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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六章

1

以後我會認識他:剛才在對面樓裡張望我們的那個穿著白大褂的人,他名叫小野,二十四歲,中等個子,肌肉發達,目光明亮,走起路來,步子邁得急促又輕松,給人感覺很精幹。他的白大褂裡總是穿著軍服,領章上綴著少佐軍銜。這天,自我們進去後,他一直立在陽臺上註視著我們,直到我們離去,他才離開陽臺,下瞭樓,往幼兒園這邊走來。

以下是後來靜子向我復述的一幕——

小野過來,在靜子屋前停下。靜子以為他要來找她,可他停頓一會又繼續往前走,腳步加快,似乎剛才的停頓給他加增瞭腳力。

斷手佬註意到小野在往自己走來,主動迎上來,面帶笑容。是一種帶著懼怕的笑容:他似乎從對方急匆匆的腳步和嚴肅的表情中讀到瞭恐懼。果然,小野沖到他面前,二話不說,重重地甩瞭他一個耳光,罵:“是誰讓你放他們進來的!”

斷手佬挨瞭打,反而泄放瞭恐懼,不服氣地頂撞他,“她是園長,我能不聽她的。”

小野喝道:“有些事園長也要聽我的,我們要為她的安全負責。”

斷手佬說:“那你要跟她說,否則……下次她又叫我開門怎麼辦?”

小野哼一聲,“不會有下次,記住,不要放任何外人進來!”說罷,轉身離去。

小野又來到靜子屋前,又像剛才一樣略為停頓一下,卻沒有像剛才一樣走掉,而是上前敲靜子的門。靜子一直在註意他,這會兒為他打開門,不冷不熱地問他:“有事嗎?”

“我來看看它。”小野走到石狗前,一邊看著一邊說,“原來是一隻狗,嗯,有意思。最近我看園長你經常外出,是不是有瞭如意郎君?這東西就是你的如意郎君送的吧。”

靜子瞪他一眼,“你管的多。”

小野笑道:“我怎麼敢管你,你是園長。”

靜子看小野要把石狗翻過來看,“噯,你幹什麼,別去動它。”

小野說:“我看看底下有沒有機關。”

靜子說:“你還是看看自己腦袋,什麼都懷疑,這是石頭,比鐵還硬的石頭,哪裡去藏機關。”

小野笑笑,“園長,凡事小心為妙,我要為你的安全負責。”

靜子冷漠地說:“謝謝,我很安全。”

小野說:“這些中國人良心大大的壞,你要大大的小心。”

靜子說:“去對你的教授說吧。”

小野說:“教授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國寶。”

靜子說:“我知道,這裡的安全措施都是為他,不是為我的。如果是為我,對不起,我不需要,搞得跟監獄似的,煩死瞭。”

小野說:“心裡安靜就不會煩,你看教授,整天待在樓上,從來不下樓也不煩。”

靜子說:“他能下樓嗎?”

教授就是騰村龍介,著名科學傢,皇親國戚。但這裡,人人都叫他“教授”。

教授下不瞭樓的,他的腳筋斷瞭,兩隻腳形同枯木,著不瞭地,隻能靠輪椅代步。以後,接近教授成瞭我的噩夢,因為他是難以接近的,他每天呆在對面樓裡——所謂的醫院,幾乎足不出戶,過著像時鐘一樣精確、刻板的生活。好在他身邊有四個女助手,分別叫千惠、百惠、十惠、小惠,個個年輕、漂亮,各有專長。她們除瞭負責陪教授工作、生活之外,還有一個職責就是:寫日記,全程記下她們陪教授度過的每一分鐘,每一件事。我對教授的瞭解和想象均來自她們的日記,那記得真是事無巨細,活靈活現。從千惠的記錄看,我們離開幼兒園時,教授正坐在輪椅上。在二樓室內運動場裡對著墻壁打網球,打得大汗淋漓。千惠幫他撿球,她專長是運動、保健,主要負責教授的身體健康,每天下午陪教授運動一小時,完瞭做按摩,晚上熬湯燜藥,次日安排教授分餐定時定量進食,強身健魄。

“教授,時間到瞭,不打瞭吧。”

“好,今天到此為止。”

千惠開始撿球,她穿裙子,撿球時有些姿勢可能很性感,讓教授受瞭刺激,上去摸瞭她的屁股。千惠一下顯出萬種風情,上來摟住教授說:“今天晚上要我來陪你嗎?”

