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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章

1

事發後的整個下午,我像突然發瞭一筆秘密橫財,心裡樂壞瞭。我過於激動,在辦公室裡坐不住,想下樓去透透氣,剛出樓門便看見瞭林嬰嬰,她正一個人站在不遠處,向我露出迷人的微笑。我走過去,四顧無人,低聲說:“恭喜你,這次你可立大功瞭。”林嬰嬰說:“還有好消息呢。”我問:“什麼好消息?”林嬰嬰看看四周,說:“這裡不方便說,晚上找個地方詳談。”我問:“好,去哪裡?”林嬰嬰說:“雞鳴寺那兒吧。”我略微想想,說:“好!晚上八點半,你到杏子胡同口等我。”

入夜,我和林嬰嬰分別坐著黃包車,在杏子胡同口見面後,又一前一後,前往診所。我們到瞭後,看見秦淮河已經在診所,和革靈坐在前廳,我們的出現讓他們吃瞭一驚。秦淮河趕緊出去放哨瞭,革靈關瞭門,問:“你們怎麼來瞭?外頭鬧得那麼厲害。”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這年頭哪天不鬧騰?”革靈看看林嬰嬰又問:“有事嗎?”林嬰嬰孩子氣地說:“來請功啊。”革靈一愣問:“請功?請什麼功?”林嬰嬰看看我格格地笑道:“還是你說吧,讓功臣自己說這不成王婆賣瓜瞭。”

這天晚上,我們像過節似的,革老開瞭一瓶燒酒請大傢喝,我喝多瞭,他還給我紮針解酒。真是靈光哦,一分鐘前後腦勺還痛得跟個破雞蛋似的,他一針下去,痛頓時輕瞭,又一針下去,後腦勺消失瞭,破雞蛋不見瞭,好像滾到瞭胃裡,隻剩下胃裡一股燒灼感。他說:“這沒辦法瞭,誰讓你喝得這麼快的。”我說:“不是高興嘛。”我真的很高興。他說:“如果你想讓胃也不難受,隻有一個法子。”什麼法子?“繼續喝。”他說,“再喝上一杯,讓胃受不瞭,吐出來。”說得大傢都笑瞭。

何止是我高興,都高興呢。

革靈大概是自中華門犧牲後第一次露出笑顏。

有時候,我想我們冒死工作不僅僅是為瞭信仰,也是為瞭讓生活中留下這些難忘的記憶。這天晚上盡管我喝多瞭酒,但每一分鐘的事情,大傢說的,做的,哪怕是一絲笑容,甚至連守門的黃毛土狗在月色中的睡態,我都記瞭一輩子,任何時候想起來都歷歷在目。

2

白大怡的死,可喜的似乎不僅僅是他的死,還有林嬰嬰的工作調整也有瞭轉機。一天中午,我吃完飯從食堂出來,正好看見盧胖子在前面邁著方步走。把局長叫成“盧胖子”、“胖子”,把俞副局長叫成“俞猴子”、“猴子”,這都是林嬰嬰的發明,以後我們在私下經常這麼叫他倆,確實很貼切的:一個是形似,一個神似。

“吃過瞭?”我追上去跟盧胖子打招呼。

“吃什麼,根本沒胃口。”他氣咻咻地說,“煩死瞭,野夫又在作踐我瞭,說什麼我們保安局一定有軍統分子,憑什麼嘛,自己手上出的事,非要我來擦屁股。”我附和道:“就是,人在他手上,事情又出在他的眼皮底下,自己大院裡,跟我們有什麼關系。”他說:“可我也懷疑這可能是軍統的人幹的,死的這傢夥是白崇禧的冤傢哪。”我說:“是軍統的人十有八九錯不瞭,可要問是哪裡的軍統,我覺得十有八九不是咱們南京的,而是上海的。”他問為什麼,我答:“我聽說這人在來南京之前,在上海火車站就遭暗殺瞭,所以我懷疑是那邊的人追殺過來的,跟我們這邊應該關系不大。”

這話似乎安慰瞭胖子,他停下來看著我深有感受地說:“理是這個理,可人傢說是你的問題怎麼辦?你說,這事起頭跟我們無關,結束也不在我們手上,他憑什麼就把矛頭指著我們。”我說:“這不正常嘛,他臟瞭身子要找人給他當替死鬼嘛。”盧胖子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地說:“不瞞你說,我現在也是死瞭心,反正隻要出瞭事總有我們的份,八竿子打不著也要打。”我說:“這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我繞著圈子把野夫責備瞭一番,讓局長大人的心裡稍微通順一些之後,言歸正傳。

