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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三章

1

我沒想到重慶會這麼快派人來,而且,來的是個這麼重要的人物:戴笠的特使王天木,以後將成為軍統華東區的負責人。他像是從天而降,把南京城裡的一半軍統都驚動瞭。當晚,天黑後,我來到望江樓去接受王天木的約見。從我傢到望江樓有些路程,它在下關碼頭附近,坐落在長江邊,有個院子,占地六七畝,院子裡古樹參天,樹影幢幢。我拾徑而來,隨時可在樹叢裡、屋角處見到一些行跡詭異的人影,給我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望江樓是一座以黃色為主調的八角樓,明代的建築,曾一度是藏傳佛教的聖地,如今是一傢高檔茶樓。以前,我不知道這裡是我們的一個據點。

我剛走進茶樓,便有一個夥計迎上來,用暗語與我接瞭頭。他把我帶到二樓一個包間內,告訴我:“你先在這裡等著,到時間我會來叫你的。”夥計離開後,便去瞭走廊盡頭的另一個包間。我獨自一人在樓梯口的包間裡等,一邊喝著茶,時而聽到有人從門前經過,去瞭盡頭的包間。不久,我聽到有一男一女從盡頭的包間裡出來,下瞭樓。不一會,夥計敲開我的門進來,帶我出去。我出門,便看見革老從隔壁的包間裡出來,我們倆跟著夥計去瞭盡頭的包間。進門之前,我發現旁邊包間的門半開著,有個影子從門內一閃而過,顯然是保鏢。

作為一號的特使,王天木正如我想象中的那樣氣宇軒昂,戴著金絲邊眼鏡,蓄著黑密的一字胡,面帶笑容,款款地從裡間走出來,與革老和我握手問好。落座後,他便有腔有調地道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心裡是最高興的。最近一段時間南京的風聲很緊啊,敵人的反特行動一浪高過一浪,我們有不少同志慘遭不幸,離開瞭我們,你們小組也有四位同志犧牲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雞鳴寺,你們小組一直戰鬥在敵人的最前沿,曾多次為黨國立下汗馬功勞,你們的生命和價值就像黨國的事業一樣是崇高和無價的,在目前這種危難時期更是無價之寶。今天我已經見瞭幾批同志,你們是最後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老實說,這次我來南京,主要也是為瞭見你們,我給你們帶來瞭重要的任務。”

他看看我和革老,一字一頓地說:“白大怡是黨國的心病,我們必須除掉他!”

革老問:“有什麼新的消息嗎?”

王天木沉思一會,說:“經我們核實,桂字密碼從未被修改過。”

我心裡一驚,不禁說:“這說明他在騙敵人。”

王天木說:“是,他在跟敵人兜圈子。”

革老說:“這是好事……”

王天木打斷革老的話,態度決然地說:“不,這不是好事。表面上是好事,實際上暗藏著巨大風險。我們曾為此召開過三次專題會,一號(戴笠)親自參加瞭,分析、研究白大怡此舉意味著什麼。毫無疑問從目前情況看,他跟敵人兜圈子對我們是好事。但是,從另外一方面講,這也說明他的一個心態,就是他不想直接拒絕敵人。他推說密碼已經被人修改,說到底是在耍小聰明,不是一種準備赴死就義的做法。他想蒙混過關。可是你們想,敵人能讓他蒙多久?這種小把戲終究是騙得瞭一時,騙不瞭長久的。敵人不是傻子,中村更是狡猾透頂,他們每天陪著他,引誘他,威脅他,消磨他的意志,他隨時都有可能崩潰,出賣黨國的利益。你們看呢?”

我和革老互相看看,不作表態。我心想,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可你讓我們怎麼辦?他現在住在敵人密碼處的小樓裡,鳥都飛不出去的地方!

王天木接著說:“你們也知道他的情況,他的情況不妙,很不叫人放心,所以當初聽說他落入敵人手裡後,一號就下令要除掉他。我可以肯定地說,正是我們要除他的行動把他嚇倒瞭,雖然此次行動失敗,但他一定從中看到瞭自己叛變投敵的惡果,今天鋤不掉還有明天呢。”

我說:“中華門在臨死前曾警告過他,如果他出賣黨國的利益,我們要殺死他所有親人。”

王天木說:“哦,還有這回事,那就更說明問題,他現在之所以跟敵人兜圈子,不是什麼智勇雙全,無非是怕我們報復而已。據瞭解,他有一個十七歲的兒子和一個十四歲的女兒,還有母親和一個兄弟,現在都在武漢。他不是個好父親,可據說是個好兒子,大孝子,三年前他犯事,跟白參謀長(白崇禧)身邊的一個女軍官偷情,白將軍要槍斃他,乃父氣極而死。後來他淪落去香港,身邊一直帶著他父親的骨灰。據武漢的同志匯報,現在他母親已經處在敵人的監視中,這說明什麼?敵人不是吃素的,他們抓住瞭他的軟肋。他雖然貪生怕死,怕我們報復他,但如果有一天,敵人把刀卡在他母親的脖子上,他會怎麼樣?到那時候,我認為他十有八九要投降。”

