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來十一月是我的掃帚星,去年這個月,我妻子和兒女別我而去,今年這個月我的老朋友、老搭檔又步後塵。死亡對死者是解脫,對活人是折磨,我對生活的眷念越來越少瞭,但擔子卻越來越重。安葬完陳耀後第四天,我回瞭趟杭州老傢,兩件事:一是給妻子和女兒上墳,她們走瞭一周年,必須要祭一下;二是把兒子接回南京。我已在陳耀墳頭對劉小穎表明態度:讓她回去把山山接回來,我把兒子接回來,然後一起過。
我兒子叫達達,今年七歲,這一年來由我父母照管著。我的父母年紀大瞭,不想出門,再說我也不想把他們帶到我身邊。我是個炸彈啊,隨時要爆炸的,還是別讓他們挨著我好。再說,有瞭小穎,孩子有人照顧,他們也可以不來。
可是,我想錯瞭。
我回到南京後,發現劉小穎還沒有回來。陳耀和劉小穎老傢都在常熟,就是沙傢浜的地方,離南京很近的,她回去接兒子,按理早該回來瞭。我同她分手時也是這麼約定的,我因為還要去丈母娘傢看看,請瞭七天假,讓她先回來守著點,萬一出現什麼突發事件可以給組織上通個風。怎麼會這麼長時間沒回來呢?我想革老也許會瞭解情況,當天晚上便去瞭診所。診所又有變化瞭,為我開門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包著一塊麻線頭巾。才十一月份,天還沒有冷到這份上,我馬上猜想,她可能是個北方人,也許是革老的老鄉:他們那邊的婦女愛包頭巾。
革靈好像身體不舒服,病怏怏的躺在床上,革老正在幫她紮針。我一問,革老確實知道小穎的情況,對我說:“劉小穎跟我請長假瞭。”我問:“什麼意思?”他不悅地說:“不明擺的嘛,她不幹瞭!”我說:“這怎麼可能?我們分手前講好的,她回去接瞭兒子就回來。”他說:“可是她跟我就不是這麼說的,她跟我說陳耀死瞭她心裡很難受,不想幹瞭,隻想回老傢把兒子帶大。”我說:“她回傢要工作沒工作,要積蓄沒積蓄,怎麼養孩子啊。”他說:“這你別操心瞭,中國這麼多人都窮得叮當響,可誰傢沒有孩子啊。”我說:“這不行,我沒有聯絡員怎麼行?”私底下我想的是:這樣我怎麼來瞭陳耀的臨終遺願啊。我要求派人去她老傢把她找回來。革老說:“沒必要,我已經給你找瞭一個幫手。”說著讓革靈叫來剛才為我開門的那位婦女,介紹我們認識。她姓陳,叫陳珍蓮,五十二歲,確實是革老同鄉。二十年前,她和丈夫一起到濟南闖天下,開瞭一傢館子,生意不錯,發瞭。前年丈夫當瞭漢奸,在外面吃喝嫖賭,她一氣之下參加瞭革命。不久前,經組織介紹,她輾轉到南京,加入瞭我們組織。
革老本想叫她去接管劉小穎的書店,做我的聯絡員,我不同意,因為我還想讓劉小穎回來——必須回來!否則我怎麼跟陳耀交代!但我沒有這麼直說,我說:“這肯定不行,那書店是保安局的房子,給劉小穎開書店是照顧她,除瞭她沒人能在那兒開店。”我說得冠冕堂皇,讓革老一時沒瞭主意。倒是我兒子日後的保姆,陳珍蓮同志,一下替自己找到瞭角色。她問我:“聽說你有個兒子才七歲,這次帶回來瞭是不?”我說是的,她說:“那我就去幫你帶孩子吧,當你傢保姆,這樣還更便於工作。”革老也覺得這主意不錯,當即決定瞭,我無權反對。
以後,她就來瞭我傢,表面上照顧我兒子,暗地裡幫我做事。我兒子喊她叫“陳姨”,我對外也這麼叫她。陳姨同志性格堅強,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加上又在大城市生活過,見多識廣,有點知識,能看報,會寫字,後來替我做瞭很多事。這是後話。
2
話說回來,第二天我去單位上班,老規矩,小李見瞭我,帶上鑰匙和一堆文件,替我打開門,率先進去,放好文件,一邊說:“處長,這是這幾天的文件,都已經送過領導傳閱瞭,你看看吧。”我點頭,他又說:“林秘書來過電話,讓你一回來就去找盧局長。”我問:“什麼事?”他說:“不知道。昨天周部長來局裡視察工作瞭,也到瞭我們處。”我說:“沒事吧。”他說:“沒事,都正常。”我問:“秦處長呢?”他說:“不知道,上午來過一下,後來又走瞭。”我又問:“小唐呢?”他答:“她在樓上,在局長那兒瞭。”突然,小李想起什麼,跑回辦公室,給我提來一個捆得嚴嚴實實的紙包。我問他:“這是什麼?”這是劉小穎送來的,他說:“她回老傢去瞭,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看樣子像書,我沒有打開來看。