問:“白先生,來看看這些東西,好好解釋一下,你給我們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說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白大怡拿起那些電文看瞭看,故意反問:“這是什麼東西?”

影中解釋說:“這是我們按照您白先生昨天給的方案破譯出來的密碼電文。”他故意把“破譯”二個字說得比較重,眼睛也直勾勾地盯著白大怡的臉。

對這次談話白大怡似乎早在料想中,已經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嘿,這哪是電文,這不是亂碼嘛,怎麼會這樣呢?”他眨巴著雙眼,感覺比他們都還要糊塗。

“哼,所以要請教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野夫說,依然兇神惡煞的。

“這……我也不知道。”白大怡避開瞭野夫惡狠狠的目光,幽幽地說。

“會不會是你提供的密鑰有問題呢?”影中問,他繼續唱著白臉,面帶笑容。

“我的方案絕對不可能有問題。”白大怡說得堅決。

“隻怕是你的良心出瞭問題!”野夫罵,“你在把我們當猴耍,你的良心大大的壞!”說著,野夫把那些亂電文撕得稀巴爛,朝白大怡臉上扔去。

白大怡捂住臉,擋住瞭紙屑的襲擊,松開手後照樣按照事先想好的話擋駕,隻是不敢對野夫說,而是對影中說的:“會不會是……你們解密程序……搞錯瞭……”

“放屁!”野夫又一次窮兇極惡地揪住白大怡的胸襟,氣憤使他力氣倍增,他差不多把他拎起來,又按下他的腰,讓他低頭看滿地的紙屑,“你自己看清楚瞭,這裡可有十多份電文,分別是由六位專業的脫密員完成的,一個人可能出錯,六個人可能同時犯一種錯誤嗎!”

“是啊,我想問題可能還是出在白先生您這兒。”影中幫白大怡解瞭圍,把他從野夫手裡解救出來,一邊對他開導說,“你好好想想,我們來是請教白先生的,問題可能出在哪裡。我們實在想不明白,隻有請白先生你來做解釋瞭。”

白大怡沒想到野夫會這麼野蠻,受瞭驚,魂都散瞭,哆嗦的手在口袋裡四下摸索。他想抽煙,可煙放在他自己辦公桌上,怎麼可能在口袋摸到?影中把自己的煙拿出來,替他抽出一根,插在他嘴上,又替他點瞭火。野夫朝影中瞪眼,分明是在指責他不該對他這麼好。影中對他還以笑顏,並趁機好言勸走他。野夫唱夠瞭紅臉,罵罵咧咧地走瞭。影中送走野夫回來,看白大怡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屋中央,像傻瞭似的,便扶他坐下,一邊說瞭一些寬慰的話,又給他點瞭一根煙。

抽完煙,白大怡裝模作樣地開始查看文件,一份又一份,翻來覆去地看,邊看邊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不知是由於做賊心虛,還是剛才被野夫嚇的,臉上的汗水大顆大顆地滴落。我希望他是做賊心虛,更希望他做瞭賊心也不虛。甚至,我想給他一道鼓勵的目光,但最後還是沒有冒險。我盡量用眼睛餘光偷看他,心裡默默地祈求他挺住!挺住!

影中遞給他一塊手絹,讓他擦擦汗。白大怡一邊擦汗,一邊四下打量著我們。我從他驚疑的目光中看出擔心:他可能會走掉,離開我們,單獨去跟影中交流。他會說什麼?我太想知道瞭。這時我決定去上廁所。我是這樣想的,如果他們先走,我就不便走瞭,我跟他們走,容易引人起疑;我先出去,萬一他們也出來瞭,我還有設法偷聽的餘地。如果他們不走,就在這兒說,這兒還有小李,我照樣可以打聽到他們說瞭什麼。於是我毅然起瞭身,跟影中打瞭個招呼,去上廁所瞭。

這次我賭贏瞭!