“你行嗎?”教授冷冷一笑。

“怎麼不行?”千惠說,“我的每一個細胞都等著您的召喚。”

“可是今天不行。”教授說,“我知道的,你正在‘休假’。”

千惠頓時驚慌地察看背後,從屁股一直看到腳,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教授說:“你以為有血跡?沒有的事,幹凈得很。臟瞭才知道就不是我瞭。”千惠問他:“那您怎麼知道的?”教授大笑著說:“我是研究生命科學的,生命對我來說沒有秘密:我可以從你眼睛看到肝臟,從你嘴唇看到陰唇,從你頭發看到血液,所有看不見的秘密都在我的眼睛裡。”

千惠上前親瞭一下他的額頭說:“啊,教授,你真不愧是我們大日本國的國寶。”

教授說:“等我在中國的全部研究計劃完成瞭,就不僅僅是日本國的國寶。”

千惠說:“而是世界的。”

教授說:“對,到那時全世界人都要感謝我,就像今天的歐洲人感謝希特勒一樣感謝我。”

千惠幫他擦汗,教授繼續說道:“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直是人類的災難,一種是猶太人,再一種就是我們身邊的支那人,人類要安定,要公平、秩序,要正義,必須要把這兩種人都滅掉,滅絕……”就在這時,小野進來,畢恭畢敬地向他匯報剛才靜子帶人進來的事。教授一直默然地聽著,眉宇間透露出一種高貴、睿智,目光裡卻藏匿著冷漠、陰鷙:冷得有一絲殺氣,陰得有一股毒勁。不等小野匯報完畢,他手一揮,發話:“叫野夫來。”

2

如果說千惠是教授的生活助理,那麼百惠就是工作助理,她的職責主要在教授的辦公室裡:隻要教授進瞭辦公室,一切均由她來負責照顧。教授的辦公室有半個籃球場一樣大,分各種區域,工作的,生活的,休閑的。休閑區內專設有茶藝區,鋪著地毯,臨著窗戶。野夫驅車趕來時,百惠正坐在窗邊泡茶,教授在另一端,實驗區,坐在輪椅上,穿著白大褂,正對著顯微鏡在仔細察看什麼。他已經五十歲,從背後看,可見頭頂頭發稀落,幾乎快透頂瞭。在他背後。有一溜長長的案臺,臺上放著各式玻璃器具,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在兩隻半人多高的玻璃瓶裡,用福爾馬林藥水泡著兩個嬰兒的標本,都睜著眼,握著小拳頭,蹬著光腿,看上去很疹人的樣子。

從百惠的記錄看,野夫親自驅車而來,絕對是最快的速度。車子一頭闖進斷手佬剛剛打開的大門,依然保持最快的速度急駛,繞著操場轉瞭大半圈,最後停在醫院的樓前。因為速度快,停下來時剎車片發出尖利的摩擦聲。

小野早在樓前立著,脫掉瞭白大褂,亮著一身軍服,呈立正姿勢。等野夫下車,他向野夫行瞭日式軍禮。野夫把一個長方形的紙盒轉交小野拿著,兩人便進瞭樓。

小野帶野夫進來,輕輕地走到教授身後,恭敬地向他報告:“教授,野夫機關長來瞭。”教授繼續看著顯微鏡,說:“知道瞭,讓他先喝杯茶。”小野把野夫引到茶藝區,安排他坐下,百惠即給他端上一盅茶。野夫飲過三杯茶後,教授才過來,自己開著輪椅。小野上去想幫他推,他揮手不準。

野夫恭敬地起身相迎,對教授說:“尊敬的教授先生,您好,打擾您瞭。”

教授一揮手,吐出一個字:“坐。”