我說:“我要說的是老話,調個人給我,我確實是人手不夠啊,加上秦時光——這傢夥你早知道,整天遲到早退,往外面跑,哪能做事嘛。”胖子對秦時光是有成見的,因為他是猴子的死黨,所以開口閉口總叫他“四眼狗”:仗勢欺人的貨色。一提起他,他便恢復瞭局長大人的口氣,板著臉說:“這條四眼狗做的都是沒屁眼的事!我知道他經常出去亂竄,不是搞女人就是搞我。”我說:“我發現他最近確實常往野夫機關長那邊跑,聯絡很勤,你還是要小心一點,可別讓皇軍那邊對你有看法瞭。”他哼一聲,罵:“我還怕一條四眼狗不成!”我說:“不是怕他,而是要防他。他們跟76號院那幫人的關系本來就好,如果皇軍那邊又不支持你,我們就被動瞭。”他怒沖沖地說:“你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都治瞭,最先要治的就是他,秦時光!”我說:“所以你更要給我調人啊,多一個人我也就可以多盯著他一點。”

見他思量著,不說話,我鼓足勇氣說:“電訊處新來一個報務員,叫林嬰嬰的,我在舞會上跟她接觸過,感覺人不錯,聽說她跟上面的關系也不錯,把她給我怎麼樣?”他幹脆地答復我:“她?怎麼可能?剛來,誰都不瞭解她,怎麼能去你那邊?”我故作驚訝說:“你也不瞭解?我聽秦時光說她是你的人嘛。”他說:“哼,他知道個屁!老實告訴你,她是上面,最上面,總統府壓下來的,我對她也不瞭解,到現在才見過一次面。”他臉上露出不正經的笑容,說:“她很漂亮是不,你該不會是被她迷住瞭吧?要是這樣,我勸你早收手,她的後臺可是不一般。”我說:“你把我想到哪裡去瞭,局長,我是想,既然她上面有人,有後臺,我們更要拉攏她,把她養在我那兒,保準會成為你的人。”他恢復瞭正常語氣,說:“要她,不行,我還是給你看看其他人吧。小心行得萬年船,我不會把一個不明底細的人隨便安插到你那兒去的,你那兒必須是我的凈土。”

汪偽政權聚攏的本是一群烏合之眾,追名逐利之徒,所以四處是幫派體系,裙帶關系,各幫系之間離心離德,明爭暗鬥。保安局內也是這樣,盧、俞二人貌合神離,雙方用人都十分小心,像林嬰嬰這種從天而降的人,來歷不明,兩邊都不敢重用的。我首次出擊,試探一下,連個盼頭都沒摸到。

出師不利啊。

在又一次舞會上,我把我的看法和難度告訴林嬰嬰,她一言不語,心事重重的,好像陷入瞭某種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臉上有一種凝固的、受苦難的表情。但她也許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在一群怒放的鮮花中有些失態,便端起桌上的一杯甜酒,一飲而盡,接著咯咯大笑起來,就像一朵惡毒開放的虞美人,妖艷又性感,一下把她剛才的失態淹沒在笑聲中。我的身體幾乎馬上有種被目光燙傷的不安感,因為我看見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來,那是秦時光妒嫉的雙眼發出的。當時他正跟靜子在跳舞,但林嬰嬰的笑聲驚擾瞭他,沒等曲終,他就走出舞池,朝我們走來。

林嬰嬰說:“也許我得好好使使你身邊這把刀,他愛上我瞭。”

我說:“他是猴子的一條狗,當心激怒他咬你。”

她說:“不會的,他在做夢,一隻狗正在做夢呢。”說著又咯咯笑起來。

秦時光過來問我們在笑什麼,林嬰嬰有板有眼地說:“我們在說一隻狗做夢的笑話,哦,老鄉,你應該想辦法幫我弄到這樣一隻狗,它從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簷下的走廊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做著一個個美夢,從不站起來一下。因為從不站起來,一隻燕子就在它溫暖的胸脯上築起瞭窩。”

秦時光裝模作樣地說:“啊,這樣一條狗,需要有人打斷它三條腿,弄瞎一隻眼睛,還要把它的舌頭割瞭,牙齒拔瞭。”

靜子看看我,說:“那太殘忍瞭。”

