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些日子,每次上下班,我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朝書店看去,好像劉小穎沒有走,好像她隨時會回來似的。這天下班,我發現書店門口放著一張破沙發,我好奇走過去,見書店的門依然緊閉,一把大鎖正在生銹。不一會,一老頭拉著一輛板車過來,把破沙發搬走瞭,顯然是他收來的破東西,臨時放在這兒的。
我掉頭,突然看對門裁縫店,發現那跛足師傅在偷窺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的腳不由自主地往那邊走去,好像那裡邊藏著我不能不探究的秘密。我走進裁縫店,發現不見人影。“有人嗎?”我喊。跛足的裁縫從裡屋跌跌撞撞出來,滿臉堆笑,說:“喲。長官,您這是……需要我為您效什麼勞?長官。”我有些冷淡,“師傅貴姓?”他答:“免貴姓孫,孫悟空的孫。”我說:“聽口音,師傅是蘇北人?”他說:“對,蘇北沐陽的,長官也是蘇北人嗎?”我答非所問:“認識我嗎?”他說:“長官常去對門買書,見過幾次也就記著瞭。長官貴姓?”我說:“金。”他說:“哦,金長官有何吩咐?”我看見他背後的衣架上掛著一件女軍服,他主動介紹說:“這是你們單位林小姐的衣服。”我說:“嗯,她是我們首長的秘書。我們林秘書好像很照顧你的生意嘛,經常來是不?”他爽朗一笑說:“嗨,我就是為她來的,人傢是大小姐,傢裡有金山,衣服每天都要熨,鞋子每天都要擦,我啊,有福氣啊,她看上瞭我的手藝,走到哪裡把我帶到哪裡,所以天塌下來我還是有碗稀飯吃。”我說:“哦,這個派頭大嘛。”他說:“那當然,她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想都不敢想。”我說:“是嗎?能不能說來聽聽,她是怎麼的不可比。”他說:“反正傢裡有的是錢,聽說她在‘總統府’裡還有人。”我說:“哦,這麼說,她是又有錢又有勢,確實瞭不得啊。”我問他跟她幾年瞭,他答:“小三年瞭。”
我一邊跟他說著話,一邊悄悄觀察他的手。這是一雙裁縫的手嗎?骨骼粗壯,手掌寬厚,看上去充滿力量——他註意到我在觀察他的手,順便把手塞在瞭正在擦的鞋套裡。他的穿扮也很土,明顯比他年紀要老相。沒有上門前,我以為他是個小老頭,見瞭面,仔細看,我猜他年紀頂多三十來歲。他似乎有意在把自己扮老樣,包括抽的煙,是老年人抽的那種旱煙,煙桿細長細長的。我請他抽瞭根紙煙,他抽瞭一半,滅瞭,說勁不夠,改抽自己的旱煙。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戴上瞭臟乎乎的工作手套,抽煙時,我已看不到他的手。
恰在這時,林嬰嬰進來。“喲,金處長怎麼在這兒啊,是什麼風把你刮到這兒來瞭,稀客,稀客。”她風風火火地說,好像是在自己傢裡。我故作神秘地說:“我在這兒等你。”她問:“你怎麼知道我要來?”我說:“你不是這兒的常客嘛。再說瞭,晚上你不是要出席中華海洋商會的聯誼會,你能不來整潔一下?”她說:“這麼說你也是為此來的?”我說:“我哪有這般雅興。”她說:“我就不信,靜子園長會不邀請你,我給瞭她兩張票。”靜子下午確實給我打過電話,說過這事,否則我怎麼會知道這舞會。我說:“這麼說你又去見過靜子瞭?”她說:“她在上課,沒見著,叫門衛來取的。”我心想,看來靜子已經對她有所避諱。我說:“你完全可以把票給我,何必舍近求遠,去給靜子。”她對我悄悄說:“這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我變著法子想進去啊。”我說:“你還在做夢,該醒瞭。”她大著嗓門說:“晚上要請我跳舞哦。”
就在這天晚上的舞會上,我第一次聽到瞭楊豐懋這個名字,並見到瞭這個人。我後來曾在舞會上多次見過他,給我的印象是個傲慢的人,或者說裝得像個傲慢的人。他是高個子,長方臉,西裝革履,頭發油亮,抽著粗壯的雪茄煙,神色冷漠,氣宇軒昂,既有紳士的風度,也有水手的那種粗獷氣概。據說,當時在南京上流社會裡,他的名字人盡皆知,他曾給汪精衛捐贈過一個師的武器,長槍短槍,大炮小車,一應俱全,且都是美貨。這個師成瞭汪精衛的王牌師。駐紮在南京江寧,把守瞭南京城的半邊城門。1945年秋天,這個師跨過長江,上瞭大別山,替汪清衛率先敲響瞭喪鐘。但是在1940年冬天,這個師儼然是“汪總統”的看傢狗。
這是一個十分高檔、西式的派對,地點在“總統府”內,宴會大廳。派對下午四時開始,服務員端著酒水穿來梭去,國人、洋人、偽軍、鬼子,混雜一堂。陳璧君(汪精衛夫人)、周佛海、中村將軍、野夫、盧胖子、俞猴子,但凡有點名堂的人悉數到場。晚上八點鐘,舞會開始,這些人陸續離去,這些大人物的嘍囉們相繼趕來湊熱鬧……我和靜子到場時,舞會已經開始瞭一會,舞池裡一對對男女旋來轉去,其中有林嬰嬰和秦時光,小唐和馬處長等人。我和靜子起舞時,我發現盧胖子和俞猴子擁護著一個風度翩翩的人進來,其人年不過三十歲,但架勢煞是引人註目,不少人見瞭他都圍上去,跟他交頭接耳,俯首稱臣。靜子告訴我,此人就是下午在這裡搞派對活動的主人、中華海洋商會會長楊豐懋。
在胖子和猴子的引領下,楊豐懋分別與舞會上的很多人一一相認,包括我和靜子、林嬰嬰、秦時光等人。有一陣子,靜子和秦時光去跳舞瞭,我和林嬰嬰沒去,坐著聊天。我註意到,在我們對面,楊豐懋正和俞猴子攀談著,舉手投足間,一副年少得志的模樣。我問林嬰嬰:“那人你認識嗎?”她說:“看來好像瞭不得的嘛。”言外之音是不認識,讓我略為意外。我說:“你不認識嗎?”她說:“怎麼不認識?剛剛局長不是才介紹我認識的。”我說:“他好像很有來頭嘛。”她說:“當然。你來遲瞭,沒看見,剛才周部長(周佛海)在他面前跟個跑腿似的。”我說:“看樣子又是發國難財的傢夥。”她說:“可能,聽說他旗下的那個海洋商會是做黃金和軍火生意的。”我說:“把我們國傢的黃金運出去,拉回來一堆廢銅爛鐵。”她說:“差不多吧。”
我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再三地投向那個人,心裡默念著他的名字:楊豐懋……我隱隱地感覺到,此人非同一般,可他僅僅是一個商人嗎?我的確這樣想過,但當時我怎麼也沒想到,這人將會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無人可替代的位置,堪稱濃墨重彩啊。
秦時光和靜子從我們面前舞過時,我小聲問林嬰嬰:“聽說你晚上又開車去接過靜子?”她笑道:“看來靜子對你真是無話不說。”我說:“接成瞭嗎?”她說:“你還不知道。”我說:“我當然知道,可你為什麼不聽我的,我讓你別去攪她瞭,難道你不覺得她現在對你不像以前那麼好瞭?”她說:“所以你更要在她面前替我唱贊歌啊,讓她消除誤解。”我說:“我自己都不理解你,怎麼讓她理解你。”她意外地猶豫起來,神色變得凝重,最後簡單地說:“等著吧,我會讓你理解的。”
我想再說什麼,看見楊豐懋款款朝我們走來。顯然,他的目標是林嬰嬰。
“你好,林小姐,我可以請你跳個舞嗎?”