野夫乖乖地坐下。待教授坐定,百惠及時獻上茶。教授接過茶盅,呷一口,問野夫這茶怎麼樣。野夫連聲道好,隨後謙卑地問教授,招呼他來有何指示。教授把茶盅還給百惠,冷冷地說:“喝茶,先喝茶。知道這是什麼茶嗎?”野夫連忙喝一口,品一會,說:“這是杭州的龍井茶。”教授說是龍井不錯,但龍井茶也有精粗之分,這是精品,是用谷雨前的芽尖尖焙的。野夫說是的,這茶確實好,這麼好的茶葉他隻有在中村將軍那兒喝過。教授說,這茶就是中村將軍送的。

忽然,教授瞥見沙發腳邊放著野夫帶來的那個大紙盒,問這是什麼。野夫打開紙盒,拿出一隻青花瓷瓶給教授看,說這是他剛從上海尋來的,據說有三百年的歷史,是景德鎮的官窯燒制的。教授拿來細細看著,最後道:“假的。”

“假的?”野夫大驚失色。

教授指著百惠說:“它的年頭還沒有百惠長。”“慚愧!慚愧!”野夫難堪至極,一再致歉,請求教授多多諒解。教授這才言歸正傳,把下午靜子帶人進來的事情說瞭個大概,並指出兩條:一、你要告訴她——靜子園長,下不為例,不管什麼人,什麼理由,都不要帶進這個院子;二、聽說靜子跟一個支那人處長接觸很多啊,要求野夫必須“關心”一下。教授指著那個假青花瓷瓶對野夫警告,別像你買的這個玩意一樣,又買個教訓。

教授一言九鼎啊!靜子告訴我,野夫別瞭教授,當即去找她“關心”瞭。時值下課時間,靜子和另一位輔導員小美正帶孩子在戶外玩耍,孩子們見野夫的小車開過來,都咿咿呀呀地圍上來,把車子逼著停在路中央。野夫下車,把靜子叫到她的辦公室裡,先瞭解瞭情況,後照著教授的指示留下兩個要求。對第一個,靜子爽快答應瞭,對第二個,靜子沒有答應。她解釋說:“本來就沒有的事,我們隻是跳過幾次舞,吃過幾餐飯。”野夫問:“你喜歡他嗎?”靜子說:“我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野夫說:“這樣好,希望你永遠不要考慮這個問題。”

靜子答應瞭。

事情沒有像野夫事前擔心的一樣嚴重,靜子的表態也讓他滿意,野夫出門時心情很好。所以,出來見瞭孩子們顯得很慈祥可愛,有說有笑,平易近人。上車前,他還裝模做樣地對孩子們行瞭個軍禮,孩子們都像受過訓練似的,一齊還以軍禮。野夫在孩子們齊刷刷的軍禮中上瞭車,車子駛出大門時,靜子看到孩子們還對大門高舉著小手。

3

不光是教授和野夫在操心我與靜子的曖昧關系,還有一個人比他們還操心著呢,他就是劉小穎癱瘓在床的丈夫陳耀。

陳耀曾是我的部下,也是重慶的同志,明的暗的都與我在一個時空裡,朝夕相處,交情篤親篤深。幾個月前,災難降臨,陳耀在外面吃飯,與一個人發生爭吵,那人先出手打人,扇瞭陳耀一個響耳光。陳耀是大個子,體力過人,打架是不讓人的,最後把對方打趴在地。那人逃走後,喊來一個鬼子報仇,鬼子舉著手槍闖進餐廳,毒打陳耀。陳耀不敢還手,任其痛打揚威。鬼子打夠瞭就走人,原先被陳耀打趴的那傢夥一直沒機會泄恨,臨走前順手操起板凳打瞭陳耀一個攔腰。就這一手把陳耀徹底打趴瞭,打斷瞭脊梁骨,造成高位癱瘓,隻能臥床不起,把一傢子的生計和軍統的工作都壓在瞭劉小穎一人身上。他們有一個小孩,叫山山,才五歲,陳耀癱瘓後,傢裡的日子過得十分悲苦,孩子都養不起,隻好送回老傢。我一直以老單位領導的身份,盡可能照顧他們,給劉小穎張羅起這傢書店,掙點小錢,聊以度日。我曾多次給盧胖子施加壓力,想把劉小穎弄到保安局來工作,哪怕打個臨工也好,但胖子始終不答應。