林嬰嬰上前拉住靜子的手,親昵地說:“不,靜子姐,我就要這樣一條狗。”落落大方的樣子,好像靜子和她真是兩姐妹,至少是過往甚密的閨友。可事實上,這才是她們第三次見面。靜子從開始本能地不喜歡她,到後來視她為閨房密友,中間似乎沒有什麼轉折,像水在槽中流,怎麼流都是被規矩瞭的,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就是林嬰嬰,她身上有種莫明其妙的吸力和引力,能夠叫你圍著她轉,跟著她走。

3

空氣間彌漫著泥土的氣息和野草的清香。

大約一個月後,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和林嬰嬰有一次重要約會,是在郊外一座被當地人用各種各樣傳說編造起來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馬蹄形印章,人們說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間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三百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營造自己不朽的法場,但石砌的廟宇剛剛落成,一夜間便傾塌為一堆廢墟。那天他們看到一頂破舊的尖塔和一個房屋的地基,這便是不朽的法場消失的最後一個象征。我們在歷史的石階上坐下來,頭上頂著下午三點鐘的灼熱太陽,周圍是一片在秋風中敗落、蕪雜的茅草。在我們目極之處,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環抱之中,不倫不類,齷齪不堪,猶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盤。

有些時間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生,而有些時間又可能什麼都會發生,這天下午就是這樣一個時間,似乎什麼都發生瞭,起碼什麼都可能要發生瞭。這一個月來,我為瞭讓林嬰嬰進入核心部門工作——這也是後來王天木特使交給我的任務,已經明的暗的做瞭不少努力,但都是白費功夫。由於盧、俞兩人的矛盾,我簡直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完成這項任務,但那天下午,林嬰嬰告訴我說:“我得到保安局的一個天大的秘密,上海76號院的那幫雜種,準確地說是李士群和丁默邨這兩條狗不信任盧胖子。為瞭架空他,又不想讓他察覺,他們和俞猴子私下開設瞭一部無線電臺,隨時在進行秘密聯絡。”

“有這事?”

“肯定!”

這是我們保安局內的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偌大的保安局內也許隻有俞猴子與秦時光兩人知曉。林嬰嬰正是從秦時光那裡探聽到這一秘密的。我馬上激動起來,興奮地說:“這是一塊敲門磚,你可以借此攀上盧胖子這棵大樹。”

“是啊,”林嬰嬰說,“我也這麼想,但光知道不行,我們應該弄到電臺的頻率、呼號、聯時以及使用的密碼,讓他當個第三者,用耳可以聽,用眼睛可以看。否則,盧胖子在無法證實我們忠心之前還是很難器重我。”

“那些東西怎麼能弄到呢?”

“偷!”

“偷?去哪裡偷?”我問,“我正想問你,電臺設在哪裡?”

“秦時光傢裡!”

“難怪他上班老是遲到早退,原來他在傢裡還有一攤子事啊。”我說。平時,秦時光跟俞猴子走得近不假,但他們如此對付盧胖子還是讓我倒吸一口冷氣。“秦時光知道我是盧胖子的親信,不用說,我也成瞭他監視的人瞭。”

“對,所以你也要小心。”林嬰嬰說,“我覺得盧胖子早晚要栽在他們手上的。”

“你更要小心。”我問她,“你現在跟他接觸多嗎?”

林嬰嬰嫣然一笑,“當然多,不多能探到這麼大的地雷嘛,你看,這是什麼。”說著,從包裡掏出四把簇新的鋁制鑰匙和一部德國“萊卡”相機,交給我說,“我已約他今晚出去喝一杯,希望你成功。”她要我今晚就行動,去秦時光宿舍“走一趟”。

這天晚上對我來說就變得格外珍貴而驚恐瞭,我要動一動李士群等一夥人的心臟,那裡面鬼知道有什麼隱秘裝置,也許隻要我手裡仿制的鑰匙一插入鎖孔,某個臥室裡就會響起尖利的警報聲。我經歷的每一分鐘都可能是最後一分鐘!啊,四把鑰匙實在是太多瞭,也太新瞭,它們將開啟的也許不是秦時光密室的門,而是我的地獄之門。去冒這樣的險無異於賭博,任何力量或心智都無法決定成敗,成敗隻能掛靠在“運氣”兩個字上。

