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個人,步伐兇狠地走在路上,周圍人紛紛從我身邊閃開,有的人還站在遠處呆呆地盯著我。我的心裡包著一團火,我覺得,如果我慢下來就會被這團火焚燒掉。就這樣不知走瞭多遠,我猛然發現手裡還提著槍。我連忙把槍藏瞭,盡快找瞭個胡同鉆進去。胡同裡十分安靜,前後無人,我就近找瞭堵墻,狠狠地對著墻,拳打腳踢。
我心裡窩著一團怒氣啊!
突然出來一彪形大漢,對我喝道:“你不想活瞭,媽的,擂我們傢的墻幹什麼!”我連忙道歉,對方卻得理不饒人,“誰要你對不起,對不起管屁用,你看,我傢的墻給你擂成什麼樣瞭。”我看墻其實也沒有怎麼樣,隻是掉瞭一些石灰,倒是我的手已經鮮血直流。我人在氣頭上也懶得討好人傢,便說:“我看也沒怎麼樣嘛,它又不是豆腐做的,哪會經不起我拳頭打兩下。”他說著要上來揍我:“嗨,還敢說橫話,真是欠揍!”我也火瞭,拉開架勢,拔出手槍對著他喝道:“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別惹我。”嚇得他連忙逃開,討好我,連喊:“哥,大哥,對不起瞭,您請走,這沒事,墻沒事,你走,好走。”
我不吭一聲走瞭。
我隻是一味在走,漫無目的。是呀,盡管事先有懷疑,但是當她親口對我這麼證實時我心中的憤怒還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這個下午我周身的血液一直在沸騰,情緒很激動,然而身體是冷的,我在發燒,又發冷,雙腳像踩在瞭雲端上,好幾次我都羞點撲倒在大街上。
啊,林嬰嬰,你這個魔鬼!魔鬼!!
回到傢,我和衣躺在床上,是一種被擊垮的感覺。這一天讓我變成瞭一個廢物!突然,我從床上跳起來,翻箱倒櫃找出一頂國民黨軍帽,像模像樣地擺放在眼前,久久看著,直到陳姨喊我吃飯才罷。我來到飯廳,沒看見達達,問陳姨:“達達呢?”她說:“達達在樓下玩,我已經喊過瞭,馬上回來。”我問:“他作業做完瞭?”她說:“早做完瞭,上午就做完瞭。”我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陳姨說:“你今天去哪裡瞭,我看你臉色很不好。”我說:“今天我見鬼瞭。”要不是這時達達回來,陳姨再追問我一句,我也許會把林嬰嬰的事跟她說,那鬼知道會是什麼下場。好在兒子及時回來,打斷瞭我們。
“爸爸,你回來瞭。”兒子見瞭我大聲喊,高興寫在臉上,不知有什麼好事。我說:“對不起,爸爸今天有事,又沒有陪你去玩。”他亮出一把玻璃球,說:“我在樓下玩呢,這都是我贏的。”難怪他這麼開心。我說:“快去洗手吃飯。”他老練地接過我的話,學著我的腔調說:“因為晚上我還有事,吃完飯又要走。”我說:“你都成瞭爸爸肚皮裡的蛔蟲瞭,什麼都知道。”他說:“蛔蟲才不知道呢,蛔蟲是一種低等動物,沒有思考能力。”我被他這種裝大人的樣子逗笑瞭。他突然看見我手背上有血跡,問我:“爸爸,你怎麼流血瞭?”陳姨也喊:“啊喲,就是,你這手怎麼瞭?”達達說:“是跟人打架瞭嗎?”我說:“你快吃飯,什麼打架,爸爸從來不打架。”他說:“老師說現在大人最喜歡打架,全世界的大人都在打架。”陳姨說:“是打仗,什麼打架。不知傢裡有沒有紅藥水,我去看看。”我說:“不用找,我找過瞭,沒有,吃完飯我就去醫務室看看。”
吃完飯,我回到書房,達達在客廳裡玩彈子。陳姨一邊抹桌子,一邊跟他說著這樣一些話:“達達,你又在玩彈子瞭,這個東西有什麼好玩的……”“別把小嘴嘟著,難看死瞭……”“達達,我覺得你爸爸今天心裡好像有事……”“達達,我覺得你爸爸今天可能真的跟人打架瞭……”他們的對話讓我心裡更加煩,於是,我開門出去瞭。
我不想呆在傢裡,是我估計林嬰嬰今天晚上可能會來傢裡找我。我不想看見她,因為我不知怎麼面對她。我也不知怎麼來處理這事,如實向組織報告也許是最簡單的,但可能會引發更多的悲劇和是非。隱情不報,我又怎麼面對黨國的利益和紀律?我心裡有兩個我在廝打,在搏鬥。茫然中,我跟著路走,漫無目的,最後居然走到瞭火車站。
我仿佛要去接什麼人,隨人流一直走進月臺。進瞭月臺,又離開人流,獨自沿著鐵軌走。走出百十米遠,我看到一夥流浪兒,正聚在一個角落裡,吃著也許是剛剛討來的東西。其中有兩個孩子我認識,上次我回傢給妻子祭墳,進月臺時前面走著一個鬼子,他們搶走瞭鬼子手上一袋東西,給我留下很深印象。後來回來我又見到他們,在車站裡乞討,我給瞭他們一張五元的中儲券。