後來我瞭解到,陳耀其實早就操心起我和靜子的關系,那是林嬰嬰剛到南京不久的時候,他是從我的部下小青那兒聽說的。作為前同事,小青偶爾也會去看看陳耀,有時是我安排她去的,比如送袋米、送包藥什麼的。小青是個性格很開朗的姑娘,對人很熱情,話比較多,有一次她偶然跟陳耀說起我和靜子的事時,多瞭一句嘴,說:“我覺得,那個靜子園長一定是喜歡上我們處長瞭,她老是給他打電話,我們處長一接她的電話也老是放不下,沒準他們在談戀愛呢。”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耀覺得這是個非常大的事,小青一走便讓小穎掛出火鉗,通知我去書店。

我去瞭,手上拎著一小袋紅薯,大大咧咧的,老遠就嚷開瞭:“小劉,來客人囉。”劉小穎熱情地上來迎接我,有意大聲地說:“啊喲,金處長,你怎麼又給我們帶東西來瞭。”我說:“誰叫我是處長呢,陳耀好吧?”劉小穎接過東西說:“好的。”裡面的陳耀聽見瞭,立即大聲喊我進去。

屋子被一排書櫃當中隔開,外面是書店,裡屋是他們簡陋的傢,陳耀就躺在裡屋,一張散發著貧寒氣的破床上。我被陳耀喊進去,他掙紮著想坐起來,卻不行。我連忙上去扶起他,幫他坐好,責怪他說:“這屋裡跟戰場上一樣煙霧騰騰的,你怎麼抽這麼多煙啊。”他說:“心裡煩著!”我說:“有什麼好煩的,你該煩的都煩過瞭,別老是在死胡同裡打轉轉。”他氣呼呼地說:“我是為你煩。”當時林嬰嬰剛到,我心裡偷著樂,對他笑道:“為我煩?哈,我這幾天樂得簡直做夢都是高興事,你應該知道吧,組織上給我派來瞭一個人,很能幹的……”他打斷我說:“別跟我說組織上,今天隻說你。”我想,除瞭組織上的事,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陳耀點瞭一支煙,很嚴肅地對我說:“老金,你今天得跟我說實話。”像我對他說瞭不少假話似的。我不無疑惑地問他:“說什麼?”他問我:“你和那個日本……女人,到底是什麼關系?”這讓我有些意外和尷尬,一時無語。他急著追問:“你說啊,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這是組織上安排的。他問:“安排你們談戀愛嗎?”我說是的。他瞪大眼睛,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頓瞭半晌,說:“你……老金啊,他是野夫的外甥女你知道嗎?”我說:“我怎麼不知道,正因為這樣,組織上才安排我去接近她,她身上有貨。”他幾乎喊瞭起來:“不是貨!而是禍!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老金。”我說以後的事誰說得準,走一步算一步。他白我一眼,哼一聲,說:“老金啊老金,虧你還是個聰明人,怎麼就在這件事情上犯糊塗?鬼子的女人你能要嗎?”我說:“我不要,可你知道這是工作需要。”他依舊激動地說:“工作需要也不能往火坑裡跳啊。老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你是我大哥,親大哥,比親大哥還親,你聽我一句勸,不能再這樣下去,你必須要跟她分手,否則你以後要遺臭萬年的。”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麼。