“幸會幸會,楊會長,久仰您的大名啊。”
“幸會的是我,我久仰你的美貌啊。”
兩人握手,寒暄,起舞。我註意到,這個楊會長跟林嬰嬰似乎有些相同之處,長相?神態?聲音?都像,又都不像。隨後,我又請靜子跳舞,在與楊會長和林嬰嬰他們擦肩而過時,我問靜子:“你怎麼認識他的?”她說:“談不上認識,隻是一面之交,是在我舅舅傢裡。”我說:“如今南京城裡的富翁都是機關長的朋友。”靜子說:“可惜你不是他的朋友。”是指她舅舅。我說:“他知道你又在跟我來往嗎?”她憂鬱地點瞭下頭。我問:“他有什麼反應?罵你瞭嗎?”她突然問我:“你愛我嗎?”我沒有選擇,隻能說“愛”。她說:“他可能會找你談話,你就這麼說好瞭。”我說:“怎麼說?”她說:“你愛我,我們是真誠相愛的。”我說:“那會不會激怒他,把我調到前線去?”她咬著牙說:“如果這樣,我跟你一起去前線。”
我明顯感覺到,說這話時她的身體往我挨緊瞭一些,胸前那兩團暖暖的物事貼到我的身上。我頓時覺得那部分身體僵硬得發麻,好像挨著瞭一枚炸彈,或者一盤蛇。
2
劉小穎杳無音訊,書店形同設虛,但我在辦公室枯坐時,還是經常會拿起望遠鏡看看它。沒辦法,習慣瞭。這天午飯前,我又習慣地拿起望遠鏡看,竟然發現書店門口的爐子又在老地方出現,冒著熟悉的煙氣。
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閉瞭眼,又睜開眼再看,不是幻覺!
沉穩一點,我應該吃完午飯去看他們,可我穩不住,太意外瞭!我當即出門,往書店直奔而去。剛走出大門,我看見書店裡跑出來一個孩子,是劉小穎的兒子山山。以前山山一直在南京,他爸爸出事後才送回老傢去寄養,所以我們很熟的。他老遠看見我,高興地朝我跑過來喊:“金伯伯,金伯伯……”我朝他跑過去,抱起他,親著他的小臉蛋,說:“山山回來瞭,山山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說:“我們昨天晚上回來的。”我問:“老傢好玩嗎?”他說:“不好玩,村子裡有好多日本鬼子,用皮鞭打人,好可怕。”我輕輕捂住他的小嘴,說:“不要亂說話,要叫皇軍。”山山聲音更大瞭:“皇軍真的打人,把一個老人打死瞭。”我問:“皇軍有沒有打你?”山山說:“皇軍不打小孩子。皇軍給小孩子糖吃。”說著從身上摸出兩顆糖,讓我吃。我說:“山山留著自己吃。”山山說:“我還有好多,皇軍給我發瞭好多。”我問:“哦,你媽媽呢?”山山說:“媽媽在掃地。”話音未落,劉小穎出來瞭,發現我和山山在一起,張瞭張嘴,卻沒出聲,迅速回瞭屋。
我對山山說:“走,我們去找你媽媽。”
山山說:“我媽媽現在經常哭,昨天晚上把我哭醒瞭。”
我說:“嗯,那山山更要聽媽媽的話瞭,不能讓媽媽生氣。”
我們手牽手走進書店,劉小穎置若罔聞,就是不轉過身來迎接。山山喊:“媽媽,金伯伯來瞭。”劉小穎這才轉過身,冷冷地對我說:“我們昨天傍晚到的。”我走近她,說:“山山跟我說瞭,傢裡都好吧。”她答非所問的說:“以後你別管我們,我會照顧好山山的。”我笑道:“你在說什麼啊,我在問你傢裡好不好。”她說:“有什麼好不好的,反正……就這樣……”頓瞭頓,又說,“我會去跟雞鳴寺說,是我自己闖回來的,跟你沒關。”我說:“回來好,我還準備去叫你回來呢。”她說:“我覺得這……不公平,讓我就這麼離開組織。”我說:“你是應該回來,我這邊工作需要你。”她吞吞吐吐地說:“我……希望……我們隻保持工作關系,反正我……不是為……那個……回來的,我可以照顧好山山的,一定,你放心好瞭。”我說:“先別想那些,回來就好。”
山山捧著好多紙包糖從裡屋沖出來,向我誇耀,“金伯伯,你看,我有好多好多糖。”我說:“就是,這麼多,都是日本鬼子給你的。”山山說:“是皇軍,金伯伯,不能亂說的。”我笑笑,對劉小穎說:“是我剛才教他的,孩子就是學得快。”山山說:“你吃吧,金伯伯,你吃一顆,很甜的。”我說:“山山留著自己吃吧。”他說:“我屋裡還有好多,真的有好多,給你,金伯伯。”我拿瞭一顆,說:“好,謝謝山山,這個糖呢,小孩子不能多吃的,一天隻能吃兩顆,吃多瞭牙齒上要長出這麼大的蟲。”山山吃瞭一顆,說:“我今天還沒有吃過。”劉小穎不耐煩地推一把山山,“進屋去,別在這兒鬧。”
山山乖乖地進去瞭,我對劉小穎簡單介紹瞭一下組織上安排陳姨到我傢做阿姨的情況,對她說:“就讓山山去我傢吧,阿姨可以照顧他的。”她說:“像什麼話。”我看著她,說:“你也去吧,達達也需要一個媽媽。你看,什麼時候我們去……辦個證。”她堅決地說:“不!不可能的。”我說:“為什麼?”她說:“沒有為什麼。”我說:“可我要對陳耀負責。”她說:“你別管他,他死瞭,他就這麼狠心拋下我們母子倆,我恨他!”營區裡傳出下班的號聲,她聽瞭像得救似的,說一句:“你走吧,開飯瞭。”轉身去瞭裡屋,而且當即關瞭門,把我晾在外面。
我怔怔地立一會,默默地走瞭。
革老得知小穎回來後,把我叫去痛罵一通。他以為是我把她叫回來的,我懶得解釋,任他罵。他罵夠瞭,問我:“難道你真的要跟她結婚?”我說:“是。”他更火瞭,一把揪住我的胸襟責問我:“那你告訴我靜子那邊怎麼辦!”