革老會意地點點頭。

王天木接著說:“所以,當一號得知他還沒有供出桂字密碼,即刻派我來,要我動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他叛變前做掉他。退一步說,即使做錯瞭也要做掉他,因為廣西、鄂西現在是我們的後院,後院起火,後果不堪設想哪!”說著他變得比剛才放松瞭一些,甚至略帶笑意,“我們應該慶幸他沒有馬上變節,還給我們留瞭機會。我估計,現在他一時半會還不會說。”他問我,“你覺得呢?”我也這麼覺得,因為既然他騙敵人密碼是被人修改瞭,他下一步要做的事不是回憶,而是要破解別人的秘密,他一定會借機多撐一段時間。“但我們也不要指望他撐太久,因為鬼子對他的話不一定全信,他們會變出法子降服他的。”王天木說,“我覺得頂多十天半月,我們一定要在這個時間內把他做掉。組織上決定,行動還是由你們小組負責完成,你們必須盡早策劃,盡快行動,越快越好。”

革老為難地說:“我們小組現在隻有四個人,而且兩個是女的。”我想,其實是五個,還有劉小穎的丈夫陳耀。不過,陳耀已經廢瞭,有名無實,甚至成瞭我們的負擔。我們小組最近確實是多災多難,步履維艱。

王天木幹脆地說:“人不在多,在於精,在於位置。所以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們小組,是因為有你。”他說的是我,“現在我們隻有你是可以接近他的。當然,你們的人手是少瞭點,我再給增加兩個怎麼樣?”他起身走到門外,進瞭隔壁,沒多久又回來,後面跟著剛才接待我們的那個夥計。王天木把他介紹給革老和我,“秦淮河,是我的老部下,給你們啦。”又對革老說,“認個徒弟,讓他跟你學針灸吧。”然後笑著對秦淮河說,“還不快叫師傅。”

秦淮河恭敬地叫瞭聲“師傅”。

簡單相認後,秦淮河離去。接著,王天木專門握住我的手,喜滋滋地說:“你身邊也要來個人,這可是一號親自點的將,聽說人很能幹,曾多次出色完成過重要任務,是一號最賞識的人,代號叫‘莫愁湖’,這個周末舞會上你們可望一見。”我很激動地問:“人已經到位瞭?”他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去參加舞會就是瞭。你會跳舞嗎?”當然,我跟靜子就是在舞會上認識的。鬼子為瞭表面上安撫我們這些為他們賣命的人——國人都叫我們漢奸、走狗,常常搞一些所謂的聯誼活動,其中每個周末的舞會是主要的活動內容。

分手前,王特使對我特別強調說:“你這個位置很重要,所以組織上專門給你派來一個搭檔。但莫愁湖初來乍到,一時可能還難以發揮作用,這次‘鋤白行動’主要靠你瞭,你要敢於擔當,不辱使命。”最後他告訴我,我們接頭的暗語:莫愁湖向我打聽其老鄉——我的副處長秦時光,我隻要如實回答。同時我還要做的是,去參加舞會時必須別上胸徽。

一個備受一號賞識的人,將來到我身邊,做我的搭檔,這本是個好消息。可我離開望江樓時心情卻是十分沉重,因為我想到,與我要完成的任務相比,這個“未來的人”即使再能幹也是不濟事的。我比誰都知道,現在要鋤白大怡簡直難於上天攬月。可是,特使居然把這個艱巨的任務全壓到瞭我頭上——這次鋤白行動主要靠我,分明是把革老開脫瞭。我不知道特使這麼給我壓擔子意味著什麼,是對革老不信任,還是準備提拔我?

說實話,革老絕對是值得信任的,對他的任何懷疑或輕視,都是自大蠻橫的,都將對我們的工作造成損失,而對我——以這個任務來考驗我,器重我,我隻能說,也許雙方都會失望的。我身上缺乏革老那種力量,那種特立獨行的能力:他有非凡的膽識和狠勁,以及夢一樣的組織才能。他是個獨立的人,一個世界,而我隻是一隻手,一個器官,需要放置在一個身體上才能發揮作用。他七歲就開始闖蕩江湖,自謀生路,從小養成瞭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我是在一幢沉重的八角樓裡長大的,十歲還不敢一個人上街,夜裡害怕黑暗,常常把風的聲音幻聽成狼的嗚咽。我忠誠、老實、細心,具有常人沒有的忍耐性,也許可以成為一個上好的哨兵、秘書、副手,但讓我來挑頭做一件開天辟地的事,我是不靈光的,因為我的手在懸空時缺乏活力。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跟月亮說瞭一夜話。

2

舞會當然是在晚上,可我從早上就開始準備這個舞會。我從抽屜裡找出瞭那枚很久沒用過的胸徽,它是我結婚時上線送給我的禮物,以前我是日日戴的,自從妻子去世後我不戴瞭,因為戴著它總是讓我傷心。這次與莫愁湖見面,組織上讓我戴上它,說明來的人可能是我以前上線的同仁。

隻有少數人知道我有這枚胸徽。

我戴上它,對著書櫥的玻璃照看起來。玻璃裡的影像模糊,我轉動著身子,試圖找一個好的角度,卻無意問看見瞭妻子和女兒的相框。頓時,我心中又潮濕起來,眼前又浮現出熟悉的一幕——