我知道,馬上小青會來找我。她是管電話的,一般我外出回來她都會來跟我匯報誰給我打過電話。果然,不一會,她來瞭,還是老樣子,躡手躡腳地進來,調皮地喊:“報告處長。”我故作受驚的樣子,說:“你怎麼又老一套,嚇我幹嗎。”小青嬉笑著說:“對不起,處長,我不是故意的。”我說:“說吧,有誰找過我?”她頭一歪,問:“電話嗎?”我說:“你還跟我捉迷藏。”她縮縮脖子,一五一十跟我數瞭幾個曾找過我的電話,卻沒有靜子的。我覺得奇怪,問她:“沒有瞭?”她說:“沒有瞭。”她看看我又說:“我覺得應該還有電話,可就是沒有瞭。”我說:“你想說什麼,沒有就沒有,你走吧。”她說:“我覺得奇怪,這麼多天靜子園長怎麼沒給你來過一個電話,處長,你們是不是吵架瞭?”我說:“去去去,誰說她必須跟我來電話。”她說:“以前都這樣的嘛。”我想也是,這是怎麼回事。當時我還不知道野夫已經禁止她跟我來往。
小青還想跟我說什麼,秦時光突然闖進來,一副久違的樣子,“啊喲,你回來瞭,我的大處長,什麼時候回來的?”我說:“昨天下午。”他關切地問:“誰去接你的?”我說:“我自己。”他煞有介事地說:“你看你看,你又在放任自流瞭,你想過沒有,你是這棟樓裡機密度最高的人,你要對自己的安全負責啊,萬一……”我打斷他,“好瞭,不要危言聳聽,我的安全沒問題。我不要人去接,一個人悄悄回來就是為瞭安全。”他說:“你這叫什麼理論。”我說:“最樸素的道理。你知道嘛,什麼人最安全,一個消失在人群裡的普通人最安全,你又派人派車,搞得興師動眾,人都盯著你就安全瞭?反而不安全!再說,我這次出去是私事,按規定也不能用車。”他說:“這你又錯瞭,你的安全就是最大的公事。”我說:“行啦,沒時間跟你廢話,有事嗎?”他說:“沒事。”我說:“我有事。”他問:“去樓上?盧大人找你?”看我點頭,他立即面露不恭,揶揄道:“嘿,我敢說他找你一定是說我的事。”我問:“你有什麼事?”他說:“還是讓局長大人親自告訴你吧。”一臉鬼祟。
我一邊上樓,心裡一邊敲小鼓,這秦時光到底什麼意思?他就喜歡玩這種小伎倆。盡管我瞭解他這副德性,但心裡還是不太舒服。林嬰嬰見到我,興奮得朝我做鬼臉,一邊對我小聲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有好多事要跟你說呢。”我問她什麼事,她指指裡屋,更加小聲地說:“在這裡怎麼說,晚上我們找地方好好聊一聊。”裡屋,盧胖子正敲著桌子在訓斥誰:“你這叫不仁不義知道吧,我對你這麼好,有人在戳我的脊梁骨你居然不聞不問,你的心長在哪裡的,長在背脊上的……”突然,他像有預感似的,對外面喊,“小林,誰來啦?”
我推開門進去,看見挨訓的人是小唐,讓我倍感意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局長對小唐發火。小唐曾是他秘書,一直是他的貼身小棉襖,怎麼會讓他大動肝火?小唐走後胖子告訴我,秦時光在周佛海面前說他壞話,小唐在場卻沒理會,聽之任之,任其抹黑,顯得“很軟弱”。我馬上想到,這可能不是軟弱,而是“變節”:她變陣瞭,跑到俞猴子陣營裡去瞭。小唐這次被林嬰嬰擠下來,放到我身邊,至今沒有安排職務,可能很失落,因而另攀高枝瞭。這種可能性很大,我覺得,但我沒有對胖子說,他也沒有給我機會。他心裡憋著氣,急著要對我宣泄,等小唐一走,便聲色俱厲對我發火:“你那條四眼狗,我要扒他的皮!上次真不該聽你的,沒把他趕下去!”
“他怎麼瞭?”我問道。
“怎麼瞭,他在周部長面前說我的壞話!”我知道他會繼續往下說,故意不置詞。他徑自往下說:“這個小癟三,也不知吃瞭哪個王八蛋的屎,膽敢在周部長面前告我黑狀,我要叫他吃不瞭兜著走。”我說:“他去找周部長瞭?”他說:“哼,他算老幾,見部長?沒門!是部長臨時來這兒視察工作,找瞭幾個處長去談話,你不在,我就怕他亂講我壞話,專門把小唐叫上一塊去。結果小唐壓不住他,他在部長面前大談什麼局裡存在著危機,說瞭一大堆問題,還告我的狀,狗膽包天!”
我問:“他說你什麼?”
他說:“他說我跟俞猴子貌合神離,在下面拉幫結派,搞得大傢人心惶惶。哼,我拉幫,我拉誰啦,我需要拉嘛。是有人結派想搶我的權,反倒成瞭我的不是,吃屎的反倒把屙屎的告瞭,荒唐透頂!”