我說:“難道你要我跟靜子結婚嗎?”
他說:“你以為你娶瞭劉小穎她還會跟你好嗎?”
我說:“我可以不告訴她。”
他說:“你放屁!你以為你帶回傢的是一隻貓啊,可以藏起來的。”
我說:“我們可以暫時不住在一起。”
他說:“你敢!”
他威脅我,隻要我娶劉小穎,他就上報重慶,將開除我的黨籍和軍籍!我跟他大吵一場,要不是革靈突然闖進來,真不知怎麼收場。革靈進來時,手上拎著一隻藥箱子,風塵仆仆的樣子。革老急切問她:“見到人瞭沒有?”她說:“見到瞭。”說著從藥箱裡取出一封信,遞給革老。革老看看我,對我說:“你先出去一下。”
我說:“那我走瞭。”
他說:“先別走,呆會再說。”
我出來不一會,革靈也跟著我來到院子裡。起風瞭,外面見寒瞭,秦淮河卻赤著膊在站樁,任憑寒風肆掠,巋然不動,像一座石像。革靈帶我去瞭另一間屋,病房,坐下,看我氣得滿臉通紅的樣子,幽幽地問我:“你們在吵什麼。”我沒說實話,隻說:“沒什麼。”她說:“我剛去會見瞭王(天木)特使,又有任務瞭。”我問:“他怎麼在這兒?”她說:“專程為這任務從上海來的。”我問:“什麼任務?”她說:“靜子那邊的事。”我一個激靈,問她:“那邊有什麼事?”她說:“不是你說的嘛,你要父親問問重慶,天皇幼兒園是不是有什麼情況,一問還真問出瞭情況。”
我問是什麼情況,她說的情況和我聽說的差不多。她不知道我是從林嬰嬰那兒聽說的,以為是我從靜子那兒探獲的,跟我解釋說:“怪瞭,我聽王特使說,這事共產黨早已經插手瞭,他們幾個月前就把情況通報給重慶,要求我們配合他們行動。”我說:“那為什麼我們這邊一直沒接到通知?”她說:“重慶不相信有這事,直到我們去電詢問,才關心起這事,然後臨時又去找共產黨瞭解情況,確認後,這才下達任務。”我說:“以前肯定沒有下達過任務嗎?對任何人。”她說:“肯定,王特使到現在都覺得這事聽上去有點玄,讓我們先以探明情況為重,不要貿然行動。”我說:“那會不會是一號單獨給某些人下達的秘密任務呢?”她說:“怎麼可能?一號的華東地區的事哪一件王特使會不知道。”
我想也是,作為一號的特使,像這種純公務的事一號有什麼可對他隱瞞的,再說瞭,如果要對他隱瞞不可能到現在又交給他來處理。而林嬰嬰口口聲聲說,這是一號給她下達的任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隻有一個想法:
林嬰嬰或許是個共產黨!
這個想法一落地就蹭蹭地長大瞭,活瞭,因為她留給我的諸多疑點、空隙,在這個想法面前很容易都彌合瞭。這個晚上,我有一種墜入深淵的感覺。我是步行回傢的,天氣冷瞭,我心裡更冷,走到最後我渾身哆嗦起來,回瞭傢後陳姨看見我這個樣子,緊張地問我:“出什麼事瞭?”我說:“沒事。”同時我在心裡說,事情出得太大瞭,我都快受不瞭瞭。
3
書店對面的裁縫店,是我在睡夢中還在惦記的地方。不用說,如果林嬰嬰是共黨,裁縫店一定是她的聯絡站,就像我的書店。第二天中午,吃瞭午飯,我把穿在身上的制服外套扯掉瞭兩個扣子,專門去逛瞭裁縫店。我想看看他屋子有沒有電話線,因為我覺得他既是個跛足,行動不便,靠什麼跟外界聯系?也許有電話。我察看一番,沒有發現有電話線進來。當然,也可能是電臺。一個跛足者用電臺是最合適的。以後,我一直懷疑這屋子裡有部電臺。
從裁縫店出來,我又去瞭書店。小穎見瞭我還是冷淡得很,問我去幹什麼。我沒看見山山,問:“山山呢?”她說:“在睡覺。”我問:“怎麼這時候睡覺,生病瞭?”她說:“剛才我打瞭他一頓,哭累瞭,就睡著瞭。”我說:“你打他幹什麼?”她一下紅瞭眼睛,說:“孩子真可憐,我心情不好就找他發氣……”我上去握住她手,說:“就讓山山去我傢,讓陳姨先帶著,我們……的事……”她立即抽出手,毅然說:“沒我們的事,你別老惦記著,忘瞭它。”我說:“你怎麼瞭?小穎,我覺得你……怎麼變瞭?”她說:“我從來就沒想過要高攀你。”我說:“你說的什麼話哦,我們之間哪有什麼高攀低就的,我們都是……”她打斷我的話說:“為瞭陳耀的一句話?沒必要。”我說:“也是為孩子嘛。”她說:“老金,你就別聽死人的話瞭,聽我活人的,以後你就別再想我們的事瞭,不可能的,陳耀也不會怪罪你的,他要有在天之靈,我想他也該領你的情瞭,是我不願意,要怪也都該怪我。”我被她的堅決和毅然所震驚,一時不知所措。我心裡亂得很,本來還想再同她說點林嬰嬰的事。看她如此決絕,隻好黯然離開。
那幾天,我跟丟瞭魂似的,經常心神不定,身邊那麼多同志,一個個讓我寒心:劉小穎不理我,林嬰嬰算計我,靜子錯愛我,革老對我恨之入骨……真有點四面楚歌的感覺。唯一讓我安心的是陳姨,她確實是個很幹練的人,裡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我兒子達達一下子喜歡上瞭她,很服她的管教。她有意給孩子在診所附近選瞭所學校,每天利用接送他上下學的時間順便去診所做衛生,上下各一個小時,給人感覺她有兩份工作。這就是她的幹練,巧妙地把兩方串在一起,自然而然,方便宜行。她照顧我也是照顧得很好的,每次我下班回去,她總會在第一時間給我泡上一杯茶,早上還給我煲營養湯,紅棗湯、枸杞茶什麼的。這天我下班回去,她照例給我端上茶,告訴我革老讓我晚上過去一下。她還給我帶來瞭好消息,今天達達他們班級第一次考試,他考瞭個全班第二。我說:“好啊,看來我們達達很適應上學嘛。”兒子沖上來對我嚷道:“都是陳姨教的。”我說:“那你要好好謝謝陳姨啊。”兒子懂事地對陳姨鞠瞭個躬。我想如果山山過來,她照樣會帶得很好的。所以,這天下午我突然萌發出一個新念頭:實在不行,把山山一個人接過來也行,陳耀要我照料他們,說到底是為瞭孩子。從現在情況看,陳姨一定會把孩子帶好的。這天下午,我的心情就這樣好瞭許多。
但好景不長,等晚上我去瞭診所後,我的心情又變壞瞭。
診所的小院靜靜的,幾間屋裡都黑火瞎燈,隻有一間屋露出燈光。我朝它走去,裡面正好出來一個人,近瞭方知是革靈。革靈發現黑暗中的我,欣喜地問:“你來瞭,剛來嗎?”我說:“嗯,剛來。老人傢呢?”她說:“他們都出去瞭,就我一個人在傢呢。”我問:“他不是有事要見我嗎?”她說:“進屋說吧。”
革靈熱情地給我泡茶,一邊說:“他剛走,也不知是誰來的電話,掛瞭電話就跟秦淮河走瞭,最近大傢忙得很。”我問:“忙什麼呢?”我發現,今晚革靈無論是穿著還是人,都較以前要漂亮些,臉上似乎還施瞭粉。她給我端上茶,說:“重慶現在對新四軍很不放心,天天來電要求我們一定要把共黨在這兒的地下組織摸清楚,就忙這事。”我沒好氣地說:“完全是瞎忙。”她一愣,笑道:“父親說要把你這情緒調過來,看來還是沒有嘛。”我說:“所以,他也不給我分派這任務,怕我怠慢。”她說:“那倒不是,父親是瞭解信任你的,不給你這個任務是考慮到你的碼頭太重要,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對共黨這種小事情就讓其他人去跑腿吧。”我說:“那麼關於幼兒園的任務,他是怎麼安排的。”她說:“你當然是急先鋒,同時父親準備讓林嬰嬰做你的搭檔。”我說:“是她主動請纓的吧。”她說:“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想這樣她可以名正言順瞭。革靈說:“聽說她現在跟靜子的關系也不錯。”我說:“是的,甚至超過我。”她說:“這就好瞭,你們可以好好合作。”