感謝上帝,那天晚上突然向我伸出瞭仁慈的雙手,我是幸運的,沒有一把鎖(兩道門,兩隻鐵皮箱總共四把鎖)不在這四把簇新的鑰匙中,沒有一次驚恐的經歷讓我持續得太久,沒有一個動作註定我留下蛛絲馬跡,沒有人看見起點,也沒有人聽到我無窮無盡地按下快門的咔嚓聲——我覺得這聲音像槍聲一樣震耳欲聾。當林嬰嬰打來電話,通知我秦時光已離開她時,我懷著一種喪魂落魄的快樂告訴她:“一分鐘前,我已把一切甚至連像一滴眼淚一樣的逗號,都裝在瞭你的鏡子(相機)裡。”

二三天後,林嬰嬰拿著我的“攝影作品”敲開瞭盧局長辦公室的門。秘書小唐請示局長同意後,把她放進去。局長正在批閱文件,之前他知道林嬰嬰的來頭,曾主動與她見過一面,這回人傢登門拜訪,自是有些客氣,嗯呀啊的給瞭不少笑臉。當天晚上,林嬰嬰對我轉述瞭她與局長會面的全部過程,她說——

我把胖子從頭到腳看瞭一遍,最後把目光落在他一頭白發上,認真地對他說:“第一次看見局長不戴帽子,發現有不少銀發。”

他說:“老瞭。”

我說:“不,局座主要是太操心。”

他對著案頭的文件呶瞭呶嘴說:“是啊,你看每天都有這麼一大堆事兒要做。當然,為報答皇軍和汪總統的知遇之恩,不鞠躬盡瘁也不行啊。”

我說:“也是。不過,以我之見,身累不如心累,公務纏身隻是身累,暗箭防不勝防才令人心累。正如萬獸之王的獅子,一面要全心全力捕食,一面又要盯防獵戶的暗算,即使再強健壯碩,恐怕也會疲憊。”

他聽得一怔,對我正色道:“你想說什麼?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

我說:“局長,您身邊有小人,在暗中對您使壞。”

他說:“別胡說八道,哪兒來什麼小人?”

我說:“局長您光明磊落,胸懷坦蕩,可未必人人都是君子,有人在背後對你放暗箭呢。”

他說:“什麼人?你聽誰說的?別造謠生事。”

我說:“我可不是聽說的,是看到的。”

他說:“你看到什麼瞭?”

我說:“有人私設電臺。”

他說:“誰?”

我說:“姓俞的。”

他說:“你是說俞副局長?”

我說:“是,俞猴子想做曹操,把您當漢獻帝耍。”

他說:“他幹瞭什麼?”

我說:“他每天都用電臺對您搞暗度陳倉。”

他霍地站起身,看瞭我一眼,又坐下,強作鎮定說:“怎麼可能?”

我說:“按常理說是不可能,不過他本來就不想按常理出牌。”

他說他能出什麼牌。我說:“他已經把我們保安局一分為二,但還不滿足,還要獨占鰲頭。”他說他這是做夢。我說:“如果有丁大人作後盾就不是夢瞭。既是電臺必有雙方,一方是他,你的部下;一方是你的上司,丁大人和李大人,你信嗎?”他說不可能!我說:“知道您謹慎,也知道您肯定會有興趣看,所以都替您帶來瞭。”說著我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沓相片,交給他看。不看則已,一看火澆油,他咬牙切齒地問:“你這都是從哪弄來的?”

我說:“秦時光的狗窩裡。”

他罵:“他媽的,又是這個癟三!”他一把將照片扔到地上……

以後沒有一件事情是不可以想象的,林嬰嬰捏著俞猴子的“尾巴”投靠瞭局長大人,被盧胖子調至身邊,表面上是他秘書,實際上是他的第三隻眼,是他的“秦時光”,每天的任務就是竊聽“寧滬”私語。這時她的身份已神奇到這樣的地步:既“親愛地”扯著盧胖子的臂膀,又“惡毒地”捏著俞猴子的尾巴,兩邊都有她的視野和觸角。

4

這一個月裡,李士武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野夫幾乎天天打電話來問:兇手找到瞭沒有。射殺白大怡的神槍手!有一天,久等無果的野夫把李士武叫去他的辦公室,見面就丟給他一粒XB12-39狙擊步槍的子彈,咬牙切齒地發話:“我的李處長閣下,你在考驗我的耐心!告訴你,本機關長的耐心有限,我限你半個月內必須給我找到兇手,否則你就給我吞下這顆子彈!”