我說:“局長,你跟他生氣是抬舉瞭他,小人一個,何必呢。”
他說:“我看我還是該把他收拾瞭。”
我說:“收拾他還不是小菜一碟,但一定要找對時機,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覺,現在先別管他,看他能折騰到什麼地步。”
這事說得差不多後,我把劉小穎的事情提出來。當時我還不知小穎走是另有隱情,我猜測是她可能不好意思面對我,有意躲我。女人嘛,都要面子的,陳耀把她這麼塞給我,對她是不公平的,也是很沒面子的,她做出個拒絕的姿態是很正常的。不過我相信,隻要我堅持娶她,她會同意的。她躲我,是欲擒故縱的那一套,可以說,是在等我用切實的行動和語言去打動她,勸她。現在,我就采取行動瞭,我要趁機說服胖子把她弄到保安局來工作。
“噯,局長,我剛才來單位的路上看見劉小穎的書店關門瞭,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
“以前陳耀活著,還有一份工資,現在……死瞭,母子倆的日子一定更難過瞭。”
“這能怪誰,要怪也怪陳耀自己,誰喊他死,是他自己。這事你不要再多管瞭,你對他們夠好的瞭。”
“話是這麼說,但理不能這樣講,陳耀畢竟跟我那麼多年,現在人走瞭,丟下孤兒寡母的,我不管誰管啊。”
“你怎麼管?”
“我覺得局裡應該給劉小穎找個工作,讓她有份固定的工資。”
“工作,工作,哪裡有她的位置哦。”
“隻要局長有這份心,哪裡都找得到位置的。”
他氣呼呼地走回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揚起頭,瞪一眼我,說:“金深水,你管那麼多閑事!叫你來是幫我解難的,你倒好,還來給我添亂。我跟你說,這個潑婦的事我是不會管的,你以後再不要跟我提她瞭。”
我看他態度這麼強烈堅定,不再往下說,心想,今天他情緒不好,硬說反而容易逼他說絕話,把路堵死,擇日再說吧。
3
啊,幸虧沒有說下去,因為等我回到辦公室,打開小穎給我的紙包,我發現小穎的走別有隱情。是怎麼回事?小穎給我留瞭紙條,是這樣說的:
老金,我要走瞭,回老傢,不回來瞭。走之前,我想對你磕個頭,感謝你對陳耀這麼長時間的照顧,更感謝你讓陳耀走得體體面面。我想陳耀在地下一定是安息瞭,我為他有你這麼好的一個朋友和上級感到萬分欣慰。今後你不要再記掛我和山山瞭,我們很好,會好的。這次有人給瞭我一筆錢,給錢的人你也認識,他欠陳耀的,當初他要好好待我們,陳耀不會死的。現在他用錢來還債,打發我們,我也不客氣地收瞭錢。有瞭這些錢,我回鄉下會生活得很好的,所以你就放心好瞭。最後,我要說的是,可能陳耀說得對,這人不大有人情味,你以後跟他來往要多加小心。
祝你平安!
劉小穎敬上
信是夾在一包書裡面的。我認出“祝你平安!劉小穎敬上”是小穎自己的手跡,其餘又是一個筆跡。小穎的文化水平不高,寫不出這麼長的信,前面那些話一定是她找人寫的。這人是誰我不感興趣,也無關緊要,我感興趣的是信中說的給她錢的那人,是誰?我首先想到是革老,琢磨一番後,越發覺得就是革老。雖然信中有些話沒有直說,但我不難明白,小穎回傢是革老的意思。那麼,革老為什麼要叫劉小穎走,甚至不惜給她一筆錢,還又專門大老遠地去替我找來個聯絡員,動這麼大的心思,費這麼大的力氣,為什麼?當時我還不知道陳耀曾經為我娶小穎的事找過革老,但是琢磨這封信,我琢磨出來瞭:我懷疑革老已經知道這件事。
中午,這封信像一個催命鬼似的把我趕出門,趕去瞭診所。我要證實一下,我琢磨的有沒有錯。開始革老還跟我打太極,含糊其辭,後來我把劉小穎的信丟給他看,他承認瞭,還理直氣壯地對我說:“你應該感謝我才是,哪有這樣的事,這不丟人嘛。”我說:“對陳耀來說生死都不計瞭,哪還在乎丟不丟人。”他說:“他不在乎,你要在乎,我也要在乎。老實說,我猜陳耀的死一定有名堂,一定給你留瞭什麼丟人的遺囑。”我問:“什麼?”他說:“要你娶劉小穎為妻是不是?”