他依然慷慨陳詞:“如果說當偽軍是為瞭生計,還情有可原,可跟日本婊子好那是絕對沒人會原諒你的,你知道吧老金。”我想誰跟婊子好瞭,靜子不是婊子,我也沒跟她好過。我有些不高興,說:“我知道。”他說:“知道就到此為止。”我說:“問題是革老不會同意的。”陳耀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說:“他當然不同意,可你也不是必須聽他的,全聽他的我們就都完瞭。這個人,我現在不信任!”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就這意思,別聽他,聽我的,我才是為你好,他啊,就是要我們為他好,為他賣命,我已經為他賣瞭命,現在輪到你為他賣命瞭。”我說:“你這就有點胡攪蠻纏瞭,你出事……完全是偶然。”他說:“不錯,我是跟人打架出瞭事,可是我要不為盧胖子幹活,我會去那種地方吃飯嗎,那是漢奸開的飯館!可是你再想,我憑什麼為盧胖子幹活,還不是為瞭他,否則誰要穿那身臭黃皮!”他指指掛在墻上的衣服,接著說,“要沒有組織,寧願餓死也不要穿這身黃鼠狼的臭皮!”他越說越激動。我安慰他,“是的,我們都是為瞭黨國才穿這身黃皮的,我跟靜子接近也是為瞭黨國。”他說:“可天下有幾個人知道你這是為瞭工作,以後革老死瞭,知道的人都死瞭怎麼辦?別說以後,就是現在,你跟她相好的事情一旦公開,保證有人背後朝你吐口水,走在大街上說不定還要挨黑槍呢。趕緊想辦法,讓那婊子死瞭心,遠離你!”我敷衍瞭事地說一句:“有什麼辦法呢?”他說:“找個女人,成個傢,她就死心瞭,你也就安頓瞭。”

據劉小穎說,這之後陳耀整天都在琢磨為我找女人的事,有時也跟她商量,誰最合適。劉小穎倒是馬上想到一個人,就是革靈。中華門犧牲後,革靈很可憐的,每次見到劉小穎都哭哭啼啼的。革靈和中華門的夫妻關系是沒公開的,劉小穎覺得我們結合還是蠻不錯的。劉小穎跟陳耀這麼一說後,哪知道反而讓他靈機一動,突發出一個靈感。他覺得自己雖然沒死,其實已是行屍走肉,跟死沒兩樣,當男人當不瞭,做父親做不成。與其讓我去“可憐”革靈,還不如“可憐”他陳耀,讓我娶小穎,這樣至少對小穎和孩子是有好處的。孩子才五歲,需要人照顧啊。

事後我知道,劉小穎堅決不同意。

4

這天,我下班回傢,路過書店,雖然不見火鉗子掛出來,但我還是進去瞭,因為,我剛給陳耀買瞭一些藥。陳耀天天躺在床上,需要補一點維生素什麼的。劉小穎收下藥,客氣道:“啊喲,你去花這個錢幹什麼。”我為瞭不讓她歉疚,說:“是局長同意的,我在醫務室拿的。”我邊說邊準備進去看看陳耀,卻被劉小穎攔住。她小聲說:“算瞭,你有事走吧,他沒事。”我說:“我也沒事,去跟他聊聊天。”劉小穎卻很固執,“算瞭,你還是走吧,別老呆在這裡,不好的。”我覺得有些不正常,看著她。她有意支開話題問我:“噯,莫愁湖同志都好的吧?”我說:“嗯,好的。”她又問:“他(她)到底是哪個人啊?是男還是女的?”我說:“算瞭,你別問,組織上不想讓你們認識。”

陳耀在喊我:“老金,你在幹嗎?進來坐坐吧。”我再次準備進去,卻又被劉小穎攔住,她一邊推我走一邊對裡面說:“老金有事走瞭。”我走出書店,心裡很納悶,越想越覺得劉小穎的舉止很怪異。後來才知道,其實這裡也在醞釀一場陰謀,這場陰謀隻針對我一個人!

我一走,劉小穎即去瞭裡屋,不等她開口說什麼,陳耀便氣呼呼地指責她:“你幹嗎不讓他進來?”