我走過去。孩子們看見我,看樣子也察覺到瞭我目光裡的同情,並受到瞭鼓勵,一擁而上。其中一個少年,我印象較深的那個,顯然是孩子王,他用力喝一聲:“都散開!”孩子們都聽話地散開瞭。“叔叔,你好!我認識你,上次你給過我錢,是不是?”孩子王問我。我點頭,給他一張十元中儲券,說:“去門口買十個包子,我請客。”孩子們頓時歡呼起來,孩子王指派一個手下去買。“叔叔,你在火車站工作嗎?”孩子王問我。我搖頭,“這兒工作的人你該都認識吧。”孩子王說:“就是,你肯定不在這兒工作。你是幹什麼的?”我笑道:“我是打狗的。”孩子王說:“我上次打死一條狗你看見瞭?那是這兒王麻子傢的狗,早該吃瞭它。”我問:“王麻子是誰?”很多孩子搶著說:“是車站警備隊隊長。”孩子們紛紛模仿起王麻子,口口聲聲喊著“太君”、“皇軍”,對鬼子點頭哈腰,學得很像回事,令我捧腹大笑。那個去買包子的少年拎著包子回來,見此情景也學著樣將包子遞給孩子王,說:“太君,我的王麻子把包子買回來瞭。”孩子王說:“把剩下的錢還給叔叔。”我說:“留著明天再買吧。”
就在這時,對面突然槍聲大作,一個戴氈帽的中年人手上掛瞭彩,鮮血直滴,從一列貨車底下鉆出來往這邊跑過來,後面明顯有人在追。孩子王一看樣子,立刻喊:“是我們的人,快!我們幫他逃走。”孩子們迅速行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引導那人往一個通道逃走,同時幾個孩子又馬上制造瞭一個假象,紛紛往另一個通道看熱鬧,感覺人是從那兒逃走瞭。兩個追殺的人緊接著從貨車底下追過來,其中之一竟是秦淮河!我以最快的速度閃躲到一邊,以免他發現我。在孩子們的錯誤引導下,秦淮河和同夥往另一通道追去。完瞭,孩子們議論紛紛——
“媽的,是自己人殺自己人,沒勁。”
“就是,早知道這樣管它幹什麼。”
“不,可能後面的人是黃皮狗扮的,他們經常穿便衣的。”
“不,我覺得他們都是黑社會的……”
我可以肯定,秦淮河追殺的人一定是共產黨。我怕他們來征求我的意見,悄悄離開瞭他們。我繼續漫無目的地走,像一條喪傢之犬,像一個可憐的幽靈,無傢可歸。不知怎麼回事,後來,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去瞭診所。孩子們的笑聲猶在耳畔,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立在診所門前,那位賣煎餅的老頭還在忙碌,我和他隻是對視瞭一下,並沒有說話。
大門少見地反拴著。我隻好敲門,傳來革靈的聲音:“誰?”我說:“是我,來看老毛病來瞭。”革靈開門,手上竟然有槍,說:“啊喲,你怎麼來瞭,誰通知你來的?”我說:“沒人通知,我自己來的。沒什麼事,就想過來看看。”我看出,革靈聽瞭有些高興,說:“來,進屋去。”進瞭屋,她給我泡茶又遞煙。她發現我抽的煙正是她送的,問我:“這煙好抽嗎?”我說:“很好的。”她說:“那以後我再給你買。”我說:“讓你給我買煙,怎麼好意思。”她嘮叨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中華門走瞭,我現在是無牽無掛,掙的錢都不知怎麼花,以前嘛要給他買煙買酒,還要買佈做衣服。”我說:“剛才你怎麼拿槍來開門?”她說:“他們都出去行動瞭,我得警惕。”我想起車站看到的情景,問她:“是什麼行動?”她說:“在火車站,要除一個人。”我問:“是什麼人?”她說:“共黨分子,他太危險瞭。”我問:“怎麼回事?”她說:“他知道我們上海站的地址,上禮拜居然以此要挾我們給他們組織一批藥品,太可惡瞭……”我腦海裡突然反復響起剛才那個孩子說過的話:
媽的,是自己人殺自己人,真沒勁……
媽的,是自己人殺自已人,真沒勁,沒勁……
林嬰嬰和我也許都應該感謝這孩子,我幾次沖動想向組織報告林嬰嬰的案情,最後正是這句話、這些孩子的形象冥冥地阻止瞭我,也安慰瞭我。直到這時,我才有所覺悟,今晚我為什麼會鬼使神差地來到這裡,也許我是想來報林嬰嬰的案情的,但又被鬼使神差地阻撓瞭。
這是天意,也是我的命!