半個月一晃眼就要過去,急得李士武走路都打瞌睡,因為天天夜裡睡不著覺啊。這天午後,我和李士武吃完飯回來,結伴而行,我想打探一下他搜捕工作進展情況,跟著去他辦公室閑聊。聊著聊著,他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居然就睡過去瞭。但睡得很淺,我正要起身走,一個清亮的鞋跟聲把他驚醒瞭。鞋跟聲由遠及近,昏昏然的李士武像熟悉這個鞋跟聲似的,特意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到林嬰嬰從窗外走過,他有一種沖動,想喊她一聲,卻一直沒張口。他似乎在猶豫是喊“小林”還是“林秘書”:喊小林吧,好像交情還不夠;喊林秘書吧,好像又顯得太正規,太乏交情瞭。此時林嬰嬰剛走馬上任新職:盧局長的秘書,李士武在危難之際,其實很想巴結她的。他一直看她走進瞭辦公大樓,看得發呆瞭,終是沒有抓住巴結的機會。

發呆中,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李士武的副官馬進,在他身後,還有一個三十來歲農民打扮的漢子。

馬副官喊:“處座,人帶回來瞭。”

李士武看瞭那個漢子一眼,皺眉道:“什麼人?”

馬副官說:“就昨天說的那個人。”

李士武的眼光一下落在那人手上:右手食指。他上前跟他握手,順便摸瞭摸他右手食指的老繭,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問他:“叫啥名字?”那人說:“周大山。”人傢有事,我自當告辭。李士武卻按住我肩膀要留下我,並對我悄聲說:“你剛才不是問我兇手找到瞭沒有,告訴你,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就是“兇手”嗎?我心一下緊縮一下,悄悄觀察此人。他的穿扮完全像個農民,胡子拉碴,邋裡邋遢,身上散發出一股汗酸味。但仔細辨別,似乎又不像個農民,他的目光鎮定又機靈,話講得有條理又有措辭,是見過世面的。李士武從我身邊走開,專門坐到辦公桌後,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周大山,又問他:“知道為什麼要把你叫來這裡嗎?”

“不知道。”

“有人告你用槍打人呢。”

“怎麼可能?”周大山急辯道,“長官,我隻打野味,從沒有傷過人。”

“你上山打野味,進城打人,兩不誤。”馬副官對他嘲弄地說道。

“不可能!”周大山瞪圓瞭眼,“我從來沒有傷過人。”

“你的意思是你打人是誤傷的?”李士武似乎心情很好,不急於發威。

周大山說:“不可能,我打什麼中什麼,連百丈開外掛的銅錢我都能打中,怎麼可能誤傷人?”馬副官嚇唬他:“別瞎吹,騙誰呢!”他紅瞭眼,伸直脖子,頭一頂一頂地說:“我絕對沒有騙你,長官,你們一定搞錯人瞭。”馬副官還想說什麼,被李士武攔住,他起瞭身,悠然地蕩開一步,點燃一支香煙,吸一口,愜意地吐出煙霧,對著煙霧裡的周大山的人頭說:“百丈開外掛的銅錢你都能打中,這麼說你是神槍手囉。”

周大山說:“是啊,長官,村裡人都這麼說,我是槍管裡生出來的,要說槍法,絕對沒人能比。”

李士武說:“口說無憑,眼見為實,你敢打給我看嗎?”

周大山說:“沒問題。”

李士武問:“用我們的槍也沒問題?”

周大山說:“是槍就行。”

李士武點點頭,示意馬副官去拿槍。拿來的槍就是德國造的XB12-39狙擊步槍。李士武接過槍,遞給周大山看,問他:“見過這槍嗎?”

周大山遲疑著,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好。我覺得他的反應有點不對頭,按說這槍他不應該見過,搖頭就是瞭,怎麼就不肯搖頭呢。“噯,問你呢。”李士武提高聲音,“發什麼愣,說實話,見過就見過,沒見過就搖頭。”

周大山點點頭。

李士武奇怪瞭,“這麼說你當過兵?”周大山又說“有”,又說“沒有”,讓李士武一下生瞭怒,拉開發威的架勢,指著他鼻頭教訓他,“抬起頭,看著我,給我說老實話,否則老子撕瞭你的嘴,讓你永遠說不瞭話!”周大山這才承認,他是逃兵,打過淞滬戰爭,開戰第一天就逃瞭。“太可怕瞭,”他好像又回到瞭戰爭現場,哆嗦著說,“第一天我們連就死瞭四十七個人,隻剩下九個人,後來我們都逃瞭。”李士武對他說的這些明顯不感興趣,而對他“百丈開外的銅錢都能打中”的槍法倒是興趣十足。“如果你真有這本事,試給我看瞭,我不但相信你是良民,還要把你招到我的隊伍上來。走,還愣著幹什麼,跟我走。”