劉小穎說:“他有事。呶,他給你的藥,是維生素,把它吃瞭吧。”說著扶起他,準備給他吃藥。陳耀一把把藥扔瞭,“哼,什麼事,都是你的事,你就是怕我跟他說那件事!”劉小穎忍不住頂一句:“是,我就覺得不合適。”陳耀發狠地拍打自己的身體嚎叫:“你覺得這樣合適嗎?你沒看見我已經是個死人啦,我已經管不瞭你們啦!讓老金來……”劉小穎一把捂著他嘴,“你別說瞭……這不行的……”說著抱住陳耀抽泣起來,“我不能丟下你……我寧願跟你一塊死也不會同意的……”

劉小穎說到做到,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讓我進屋,有事都在門口說。有一天,她在整理床鋪時從被褥下面發現陳耀寫給我的一封信,說的還是這件事,被她當即燒掉。陳耀知情後,又跟她大鬧一場,以致要尋死相脅,一定要小穎把我叫來一談。劉小穎告訴他,其實這跟老金說沒用的,就算他願意,沒有革老同意也不行。

“要他同意幹嗎?”

“這不是個人的事。”

“這就是個人的事嘛,隻要我同意,你同意,他同意,跟組織上有什麼關系。”

“我們的一切都是組織的,當初我和你的事還不是組織上安排的。”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但我們工作的性質沒有變。”

陳耀冷靜下來,說:“這樣還好,那就跟雞鳴寺說吧,我自己也覺得跟老金不好開口,所以才決定寫信。你不知道,我都寫瞭一天瞭,寫瞭又撕,撕瞭又寫。既然這樣,讓革老出面來說最好。這樣,你去找一下他,就說我有重要事情要跟他談,請他來一下。”劉小穎遲疑地看看丈夫,猶豫再三。還是狠瞭心勸他:“算瞭吧,這事不行的。”陳耀又發作起來,“你又來瞭!你以為我是瘋子嗎,我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你們好!”

“可這不行的。”

“行不行要跟他說瞭才知道!”陳耀吼道。

“難道我就沒有發言權嗎?”劉小穎突然變得很堅決,“我說不行,我不願意!”

“那我就死給你看!”

陳耀滾下床,爬著去拿菜刀,上演瞭一場自殺戲……

這是劉小穎對我復述的一幕,她說這次陳耀搶到瞭菜刀,真的把它架到脖子上要砍自己,把她嚇哭瞭,晚上還做噩夢。這隻是開始,以後這樣的恐怖戲、這樣的噩夢還將不斷上演。陳耀的精神就像他的身體一樣,已經被固定成一個樣子:絕望!他整日躺在床上等死,唯一想完成的一件事就是把妻兒托付給老朋友、老上級、老同事——我!這麼多“老”既是我們的交情,也是他瞭解我信任我的資本。他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決定:把妻兒交給我,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他的死,已經註定。

5

這天,劉小穎在丈夫瘋狂的脅迫下,隻好把我再次召喚到陳耀床前。陳耀沒有直截瞭當提出想法,而是迂回瞭一下,先是老話重調,好心勸我應該盡快找個女人,借此擺脫靜子。我苦笑著,出於應付,隨意說瞭一句:“好的,我知道瞭,我找找看吧。”

他立刻說:“別找瞭,我給你介紹一個。”

我取笑他:“你現在連門都出不瞭,還給我介紹?要介紹也隻能給我介紹個書裡的人吧。”他卻認真地說:“不,我要給你介紹的人,遠在天邊,近在跟前。”我問是誰,他說是劉小穎。我聽瞭霍地站起來,像被他嚇瞭一跳,不由地退開一步,一邊氣憤地指責他:“陳耀,你在說什麼,簡直是胡鬧。”他說:“我沒有胡鬧。老金,相信我,我這是為你好,也是為我和他們好,你就答應瞭我吧,算是我求你瞭。你把我送回老傢,你就把他們母子倆接回你的傢,我死也甘心瞭。”

可是我死也不相信他怎麼……我氣憤難當,不知說什麼好,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對他怒喝:“不要說瞭,這是絕不可能的!虧你想得出來,我為你害臊!”說完我憤然離去,走出門。劉小穎正在門口拿鉗子撥弄著爐子,看我氣鼓鼓地出來,過來搭訕:“老金……”我在氣頭上,沒好話說:“你去管管他吧,我有事走瞭。”

沒走多遠,隻見劉小穎瘋瞭似地追出來,大叫大嚷:“老金!老金!你回來!回來!”