2
我回傢已經很遲,一進傢門,果然,陳姨告訴我:“晚上有一位姓林的小姐來找過你,給孩子帶瞭好多東西,還給你送瞭一條煙。”我忙問:“她進我書房瞭嗎?”她說:“怎麼會呢,你交代過我,我記著的,不會讓外人進你書房的。”我問:“她跟你說什麼瞭?”她說:“跟我沒說什麼,跟達達問瞭些學校裡的事就走瞭。”
我的預感是準確的,煙盒裡有紙條:
我願以生命擔保,我從來沒有用延安的身份做過一件對不起重慶的事,我多一個身份僅僅是這個破碎的國傢的需要,它能讓我多做一份抗日救亡的工作。外辱當前,豈容自相殘殺!請別背叛我,幫助我,讓我們一起來拯救那些在大屠殺中幸存的孤兒,他們需要我們,需要每一個人齊心協力去幫助他們擺脫敵人的魔掌!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都在盡量躲避她,我心中沒有決定,沒有方向,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但到這天晚上,我再也無法回避瞭:我回傢,一進屋,看見林嬰嬰趴在餐桌上,竟然睡著在那兒。陳姨一臉無奈地解釋道:“沒辦法,我已經勸她好多次讓她走,她就是不走。”林嬰嬰醒來,說:“是的,金處長,你別怪阿姨,是我賴著不走的,因為單位出瞭事,局長要我一定要找你瞭解情況。”單位什麼事?鬼話!我想,可嘴上隻有這樣問:“什麼事?”她指指書房,“進去說吧。”我說:“就在這兒說。”她說:“這怎麼行,絕密的。”說著擅自要進書房,推門,發現門鎖著——我想一定是陳姨見她賴著不走悄悄鎖的。林嬰嬰竟然拿出自己身上的鑰匙搗弄著,一邊說:“金處長知道,這難不倒我的。”陳姨急瞭,上前阻止她,“噯,你這姑娘怎麼這樣沒禮貌,這又不是你傢!”我勸住她,親自去開瞭門。林嬰嬰對陳姨揚瞭揚鑰匙說:“阿姨,你別在意,我跟金處長很熟的,這是我傢的鑰匙,我逗他玩的。”
我們一進書房,她立刻回身關上門,壓低聲音,來瞭一個惡人先告狀:“這都是你逼的,別怪我,時間在一天天流逝,事態在一天天嚴重,我們卻按兵不動,麻木不仁,任憑可憐的孩子們在魔窟中受摧殘,敵人現在正在老鼠身上做試驗,下一步就要輪到孩子瞭……”我氣極而罵:“你閉嘴!”她說:“我偏要說,那是我們的孩子,中國的孩子!你之前不是也在協助我嘛,至少你還是黨國的人,現在重慶也要求你進去探明情況,你難道……”我又叫她住嘴,“難道重慶知道你是這貨色。你不要說,聽我說,我長話短講,今天我給你個態度,看在你曾經多次幫過我,我不去告你,我給你個機會,你去自首,其他事一概不談,現在你走吧。”我毅然打開門,林嬰嬰還想說,我斷然走開,去瞭廁所,把她丟給陳姨。我在廁所裡大聲喊道:“陳姨,今後別為她開門,我不想再在傢裡見到她。”陳姨說:“好,好,你走吧,姑娘。”林嬰嬰對我喊:“金處長,那麼你還得在門上裝個貓眼哦,否則陳姨怎麼知道是我呢。”陳姨說:“我知道,我知道的,我會問的。”林嬰嬰放低聲音說:“陳姨,對不起瞭,我跟金處長鬧瞭點小矛盾,沒事的,會過去的。”陳姨說:“好,好,姑娘,你走吧,別為難我瞭。”
我根本沒上廁所,聽到林嬰嬰走瞭就出來。陳姨很想瞭解事情真委,我沒心思同她說,以“時間不早”為由,答應改天同她說。可後來發生的事情,決定我是再沒機會同她說瞭。老天在幫林嬰嬰,我的意志起不瞭作用,隻好一步步退回到她身邊。
是第三天下午,警政系統召開處級以上幹部大會,地點在熹園招待所。會上,警政部部長周佛海——這個要被中國人的唾沫淹死的大漢奸,言之鑿鑿地通報瞭最近新四軍南下的動向和共產黨在南京大批擴建地下組織的情況,其言其義,和革老講的如出一轍。
開完會,我們又在對門吃瞭飯。吃過飯,我就回瞭傢,我的心情被驀然撞見的一幕搞得很不安。是這樣的,我從飯店出來準備回傢時,剛好看見秦時光和招待所的那個領班背對著我走進招待所大門,他們勾肩搭背的樣子好像很熟悉。那個領班,我想他應該記得我,我曾經用靜子的證件找他開過房間。他們在嘀咕什麼?太遠,我聽不見。可想起秦時光前段時間的作為(為李士武翻瞭案,把盧胖子釘上瞭“內鬼”的黑名單),心裡不免有些不安。不過冷靜下來我尋思一番,覺得領班不可能知道我那天住在招待所的,心裡又釋然許多。
但是我錯瞭!
次日晚上,吃罷晚飯沒多久,我正在看兒子畫畫,電話鈴聲突響。我聽是林嬰嬰打來的,口氣立即變得冷淡,想掛掉電話。她訓我:“不要掛電話,你有麻煩瞭,我正跟四眼狗在外面喝酒,他說他已經抓到瞭你的把柄……”秦時光?我的心懸起來,欲掛的電話又扣在耳邊。“他說有人看見在熹園暗殺白大怡的那天晚上你在現場,凌晨才走,是不是?”我馬上想到那個領班,難道我走的時候他看見瞭?“他已經向野夫報告,估計野夫明天一定會問訓你,你怎麼辦?”怎麼辦?我腦袋一時空瞭,愣愣地傻站著。“你必須要在野夫問訓你之前想好應對他的方案,必須要把這個事圓過去,否則你完蛋瞭。”
估計她打電話的條件不是很好,身邊很嘈雜,她不便多說,等我稍稍緩過神來,想跟她交流一下,她已經掛掉電話。
事後我才知道,今天一天秦時光都在忙碌收集我的證據,那個領班確實看到我凌晨才離開招待所,他跟秦時光很熟悉,昨天我們在那兒開會,他認出瞭我,便和秦時光順便聊起那次我帶靜子來開房間的事。是當男女緋聞來說的,秦時光卻如獲至寶,當天晚上便向俞猴子匯報。因為事情牽涉到靜子,猴子倒是謹慎,怕捅馬蜂窩,沒有馬上決定捅上去,而是要求秦時光去找靜子證實一下情況。他認為,如果靜子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在那兒過夜,這不過是一個偷情故事,一個鰥夫帶一個寡婦去開個房間睡覺,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所以,第二天秦時光便把靜子約出來求證。靜子不知道秦時光手裡握著刀子,她以為他是對男女情事的好奇,為瞭表明清白,她把我那天開房間的真實情況如實相告,而我卻渾然不知。
這四眼狗!