我心想,該叫好的是她——林嬰嬰,你們這些笨蛋,你們知道她是什麼人嗎?有一陣我真有種沖動,想把林嬰嬰的底子亮給她看,最後還是忍住瞭。我這是對組織不忠誠,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選擇瞭不忠誠。
革靈突然跟我說起劉小穎的事,告訴我說:“她回來第二天,我父親見過她,應該說是很嚴肅地批評瞭她,可聽說你支持她是吧。”我說:“是的,是我把她喊回來的。”其實不是。她說:“你還想娶她是真的嗎?”我說:“這是陳耀的遺願,你說我該怎麼辦,沒辦法!”她道:“我爸跟我說瞭,他是堅決反對,你呢,好像有點固執己見。”說這話時,革靈的目光中泛起無比的溫柔,脈脈地盯著我。我說:“我沒有退路啊。”我想抽煙,發現身上沒帶。革靈出去給我找來一包,我發現,今天革靈跟以往有所不同,走路的姿勢挺拔瞭,扭腰的幅度大瞭,對我好像也親近瞭些。她幾乎把煙塞進我嘴裡,一邊說:“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我說:“想。”
她認真地想瞭想,對我沉吟道:“我……認為,這事你要慎重,因為這不是小事。對你個人來說也是人生大事,對組織來說,靜子這條線斷瞭確實也是一大損失,尤其是現在有新的任務需要用到她。”我說:“我跟靜子的關系沒有那麼深。”她說:“但你要娶瞭小穎她就沒有期待瞭,也可以說你對她失去瞭吸引力。”我說:“我不這麼看,應該說靜子對我是有好感,但她對我有沒有期待,談婚論嫁的期待,我看不見得,畢竟我們是門不當戶不對,要談婚論嫁,她面前也有重重阻力。靜子總的說是比較傳統的人,何況還有野夫這道坎。”她問:“野夫知道你們在來往嗎?”我點頭說:“野夫已經警告靜子不準她與我來往。”她說:“可她照樣跟你來往?”我又點瞭個頭。她說:“所以,我覺得靜子是真的愛你。愛是自私的,一個女人真的喜歡你,她絕不希望你屬於另一個女人。”我說:“不一定。這個事情我細想過,我們隨便說,假設她真的喜歡我又沒有婚嫁的想法,她可能就希望我有個女人、有個傢庭,這樣她知道我不會纏她,不會要求她嫁給我,她反而放心瞭,反而敢大膽跟我進一步來往,因為沒有後顧之憂瞭嘛。”
其實我從來沒這樣想過,是臨時編的。革靈聽瞭,思量一會問我:“你們現在……關系……”我說:“就一般的關系,吃吃飯,跳跳舞,散散步,沒有像你們想的一樣深。”她說:“所以,你還是決定……要娶玄武門?”我說:“我不能食言,更不能對死人食言。”她抬頭認真地看我一眼,鄭重地說:“你願意娶她,還要她願意嫁給你。據我所知,她不願意嫁給你。”我說:“那還不是你父親威脅的結果,她怕。”她說:“其實不然,要知道結婚是兩個人的事,你現在一定覺得你娶她是恩賜她,可有人恰恰……不需要恩賜。你不理解女人,女人其實比男人更堅強,更要尊嚴,尤其是在婚姻的事上。我問你,你喜歡她嗎?”我說:“喜歡怎麼瞭,不喜歡又怎麼瞭。”她說:“你要喜歡她就不會這麼回答,這種回答我可以把它理解為你並不喜歡她。問題就在這裡,你娶她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出於責任,甚至是同情。但責任和同情都不是愛情,而女人是為愛情而生的。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樣,一個男人因為某種原因可以跟一個不喜歡的女人……發生關系,但女人不會,除非被迫。男人一旦喜歡某個女人,對女人喜不喜歡他是不大在乎的,總相信隻要娶回傢就成瞭,不喜歡也會變成喜歡的。女人剛好反過來,把男人的喜歡看得比自己喜歡還要重要。不是有種說法,追女人窮追不舍是法寶,女人就是這樣,隻要對方喜歡,咬定青山不放手,最後都會繳械投降。這就是女人,隻要你喜歡她,她就會喜歡你,不喜歡也會被感動,也會變成喜歡。為什麼男人總相信隻要把女人娶回傢就成瞭,就因為他知道女人是可以被改變的。反之,哪怕她喜歡你,可如果你不喜歡她,她會放棄自己的喜歡。我相信劉小穎是喜歡你的,但她不願接受同情,也不會試圖來取悅你,改變你,她寧願放棄你。”
我從來沒發現革靈有這麼好的口才,我聽得出神,她也說得出神。她不遺餘力地想讓我明白一個道理就是:小穎對我冷淡是因為我不喜歡她,作為女人她要的是愛情,而不僅僅是責任和同情。真的是這樣的嗎?我開始認真地端詳面前的這個女人。每一個女人的內心都是一個幽深的湖。我盯著燈光下面色微紅的革靈。
“我相信就是這樣的,至少你不喜歡她,這一點我現在深信不疑。”革靈說。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喜不喜歡都一樣,也懶得去想瞭。”我說。
“你連想的熱情都沒有,更說明你不喜歡她。你不喜歡她,她也就不會喜歡你,即使原來喜歡也會變得不喜歡的,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她說。
“我覺得這已經夠復雜瞭。”我說。
“不知你肯不肯承認,你不喜歡劉小穎,是因為你心裡喜歡另一個女人。”她說。
“誰?你是說靜子嗎,怎麼可能?我這不是工作需要嘛。”我說。
“不是她。”她說。
“那是誰?”我問。
“林小姐。”她說,“林嬰嬰。”
“胡扯!”我說。
“明擺的。”她言之鑿鑿地說,“我早發現瞭,她現在對你和以前不一樣,她已被你的喜歡改變瞭。也許以前她並不喜歡你,正是你對她的喜歡讓她也開始喜歡上你瞭。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女人會因為對方的喜歡而喜歡對方。”
“真是一派胡言!”我大聲說,“你不瞭解她,她……”我差點要說她是共黨分子,話到嘴邊才改口,“她就是那種人,大大咧咧,無拘無束的。”
“可能你就是喜歡這種女人,劉小穎太矜持瞭,所以隻能博得你的同情。”革靈說。她說瞭很多很多,讓我刮目相看。我和革靈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有如此深的交談更是從未有過。我沒想到這個在我印象中話不多的女人,今天晚上怎麼會突然變成這麼一個人:像個女性戀愛問題專傢,像個話嘮。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晚上,我被女人包圍瞭,也被困惑瞭。我不知道革靈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更不知道她背後還有一個大導演。此刻,導演就在隔壁房間,簡易的木板把我們所說的每句話都一清二楚地輸入瞭她耳朵!