我出來不一會,影中和白大怡果然離開瞭會議室,去瞭白大怡的臨時辦公室。他們關瞭門,在裡面密談著。我其實早用耳朵偵察到他們在這個房間。然後便從廁所溜出來,偷偷立在門前,舉著手,是隨時要敲門的樣子,側耳傾聽室內的動靜。我是這樣想的,如果適時有人從哪裡出來,正好看見我立在門前,我便敲門,假裝有事要匯報,說什麼也都想好瞭的。感謝老天,我出來得及時,門板又沒有太厚,中途又無人來打攪我,下面這段藏著“天機”的話正好被我偷聽到。

“……沒事,白先生,我相信你一定能給我和機關長一個滿意的答復的。”

“我覺得隻有一種可能!”沉默一會,我仿佛看見被“苦苦思索”折磨得“焦頭爛額”的白大怡猛然抬起頭,對影中堅決地說。

“哦,說來聽聽。”

“有人修改瞭我設計的密碼。”

“誰?”

“那我怎麼知道,肯定是他們另外請的密碼專傢唄。”

“他們為什麼要請人改你的密碼?”

“因為我跟白崇禧反瞭目,一直躲在香港,他們擔心我出賣他們,把密碼泄露出去,所以就請人修改瞭密碼。”

“既然請瞭人,何必修改,不如重新設計一部。”

“那是因為他們請不到像我這樣的高手,沒能力獨立制造一部高級密碼,隻能在我的基礎上進行改動。”不等影中說什麼,白大怡迫不及待地裝出一副激憤的樣子,大罵白崇禧:“哼,姓白的,你有種!你有種幹嗎不重新設計一部密碼,還要在我的密碼上面修修補補的。哼,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姓白的,我當初真是瞎瞭眼,跟瞭你!”

我像是聽到同志的聲音,感到瞭體內燃燒的熱烈。隔著門板,我真想對他說:白大怡,你演技不錯,一定要繼續演下去啊,這出戲,可能就是你一生的戲!

5

當天晚上,我興奮地來到診所匯報白大怡的最新情況。也許是悲痛壓垮瞭他,革老聽罷,沒有像我想象的那麼高興,他皺著眉頭說道:“我擔心事情不會像你說的那麼簡單。”他甚至懷疑我在門前成功偷聽的事,“首先你這樣做太冒險瞭,其次你遇到的太巧瞭,剛好被你聽到最核心的秘密。”革老沉思著說,他擔心這是敵人有意給我下的套——這麼說,我已經成瞭敵人砧板上的肉,怪嚇人的。對此,我堅決予以否認,“這絕對不會,如果是我出去在後,你的擔心也許有道理,但當時我是先出去的,他們出去時我已經在廁所裡。”但革老還是心有餘慮,繼續質疑我,“依我看,如果他真的是被中華門的警告給嚇住瞭,他應該什麼都不說。”我說:“可那樣他又無法應付鬼子,他說一些藏一些,既可以應付鬼子,也算是可以敷衍我們。”革老想瞭想,說:“我不知道密碼是怎麼回事,他怎麼能做到又有說又有藏。”

革靈剛才一直在聽,沒有插嘴,這會兒說到她的“領地”上來瞭,她接過父親的話頭,說:“爸,這我跟你說吧,密碼就是上瞭鎖的保險櫃,你要打開保險櫃必須要有鑰匙。打個比方說,現在這個保險櫃有五把鎖,白大怡隻交出瞭兩把或者三把真鑰匙,但還有幾把交的是假的,打不開鎖,他就推脫說別人把鎖換瞭。”

“對。”我說,“就是這樣的,這樣他兩頭不得罪,多好。他對敵人搞鬼,說明他並沒有叛變,至少到目前為止。”

“可也許那幾把鎖真的是被人換過瞭呢?”革老說。

“嗯,這種可能也是有的。”革靈舉頭望著我,“這樣的話,並不能證明白大怡在搞鬼,同樣也無法證明他沒有叛變。”

“這容易,”我說,“我們馬上把情況報給重慶,請他們核實一下,這部密碼到底有沒有被修改過。如果確實沒有,說明他沒有叛變,他在跟鬼子捉迷藏,這對我們是好事。”

“嗯,這主意不錯。”革老問革靈,“現在能聯系嗎?”

“可以的。”革靈說,“這兩天重慶在隨時等著我跟他們聯系。”

“好,”革老吩咐女兒,“你馬上聯系,把這個情況報上去。”

我是十點鐘離開診所的,到傢洗洗弄弄,快十二點才上床。第二天早上八點鐘不到,我去上班,途中看到劉小穎早早在門口熬藥,而且掛出瞭火鉗子——這說明有情況呢。我上前跟劉小穎搭話,拉傢常,劉小穎告訴我:重慶來人瞭,要我晚上八點鐘去望江樓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