下午,秦時光征得俞猴子的同意,寫成訴狀,上報給野夫。野夫看瞭,給予高度的口頭表揚,秦時光仿佛看見金深水跌入深淵,樂死瞭。晚上,他約林嬰嬰出來喝酒,酒過三巡,他管不住舌頭瞭。以下是林嬰嬰後來向我轉述的——
秦時光說:不瞞你說,我們保安局要鬧地震瞭。
林嬰嬰說:大震還是小震?
秦時光說:絕對的大地震,震中就在咱身邊。
林嬰嬰聽出弦外音,有意套他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的金頭出事瞭?
秦時光說:你真聰明,一言中的。
林嬰嬰問:出什麼事瞭,他?
秦時光說:你猜呢?
林嬰嬰說:一個光棍漢能出什麼事,肯定是男女作風唄。說實話,他沒少來騷擾我。
秦時光說:操!他胃口大嘛,都什麼年紀瞭,還想吃嫩草。
林嬰嬰有意激將他:問題不僅僅在此,他可能也發現我們接觸比較多,所以……
秦時光說:經常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
林嬰嬰說:反正沒說好話。
秦時光說:哼,說吧,就讓他說吧,我看他以後去哪裡說,有本事找野夫機關長去說。
林嬰嬰敏感地問:怎麼,你在機關長面前奏瞭他一本?
秦時光說:不是我奏他,而是他做瞭見不得人的事。
林嬰嬰說:到底什麼事嘛。
秦時光說:說來話長……
秦時光把這兩天的所見所聞對林嬰嬰添油加醋地說瞭一番,林嬰嬰聽得心驚肉跳。借上廁所之際,林嬰嬰給我打來電話報警。電話掛瞭,可我腦海裡卻一直盤旋著她最後說的那句話:這事要圓不過去就完蛋瞭!我算瞭一下時間,野夫可能明天一早就會叫我過去問話,我隻有一個晚上的時間來查漏補缺……
3
果不其然,第二天剛上班,野夫就打來電話,要我“馬上過去一趟”。
野夫辦公桌上放著一枚金黃的子彈,我走進辦公室時,他正在擦拭鋥亮的軍刀,低著頭擦瞭好久,方才開口問我:“金處長,知道我為什麼喊你來嗎?”我說:“不知道。機關長有什麼指示,請盡管吩咐,我一定努力效勞。”野夫說:“沒有指示,隻有幾個問題。不是小問題,是大問題,大是大非的問題,你如果回答得不能讓我滿意,可能你今後再也沒有機會聽我吩咐瞭。”我沉著應對,道:“我爭取讓機關長滿意。”感謝林嬰嬰,給瞭我一夜準備時間,否則這場對話可能就會成為我的斷頭臺。
“第一問題,你是不是經常在熹園招待所開房間過夜?”
“不是。”
“有過嗎?”
“有過。”
“什麼時候?”
“嗯,應該是今年8月……24日。”
“今天是12月7日,都過去這麼久瞭,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那是個特殊的日子。”
“怎麼特殊?”
“就在那天晚上,一夥重慶叛賊企圖暗殺機關長的客人白先生。”
“嗯,這確實是個特殊的日子。第二個問題,那天晚上你和誰在那兒過夜的?”
“隻有我一個人。”
“這就有點說不過去瞭,你傢在咫尺之外,為什麼非要去熹園過夜?而且恰恰是那天夜裡,熹園發生瞭這麼大的事。”
“這……”我的遲疑是故意的。
“這你要說清楚,否則——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有人已經來告你的狀,說你是重慶的奸賊,參與瞭那天夜裡的謀殺活動。”
“這……簡直……機關長,這是誣蔑,我對皇軍忠心耿耿。”
“除非你能對自己的行為解釋清楚,否則我也懷疑你,因為太離奇瞭,你從來不去那兒過夜,恰恰在那天你去瞭,怎麼解釋?”
“這是巧合。”
“當然有這種可能,可我不是要你解釋,我是要你回答問題,你去那兒幹什麼,是好玩嗎?”
“沒有……機關長,那天晚上,我本來……”我心須支支吾吾,因為馬上要說到靜子瞭。
“說,不要吞吞吐吐的,吞吞吐吐我會懷疑是在現編瞎話。”
“機關長,那我說實話,請你理解我,我……妻子已經走瞭一年多瞭……前不久,我交瞭一個女……朋友,那天晚上我想約她去那兒……過夜的,可最後她不同意……我們一塊兒在對門餐廳裡吃瞭飯後,她不願跟我上樓……就走瞭。我因此心情很不好,又想反正房間開瞭,就在那睡瞭一夜,沒想到正好碰上叛賊作亂,太倒黴瞭。”
“可我聽說事實並不如此。”
“就是這樣的,不信機關長可以派人去問。”
“問誰?”