一位母親帶著十歲的女兒和七歲的兒子,走在河岸上。

遠處,一艘掛著日本國旗的輪船上,一群鬼子正在賭博。

鬼子發現瞭遠處岸上正在朝他們走來的母親和兩個小孩。

有鬼子為瞭證明自己的槍法,跟人打賭,舉槍朝他們射擊……

母親中彈後把兒子緊緊壓在身上,當她正要拉女兒時,槍又響瞭,女兒應聲倒下……

快一年瞭,她們隻能在相框裡和我會面。她們是在回傢鄉的路上,被幾個鬼子當作賭註射殺的……我的女兒、我的妻子就這樣永遠離開瞭我……我們……我和我的兒子……當時我不在場,可是我兒子已經七歲瞭,他已經有記憶和恐懼……是他把這一切告訴瞭我……天殺的鬼子!你們奪去瞭我這輩子最珍貴的寶貝,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將來與你們有清算總賬的一天!等著吧,我遲早要你們用一千倍、一萬倍的血來償還我妻女的債!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淚流滿面。我掏出手絹輕輕擦瞭擦相框,又把它放回到原處,同時又從玻璃裡看見戴在我胸前的胸徽。我想起晚上的舞會,便給靜子撥通電話。“你好,哪位?”我聽到靜子甜甜的聲音通過導線鉆進我的耳朵裡。我沒有馬上說話。我在咽下淚水,調整情緒,把自己變成一個心裡有愛和為愛而喜悅的人。

“喂,你是誰,是深水君吧?”

“是我,靜子。”

“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是周末,誰會給我打電話,隻有你!你在幹嗎?”

“我在跟一個人打電話。”

“我也是。你想跟她說點什麼呢?”

“我想請她做舞伴。”

“好啊,我知道,她在等你邀請她呢。”

我們真的像一對戀人一樣,打著情,罵著俏,即使隔著好幾公裡遠,依然看見對方甜蜜的笑容。

晚上,我帶著靜子,早早地去參加舞會。

老地方,熹園四樓:白大怡跳過舞的地方。這兒平時是對外營業的,但周末卻隻為我們營業,門票免費,消費打五折。這是“仁慈的皇軍”對我們偽軍的款待,可恥的偽軍!我一身戎裝(戴著胸徽),靜子穿的是便服,白襯衫,藏青色的裙子。她身材不是太好,年紀到瞭,腰際線正在被脂肪塗掉,但穿著緊身的裙子和高跟鞋,反而顯得身姿綽約。我其實不希望她打扮得這樣有姿態,因為……她不是我的女人,她隻是我的工具。對工具,我是不要感情的,可如果她老以女人的東西誘惑我,我的感情會不會從石頭縫裡蹦出來呢?我怕。

到瞭八點鐘,人越來越多。陸續走進舞廳的男人,基本都是穿制服的軍人,以偽軍居多,也有少量鬼子。女的,有些是軍人,但大多是臨時邀來的舞伴。我們常說,別把你的愛人帶到這裡來,在這裡,即使是伊麗莎白同樣會受到多面夾攻。舞會其實是情欲場,這裡的人——尤其是男人——個個色膽包天,厚顏無恥,善於爭風吃醋。他們把槍藏在褲袋裡談情說愛,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樣,熱情洋溢,求勝心切。他們用慣常的花言巧語撩人心魂,有時也使用一點職業伎倆。女人很少在他們面前堅貞不屈。女人——這裡的女人——總是有些輕浮和淺薄。他們把攻占的山頭一個個帶回自己散發著死亡和恐怖氣息的寓所,把槍壓在枕頭下歡度良宵,早晨醒來他們收起夜裡的一切甜蜜和情愛,開始盤算另一出陰謀:殺人的陰謀。野夫把這幫走狗訓教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無疑是他的高明。

因為去得早,我挑到瞭一個理想的座位,靜子嫌它離舞池太近,太吵,太顯眼,想換一個僻靜一些的位置,被我拒絕瞭。我想,今晚我就要顯眼得讓誰都看得見。靜子不理解,但這不影響她聽我的。有時候我覺得靜子真是個好女人。

和往常一樣,舞會總是彌漫著強烈的世俗氣,女人個個脂顏粉面,矯揉造作,妖裡妖氣,男人一個比一個慷慨大方,能說會道,像煞紳士。在一曲曲音樂聲中,我將舞池裡所有脂面粉臉一一窺視,一張放大的蘋果臉引起瞭我註意,因為她幾次旋轉著看我,目光親切溫暖。我幾次想象她向我走來,坐在我對面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談。後來,我發現她目光一下子變得淫蕩,雖然就那麼一下,那麼一瞬間,但已叫我惡心透頂,好像吃蘋果一口咬出瞭一條綿綿蛆蟲。上帝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艷遇。是,那可能是個妓女,在這個舞場上,這樣的女人好似飯桌上的蒼蠅一樣,稍不註意就會停落在你的碗沿上。

舞會中途休場時,我去廁所方便,回來時我發現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姑娘,很年輕,很出眾,穿一套白色的長裙,在霓虹燈下,耀眼得令人炫目。她正跟靜子交談著,我走過去,她抬頭看我一眼,掉頭問靜子:

“這是您先生?”聲音有點嗲。

“你誤會瞭,我們隻是朋友。”靜子臉一紅,羞惱地說。

“哦,”她笑道,“對不起,我亂點鴛鴦瞭。”說著,站起來,讓我坐,也許還說瞭一句客套話。

我說:“沒關系,我在抽煙,想站一會,你坐。”

她又坐下去,對我微笑道:“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咱們應該是同事,雖然我沒穿軍裝。”

我問:“你是哪個部門的?”