果然,他知道這事。我懷疑是他強迫劉小穎說的,問他:“你怎麼知道的?”他說:“陳耀自己跟我說的,他還讓我來跟你說呢,我沒同意,簡直是笑話,怎麼可能?這種事,你會同意嗎?你同意組織上還不同意呢。別理他,不管他有什麼遺囑,這不是兒戲,可以講人情,可以徇私,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沒有商量餘地。”我說:“所以你要劉小穎走?”他說:“這是一個原因,但不全是。”我說:“那還有什麼其他原因?”他搖搖頭,露出一副苦惱相,撇著嘴說:“說實在的,我是為她考慮,孩子還小,書店生意又不好,如果留在城裡生活成本太高,我們組織上也養不起,索性安排她回老傢去。”我說:“可她是我的聯絡員,我工作需要她。”他說:“這不給你安排瞭新人瞭嘛,陳珍蓮不錯的,別看年紀大瞭一點,幹事隻會比劉小穎強。”我覺得心裡有一股氣在一浪一浪地湧上來,我忍瞭又忍,沒忍住,直通通地說:“可我已經答應他瞭。”他一下變得嚴肅地問我:“你答應什麼瞭?跟誰?”我說:“陳耀死之前把劉小穎和他兒子托付給我,我答應瞭陳耀,現在我已經別無選擇。”
革老連出幾口冷氣,一邊在屋子裡團團轉,最後指著我鼻子說:“我猜就是!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答應他呢?你怎麼能夠答應他呢?聽著,這不行的!絕對不行!”我沉默一會,抬頭說:“革老,這樣我的心難以安寧,你不知道,陳耀就是看我答應下來瞭才狠心走的,現在我反悔,言而無信,他在地下也難以安息。我活的不安寧,他死的不安息,你高興嗎?”他說:“我不高興,但我不會因為不高興放任不管,讓你去做傻事。高不高興是個心理問題,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娶瞭劉小穎,那就不是心理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事關黨國利益和我們工作意義的現實問題,歷史問題。要是斷瞭靜子這條線,我看你怎麼辦!”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擲地有聲。
我沒跟他碰硬,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對他說:“革老,沒這麼可怕,首先我跟靜子的關系也沒有到那個地步,我跟誰結婚就好像傷害瞭她似的,其次,我們結婚也可以不公開的嘛,悄悄的……”革老搶斷我的話說:“悄(敲)你個頭!悄悄的?我看你是昏瞭頭,養情人都悄悄不瞭,你還想悄悄的養個老婆孩子在傢裡,除非他們是一件衣服,你可以壓在箱子底下,可他們是大活人!再說瞭,婚姻大事是人一輩子的事,能當兒戲嗎?你愛劉小穎嗎?我敢說,你這根本不叫愛,你是可憐她,同情她。”我說:“我就想對陳耀瞭一個心願。”他說:“行,那你也瞭我一個心願吧,就是革靈,我女兒,親生女兒,她現在也是挺可憐的,中華門死瞭,肚子裡還懷著他的孩子呢,怎麼辦?你同情同情她吧,娶瞭她,她或許可以把孩子生下來……”
我知道,中華門和革靈是結婚多年的夫妻,去年革老把他們從北平帶到南京,由於工作需要,沒有公開夫妻關系。如今中華門走瞭,秘密已經無法公開,革靈懷的孩子成瞭一個“無本之木”,一個“無頭案”,讓人不知所措。
革老接著說:“不瞞你說,我是這樣想過的,但我跟你說過嗎?沒有,為什麼?就想到靜子,不想讓私事影響公事。現在我告訴你,革靈已經把孩子打掉瞭,就前天的事,你昨天沒看見嘛,她病怏怏的,傷心啊,身子和心都傷瞭。作為父親我不希望她這樣,我希望你能娶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哪怕隻是名義上的娶,隻要能把孩子生下來就行。可我想到靜子,想到你的任務,想到黨國的利益,我別無選擇,隻能親手把她孩子打掉瞭。”
革老說著掉過頭去,也許是流淚瞭,讓我非常難過,也難堪。不一會,革老拭瞭眼淚,掉過頭來,看看我,看看時間,像是給我們解圍說:“行瞭,這事我們不要再爭瞭,總之一條,你不要把靜子這條線給我斷瞭,這是我們的‘生命線’,這條線斷瞭,別怪我無情無義。至於劉小穎嘛,你放心好瞭,我給她的錢不少,足夠她把孩子帶好帶大的。走吧,你下午還要上班。”說罷,革老率先往外走。我沉重地立起身,默默地跟著他往外走。革老一邊走,一邊勸告我:“俗話說‘無毒不丈夫’。做男人,尤其是幹我們這行的,有些事你不能太講情義,情義害人哪!如果什麼情義都要講,我可能早都已經死瞭好幾次瞭。”
我走瞭很遠,革老的這句話還在我耳際回響。
4