“我女朋友,她……就是……機關長……您的……”
“我知道她是誰,可她並不是你的女朋友。”
“誰說的?”
“這你別管。”
“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好,就算是你的女朋友吧,可據我所知你那天根本不是要帶她去過夜,你的女友親口告訴我們,你帶她去熹園不過是為瞭借她證件訂房用,享受優惠。”
“這……我怎麼好意思直接對她說……就……編瞭個說法。機關長,說實在的,當時隻是我的一廂情願,我不可能……直接說什麼的,包括對招待所裡的人說的,我也是瞎編的。”
“你對招待所的人是怎麼說的。”
“我說……是她……要會男朋友……”
“嘿,你確實很會編,可能你對我說的這些都是編的吧?”
“沒有,沒有,這是事實,這種事……怎麼說呢,機關長,我……還是第一次,我怕有人傳到保安局去,總想……掩蓋……”
“是嗎?”
“是的,那時我們關系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後來,吃瞭飯,我……請她去房間,她有點看出我的用意,就沒去。”
“現在很好嗎?”
“還好。”
“好到什麼程度?”
“不瞞您說,機關長,昨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
“幹嗎?過夜嗎?”
“嗯。”
“在哪裡?”
“在莫愁客棧。”
野夫久久盯瞭我一會兒,叫隨從進來,讓他馬上打電話給莫愁客棧,瞭解昨天晚上是否有一對男女在那兒登記過房間。我在竊喜——昨天晚上,我接到林嬰嬰的電話後,知道野夫一定會追查這事,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夜把靜子約瞭出來。沒多久,隨從回來匯報:“莫愁客棧查瞭登記冊,沒錯,昨晚十點多的確有一對男女登記住宿,男的叫金深水,女的叫……”野夫揮手不讓他說,他從隨從的目光裡已經讀到這個名字:遠山靜子。其實我身上有假名證件,靜子也可以用假名登記,可昨天晚上我偏偏要用真姓大名。
隨從走後,野夫對我拍瞭桌子罵:“你膽子真不小,連我身邊的人也敢……碰!”我說:“機關長,我們是真誠相愛的。”他沖到我面前,刮瞭我一個耳光,聲嘶力竭地訓斥我:“你配對她說‘愛’這個字嗎,她是皇軍的巾幗英雄,你不過是……”他顯然是想說“一條狗”,可他忍住沒這麼說。他氣得團團轉,我把早準備好的話一古腦兒端出來,侃侃而談:“請機關長允許我冒昧地說兩句,愛這個字也許不屬於每一個人,但我作為皇軍的忠實信徒,我想我應該是有權愛皇軍的每一個人的,包括機關長,我也深深地愛著您。正因為有這份愛,我們才甘願為皇軍出生入死,以生命作證。”野夫轉過身來,意味不明地看著我。我繼續說:“有人懷疑我對皇軍的愛,正如機關長懷疑我對靜子的愛一樣。機關長懷疑我是因為不瞭解我,有人懷疑我,把我指責為蔣匪,企圖置我於死地,其險惡用心不言而喻。據盧局長說,就在不久前有人也曾向機關長指控他是蔣賊,今天又說我,到底是誰?機關長多次強調,我們保安局內部有異黨分子,我認為想把我置於死地的人就有異黨分子的嫌疑。機關長也許會懷疑我對靜子的愛,但總不會懷疑我對皇軍的愛吧。”
我清清嗓子還想說,被他一聲斷喝封住喉嚨。他叫我閉嘴,叫我滾,正中我下懷。我標準地敬禮,恭敬地告辭,都是事先設想好的。出瞭樓,被風一吹,一股冷氣直逼我胸膛,我這才發現,渾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瞭。
回保安局路上,我正好遇見盧胖子坐車出去,所以回到樓裡我便直接上樓去找林嬰嬰。她看到我,笑嘻嘻地關瞭門,一邊說:“終於把你請上來瞭,金處長,難啊。”我說:“謝謝你。”她問:“看來你已經過關瞭。”我又說:“謝謝你。”她明知故問:“野夫召見你瞭吧。”我說:“幸虧你給的消息及時,否則……我會措手不及的,謝謝你。”她說:“喲,你說瞭幾個‘謝謝’瞭,跟我這麼客氣幹什麼,把你的客氣給另一個女人吧。”我問:“誰?”她說:“還能有誰,當然是靜子小姐哦,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昨天晚上你把她約出來瞭。”
我盯著林嬰嬰看,心裡在想:這個妖精,什麼東西都瞞騙不瞭她。“這叫逢場作戲,沒有別的辦法,這個時候,我能理解。”林嬰嬰笑著說,像是在安慰我。我無語。她又笑著說,“你就把自己想成秦時光吧,革命需要你有時扮演一下秦時光。”我面露苦惱,語氣誠懇,“靜子小姐……並不像你們想的那樣……她是個……好人……”她又笑瞭,說:“你不會真愛上她瞭吧?愛情會降低人的智商,你可不能動真格的,動瞭真那你就真成瞭秦時光瞭,嘴就管不住啦。”我說:“不會的。噯,秦時光怎麼知道我那天晚上在熹園過夜的事?”她說:“是招待所的那個領班跟他說的。”果然如此!我說:“看來我得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她問:“誰?”