她答:“保安局,電訊處。您呢?”

我說:“機要處。”

她倏地站起來,激動地說:“你是金處長吧,幸會!幸會!我姓林,雙木‘林’,林嬰嬰,‘嬰’是嬰兒的‘嬰’。”說著伸出手來。出於禮貌,我輕輕碰瞭一下她那纖細涼滑的手指,算作是握手。同樣是出於禮節,我把靜子介紹給她,又惹得她好一陣激動。

再次坐下來後,她發現靜子的手表很好,要求欣賞一下。她得瞭表,一邊欣賞著一邊誇獎道:“我一直以為朋友送我的這塊表是全南京最名貴的,沒想到您這塊表好像也很好嘛!”惡俗透頂!我和靜子受不瞭這樣的做派,沒接她的腔。她還是熱情有餘,還把自己的表摘下來給靜子看。靜子懶懶地看著,已經有點看得出的不耐煩。

這時,我好奇的目光透過煙霧向她瞥去,開始我覺得她生得簡單,隻能說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罷瞭。我對漂亮的女人向來不太有好感,也許是出於一種妒嫉心理,也許是由於經驗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裡,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罪惡地使用。

但是很快,我發現,這個人的臉上同樣有一種夢幻的氣息,漂亮僅僅是停留在她表面的浮光,非但不深刻,也許還是錯誤的。有那麼一會兒,我看到瞭她的眼睛,就像看見瞭風一樣的看到瞭她的目光,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寧靜得幾乎是抽象的草原——不可思議!於是,我貪婪地窺視著她,希望領會她外表的真正含義。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的發現,我覺得眼前的女人——這個女人——漂亮女人——不像我開初看到的那麼簡單無趣,她是神秘的,復雜的,要看透她幾乎需要對她的面部進行分割地看。在她臉上,有兩樣東西十分醒目:一雙眼睛和一對酒渦。當你重視她下半張臉時,那對甜蜜而快活的酒渦會使你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親切、可愛代表瞭她,她成瞭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漂亮姑娘,外表熱烈,內心簡單,也許稍有錢財和權力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愛和歡。然而,當你目光漸漸上移,凝視她的雙眸,久久地凝視,你會驚異地發現,一種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臉上稍稍地增長,冷靜、深邃成瞭她的全部,無聊的男人將為此懊喪,因為他們害怕智慧的考驗。

從這張臉孔上,我清醒地看到瞭兩個有明顯差距的世界:一個帶著戲謔和放縱表達著她的情感,另一個卻在壓抑和孤獨地呻吟,壓抑和孤寂使她變得敏感,多疑,留下瞭憂鬱、感傷的印記。當我把這兩個世界融會貫通,我就覺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高雅的風流,一種凝重的嬌態,不是初發的嬌態。這時候,我幾乎渴望她掉頭來向我打聽她老鄉,因為我已承認她是特殊的。

我希望她就是“莫愁湖”!

突然,她裝得像剛記起什麼來似的,轉過身來問我:“上校,我想問一下,你們機要處是不是有個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的老鄉呢。”天哪,果然如此!我極力掩飾住內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訴她,是有個姓秦的人,叫秦時光,是我的副處長。他當時也在舞會上。

又一曲響起時,我註意到姓秦的猶如一隻饑餓的蒼蠅,始終回繞在莫愁湖身邊,臉上堆滿誇張的肉麻的微笑。我可以想象,她剛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露出一兩句混濁的桂林話,他便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這個從桂林鄉下出來的窮小子,一個臭皮匠的兒子,我深悉他虛榮又貪婪的本性,有人惡毒地攻擊他,說他瞇起的雙眼——他有一雙賊亮的鼠眼——從來隻為上司和女人發光。我想,這種評價除瞭有點誇張之外,更多的是貼切。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不可怕,但可惡。我不知他是怎麼討得俞副局長的喜歡並且一再受到關懷,以致局長都奈何不瞭他。我知道,盧局長瞧不起他,多次想趕走他,可每一次俞副局長總是巧妙地把他留下來。在我們處裡,包括在其他處室,他虛偽又媚俗的為人已使人討厭,然而他自己並不討厭。一個沒有多少真本事的窮小子,能夠在一群魔鬼中偷生,憑靠的就是“虛偽和媚俗”這兩根拐杖。

後來,我故意和他打招呼,把他喊過來。我知道,這樣他一定會炫耀地把莫愁湖帶過來介紹給我,同時也一定會討好地請靜子跳舞。然後,我將毫不猶豫地牽起莫愁湖的手,與她一道旋入幽暗的舞池。

果然,秦時光帶著莫愁湖過來瞭……一切都像我想象的一樣,分手時,我的右手已從莫愁湖潮濕的左手裡接回一張紙條,我把這隻莊嚴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來一塊擦嘴的手帕,一舉一動都是人皆有之的,但卻貫穿瞭深刻的內容。

我們的配合一開始就顯得驚人的默契!