中途,革靈去瞭隔壁屋。我知道隔壁是她的房間(房間裡有夾層,是用衣櫃隔出來的一間小屋,是電報室),木板的縫隙雖然用報紙貼住瞭,但透過一些看不見的縫隙,我聞到一股特別而又熟悉的香味——除瞭林嬰嬰,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這樣的香味。頓時,我震驚萬分。我一直以為,革靈說這些話是面對我一個人的,想不到……隔墻有耳!我的心情陡然變得煩躁起來。
鎮靜!
鎮靜!
我告誡自己,不要沖動。
不一會兒,革靈回來,把手上的一團紙丟在簸箕裡,對我說:“我在熬藥。”我裝糊塗,問:“怎麼,你病瞭?”她點頭。我又問:“老人傢的針灸也不管用,必須吃藥?”她竟然低頭抽泣起來,說:“身病好治心病難治,丈夫沒瞭,孩子也沒瞭,我太傷心瞭,嗚嗚嗚……”哭得很傷心。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麼。她還在抽泣,一邊說:“中華門肯定恨死我瞭……他是烈士,應該得到嘉獎,可是我卻在懲罰他……要把他的孩子打掉……”我煩躁的感覺又慢慢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傷。我點上一枝煙,狠狠抽瞭兩口。她剛才進來手上還拎一隻小佈袋,這會兒她從佈袋裡拿出一條煙,遞給我:“這煙好抽嗎?我給你買瞭一條,你拿去抽吧。”我很不安,說:“啊,你幹嗎破費給我買煙嘛。”她說,依然在抽泣,隻是聲勢弱瞭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上街……看到,就買瞭一條……”我看看四周,問:“你爸怎麼還沒有回來?”她問我:“你要走瞭嗎?”我說:“不早瞭,我該走瞭。老人傢有沒有給你留下口信?”她搖搖頭。我說:“估計不會有什麼要緊事,有事我再來吧。”
我起身告辭,她一直送我到院門口。
4
這個夜晚,我的心裡是五味雜存,心情比夜色還要黑沉。林嬰嬰還會導演什麼戲,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我敢肯定,一定是在她的鼓動下,革靈才會有今晚的異常表現。我可以想象,她一定在革靈面前說瞭些什麼,她要把我“導演”給“靈靈姐”。同樣可以想象,革靈出於感激,將視她為閨中密友,並將我們小組的情況對她和盤托出。這就是有著多重秘密身份的林嬰嬰演這出戲的獨特匠心,她要博取革靈的歡心,掏取我們小組的內情。我擔心,我幾乎相信,她一定進去過那個“夾層”,那些絕密電報,對她也許早已不是秘密。
當然,這是後來我才證實的。
我離開診所,心煩意亂,漫無目的地亂走。最後,不知怎麼的,我發現自己立在書店和裁縫店門口。兩邊的門都關著,也沒有燈光射出。她睡瞭嗎?已是深夜,我想她一定睡瞭,可我還是去敲瞭門。書店的。裡邊傳出窸窣的聲音,不一會劉小穎來到門邊問:“誰啊?”我說:“是我。”劉小穎遲疑一下,問:“你有事嗎?我睡瞭。”我說:“我有事,你開一下門。”劉小穎猶豫著開瞭門,說:“這麼晚瞭你有什麼事?”我看她穿的衣服,應該是沒睡,說:“你還沒睡吧。”她說:“我正準備睡,可是山山已經睡瞭。”我走進屋去,說:“正好,我還擔心他沒睡,妨礙我們說事。”她關瞭門,問:“有什麼事?”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在屋裡踱瞭一圈步。劉小穎拉出一張凳子,我沒有坐,又走瞭一圈,終於對她發問:“對門的那個裁縫,你跟他接觸過嗎?”
劉小穎想瞭想,說:“他來我這兒買過兩次書,聊過。”我問:“你覺得他有什麼不正常嗎?”她說:“我感覺他好像在註意我,還有就是你們那個女秘書經常去那兒,三天兩頭都要去。”我沉默一會,突然說:“她就是莫愁湖,我們的同志,叫林嬰嬰。”劉小穎一驚,問:“啊,是她,就是她。她知道我的身份嗎?”我搖頭說:“按規定你們不能‘通線’,所以我也一直沒有告訴你。”她問:“那現在為什麼告訴我?”我說:“我有疑惑,我需要同你交流,想聽聽你的意見。”她問:“你發現什麼瞭?”我說:“她有鬼,我懷疑她不是我們的同志。”
她瞪圓眼,“你……聽誰說的?”