我說:“秦時光。”
她說:“對,你必須掐死他對你的懷疑。”
我說:“我得找一個借口對他發一次難。”
她問:“野夫沒有同你說是他告的狀?”
我說:“嗯。”
她說:“那確實得找個借口,否則他會懷疑是我出賣瞭他。”
這天下午下班時,林嬰嬰給我打電話說,她已幫我想好借口:我在勾引她,今天晚上她會跟秦時光這麼說,讓我等他來找我發難,然後我再反擊。我又說謝謝她,她說:“你以為我為你做的這一切能用一個謝謝瞭掉嗎?我不要你謝,你該知道我要什麼。”我當然知道她要什麼,我安慰她說:“你放心,我不會告發你的。”她居然哈哈大笑一陣,說:“這不是我要的,這你早就給我瞭。”我說:“那你要什麼?”她說:“做我的同志。”我說:“你在做夢。”掛瞭電話。其實,我還想對她說:你是個得寸進尺的傢夥。
4
第二天一早,秦時光少見的準時來上班,先在自己辦公室磨蹭一陣,大概是在為討伐我磨牙吧。十分鐘後,他鬼鬼祟祟來到我辦公室,陰陽怪氣喊我一聲,說:“老金,看不出來啊,你藏得深哦。”我抬頭看他一眼,問:“什麼事,我藏什麼瞭?”他說:“以前,人人都誇你潔身自好,不近女色,現在怎麼想通瞭,連窩邊的兔子都想吃瞭?”我說:“有正經事就說,沒事走人,沒看見我有事忙著。”他不走,反而坐下瞭,說:“當然有事。林秘書讓我轉告你,以後少去找她。”我淡淡地問:“為什麼?”他說:“為什麼?老金,你也知道,我喜歡她,我追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瞭,你已經有瞭靜子園長就別再來我們中間插一杠瞭,你這樣說不定還會把你扯進班房裡去的。”
我不屑地哼一聲,說:“班房是你開的。”他說:“我哪有這麼大本事,但我相信靜子園長有這本事,她要知道你背後在勾引其他女人,一定饒不瞭你。據我所知,你們的關系已經很不尋常。”我問:“怎麼個不尋常?”他說:“你自己知道。”我說:“我不知道,說來聽聽。”他說:“嘿,聽說你們都在外面開房同床瞭,還尋常嗎?”我故作一驚,問:“你怎麼知道的?是誰跟你說的?”他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說:“不,一定是野夫機關長告訴你的,這事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他嘻笑著說:“現在還有我知道。”
我故意停下來想一想,然後像突然大悟似的,猛拍一記桌子,罵他:“媽的,秦時光,原來是你!”他嚇瞭一跳,問:“什麼是我?”我說:“在野夫機關長那兒告我惡狀的人是你!他媽的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個王八蛋這麼缺德,到野夫機關長那兒砸我黑磚,說我是軍統的特工,原來是你!”他說:“老金,你胡說什麼,我從來沒……”我沖到他跟前,厲聲喝道:“別敢做不敢當!除瞭你不可能有第二個人!”他說:“你憑什麼這麼亂指責我,老金,明人不做暗事,我們相處這麼久,你還不瞭解我……”我說:“是,我以前一直以為是瞭解你的,可你做的事讓我無法理解!”他說:“我什麼事也沒做,老金,你別冤枉我……”我勃然大怒,上去揪住他前領,“走!跟我走,我們去找機關長,到底是我冤枉瞭你還是你誣告瞭我。走啊,怕什麼,走啊!”
我拖著他走,來到走廊上,故意把動作、聲響弄得很大,讓大傢出來看熱鬧。我一般不對人發火,是為瞭有良好的人緣便於開展工作,但這一次我要讓大傢都看清楚我是怎麼發火的。果然,小青、李秘書等一些人都相繼出來,有的圍看,有的來勸我。我則變得更加來勁,出口大罵:“媽的,你不就是想當處長嘛,我擋瞭你的路是不是,你就這麼不擇手段要把我往死裡整,你還是人嘛,你是畜生!良心是黑的,我們一個鍋裡吃瞭這麼久的飯,你整天上班吊兒郎當的,我去哪裡說過你一個‘不’字?可是你,睜眼說瞎話,說我是蔣匪,把我往死裡整!”