下午,下班前幾分鐘,林嬰嬰約我晚上七點半在鼓樓街21號見面。到時間,我在約定地點見不到人,左右四顧瞭好一會,終於看到附近花壇邊有個黑影在朝我招手。我過去看,人影兒又不見瞭。正當我疑惑向驚悚演變時,背後有人拍瞭我一下肩膀。我回頭看,正是林嬰嬰。夜來天寒,她穿一件黑色風衣,系著腰帶,掛一條長圍巾,顯得很洋派。我說:“你搞什麼鬼,小心我拔槍把你撂倒瞭。”她說:“朝我開槍說明你瞎瞭眼,你沒看見,剛才我來的路上有多少男人回頭看我。”我說:“你幹嗎躲到這兒來,還遲到瞭至少五分鐘。”她說:“見鬼,我至少比你早到兩分鐘,就因為站在那兒,欣賞我美貌的人太多,我才躲到這兒來的。”我說:“我們怎麼來這裡?這哪是說事的地方。”她說:“那走吧,我帶你去一個能說事的地方。”說著,突然上來大大方方地攙住我的手,對我做瞭個怪相,“給你個機會,這樣就沒人回頭看我瞭。”
我一時愣在那。“走啊,還傻愣著幹嗎?”她拉著我走,像一對鬧別扭的戀人,馬路上有個拉雙輪車的老漢,奇怪地看著我們。林嬰嬰說:“噯,你別這麼僵硬行不行,好像我用槍抵著你似的。”我小聲說:“你小聲點。”她說:“你是不是好久沒跟女人牽手走瞭。”她說的不假,除去跳舞之外,我確實好久沒牽過女人的手瞭。我說:“跳舞時牽過。”她說:“你跟靜子也沒這麼牽過手嗎?”我說:“沒有。”她說:“噯,我敢肯定她一定希望你這樣去牽她手。”我說:“你怎麼話這麼多。”我聞到瞭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她說:“我在關心你啊,你不要做苦行僧,要做浪漫主義革命者。就說我們尊敬的一號吧,他把工作和生活融為瞭一體,一手尖刀,一手女人,鮮血和鮮花一起燦爛。”我說:“我應該提醒你,秦時光就是這樣的人,一手刀子一手女人,你可別跟他燦爛。”她調皮地說:“承蒙抬愛。”接著又說,“噯,你好像好久沒約見靜子瞭吧。”我說:“是的。”她說:“想見她嗎?”我覺得還是想的,不知是因為她沒給我來電話的原因,還是我真的在想她。但我說出來的話卻是:“有什麼好想的,不想。”她說:“你不能這樣,不能有事才找她,平時還是要跟她常來往。我跟秦時光就是這樣,我們經常見面,但他休想占我便宜。便宜都讓我占瞭,這就是我的水平,藝術,交際也是一門藝術啊。”
不知怎麼的,她突然跟我說起革靈,說:“我覺得革靈對你也有意思,要不要我給你牽個線搭個橋?”我說:“你胡說什麼!”她說:“怎麼叫胡說,你們兩個,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天造地設的一對嘛。”我聽瞭覺得很刺耳,不由想起劉小穎,心思一下亂瞭,煩透瞭。她看我一時無語,說:“怎麼?你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吧。”我很矛盾,心裡很想跟她說說小穎的事,但又覺得不妥。顯然,她不知我與小穎之間的事,跟她說不但貿然,還違反紀律。這麼想著,我不客氣地說:“你閉上嘴我會很高興的。”可她仍然說:“要我說,靜子可以來假的,革靈嘛可以來真的,革命需要,先可以來秘密的,等將來革命成功瞭,可以明媒正娶。”我真的生氣瞭,大聲喝道:“閉嘴,你煩死我瞭!”她看我真生瞭氣,吐瞭下舌頭,把我攙得更緊,說:“別這麼大聲,我們現在是一對熱戀的戀人,說話要輕言細語。”我拿她沒辦法,隻好做出熱戀的樣子,順著她往前走。
我們去瞭一傢日本人開的茶館,林嬰嬰好像經常來的,服務員都認識她,進門就熱情地迎上來,甜甜地招呼:“林小姐樓上請。”上瞭二樓,服務員徑直帶她去瞭一包間,給人感覺好像這是她固定的地兒,至少是早訂好的。
確實,是早訂好的,我進去時,發現包間裡已經有個人:一個女的。我們見瞭,彼此都很驚詫。是靜子!“深水君,你好……”她顯然不知我會來,手忙腳亂地立起身,不知怎麼迎接我,僵僵地杵在那,像站在懸崖邊,無措得很。“你怎麼在這兒?”我的反應,驚愕的樣子,並不比她好多少。不用說,這是林嬰嬰有意安排的。我有理由懷疑她在背後監視我、調查我,她不但知道我和靜子已經多時不聯系,還知道野夫警告過靜子不要和我來往。
後來我問她,確實,她知道這事。我說:“你怎麼知道的?”她說:“是靜子告訴我的。”這說明她背著我見過靜子。她坦然承認,“是啊,最近我們經常見面。”我說:“你幹嗎背著我見她?”她說:“她是我姐姐怎麼不能見?再說瞭,她也希望見到我。”我說:“你不要利用我做事。”她說:“你把我當作什麼人,我們是同志,一條戰壕的,我們在合作做事。”我說:“我至今沒有接到過上級指示。”她說:“看來你還不信任我,那就算是幫我行吧?如果說以前我沒有幫過你,我想以後你會需要我幫助的。”聽,她在跟我做交易——要說交易,我是欠她的,她至少替我幹掉瞭白大怡。
這是靜子去上廁所時我們談的,她希望我一定要破掉野夫的“限止令”,讓靜子回到我身邊。她說:“我感覺得出來,野夫的禁令讓她很痛苦,她心裡依然有你。這也說明野夫的禁令不過是根草繩,隻要你給她動力,多些甜言蜜語,她一定會掙斷草繩,跟你重續舊緣的。不信你看,呆會她回來我就走,把時間單獨留給你們,看她會不會留下來。如果她走,說明草繩還是比較牢的,可能是根麻繩,需要你拿出耐心,如果她留下來,說明草繩已經爛瞭,必斷無疑。”