那天晚上天上有一輪銀制的明月——我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月光像水一樣鋪張在大街上,房屋的墻沿上,城市顯得格外寬敞。回到傢裡,走進書房,我發現,月光早在這裡靜靜恭候我,我的出現使它微微顫動瞭一下,好像它真是水做的。但即使是水,我也沒感到涼意,我隻覺得寧靜,而且這種寧靜幾乎是完整的,我甚至都不願打破它,就在月光下細閱瞭莫愁湖給我的紙條:

請查清該死者的住址和作息時間,並安排我與雞鳴寺見面,盡快!莫愁湖。

看完,我立即習慣地掏出火柴,點燃紙條。

紙條燃燒的火光一會兒就熄滅瞭,可我心裡的火焰卻一直沒有熄。

3

次日一早,日光初升,我已經出門,走在人影稀少的大街上。

我來到書店的時候,劉小穎剛剛開門,正欲潑水掃地。“喲,金處長哪!是什麼風吹得您這麼一大早就大駕光臨我們小店啊。”劉小穎一邊這樣說,一邊朝我迎上來。我看瞭看四周,沒什麼動靜,懶得找說法進屋去,直接在街沿上低聲說:“客人來瞭,她想盡快去向雞鳴寺報個到,你匯報一下吧。”劉小穎說:“好的,我呆會就過去,你中午來聽回音好瞭。”

中午,我又去書店。令我意外的是,見面地點不是在診所,而是虎踞胡同,第三間紅瓦房。這地方我不認識,而且聽上去怪怪的,我想革老是不是又發展什麼新人瞭。其實不是的,革老的意思是,第一次見面,還是謹慎點好。

這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傍晚時分,我叫一輛黃包車,在南京的大街小巷裡穿行。終於,車子在一個胡同口停下,車夫說:“先生,到虎踞胡同瞭。”我下車,往深處張望瞭一下,問:“沒弄錯吧,這真是虎踞胡同?”車夫說:“沒錯,您瞧那石老虎,張牙舞爪的,全南京可就這麼一隻。”我看也是,便付瞭錢埋頭往裡面走。胡同並不長,很快到瞭盡頭,並沒有找見什麼“第三間紅瓦房”。納悶之際,我突然看見瞭紅色的晚霞,順著霞光看,落日的光輝照在瓦房上,將一排房頂映得紅彤彤的,煞是好看。我數瞭數,朝前走過去,在第三間屋子那裡停下腳,發現門口有塊紙牌,赫然寫著:莫愁湖租船。

屋子裡空無一人,我尋思著,踩著石階下到湖邊,看到夕陽裡的蘆葦閃爍著金光,有艘船正從蘆葦叢中遊出,槳櫓一刺水面,漣漪散開,那隻船朝我這邊昂著頭沖來。我正疑惑著,看見船頭立著一個一身漁民傢打扮的女子。細看,竟是革靈,在對著我笑。不一會,船頭向我靠過來,我縱身一躍,便上去瞭。革老此時正獨自坐在船艙裡,對我伸瞭個頭,笑著說:“天公作美啊,我還怕老天突然換張陰雨的臉,麻煩可就大瞭。”我坐下後問:“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好遠啊。”革老說:“我的診所倒近,不合適嘛。雖然說是一號的人,但在素未謀面前就貿然帶她去診所未免太不謹慎瞭吧。要知道,診所裡有我們的一切秘密和身傢性命,電臺,密碼,檔案,什麼都在那,要出點差錯便什麼都完瞭。”我點頭稱是。革老問:“見瞭人感覺怎麼樣?有特使說的那麼神嗎?”

我答:“是個女的,你可能想不到吧。”

革老果然一驚,“什麼,是個女的?”

我說:“是,代號叫莫愁湖,二十三四歲的年紀。”

革老忍不住發起瞭牢騷,“上面在開什麼玩笑?這麼重要的任務派個年輕姑娘來,怎麼,想用美人計啊?荒唐!又來一個女的,難道還嫌我手下的女將不夠多嘛。”革老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說得吹胡子瞪跟的,“再來一個,我這不就成瞭娘子軍啦。”我笑瞭,說:“革老,你別急,不是我誇她,雖然隻跟她接觸過一次,但我感覺她不是個弱女子,有名堂。”革老說:“什麼名堂,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娃子,就算從娘胎裡開始修煉也才幾年道行,能有什麼名堂?搞不好隻會給我們添亂!”我說:“從我看到的情況看,她的道不淺,人很聰明機靈,見過世面的。”革老說:“你也僅僅是一面之交。”我說:“是,但有些東西是可以通過一面之交感覺出來的,我覺得她身上有某種神秘的東西,心理素質非常好,交際能力很不一般,初次見面,在那種場合,落落大方,淡笑自如,一點都不怯弱、不做作。這不是一般新人能做到的,你說呢?才第一次,誰都不認識,不容易的。”革老舒口氣,顧自沉吟道:“好啊,等著吧,先看看她能不能破掉我設的謎語,找到這兒。”我正想接茬說什麼,便看見林嬰嬰已經出現在視線裡。

立在湖邊的林嬰嬰,一身白西服,亭亭玉立,在夕陽的映照下全身發亮,微風輕拂她的長發,飄飄然,頗有點仙女的味道,空曠的天地更顯出她的輕盈和美。當然也有些單薄,可能因為美吧,看上去似乎也有些脆弱,經不起碰撞的。她很快發現瞭我們,看見我立在船頭在朝她揮手。