樓上的人也下樓來觀戰,走廊上到處都是人,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跟菜市場似的。今天胖子不在傢,我等著俞猴子下來。果然,他下來瞭,看我倆這架勢,差不多都要打起來瞭,他一聲斷喝:“都給我閉嘴!像什麼話,上班時間大吵大鬧。秦時光,回你的辦公室去!金處長,到底怎麼回事。”我正欲說什麼,他說:“跟我走,去辦公室說。”
我跟著他上樓,一進他辦公室,我就來瞭個先聲奪人:“俞局長,我沒法幹瞭,局長沒在傢,我先跟你說,我不幹瞭!我要回傢!”他給我拉瞭張凳子,“坐吧,有話好好說,什麼事。”我說:“秦時光到野夫那兒告我的惡狀,說我是重慶的內賊,荒唐!想當處長也不能這麼黑心啊,他這不是要當處長,是要我的命!”他說:“有這回事?”我說:“你去問他吧,我反正不幹瞭,沒法幹瞭!我這就回傢,等你們把事情搞清楚瞭再說!”說罷,我真的掉頭走瞭,擺出一副去意已決的架勢。
我正在辦公室收拾東西,繼續表演著憤怒和決絕。不出所料,俞猴子帶著秦時光進來瞭,“金處長,你這是幹嗎呢?”俞猴子問。“我要走,我要給自己留條命。”我頭也不抬,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走,再呆下去要丟命的!”我抬頭特別地看瞭秦時光一眼,對他說,“我不幹瞭,把處長讓出來給你行瞭吧?”秦時光臉一紅,說:“老金你誤會瞭,我絕對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我大聲說:“你把我往火坑裡推當然不叫對不起,叫什麼?叫傷天害理!”秦時光說:“老金,我沒有……”訕訕的樣子。我說:“有沒有你自己知道。”他說:“沒有,真的沒有。”俞猴子過來勸我別收拾東西,“金處長,聽我說,他有沒有做什麼我們下來會進行調查的,現在你聽我一句勸,別走,就算他誣告你,人傢現在專門上門來對你道歉瞭,你也應該給人傢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天不打賠禮人,你是一處之長,要大度一點,你們以前合作得很好嘛,不要因為一點小事把好好的過去一筆勾銷瞭。人嘛,總是會有矛盾的,有矛盾不可怕,可怕的是把矛盾激化瞭。”轉頭給秦時光一個眼色,秦時光立即給我遞上一根煙,說:“老金,來,抽根煙,消消氣。我啊,你知道的,有時說話不太註意,容易被人利用。我可以對天發誓,你是我心中的大哥,我一向敬重你,我有什麼不是不對你要原諒我。你是處長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個粗人,你跟我生氣犯不著。”雲雲。這就是秦時光,該軟的時候能軟,當孫子也不在話下。俞猴子看我又要對秦說什麼,用眼神制止我,掉頭訓斥仍然有話要說的秦時光:“行瞭,別說那麼多,你愛說我還不愛聽。嘴上說的都沒有用,我警告你,以前你做過什麼可以原諒,關鍵是以後,不要再有下一次瞭,否則走的不是金處長,而是你!”
這一仗以我大獲全勝告終。
就這樣,在我最危急的關頭,林嬰嬰及時拯救瞭我,同時我們瀕臨破裂的關系也得到瞭挽救。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件事,我們的關系會怎麼發展,現在則很容易想象瞭:我在林嬰嬰面前無險可守,似乎也隻有“任她擺佈”瞭。
這天下班,我和小李、小青等人一同走出保安局大門,看見林嬰嬰在街對面的小車上,搖下車窗,探頭對我招手,讓我過去。我過去,問她什麼事。她說:“你是回傢吧,我送你一程。”我說:“不必瞭,我今天不回傢。”她說:“別騙我,上車吧。”我說:“真的,晚上我要請人吃飯。”她問:“請誰?按說你該請我吃飯才是。”說著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噢,我知道瞭,你一定是請靜子小姐吃飯,對對對,你今天應該請她吃飯,就像我,應該去安慰安慰四眼狗一樣。不過晚上我也想見你,我們都快一點結束吧,八點鐘,我在你兒子的學校門口等你。”她的態度裡多瞭一種不容商量的味道。我心裡有些不甘,問:“什麼事?”她答:“大事。”未等我表示可否,便叫車開走瞭。
八點整,我準時趕到兒子學校門口,不一會林嬰嬰的小車停在我身邊。我上瞭車,她象征性地沖我嗅瞭嗅,不正經地說:“嗯,一身酒氣,看來靜子是準備把你灌醉又同你歡度良宵的,對不起,我壞瞭你們的好事。”我說:“你胡扯什麼,我根本就沒跟靜子在一起。”她問:“你不是晚上請人傢吃飯嘛。”我說:“請人吃飯是沒錯,但不是靜子。”
我請的是劉小穎母子倆。很奇怪,自從和靜子有瞭肌膚之親後,我心裡一直覺得對不起一個人——劉小穎。我不知道這和“愛”有多大關系,我隻知道我很愧疚,我想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的愧疚,讓我心裡稍感安慰。可是,效果並不好,山山高興得上躥下跳,小嘴巴歡歡地說個不停,劉小穎則沉默不語,老是低著頭吃東西。東西也吃得不多,沒吃一會就放下筷子,我讓她多吃些,她一味地搖頭。我想談點兒溫暖的話題,可她一點兒也提不起興趣,像受罪似的。我隻好逗山山玩,一邊喝瞭幾口悶酒。最後,我吃驚地發現,劉小穎的兩腮上,一邊掛著一顆飽滿的淚珠。