我告訴她:“是我分析出來的。”
我把林嬰嬰給我的一些疑點從頭說起,她聽瞭滿臉緊張,仿佛置身於敵人面前,不敢輕易發言。我繼續說:“我覺得這不外乎兩種可能,第一種,她是日偽分子,是敵人暗插到我們組織來的奸細,故意在幼兒園捏造出一個子虛烏有的大任務,而且故意說得遮遮掩掩,讓我們信以為真,最後把我們都套進去。另一種可能是,幼兒園的任務是真的,但這任務不是重慶,而是延安交給她的,她需要我們的力量來幫助她完成。”她久久地看著我,說:“你剛才不是說重慶已經證實幼兒園確實有問題。”我說:“嚴格地說,如果敵人要想套我們進去,他們也會找合適的人給重慶抖露這方面信息的。不過我分析這種可能不大,因為我在跟靜子打交道的過程中確實也覺得她們幼兒園很不正常,十有八九是有問題的。所以,我覺得後一種可能性很大。”她說:“這樣最好,如果是日偽分子我們麻煩就大瞭,共產黨嘛,現在不是跟我們合作瞭嘛,即便不完全同心同德,至少不會害我們。”我苦笑,說:“今非昔比瞭,最近重慶要求我們把共黨在南京的地下組織摸清楚,現在我們的人都在忙這事。”她問:“怎麼回事?”我說:“誰知道,隻有天曉得。沒有不透風的墻,如果我們假設林嬰嬰是共產黨,她便早已知道重慶要我們摸清他們地下組織的情況。”她說:“所以她要籠絡革靈,進一步瞭解情況。”我說:“對,她要從革靈那兒摸我們的情況,反偵察。”她說:“這麼說我也覺得她是共黨的嫌疑很大,那麼對門的裁縫可能就是她的聯絡員。”我說:“你下一步可以有意接觸他一下,摸摸他的情況。時間不早瞭,我該走瞭。”
我嘴上這麼說,腳上卻沒有馬上響應,我久久地看著劉小穎,看著她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黑眼睛。這一段時間她明顯瘦瞭。一股憐憫之情突然湧上心頭,我猛然伸出手,有些沖動地握住她的手,說:“小穎,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喜歡你,其實……”她抽出手,打斷我的話:“別說這個,你走吧。”我說:“你為什麼要這樣,你不喜歡我嗎?”她反問:“喜歡有什麼用?”我再一次拉住她的手,說:“喜歡,我們就一起生活,我需要你……”她又抽出手,說:“你需要的是正視現實,不要胡思亂想。快,你走吧。”她毅然起身,去打開門,低聲說,“不早瞭,快走吧,別人看見不好的。”
夜深人靜,街上靜謐詭異。
我埋著頭,一語不發地走瞭,像一個偷歡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剛走進辦公室,便接到盧胖子的電話,他叫我上去一趟,然後砰一聲扣瞭話機,顯然是帶著火氣的。他在跟誰生氣呢?我使勁兒甩甩腦袋,讓自己保持清醒。昨天夜裡我沒睡好,我的心被幾個女人糾結成一團亂麻,天微亮時才打瞭個盹兒。想到這裡,我走到窗前,朝窗外瞥瞭一眼。院子裡,有幾棵叫不上名字的樹,葉子已在一夜間掉光。南京在南方,氣候卻像北方,天說冷就冷。
“昨晚你去哪裡瞭,我到處找你,知道嗎?”我剛進外面林嬰嬰的辦公室,胖子就從裡面沖出來對我吼。我急忙說:“知道,阿姨跟我說瞭,可當時太遲瞭,我想你一定睡瞭,所以沒敢給你回電話。”他不客氣地問,一邊往裡走:“深更半夜還在外面,在幹什麼!”我跟他去瞭裡屋,一邊說:“山山病瞭。”他掉頭瞪我一眼,問:“山山是什麼人?”我說:“就是陳耀的兒子,昨晚病得很厲害,發高燒,我先去找郎中拿藥,後來又一直守著他,直到燒退瞭才敢走,確實很遲瞭。”他一聽陳耀更火,對我吼道:“陳耀!又是陳耀!我看你跟他是完不瞭瞭。”我說:“那怎麼辦嘛,人傢孤兒寡母的,我不管誰管。說實話,我現在也是孤兒寡男,怎麼說呢,我都想……”他聽明白瞭,嘲弄地問我:“你還想娶那個潑婦是不是?”我說:“人傢不潑,就是生活太困難,你又老是不管人傢,逼得她跟你急。”他說:“哼,這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嘛,她什麼都好,我看你是瘋瞭!”
林嬰嬰給我端茶進來,朝我使眼色,我假裝沒看見,沒理會。她沒變,我變瞭。心變瞭,冷瞭。我覺得她身上好似有股無形的毒氣,讓我不敢挨近她。我對胖子說:“好瞭,這事先不說吧,說你的事,這麼急找我什麼事?”他是氣極無語的樣子,就地轉瞭一圈,重重地坐在沙發上,才說:“什麼事,媽的,我又被你那條四眼狗害瞭,老子真的要把他做瞭。”我說:“他又怎麼瞭?別生氣,跟他生什麼氣,我說瞭,他害你是正常的,不害你才不正常,你生什麼氣嘛。”他朝我喊:“說得好聽,他朝你頭上拉屎你能不氣嘛!”對林嬰嬰手一揮,“把東西拿來,給他看。”
林嬰嬰拿來的是一份材料,我當場看瞭,是秦時光以個人名義寫給野夫的,說的是“保安局內鬼”的事。材料上說,自“兇犯神槍手”事發後,他一直遵照野夫機關長的批示在暗中調查“誰是內鬼”,李士武被射殺後,大傢認為他就是內鬼。但他通過調查,收集各路信息,發現:李士武絕不可能是內鬼。他在材料中這樣寫道:
如果李是內鬼,白(大怡)專傢不可能逃過“那一劫”。據我瞭解,那天夜裡,重慶方面派出四員幹將潛伏至熹園白專傢之下榻處,企圖暗殺白。最後正是憑靠李及時發現敵情,及時調兵遣將,一舉粉碎敵人行動,四名匪賊當場被擊斃,無一幸免。試想,假如李是內鬼,他完全可以知情不報,放任不管,或者明管暗放,任匪作歹,放虎還山。那麼,那天喪命的人絕不會是四名匪徒,而是白專傢……
既然李不是內鬼,內鬼應該至今還在我們身邊,是誰?