就走瞭。

我沒有去,後來聽馬副官告訴我說,他們開車上瞭紫金山,剛下車,李士武一眼看見三四十丈外的大樹上,枝頭停著一隻鳥兒,對周大山說:“看見瞭沒有,那隻鳥,試試看吧。”說著叫馬副官把槍交給周大山。周大山接過槍,有些猶豫,說:“我沒有使過這槍……”李士武幹脆地說:“沒事,這一槍就算給你練習。槍嘛都大同小異,給你練習個一隻彈夾總行瞭吧。”馬副官說:“這彈夾裡有二十發子彈呢。”李士武接過槍,老道地退出五發子彈,又把槍遞給周大山,“給你練十五發吧,這五發就是來真的,到時我給你去樹上掛個銅錢,要是打不中,你就是騙我啦。”

周大山接受瞭這個條件,接過槍,立刻像變成瞭另一個人,雕塑一樣,也不理會李士武說話,推子彈上膛,端起來就瞄準。

突然,不知怎麼的,鳥兒好像受瞭驚,倏忽而飛。

以為這下肯定不行瞭,然而就在這時,砰——的一聲,槍響瞭,飛翔中的鳥兒應聲落地,令李士武和馬副官都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後,兩人又是心曠神怡,高興得朝天鳴槍,像打瞭什麼勝仗似的。

馬副官說:“回到辦公室,李士武便讓我馬上給周大山辦‘入伍’手續。我對他說,本來我們這裡是不招不識字的人的,不過你的槍法實在太好瞭,算給你破個例吧。一邊說,我一邊把文件紙遞給他,讓他簽字。可他不會寫字,我讓他畫個押就算數。”

馬副官遞上印泥,教他怎麼做。“就按個手印,”馬副官對他說,“按瞭印你就跟這屋裡的人一樣瞭,可以拿軍餉養傢糊口瞭。”可周大山不想當兵,死活不肯在上面畫押,最後還是用槍逼他按瞭手印。這哪是給他辦什麼入伍手續嘛,這紙的抬頭分明寫著:供狀。不是入伍,而是入獄!可周大山不識字,退一步說,識字也沒用,事已至此,一切都不由周大山分說瞭,何況他還是一個怕死的逃兵,槍栓一拉,你叫他幹什麼他都會幹。

這天下午,他把自己“幹”成瞭一個暗殺白大怡的兇手。

5

下班前,李士武帶著周大山的“供詞”來找盧局長匯報工作。這塊工作是俞猴子管的,私下裡李士武和俞猴子也是一根藤上的,按說,公事公辦的話,李應該去找俞匯報這工作。但正因為俞是他的主子(俞在局裡有兩個死黨,就是秦時光和李士武,他們構成“猴子鐵三角”),這又是一出假戲,李士武不想把自己主人牽連進來。所以,李士武找盧胖子匯報這工作,其實是陰謀中的陰謀,這樣萬一東窗事發,他可以反咬胖子一口,同時自己一身幹凈的俞主人還可能保他。

林嬰嬰告訴我說,她把李士武放進去後,一直貓在門外側耳偷聽裡面的對話,先聽到的是盧局長的聲音:“哦,你找到暗殺白大怡的兇手瞭?”

“是,”李士武說,“人和槍都在我辦公室裡,剛剛招供瞭。”

“是從哪裡找到的?”

“周莊。”

“周莊?是鄉下人?”

“嗯,他裝的是個獵人,實際上是隻重慶的‘江鱉’,以前是上海航七團的狙擊手,神槍手,打過淞滬戰爭,現在是戴笠的保鏢。呶,這是他的供狀,你看看吧。”

“我看有什麼用,讓野夫機關長去看吧,聽說你是跟機關長立瞭軍令狀的?”

“嗯。”

“那把人快交上去啊,去交差啊。”

“你要簽字我才能交人。”

“聽到這裡,”林嬰嬰對我說,“我立刻端上一杯水,敲門進去,看到盧胖子正握著筆,準備在那份送人報告上簽寫意見。我問他這是什麼,他說是什麼。我當然知道這裡面有詐(因為是她安排瞭那次狙擊行動,她當然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周大山’),全然以秘書的口吻,建議胖子去看看人。我說,這麼重要的事局長你怎麼能連人都不看一眼就簽字?”