靜子留下來瞭,真的像林嬰嬰說的一樣,很痛苦,我還沒說什麼,她的眼淚已經默默地流瞭下來,好像很為自己的屈服深感內疚似的。尤其是,我回杭州前給她打過電話,她很想來送我,但最後因野夫的禁令起瞭作用,沒有成行。說起這個,她竟然嗚嗚地哭瞭。看她這個樣子,我明白,草繩真的已經爛瞭,林嬰嬰又可以得意瞭。其實我也暗自慶幸,如果靜子就這麼“離我遠去”,鬼知道革老會作何猜測,他一定會以為我是因為要娶小穎故意推開她的,那樣他沒準會處分我!我似乎又該感謝林嬰嬰,但不知怎麼的,現在我再不像以前那樣佩服她。甚至,我有點隱隱的懼怕她,好像她在天上走,我的一切事情,明的暗的,都在她的視野裡和掌控中。
這天晚上,我和靜子聊瞭很多,我的亡妻和她的亡夫都聊到瞭。她告訴我,下個月七日是她丈夫去世三周年的祭日,以前她在北平一傢醫院當軍醫,後來丈夫死在攻打南京的戰場上,她帶著孩子來收屍,當時她舅舅野夫已經就任機關長一職,她便留在瞭南京。她去幼兒園工作也是很偶然的,孩子大瞭,要上幼兒園,她四處找,偶然找到這傢幼兒園。她想把孩子送進去,卻怎麼懇求、說情都不行。我說:“難道你舅舅去說也不行?”她說:“他是首先反對的。”我問:“為什麼?”她說:“因為那裡面的孩子都是孤兒,沒有父母,父母都死瞭,我的孩子還有我,還不夠資格。我舅舅是非常恪盡職守的人,最怕別人說他閑話。”我問:“那最後怎麼又進去瞭呢?”她說:“很偶然,原來的園長出事瞭,服毒自殺瞭,才把我調去瞭。”
即使這樣,她的孩子其實還沒有正式“入園”。她說:“調我進去後,我舅舅和園方開始還不準我帶孩子進去。這太過分瞭,我強烈要求後他們才做瞭妥協,允許我帶孩子進去,但我的孩子沒有納入幼兒園的管理中,必須跟我一起吃住。”我說:“太荒唐瞭吧,哪有這麼嚴格的?”她說:“就是這麼嚴格的。”她告訴我,現在幼兒園其實有五十一個孩子,她的兒子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我問:“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她想瞭想才說:“我挺喜歡小孩的,但是,怎麼說呢,這幼兒園……太特殊瞭。”我心頭一緊,驀然想,是不是真的像林嬰嬰說的那樣,孩子們都是“試驗品”。我問:“怎麼特殊?”她說:“這些孩子都是我們國傢英雄的後代,連天皇都關心他們,我壓力很大。”話到這兒,我臨時決定套她話,問她:“聽說天皇還有個親戚也在裡面,是不是?”她霎時變瞭臉,很嚴肅地問我:“你聽誰說的?”不等我作答,她又追問,“是不是林小姐跟你說的?”我說:“你跟她說過嗎?”她說:“沒有,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靜子是個很單純的人,沒有受過任何訓練,她沒有意識到,當她這麼說時其實已經給我一個信息:裡面真有那麼一個人。後來,我把這個信息轉告給林嬰嬰時,她很高興。不過我馬上打擊瞭她,我說:“你別得意,靜子已經對你頻頻找她有點警覺瞭。”她問:“她說我什麼瞭?”我說:“具體也沒說什麼,隻是我感覺到她在懷疑你,問瞭我不少你的情況。”她說:“你說什麼瞭?你有沒有說那是我跟你說的?”我說:“什麼?”她說:“天皇親戚的事啊。”我說:“沒有。”她問:“那你最後怎麼把這事圓過去的?”我說:“不用我圓,她後來沒再問瞭。”
靜子確實不是個有心計的人,對她這個問題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有意把話題繞開去,說瞭一些其他事情,後來她居然也沒有再提起。我因此覺得裡面的秘密她可能並不知道,她也是局外人,不知道騰村在裡面做什麼,否則她不會這麼不敏感。對此,林嬰嬰也有同感,並認為這對我們有好處。她說:“如果她也是同謀,我們很難從她嘴裡挖到什麼。”我說:“你已經找她挖得太多瞭,別再挖瞭,萬一她找野夫瞭解你就麻煩瞭。”她說:“我還想再進去。”我說:“你別做夢瞭,根本不可能。靜子告訴我,上次她帶我們進去野夫都知道瞭,為什麼野夫不準她跟我來往?就因為這事,這是導火線。”
確實,以後很長時間,林嬰嬰拿幼兒園沒有任何辦法,靜子基本上不接受她單獨邀請,她試圖進去的法子想瞭一個又一個,均以徒勞無功告終。
5
這期間,革老的“生意”轉眼間興旺起來。
一天晚上,陳姨接到通知,要求我和林嬰嬰,包括陳姨,都一起去診所開會。會上,我一下子見到好幾張陌生面孔,有兩個年輕人,三個中年人,都是男的,加上原有的我、林嬰嬰、革老、革靈、秦淮河和陳姨,總共十一人,屋子裡擠得都坐不下。後來陳姨還告訴我,診所門口新開瞭一傢燒餅鋪,裡面的一對父子也是我們的人。這麼多人,不知從哪兒來的,但我知道,他們是為何來的。這天晚上,革老在會上這麼說:
“今天把你們叫來開個碰頭會,有幾件事要說一下,第一件事不用說,你們已經看到瞭,我們的隊伍又壯大瞭,我們已經度過瞭最困難的時期。剛才,你們來之前我已經接待瞭‘一傢人’,九點半,還有‘一傢人’。想到自己又有那麼多‘傢人’,我就覺得心裡很安慰,很來勁。我首先把這個情況傳達給你們,也是想給你們心理上增添安慰和勁頭,我們並不孤單,我們是一個完整的組織。第二件事很重要,最近重慶幾次來電、來人,都說到一個新情況,就是新四軍有北上、往大別山方向調動的跡象。這是個很嚴峻的情況,你們知道,新四軍是共產黨的軍事力量,他們不聽從委員長的指揮,擅自佈置、調防部隊,其險惡用心不言而喻,就是想借抗戰的名義擴大自己的地盤,將來跟黨國爭奪江山。據可靠消息,最近共產黨往南京派瞭不少人來,建立瞭多個地下組織。這是對我們的挑戰,一號要求我們盡快把他們的地下組織情況摸清楚。”
我聽著覺得心裡憋氣,忍不住問:“鬼子的事情都忙不過來,還去管他們做什麼?”革老不悅地看我一眼,“做什麼?目光看遠一點,鬼子遲早是要滾蛋的,共產黨始終是我們的後患。”我說:“這有點危言聳聽瞭吧。”革老盯著我,面露慍色。我聳聳肩,說:“大敵當前,說這些話真讓人喪氣。”革老眉毛一挑,不客氣地說:“這不是我要說的,是委員長要說的,你如果有意見可以寫成文字,我給你往上轉,一定轉給委員長。”林嬰嬰看我們話不投機,嬉笑著打圓場,“老人傢,這可使不得,都知道,委員長是個多疑的人,你這不是把我們老金往火上烤嘛。”革老說:“不是我要怎麼樣,金深水,你這個……怎麼說呢,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把你的妻子女兒殺瞭,我也恨,你知道,親眼看見的,中華門不是走瞭,他是我女婿。我的親兄弟也是被鬼子炸死的。日本佬,包括日本佬的一群走狗,黃皮狗,漢奸走狗,當然是我們的大敵,但是對共產黨我們也不可掉以輕心。用委員長的話說,我們在抗戰,共產黨在幹什麼,拉隊伍,磨刀子,隊伍拉大瞭,刀子磨鋒利瞭,到時候你看好瞭,不知道刀子往誰頭上砍呢。”
林嬰嬰說:“委員長的意思,與其讓他們日後砍我們,不如我們先砍瞭他們是不是?”
革老說:“沒說現在就砍,現在是讓我們摸情況。”
聽革老這麼說,我氣就更不打一處來,共產黨當然跟我沒什麼關系,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把矛頭轉到他們頭上,我總覺得不對勁,心裡不舒服,且不說這本身不厚道,關鍵是我心裡沒有任何興趣去幹這些事,於是我脫口而出:“情況摸清楚瞭,有一天想砍就砍,說來說去就是自相殘殺,沒勁!”這是帶著情緒說的,我自己都感到吃驚。心裡對上面反共的意圖有這麼大情緒。林嬰嬰似乎感到不對勁兒,出來當和事佬,說:“好瞭好瞭,既然這話題沒勁,就換個話題吧。革老,說下一件事吧。”革老說:“不行,這話一定要說清楚,你是一號派來的人,你覺得金深水的思想是不是需要清理一下?”
林嬰嬰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首先要清理的是我們委員長。”革老很生氣,“你怎麼這樣說話,放肆!”林嬰嬰說:“本小姐說話一向放肆,可如今也隻能在這兒放肆放肆。革老,你要理解一下我們,我們整天鉆在敵人堆裡,說話做事全都是掐頭去尾,掖掖藏藏,也就是在這兒,在同志們面前,才隨便一下,請你別大驚小怪,小題大做。再說瞭,本小姐就是這樣的人,直來直去,不說假話,如果說我對委員長個人有看法,但這不影響我為委員長賣命,因為他現在代表的是黨國,而我就是為黨國生、為黨國死的忠實信徒,黨國的利益就是我行動的準則。我認為,老金有什麼想法沒什麼錯,但隻要黨國需要,必須無條件服從。我們都是軍人,俗話說,軍令如山倒,不管你理解還是不理解。這就是我要說的。”
我不得不佩服林嬰嬰,在嬉笑怒罵中,把每一句話都說得那麼有力量,又那麼不容置疑。這天晚上革老的情緒很不好,會議草草收瞭場。散會前,革老把我單獨留下來,林嬰嬰沒有及時走,革老對她說:“你也回避一下吧。”林嬰嬰的語氣依然不太正經:“革老,這是你第一次讓我回避,一次不多,但是多瞭,革老你在我心目中也會成為像委員長一樣,變成一個多疑的人,多疑是離間的最大武器啊。”革老說:“你這個小女子,怎麼……幹我們這行的有些回避很正常嘛。”林嬰嬰起身說:“是,這是我們安全的需要,我理解,革老,告辭瞭。”革老說:“路上小心一點,你啊,說話老是沒輕沒重的,我……”林嬰嬰說:“讓你擔心瞭?不用擔心,你放心好瞭,這就是我的過人之處,舉重若輕,笑裡藏刀,綿裡藏針。”說著走瞭,讓革老怔怔的。林嬰嬰走後,我不等革老開口,先開口瞭:“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說。”
他問:“是劉小穎的事嗎?”