我看得毛骨悚然,真怕他掌握瞭更多材料,在後面說到我。即使他沒有掌握什麼材料,我想他出於對我的恨,也可能借機造謠中傷我。好在看下去,我發現他沒有掌握我什麼情況,也沒有造我謠。也許是我的資格還不夠吧,他把矛頭直指胖子,是是非非的說瞭他一堆貪財斂物的事情(其中不乏真事)。從他言必有據的陳詞中,我明顯覺得有些材料肯定是小唐提供的,想必胖子也覺察到瞭,所以難怪他氣急敗壞。過去的親信離他而去,反戈相擊,長人志氣,滅已威風。這且不說,關鍵是秦時光話鋒一轉,這樣寫道:
我雖然至今尚未掌握確切證據,證明他(指胖子)跟重慶“有一腿”,但從他極度貪財斂物的貪婪本性分析,這種可能性極大。中國有句老話,貪者必朽。如今,重慶方面削尖腦袋想在我們的高官中尋找突破口,他身居要職,飛揚跋扈,貪婪成性,極易被拉下水……
通篇看完,我心裡暗想,秦時光確實是越來越張狂瞭,指名道姓,公然叫板。這對我不是壞事,他要像小唐一樣,棄猴子投胖子,對我才不利呢。所以,我有足夠的心情說瞭一堆“真知灼見”安慰胖子,把他的氣惱消化掉。我把他氣惱的對象巧妙地轉移到小唐身上,說:“秦時光在單位本來口碑就不好,風流成性,二流子的形象,他的證詞是不值錢的,你不必太在意。你能得到這份材料本身就說明,野夫對他的這番忠心是沒放在眼裡,更沒放進心上的,把東西像垃圾一樣丟給你瞭,你該高興才是。這時候你對他下手,反而容易讓機關長小瞧你,你搞打擊報復,是小人那一套。你要裝出大人大量的樣子,對小人不計較,對流言敢於嘲笑,這才是你該塑造的形象。我倒覺得,小唐的變節你要重視,她畢竟是你的前任秘書,她發出去的聲音容易給人造成可信的假象。”
加上林嬰嬰在一邊添油加醋,落井下石,把胖子的情緒一下點燃瞭,當即叫來軍官處長商量對策。幾天後,小唐哭著鼻子來找我,說她被調到江陰支隊去瞭,她不想去,懇求我去找局長替她說情,別讓她離開南京。我說:“你是他的老秘書,貼心小棉襖啊,哪有我說情的份哦。”這個冠冕堂皇的話我說得好開心。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小唐,聽說她沒去江陰報到,脫隊瞭,流入民間,失蹤瞭。
5
我不知道林嬰嬰對我怎麼想的,知不知道我在懷疑她。也許是有所覺察,從這天發生的事情看,我估計自己沒能騙過她的眼睛,是她的眼睛太毒瞭,還是我的演技太差?總之,這一天,林嬰嬰對我采取瞭一個“大行動”,讓我大開眼界,也叫我退路全斷。
這天是周末,她大清早給我傢裡打來電話,要我幾時去那裡,她有事要同我說。我不想去,但她已經掛瞭電話,好像知道我要拒絕,不給我拒絕的機會。本來,這天我要帶兒子去紫金山上看人冬泳。山上有一個湖,叫煙霞湖,每到入冬時節,經常有人在那兒搞冬泳活動,這是今年第一場冬泳,報紙上大說特說,好像這座城市的人生活很有情調似的。我很少帶兒子出去玩,這次又給瞭一個空頭許諾,兒子很不高興,我出門時關著房門,陳姨怎麼喊他都不肯出來與我道別。小傢夥生氣瞭。
我按時去瞭林嬰嬰約我的地方,發現已經有一輛黑色小車停在那,我剛走過去,車門自動彈開,林嬰嬰在車上對我說:“上來吧。”這是我第二次單獨坐她的車(跟靜子一起倒有好幾次),上次去瞭郊外,這次莫非又要帶我遠走?一上車我就問她:“去哪裡?”她故作神秘地說:“去執行任務。”
我們去瞭天皇幼兒園。
車子繞著幼兒園幾乎轉瞭大半個圈,拐進與幼兒園隻有一條馬路之隔的居民區。這是一片環境臟亂差的貧民區,多半是簡易搭建的平房,隻有挨著馬路一帶有少量幾棟樓房,挨近河岸一帶的,清一色是臨時棚戶,寄宿的大多是戰爭難民。車子最後停在一傢很簡陋的私人客店前,下瞭車,林嬰嬰帶我進瞭屋,上瞭樓。客店真的很簡陋,是民居的樣式,兩層高,沒有門廳,招牌隻是一塊洋鐵皮,歪歪扭扭地掛在門楣上,上面的字粗俗不堪。室內除瞭石灰粉墻外,幾乎什麼裝飾都沒有,連服務臺、服務員都沒有。林嬰嬰帶我進瞭一間房間,裡面也是亂糟糟的,床上的褥子床單被子又舊又臟。但是很奇怪,房間裡居然有一臺很高級的、配備耳機的收音機,後來我才知道,殼子是收音機,殼子裡其實是竊聽器。
我們進房間後,林嬰嬰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收音機”,但沒有廣播聲音,揚聲器隻傳出哧哧啦啦的噪聲,偶爾有好像是門的開關聲、腳步聲、咳嗽聲……我好奇問她:“這裡面是什麼聲音?”她笑道:“地獄的聲音。”說著從被窩裡挖出一架望遠鏡,“來吧,先來看看地獄的樣子吧。”她推我到窗前,拉開窗簾,遞給我望遠鏡,用手指著遠處一棟青灰色的老樓說:“你看吧,朝那四隻窗戶看,那兒不是有七隻窗戶嘛,你看左邊四隻窗戶,如果運氣好,你也許可以看見一個美女在伏案寫作。”
我沒有急著去接手她的望遠鏡,因為我驚愕地發現,她指的那棟青灰色的老樓,正是天皇幼兒園的北樓,即我們常說的醫院。這傢客店的位置沒有緊臨馬路,雖然它的位置與幼兒園處在一條直線上,但由於它沒有緊挨馬路,前面隔著幾棟房子,拉開窗簾前我根本沒有想到,站在窗前可以一覽無餘地看見它。其實,前面至少有一棟樓比我們的樓高,還有樹,還有電線桿,還有平房屋頂上的晾衣架,它們都可能擋住我們的視線,但恰恰都沒有擋住。我的視線像經過計算似的,左沖右突,跌跌撞撞,最後與幼兒園北樓狹路相逢。從望遠鏡裡看,可以清晰看見墻體的每一塊大磚頭,窗玻璃的反光,窗簾的花色。隻有一個窗戶沒有拉上窗簾,但窗戶裡沒有像林嬰嬰說的出現美女埋頭寫東西的身影,也許美女坐在床上在繡花吧,我想。
在我舉目觀察之際,林嬰嬰已經把一張幼兒園的平面圖鋪在床上,不等我看完她便叫我過去,指著圖對我介紹說:“你來看,這是我畫的幼兒園平面圖,現在你可以一目瞭然,整個幼兒園的南面和北面、西面都沒有出口,出口隻有一個,在東面,就是我們上次進去的那個大門。”我說:“北面其實也有一道門,是小門,在這兒。”她說:“我已經同你說過,這門從來不開,封得死死的。所以,出口其實隻有一個,就是東大門,你如果想瞭解裡面的人員情況,就到東大門對面去找個房子守它幾天,全清楚瞭。不瞞你說,我已經派人在東大門前連守五天,發現進出的人員非常少,包括靜子在內隻看到五個人進出,都是女的,看樣子就是靜子說的那五位老師。”