上瞭船,互相認識之後,革老示意由我把我們小組暗殺白大怡的情況給林嬰嬰介紹一下。林嬰嬰聽完介紹,說:“聽你這麼說我才知道,原來暗殺他的行動已經經歷瞭這麼多的波折,現在給我們的時間也不多嘛。”我說:“至多十天半月。”她說:“這時間應該夠瞭。”革老聽瞭不高興,責問她:“你憑什麼說這時間夠瞭,你都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她說:“我正要問呢,他現在住在哪裡。”我說:“不知道,我估計就住在那棟樓裡。”

她說:“要殺他,這個必須要搞清楚。”

我說:“是。”

她說:“最好別住在那樓裡,如果吃住都在那樓裡,”她聳聳肩,說,“那樣他就成洞裡貓瞭,我們隻有抱一挺機關槍去跟他拚命瞭。”這叫什麼話嘛,革老聽瞭翻白眼,張口要說什麼。我怕他說難聽話,鬧不愉快,連忙搶過話頭,告訴她吃飯是要出來的。其實我是猜測的,是為瞭搶話說,隨便說的。

她又問我:“我能去那樓裡看看嗎?”

我說:“這肯定不行,那地方隻有我處裡的人才能出入。”

她感嘆道:“這回野夫搞得很警惕嘛。”

革老一直憋著氣,這會兒終於忍不住,甩話給她:“敵人又不是傻的,已經遭過兩次暗殺瞭,能再不謹慎嘛。”

她看看革老,像沒有聽出革老話裡的不高興情緒,笑道:“看來,這次行動比我想象的要難。”

革老氣鼓鼓地說:“難得多!”

她看看革老,又看看我,好像要安慰我們似的,十分放松地說:“不過也難不倒人,人傢連總統都能殺,他白大怡又不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隻要變不瞭,不用急,總是有辦法的。”

革老被她說得直想嘲笑她,但笑到一半忍住瞭,變成瞭苦笑,訴起苦來:“說得容易啊,但是……你看,我們就這麼幾桿人,老的老,女的女,有行動能力的人都走瞭,你也是女將一員,輕視不得啊。”林嬰嬰想瞭想,居然爽快地說:“這樣吧,這任務就交給我吧,我來完成。”革老顯然對她的輕率甚為不滿,再也不想忍,嚴肅地說:“莫愁湖同志,這可是當前最緊要的任務,不是兒戲,沒有充分的把握,不能貿然行動。我們已經打草驚蛇瞭,萬一再出問題怎麼辦?到時候恐怕連一點收拾的餘地都沒有瞭。”林嬰嬰看看我和革老,笑著問革老:“你怎麼就肯定我是貿然行動呢?沒有把握的事,我不會隨便答應的。”她的語氣如此肯定,讓我和革老不知說什麼好,我們互相看看,未置一詞。冷場之後,林嬰嬰說:“當然,我也需要你們配合,首先我要確切知道他的行蹤。”

“剛才不是說瞭,他作息可能都在那樓裡。”革老說,“就是說,他不出門,沒有行蹤。”

“不是說他要出門吃飯嗎?”她說,“出門就是行蹤,我要知道他準確的出門時間,一天幾次,何時出,何時回。這應該可以摸清楚吧。”她問的是我。我答:“應該可以。”她說:“那就麻煩你瞭,其他的都交給我好瞭。”說得這麼輕巧,不能不令人擔憂……她接過瞭我肩頭最沉重的包袱,可是我的心頭卻並沒有因此而輕松,而是愈加沉重。我掏出手絹,擦瞭把額頭上的汗。夕陽最後的一抹紅光被夜幕吞沒瞭,槳櫓下的湖水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天氣並沒有變得涼爽,隻是湖水中青草的氣息更濃瞭。等我們近岸時,天完全黑瞭。

小夥子秦淮河扮成三輪車夫一直在岸邊等著,我們上岸後革老和革靈坐他的車先走瞭,我陪林嬰嬰一直走出虎踞胡同。出瞭胡同,有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在等她,車夫是個大胡子,很沉默的樣子。上車前,她突然對我說:“哦,對瞭,我現在呆的那地方,打交道的不是看不懂密碼電報,就是一群整天追求時髦浪漫的小丫頭,以後不知金處長有沒有辦法幫我調一個好的部門?”我問她:“怎麼個好法?”她幹脆地說:“當然是核心部門,能搞到情報的嘛。我可以想象出來,那些人,你就是把她們的腦袋敲開瞭也搞不到什麼情報,這對我不是浪費青春嘛。我們都是黨國甩出來的飛刀,與其把刀子插在無關痛癢的腳背上,還不如不要這把刀子,因為這樣的話這把刀子隻能給自己增加風險,並不能對敵人構成威脅。我認為既是刀子,就應該把它插在敵人心臟上。”

黑暗中,我依然看見她黑黑的眸子一閃一閃的亮。我目送她上車,車子轟然而去,我突然覺得有種夢幻的感覺,好像剛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可真的就是真的,一個堅定的、激烈的、熱氣騰騰的形象不時從黑暗中向我浮現,和舞會上的那個聰明的、優雅的、溫情脈脈的小姐截然不同。她身上蘊藏著火熱的一觸即發的激情和在激情驅使下什麼事都敢做敢為的大膽和不羈。她既有“熾熱如金的一面”,又有“柔軟如銀的一面”。作為她的戰友,我將不斷目睹到她“熾熱如金的”一面,而那些劊子手,也許會迷醉於她“柔軟如銀”的表面……

4

白大怡到底住哪兒?