我停下腳步,冷漠地立在那兒。劉小穎追上來,因為氣急而氣喘籲籲地說:“老金,你……快回去,他要……自殺……槍抵著腦袋,要自殺……你快去勸勸他……”說著哭瞭。我拔腳跑回去,沖進屋,果然看見陳耀舉槍抵住腦袋,命懸一線。

“你回來瞭,好。”他笑得很燦爛。

“陳耀,把槍放下!”我對他喊。

“你別過來,就站在那。”

“陳耀你別幹傻事,有話好好說。”

“是的,”他說,“喊你回來就是有話要對你說,你聽著……”這時劉小穎也沖進來,陳耀對她說:“你走,這裡沒你的事,今後把孩子帶好就行瞭。”我說:“就看在孩子的面上,陳耀,你先把槍放下。”他搖搖頭,對妻子說:“小穎,別讓我生氣瞭,快走吧。”劉小穎哭泣著離去。陳耀沒忘記交代她:“你別哭,把力氣留著帶我們的孩子吧。”我說:“對,陳耀,你還有個孩子,山山,他才五歲,他需要你,你快把槍放下吧。”他說:“我可以把槍放下,老金,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我說:“好,什麼話都可以說,你先把槍放下,你這樣子哪像說事情的樣子嘛,別走火瞭。”他大聲說:“你先答應我!你不答應我就走瞭!”咔嗒一聲,他真的按下瞭撞針。我連忙說:“好好好,我答應你,你說吧。”他輕聲道:“老金,我們兄弟一場,戰場上我救過你,今天你就救救我,答應我,把小穎娶瞭,孩子也是你的,把他們都接過去,讓他們過個像樣的生活。老金,我早就有這個想法瞭,從躺下那天起,我就在想,今後他們怎麼辦呢,我想來想去隻有托付給你。可是我一直開不瞭口,開瞭口也沒有人同意,都罵我瘋瞭。我沒有瘋啊老金,我是沒辦法,孩子這麼小,世道這麼亂,今後怎麼辦嘛。”

見他稍停,我馬上插話:“你不要這麼想,陳耀,還有我,我們還有那麼多同志……”他打斷我:“聽我說,老金,事到如今我誰也不相信,我隻相信你,你就答應我吧,讓我……死瞭也安心……”我說:“你把槍放下我就答應你。”他說:“不,你先答應我,不答應我就開槍走人瞭。”我說:“好,我答應你,從今後小穎和山山……都是……我的人……我的親人……我的傢人……”他說:“老金,你答應瞭,可不能反悔啊。”我說:“不反悔,現在你把槍放下!”他苦笑道:“我還沒說完,讓我再跟你說幾句吧老金,革老這人不可信任,太自私,你不要全聽他的……”我上前兩步,對他說:“我知道瞭,你把槍放下吧。”他說:“你別過來,過來我就開槍瞭。”我大聲喊:“陳耀,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已經答應瞭你!”他突然流瞭淚說:“是的,你答應瞭我,我可以死得瞑目瞭。”我說:“你再不放下槍,我要收回我的話瞭。”他淚流滿面地說:“收不回去瞭,老金,小穎……是個好女人啊,可惜她命苦,我對不起她,拜托你瞭。”我說:“我不是都答應瞭你,你把槍放下!”他說:“老金,今天我舉瞭槍就沒想過還要再放下,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我都要下輩子跟你見面瞭……”

我預感到他要開槍,撲上去想奪他的槍,就在這時,槍響瞭。

血濺在我臉上,又滴回到陳耀臉上。我抱著奄奄一息的他又是痛哭又是痛罵:“陳耀!陳耀!你這個王八蛋,你怎麼能這樣,我不是都答應你瞭,陳耀!你這個王八蛋……”

這一天,正好是我陪林嬰嬰智闖天皇幼兒園的同一天。一個小時後,靜子也受到野夫的警告:不準她與我再往來。就是說,我們倆幾乎在同一時間,以不同的方式被不同的人告知:不能往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