這時,“收音機”裡嚓嚓地“走出來”一個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林嬰嬰辨聽一下,很老道地說:“這人是騰村的二號助手,叫百惠。”不一會,腳步聲沒瞭,隨之而起的是一系列叮叮當當、窸窸窣窣的聲音,林嬰嬰聽瞭又說:“她在泡茶,聽上去好像擺瞭兩副茶具,看來騰村來客人瞭。”我不禁好奇而發問:“你怎麼聽出來的。”她說:“聽多瞭總結出來的。”我說:“這些聲音來自哪裡?”她說:“騰村的辦公室。你剛才看到的那些窗戶都是騰村助手的宿舍,他有四個女助手,兩個男助手,都住在這邊,北邊。騰村的宿舍和辦公室都在南邊,這兒看不到的。”我問:“你在他辦公室裝瞭竊聽器?”她說:“是的。”我說:“你進去過?”她笑道:“不止一次,但不是我。”我問:“怎麼進去的?”她又笑說:“《水滸》裡有時遷,我身邊不但有神槍手,也有時遷的傳人。”我盯著林嬰嬰,冷不丁地問她一句:“你手上到底有多少人?”她笑瞭笑,正想說什麼,忽聽“收音機”裡又“走出來”一個腳步聲,事後我知道,這是野夫。野夫進來後不久,又進來一個聲音,不是腳步聲,我都聽不出是什麼聲音。但林嬰嬰聽瞭,依然很老練地告訴我說:“他來瞭,這是輪椅的聲音,騰村是個癱子。”
隨後,除瞭一些無關緊要的口水話外,林嬰嬰把他們的對話都用中文記錄下來,如下:
騰村:生命無處不在,空氣中的塵埃、飛鳥,地底下的寶物、死屍,都各自在演繹著生命的邏輯,生與死,存與亡,凝聚與消散,升華與腐爛,像它們(事後判斷是指花瓶),能夠這樣永久曠世地保留下來,是對生命邏輯的開創,或者造反。我迷愛它們,這些老物,正是欣賞它們這一點,無視生命原來的邏輯。
野夫:我聽說教授對人體生命頗有研究,大有建樹。
騰村:不要奉承我,你不懂我的事業,想奉承也不知如何奉承。
野夫:是是是,在下才疏學淺,不敢高攀。
騰村:才不疏,學是淺瞭,要說的話常常詞不達意。
野夫:是是是……
騰村:別裝得這樣謙卑,你本性不是謙卑之輩,你心裡的欲望和憤怒,如油似蠟,一點就著。這是你生命的黑洞、陷阱,你生命的雙足如履薄冰,身體笨重僵硬,你懼怕死,但是不珍惜生。要想出人頭地,世間最大的敵人是自己,要想長命百歲,世間的最好的醫生是自己。你——放松一些吧,來,倒茶。
喝茶。
騰村:我在這兒其實很孤獨,因為兩條廢腿,出不去;因為承擔著天皇秘密的使命,我的行蹤是保密的,少有人知道我在這兒;因為天皇的關系,嘿,那些知道的人也沒膽量上門來看我。我每天就在這一層樓裡像隻困獸一樣,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如果不是胸懷大志,心存為大和民族永久興盛的宏大理想,我想沒有一個人能夠受這種煎熬,早就破窗跳樓殉天瞭。
野夫無語。
騰村:你,因為靜子園長的關系,有幸知道我在這兒,因為升遷的盼望,多次刻意前來拜訪我。你或許還收買瞭我身邊的某個人,知道我好什麼,我就好這個青花瓶啊,所以你也找到瞭我們溝通的渠道,讓我有熱情再三接見你。這一切,我把它們看作是我們的緣分。所以,剛才我對你的生命提出瞭忠告,希望對你有用。
野夫:謝謝,謝謝,在下已經銘記在心,至死不忘。
騰村:我看到的還是一具貪生怕死的生命,謝謝你來看我,給我帶來瞭聊以打發虛空的玩物,送客……
他們說的是日語,我幾乎沒聽懂意思,但林嬰嬰走筆如蛇,日語進耳,中文出手,不假思索,不見停滯,讓我大開眼界,暗生佩服。但我也強烈感到瞭被嚴重欺騙的滋味,擺在我眼前的一系列事情,顯然不是一兩個人一兩天做的,它是一個故事,是一場戰鬥……她一直在利用我、背著我做瞭這麼多事,而我居然渾然不曉。我感到羞愧,感到氣憤。我心裡有點沖動,想罵她。為瞭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背過身去,掏出煙想抽,卻摸遍口袋也不見火柴。林嬰嬰如同在傢似的,打開抽屜拿出一盒火柴遞給我。我接過火柴,忍不住譏笑她:“看來這兒也是你的傢。”
她一把奪走我的煙,掐瞭,“你想說什麼,別陰陽怪氣!”自己滿臉屎不說,還說人傢屁眼裡有屎,荒唐!我不忍瞭,直言道:“我就是裝瞭個陰陽怪氣,可你裝瞭什麼?告訴你,別裝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怒目圓睜,盯著我,厲聲喝道:“你吃多瞭,你知道什麼!”我說:“我知道的多。”她說:“多個屁,你是屁話多!我希望你懂得尊重我。”我說:“那要看你是什麼人,我不可能去尊重一個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她說:“哼,我的刀子隻殺鬼子,不像你們手上的刀,還要對兄弟下手。”我問:“誰是我們的兄弟,是共黨嗎?我知道你同情共黨,可這是為什麼,請問。”她說:“因為我就是共黨——我知道,你就想這麼說。”我冷笑道:“還要隱藏嗎?你的尾巴早露出來瞭,隻不過我不想揪你而已。”
林嬰嬰怒視我一會,突然抓起煙缸朝我砸過來,並喊:“我讓你揪!”幸虧躲得快,否則我的腦袋準要開花。腦袋幸免一擊,人卻四仰八叉摔在地板上。我爬起來,不客氣地說:“你非要我撕破臉皮,那好,你聽著,你口口聲聲說,天皇幼兒園的那些情報是絕密的,是一號專門交給你的,暫時不能公開。哼,說的比唱的好聽,告訴你我也是從一號身邊出來的,據我從一號現在身邊的人瞭解,根本沒有這回事……”其實我是詐她的,想看她的反應。
不料,她竟然做出此等反應——她冷靜地拔出槍,遞給我,說:“現在我明確告訴你,金深水,你說的沒錯,我是共產黨,而且還肩負著把你發展為同志的光榮任務。原來我想等把這幼兒園的任務完成瞭,讓我在你心目中有一個為我們中華民族幹瞭一件大事的形象後再來發展你,現在提前瞭,我把槍交給你,接著。”我拔出自己的槍,說:“誰要你的槍,我自已有。”她卻相反,把槍裡的子彈和彈夾都退瞭,放在一邊,對我說:“好,你用自己的槍也行,反正隻要你手裡有槍就行。我不要槍,我要刀。”說著從抽屜裡抽出一把尖刀拿著。我迅速推上子彈,退開一步,拉開架勢,說:“你別亂來。”她笑道:“該說這話的人是我,你以為我會拿刀是要跟你戰鬥,我才沒這麼傻,用冷兵器跟槍鬥。現在我讓你選擇,二選一:一、不願意做我同志,開槍把我斃瞭,我身上有我們組織的聯絡圖,你可以拿它去邀功領賞,重慶不是要求你們摸清我們在南京地下組織的情況嘛,就在我身上,胸罩的夾層裡。二、願意做我的同志就挨我一刀,我們都各挨一刀,你喝我的血,我喝你的,這叫歃血為盟,是父親教我的。”
我舉槍對著她:“別逼我!”
她坦然告訴我:“那你就開槍吧,我馬上數數,數到五你不開槍我就動刀瞭,先割我自己。一——,二——,三——……”
我放下槍,拔腿而去,丟下一句話:“瘋子!你這個瘋子!!”
算她聰明,沒有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