他已經換地方瞭,轉移到密碼處下屬的一個資料庫房裡。那是一排平房,卻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在密碼處小樓的背後。這裡是庫藏密碼和電報的地方,我們每個月領的新密碼本,還有,我們平時處理完的電報,都被保管在這裡。它當然很重要,所以平時二十四小時都有持槍的哨兵把守。我是第二天上午,從秘書小李和機要員小青的談話裡聽出名堂的,當時李秘書從外面回來,正在登記文件的小青問他:“喲,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瞭?”李秘書答:“我就沒去成,居然不準我進門,見鬼!搞得這麼神秘,連我們都不信任瞭,荒唐!”小青說:“都是搞機要的,一條藤上的兩個瓜,搞得那麼神秘幹什麼。”李秘書說:“就是。”小青說:“一定是出瞭什麼事。”小李說:“什麼事,就那個專傢住在瞭那樓裡,聽說重慶的人在追殺他,野夫專門把他藏到裡面去瞭。”

李秘書是去交電報的,我們是一周處理一回電報,統一交到庫房。但這一次小李沒有交出去,說是推到下周一起交。我問小李:“那有沒有增加警力呢?”他答:“這我倒沒註意,進不去,也看不到。”我問他:“那你怎麼知道是那個白專傢住在裡面?”他說:“我看見的,我在門口,哨兵攔住我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在院子裡散步,苦思冥想的樣子。”我說:“那裡面有一排房子,你看到他住在哪一間嗎?”他說沒看見,又說:“應該是最裡面的那間吧,據我所知那屋子有一個房間,可以住人的。”小李對我發牢騷,“煩死瞭,給他們幹活還遭白眼。”我讓他把電報給我,下午我去交,我說:“這是規定,一周一交,我們留著萬一有個差錯不是找罪受嘛。”我想去證實一下,白大怡究竟是不是就住在那屋裡,還有,他吃飯到底是在哪裡。小李說:“就是,還是按時交的好,處長的面子大,你去可能就讓你進瞭。”

下午,我騎摩托車去密碼處庫房,發現衛兵換瞭,連我都不認識,難怪李秘書進不去。我要進去,衛兵也不讓,說要野夫同意才能放行。密碼處的樓房依然靜靜的,依然進出自如。我便去找影中處長,言明情況。我說:“我怕閣下不知情,到時批評我們沒有照章辦事。”影中說他知情的,讓我放心就是,雲雲。不過幾句話的工夫,我明白,野夫可能懷疑白大怡在耍名堂,所以專門派出自己的兵來守著他,名義上是保護,實際上另有目的:防他逃跑。

白大怡其實被軟禁瞭!

讓我更沒想到的是,我從密碼處的樓裡出來回去時,發現一支三人流動巡邏小組,在大院裡巡邏。這是以前很少見的,除非有緊急情況,巡邏隊才會執勤。我不知到底發生瞭什麼事,讓野夫一下如此戒備森嚴。後來才知道,這跟白大怡並無關系,巡邏隊也不是野夫安排的。是中村下午在接見一位重要人物,警衛隊臨時加的一班警戒。

白大怡明確是住在庫房裡,現在的問題是他什麼時候去吃飯、去哪裡吃、誰帶他去吃等。下班前,我再次去憲兵大院,這次我想瞭一個辦法,假裝要請一個比較熟悉的日本軍官吃飯,所以帶著小車。我把車停在司令部大樓附近,在車裡等瞭一小會,便聽見下班的軍號令吹響瞭,幾分鐘後庫房裡有人出來。謝天謝地,白大怡也出來瞭!這說明我沒有猜錯,吃飯是要出來的。其實,頭兩天是有人給他打飯的,昨天起不知為什麼改瞭,可能是因為配瞭衛兵的原因吧。我守在車裡,目不轉睛地看著白大怡在兩個衛兵一左一右的看護下,和庫房的幾個人一起走遠,往食堂方向走去。

我就這樣又守瞭一天——主要是三個吃飯的時辰,把白大怡吃三餐飯的時間、地點、方式完全摸清楚瞭。晚上,我和林嬰嬰在一傢茶樓裡見瞭面。我們不約而同都穿著便服。我鋪開一頁紙,上面是日軍司令部機關大院的平面圖,不是隨便畫的那種,很講究的,工工整整,還分瞭三種顏色,箭頭,坐標,文字說明,都有。我說:“你看,這是北大門,這是南小門,這是他們司令部大樓。你如果從北大門進去,進門往右,一直往前走,走到這,你可以看到有一排黃色平房,他就住在這裡面,應該是這間屋。”林嬰嬰問:“肯定嗎?”我搖頭說:“這個沒有得到確認,應該是的。這兒二十四小時都有衛兵站崗,你要進去行動可能很難。”她笑道:“那就等他出來嘛。”我說:“他一天至少要出來三次,早上七點半,中午十二點,傍晚六點半,他要到這棟灰色小樓去吃飯。偶爾也會去這棟大樓裡見野夫,但這是沒準的。主要是一日三餐,很準時,到時間必然要出來,從這兒到這兒,有近一裡路,大約要走五六分鐘。”

我剛說完,她便收起圖,對我笑道:“我有事,要先走。”

我說:“要我做什麼隨時通知我。”

她說:“你的事就是給我換個好部門,我要去核心部門。”

我說:“不是那麼容易的。”

她說:“聽說你跟盧頭的關系不錯嘛。”

我說:“敵我關系,互相利用而已。”

她說:“你就利用他,把我弄到你身邊去也可以啊。”

我嘆一聲氣,說:“幹不掉白大怡,將來到我這兒來的就不會是你,而是他。我們頭原來就曾這樣說過的,說他懂密碼,將來放我這兒合適。”

她起身說:“放心,我一定會幹掉他的。”

就走瞭,我看著她年輕、動人的背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想不通,她初來乍到,單槍匹馬的,憑什麼如此信心飽滿?