我說:“不是。”
他要說的是劉小穎的事,我說的是天皇幼兒園的事。其實,我早就想問革老天皇幼兒園的事,卻一直沒說,這天晚上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有沖動,把這事掐頭去尾地跟革老說瞭。革老說他沒有聽說過這事,我說:“那你能不能問一下重慶,有沒有這回事?”他問我這從哪聽來的,我沒說實話,以“道聽途說”敷衍過去。既是道聽途說,他也沒太在意,答應我可以問一下重慶。他所以跟我說劉小穎的事,是看我今天有情緒,擔心這跟劉小穎有關,我是在借題發揮。我默認瞭,趁機又建議他把小穎叫回來。我說:“我們不能這樣拋棄她,這會讓人寒心的。”他把我大罵一通,說我組織觀念淡薄,魂被陳耀帶走瞭。說到陳耀,他又把陳耀大罵一通。我覺得,他的情緒似乎比我還不對頭,肝火那麼旺,嘴巴那麼毒,真是有點老不死瞭。
我們幾乎是不歡而散。
我剛出門,正好遇上革靈和林嬰嬰手牽著手從另一邊出來,很親熱的樣子。尾我出來的革老看見林嬰嬰,很是奇怪,責問她:“你怎麼還不走?”
林嬰嬰笑著說:“問你女兒吧。”
革靈說:“她有事。”
革老問:“什麼事?”
革靈說:“爸,我們女人的事,你別問瞭。”
林嬰嬰突然朝我走過來,落落大方地攙住我的手,對革老和革靈做瞭一個怪相說:“我在等他,我的假男朋友,我們這樣出去才更安全,否則這麼個黑巷子,一個孤男,一個寡女,才引人註目呢,靈靈姐,你說是不是?你要跟我學習,大膽去牽男人的手。《聖經》上說,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獨處好。”
她暗暗推推我,我們便手牽手相依離去。門口那個賣煎餅的老漢,奇怪地看著我們。走過煎餅攤,我問她:“你剛才叫革靈怎麼叫姐啊,你什麼時候跟她搞得這麼親密瞭?”她說:“不是我,是她要跟我搞得親密。你知道為什麼嗎?”我問:“為什麼?”她說:“她對你有意思,想讓我來牽線搭橋。怎麼樣,她有心,你有意嗎?”我抽出手,警告她說:“你正經一點!”她說:“生什麼氣啊,我又不是要逼你娶她。”我說:“你管得太多瞭,一會兒靜子,一會兒革靈,你覺得這正常嗎?”我覺得她有點不正常。她說:“你才不正常,把我的好心當驢肝肺。”我說:“誰知道你安的是什麼心。”她又上來挽著我的手說:“剛才會上那麼多人,隻有我和你是同一條心的。”頓瞭頓,她又問我,“噯,你今天為什麼對革老佈置的任務意見那麼大,給人感覺好像你是共產黨似的。”
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共產黨,我當時沒有什麼反應,當耳邊風吹瞭。
同時,這也是她第二次跟我提革靈的事,第一次我沒有當真,以為她是跟我開玩笑。這一次,看她口口聲聲“靈靈姐”的樣子,我覺得多半是真的。但我不知,這究竟是革靈的意思,還是她的?在我心裡的天秤上,革靈與她左右擺動瞭一個長夜,最後是她壓下瞭革靈。沒有道理,有的隻是一種感覺。我對林嬰嬰的感覺正在發生變化:由開始單純的欣賞、佩服,漸漸變得不可捉摸。
這個晚上,我的心情極差。我一直對我的工作看得非常神聖,我盼著日本人早一天滾出中國。對共產黨我雖然沒有感情,但要讓我把生命用來去對付他們,我是不願意的。所以,當革老提出要我們去摸查共產黨的情況時,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在我看來,這是很不明智的,外敵當前,國人應該同心協力才是,報上不也是這麼說的嘛,怎麼私底下就變味瞭?還有林嬰嬰,她怎麼就變得讓我越來越陌生瞭。說真的,這天夜裡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之際,有一會兒突然冒出瞭一個怪念頭:她會不會是共產黨?我一邊這麼想時,一邊又告誡自己,別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