林嬰嬰說:“局長,我們應該替李處長把把關,萬一有什麼長短呢。”李士武訕笑,“放心吧林秘書,人贓俱獲,不會有錯的。”局長還幫他的腔,說:“我去看什麼?我又不是孫悟空,長著火眼金睛,可以看出什麼名堂的,有什麼名堂讓野夫去研究吧。”林嬰嬰說:“舉步之勞,去看一下又何妨?”力薦局長要去現場看人。

林嬰嬰對我說:“胖子同意去看後,我又臨時把俞猴子喊上一起去看,搞得很慎重,讓李士武恨不得追我的影子踏。看瞭人,我又力勸胖子不要簽字,巧妙地把權力拱手送給俞猴子。我說局長,這是我們俞副局長主管的業務,我看您還是要尊重俞局長,不要什麼都搞一枝筆嘛。我說局長,權力不是抓出來的,而是放出來的,我在下面聽說你們兩位局長不團結,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來瞭,局長是你的不對哦,這不是越俎代庖嘛。我說瞭一大通,說得冠冕堂皇,正氣凜然,把盧胖子氣得當場拂袖而去。回到辦公室,他朝我發火,說我瘋瞭。我不卑不亢地反問他,我說,我的局長大人,難道你不覺得這裡面有詐?即使你看不出他們的詐也該看出我的詐啊。我說,局長你該想到,我當著俞猴子的面這麼說你,肯定事出有因嘛。他問我有什麼原因,我說,如果不出我料,到明天的這個時候,局長您就要感謝我瞭。”

第二天,根本沒到這個時候,才上午十點鐘,野夫召集我們所有處以上軍官開會。會議一開始,野夫便厲聲責問李士武:“你給我說老實話,周大山到底是個什麼人!”聽李士武說他是什麼兇手後,他拍瞭桌子罵:“放屁!你把我當傻瓜瞭是不是?告訴你,跟我玩把戲你還嫩瞭一點!給瞭你一次機會你不珍惜,現在你就等著去死吧。”掉頭,指著馬副官,“你,說!機會給你瞭。”

馬副官起身,勾頭勾腦地看看李士武,欲言又止。盧胖子催促他說:“機關長在這裡你怕什麼,是什麼就說什麼。”馬副官咳嗽兩聲,如實道來:“周大山……不是兇手,他……是李處長讓我去周莊找來的一個……獵手。”

李士武跳起來,“你放屁!是你……”

野夫大拍桌子,“放肆你!閉嘴,讓他說,我說過你沒機會瞭。”

馬副官清清嗓子,越說越大聲:“事情……是這樣的,李處長……他說他跟機關長立瞭軍令狀,必須找到兇手,找不到要丟腦袋。我們找瞭一大圈,一點線索沒找到,他怕機關長問罪,安排我四處去找一個假的頂替,最後我在周莊找到瞭。我說……欺騙皇軍是死罪,勸他不要,他說天知地知,隻要我守口如瓶就誰都不會知道。可是……可是……”

不管是什麼樣的“可是”,結果是一樣的,李士武因此以“欺騙皇軍罪”被當場帶走,關進瞭班牢。

6

進班房還不是李士武倒黴命運的結束,林嬰嬰還要把他釘在“軍統內賊”的恥辱柱上。這也許要感謝盧胖子和俞猴子在處以上軍官會上圍繞李士武“是不是軍統內賊”的一番激烈爭論,林嬰嬰的靈感正是由此而發。

事情是這樣的,李士武被逮的第二天,保安局召開全體軍官大會,會上盧局長把李士武如何被野夫抓捕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大講一通,然後嚴峻地指出:“野夫機關長一直懷疑我們內部有軍統安插的賊骨頭,現在我可以說,李士武一定就是軍統內賊,否則他為什麼要搞一個假貨來搪塞我們?很顯然,目的就是要混淆是非,麻痹我們。然後我要說,耗子都是一窩窩的,什麼意思?李士武不可能是一個人,他一定還有同黨。”同黨是誰?俞猴子和秦時光都坐不住瞭,兩人紛紛出場給李士武做辯護。我和馬副官自然替盧胖子說話,仗勢欺人,強詞奪理,胡攪蠻纏。