僅僅隔瞭一天,林嬰嬰竟用鐵的事實粉碎瞭我的擔憂。這天午後,我從外面吃飯回來,一回到局裡,還沒有進辦公樓呢,剛走到反特處門前,便聽說白大怡被槍殺的消息。天大的喜訊哪!我感到一種甜蜜的暖流瞬間將我融化瞭。什麼叫幸福?就是你夢想的東西在你意想不到甚至沒有意想的時刻降臨。莫愁湖啊,她真的比神奇的夢還要神奇!

5

話說回來,白大怡斃命時,我正在一傢餐廳吃飯。

是秦時光請客,他不知發瞭什麼神經(其實是有瞭喜事,林嬰嬰答應晚上同他約會),這天中午興高采烈地把處裡全體人員都拉到我們單位門前的一傢餐廳去吃大餐。餐廳不是很大,但頗有特色,二樓還有露臺。沒什麼客人,屋子裡太熱瞭,我們就選在露臺上吃。

我們剛開吃沒多久,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我覺得,子彈仿佛就從我頭頂掠過,呼嘯而去……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腦海裡老是會浮現這麼一幕——

一粒金色的子彈從遠處飛來,掠過餐廳的屋頂,一直飛行。

子彈越過幾棵樹梢和佈有鐵絲網的院墻,飛入到日軍司令部大院。

彈頭越來越大,滑過一個衛兵的頭頂,最後不偏不倚鉆入一個人的腦門。

此人正是白大怡!他善於計算的腦袋就這樣頓時開瞭花,血汩汩地流淌不止……

白大怡當時剛吃完午飯,從食堂出來,準備回辦公室。

野夫趕來,眼見白大怡一動不動倒在血泊中,臉上青筋陡起,面色猙獰地環顧四周。他似乎一下發現瞭什麼,指著遠處一個灰色屋頂,對衛兵嚷:“那兒!快!兇手在那兒!快去給我包圍它!”

我後來專門去看過那幢樓,它是南京火車站的一棟居民樓,傘形屋頂,三層高,坐在一塊坡地上,比旁邊的五層樓還要高出一層。白大怡被殺的消息不脛而走,在保安局四處傳播。據事後參加過搜捕的李士武說,他半個小時後即趕到現場,登上屋頂,從瓦縫裡找到一隻彈殼,旁邊一處明顯留下有人坐過、趴過的痕跡(壓碎瞭幾片瓦),還有不少煙頭和火柴棍,以及一路手印、足印。順著腳印,他發現槍手是順著貼墻的鐵皮下水管爬上來的,手和腳的印子清晰可辨。槍手似乎有意不想牽連樓裡的民眾,來去的腳印、上下水管的手抓印留得十分醒目。

第二天,白大怡倒下的地方,又有人應聲倒下瞭。不過,這隻是一個稻草人,幾個鬼子,還有李士武等人,正趴在槍手曾趴過的地方,在模擬射擊。經過再三模擬和試驗,鬼子得出結論,人趴在屋頂往白大怡斃命的地段看,前後隻有十米左右的視野。就是說,目標隻有進入這十米內槍手才看得到,才能擊中目標。據目力估算,從屋頂到白大怡倒下的地方,直線距離至少有八百多米。這麼遠的距離能夠一槍命中目標,絕對是神槍手,而且還必須是神槍。一般的槍,這麼遠的射程已經很難有命中率。後來,野夫根據彈殼型號,試射瞭五種槍型,基本上可以確定,兇手使用的是德國造的XB12-39狙擊步槍。

從丟下那麼多煙頭這點看,槍手在屋頂守的時間很長,少說有幾小時。他可能天不亮就上去瞭,想趁白大怡吃早飯時下手的,但可能因為早上光線不夠好,他下不瞭手,隻好幹熬著,等到中午。從留下的腳印看,槍手穿的是一雙軍用膠鞋,鞋子很大,肯定是個大個子,男的,但人也許很瘦,因為最後跳到地上時踩出的鞋印子並不深。要麼此人有輕功,可以踏雪無痕。因為他離開的路徑幾乎沒腳印,有兩個濕泥地的腳印,居然也很淺很淺。

這下李士武要倒黴瞭。野夫一上班便沖到我們局裡來召開緊急會議,會上野夫罵天罵地,指桑罵槐,罵夠瞭,最後冷冷地看著李士武,看得他渾身發毛,臉色發綠。“有內賊!”野夫對他嚷,“要知道,你這邊是重災區,你這個反特處長是吃白飯的,整天報喜不報憂,嘴上硬!我敢肯定,兇手十有八九在你身邊,你給我好好的查!盡快出結果,查不出來,我送你去廣西前線吃子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