會議開成一鍋粥,吵死人瞭。

林嬰嬰卻隻字不言,可能是因為“靈感突發”,在思考如何實施下一步行動。會後,被突發的靈感激勵的林嬰嬰直接跟我去瞭辦公室,關上門就問我:“李士武有沒有傢屬?”我說:“有,就跟我住一棟樓。”她問:“你跟她熟悉嗎?”我說:“還行吧,有什麼事嗎?”她說:“你要想辦法盡快去通知他傢屬,告訴她李士武被野夫抓走瞭,情況很嚴重,可能要槍斃。一定要說得嚴重一點,非死不可,讓她去鬧,去求情,爭取見李士武最後一面。”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他們不是口口聲聲有內賊嘛,就滿足他們吧。”我又問:“你想幹什麼?”她說:“那就看你能給我幹什麼,現在你的任務就是去給李士武傢屬煽風點火,一定要讓她意識到丈夫就要死瞭,她無論如何要豁出去跟丈夫去見最後一面。”

我說:“什麼意思?我不懂。”

她說:“以後你會懂的……”

果然,第二天下午我就懂瞭,那時我正在辦公室一如繼往地舉著望遠鏡看我的“消息樹”,突然空中傳來一聲槍響。半個小時後,林嬰嬰像隻剛逮瞭一隻大耗子的小花貓一樣,歡快無比地溜進我的辦公室,興奮又壓抑地對我說:“李士武下地獄瞭。”我很震驚,問她:“怎麼回事?”她反問我:“難道你剛才沒聽到槍聲嗎?”我說:“聽到瞭。”她說:“那就是送他下地獄的子彈,他繼承瞭白大怡一樣的噩運,正在院子裡好好的走著,突然被遠方射來的子彈斷瞭魂。”說話間,她忽從身上摸出一沓鈔票給我,說:“你去看看他傢屬吧,犒勞她一下。這次行動之所以能這麼順利,全靠她給你及時準確地提供瞭關押李士武的地方。我一聽他關押在那個地方就知道有戲瞭。”

我這時才明白,為什麼林嬰嬰非要讓我去鼓動李士武老婆見李,因為隻有見瞭他,才能知道他關押在哪裡,然後才可以安排槍手狙擊他,因為野夫不可能去班房裡審問他。野夫會在辦公室裡提審他,而野夫的辦公室是固定的,現在李士武的關押地也明確後,他走的路線就固定瞭,槍手就可以選擇固定的地方守候他。

我問她:“那個神槍手到底是什麼人?”

她笑道:“反正不是我,槍響的時候我正在給胖子泡茶呢。”

我說:“但肯定是你安排的。”

她說:“這還用說嗎?”

我說:“所以我要問你他(她)是誰?”

她說:“對不起,無可奉告。你也是老黑手黨瞭,該知道規矩,不該問的不要問。這是一號的人,這裡任何人都無權知道。”也許為瞭岔開這個敏感的話題,她忽然給自己倒瞭杯水,對著我的茶杯一碰,“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慶賀一下我們的勝利,來,因陋就簡,就用它代替酒水吧,為我們成功的陷害栽贓幹杯!”

我們碰瞭杯,一幹而盡。

“這下野夫一定以為內賊已除,以後我們背後的眼睛要少多瞭。”

“李士武這樣死也算死得其所,最後替我們幹瞭一件好事。”

“那他要感謝你,是你為他設計瞭這個光彩的結局。”

“也要感謝野夫,歸根到底,還是他的愚蠢成全瞭他。”

“他並不愚蠢,而是你的這一招太高明。”

“你別老誇我瞭,你要鼓勵我、幫助我戒驕戒躁。”

我們沉浸在幸福中,你一言我一句,有說有笑。最後,我接著她的話感嘆道:“是啊,幹我們這一行的一定要警鐘常鳴,采取任何一個行動都要慎之又慎。”由此她想起一首詩,背誦道:“因為我們從事的是世上最危險、最殘酷的事業。我們采取的每一個行動都可能是最後一個,甚至一個不合時宜的噴嚏都可以讓我們人頭落地。”

我背:“但是,死亡並不可怕。”

她背:“因為我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背:“為亡國而生,輕如鴻毛。”

她背:“為救國而亡,重於泰山。”

我背:“革命尚未成功。”

她背:“同志仍須努力。”

我背:“一路平安,同志們!”

我背完最後一句後,她激動地上前握住我的手,高興地說:“你也會背這首詩啊。”我說:“這是我的座右銘,一直記在心上,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默誦一遍。”她開懷大笑道:“哈哈,我也是這樣的,我們不但志同道合,連生活細節都不謀而合,哈哈哈。”

秋天瞭,天高氣爽,陽光如梭,輕風送爽,一隻小鳥歡快地從我們窗外的空中一掠而過。

這之後,俞猴子作為李士武的主子,又是“周大山事件”的審查把關者,在野夫眼裡一落千丈,而林嬰嬰在盧胖子手上則變得越發寶貝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