“你請的到底是誰?”林嬰嬰問我。我說:“你問的太多瞭,難道我必須告訴你嗎?”她跺跺腳說:“你可以不告訴我,可是你今天必須要見靜子,要請她吃飯,你剛才是不是真的沒有跟她在一起?”我說:“是的。”她一聽急瞭,朝司機喊:“回頭。”司機問:“去哪裡?”她說:“幼兒園。”我有些惱火,我不想受她支配,讓司機別掉頭。她對我解釋道:“今天最大的事也沒有去見靜子重要,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靜子是個好女人嘛,她不是夫子廟裡的野雞,天亮就分手,分瞭手就沒個念想的。我敢說,她今天一天都在等你的消息,等你去約她出來,可你卻居然在請另一個女人吃飯,不可思議!這不是明擺的要讓人傢懷疑你別有用心嘛。”我懶懶地說:“你說的道理我都知道,我也想過,可是……”她說:“沒有可是,你今天必須要去見她,不是為我,是為你自己,為你自己圓昨天晚上的場。”說著從皮夾裡摸出一對耳飾遞給我,“呶,送給她,它可以為你的謊言增加可信度,你就說兒子生病瞭,去瞭趟醫院,耽誤瞭。”我拿在手上,無語。她讓司機快點開,好像去遲瞭,我又有什麼危險的把柄要被人揪住似的。這還不夠,她還要叮囑我:“到時候你見到她應該顯得很急切的樣子擁抱她、親吻她,這比說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容易露出破綻。”我心想,你到底是什麼人,一個大姑娘說這些不難為情嗎?同時我又不得不承認,她說的這些都沒有錯。
5
不過,有一點她錯瞭。
林嬰嬰一定以為那天晚上我和靜子……上床瞭。其實沒有。其實是應該那個的,一個光棍,一個寡婦,一個夜晚,一間房間,不幹那個幹嗎?不神經病嘛。我不是神經病,我約她出來也是做好瞭這個準備的。所以,我們一進房間,我即主動將靜子攬在懷裡。因為太突然,她不乏緊張但更不少歡喜地鉆在我的懷裡,任憑我抱著,抱緊,抱緊……後來,我們也接吻瞭,接吻時她哭瞭,像個小姑娘一樣的哭,好像嚇壞瞭。但我們始終沒有那個……不是我不明事,而是我不行。或者說,我不是神經病,而是我身體出問題瞭。好像是,我一年多沒有做愛,已經丟瞭這功夫。最後,我們隻是相擁而寢到天亮,各奔東西。
雖然沒有那個,但畢竟親瞭,吻瞭,抱瞭,相擁而寢瞭,捅破瞭以前一直曖昧的關系。所以,林嬰嬰說的也沒錯,今天我不來見她是沒道理的,見瞭熱烈相吻也在情理之中。讓我沒想到的是,這次見面靜子完全像變瞭一個人,斷手佬剛把大門關上,靜子一把將我拉到一邊,就在門口,瘋瞭似地親我,一口氣足足親瞭幾分鐘,好像她要用我的呼吸來救自己的命似的,親得我喘不過氣!親吻的時候,她還用手大膽地摸我的下面,當發現我那玩意一反昨天的熊樣,堅實地挺瞭起來,她竟然直截瞭當地說:“走,我們去開房間。”
就去開瞭房間。
進瞭房間,她更加放肆地親我,親我,親我……從頭到腳,把我每一寸皮肉,連腳趾頭都親瞭。我一度想用意志、可怕的想象、陳耀的鬼魂等不祥惡煞來幫助我回到昨晚的狀態:無狀態。可她變瞭,她變成瞭兇神惡煞,她溫暖、潮濕的舌頭像蛇一樣在我身上遊走,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更令我難堪的是,我的身體由於內心的苦楚遲遲不能進入高潮,我像吃瞭春藥似的驍勇善戰,為她至少贏得瞭兩到三次癲狂。她每一次癲狂,我都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這也許是世上男人最痛苦的一次做愛!好在林嬰嬰事先給我編織的謊言(兒子病瞭),給瞭我逃走的理由。
我們分手後,我沒有回傢,而是隻身來到玄武湖邊。夜黑沉沉,可是我眼前全是兩個女人的頭像:靜子和小穎——靜子在笑,小穎在哭,哭聲和笑聲都一樣折磨著我。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跳進湖裡,一死方休。
後來,我真的跳下去瞭,隻是,我沒有死,我的水性很好,我在深深的水底被冰冷的水趕上瞭岸。我趴在岸邊,想站起來,可四肢冷得發抖,站不起來,隻能跪著,對著星空,久久跪著,似乎要尋求天神的寬恕。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發現我是那麼想、那麼需要得到劉小穎的愛,就像出賣靈魂的人需要救贖一樣,我需要用劉小穎的愛來救贖我,洗滌我……這個念頭給瞭我力量,我一路狂奔,來到書店。劉小穎開門,看到滿身是水的我,焦急地問:“怎麼瞭,出什麼事瞭?”我進門後二話不說,瘋狂地抱住劉小穎,強行找到她的嘴唇,吻起來:“小穎,我需要你,我愛你……”小穎措手不及,被我這麼吻瞭一陣後,突然奮力推開我,說:“金深水,你幹什麼!你瘋瞭!”我說:“我沒有瘋,我現在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小穎,我要你,我要娶你!娶你!請你給我吧,我求你瞭。”我重新想去抱劉小穎,她堅決不從,“你別過來,你……走開,走開……老金,你幹什麼,你到底怎麼瞭……”說著哭瞭起來。看她哭瞭,我也冷靜下來,抱著頭蹲在地上,索索發抖。
劉小穎怕我凍出毛病,沒讓我在她那兒多呆一會,她幫我叫來一輛人力車,把我趕走。回到傢,睡到後半夜,我發覺渾身不舒服,意識越來越模糊。等第二天早上陳姨發現我在發燒時,其實我已經完全糊塗瞭,要不再送我去醫院,生命也許就要離開我瞭:這樣死去,我不會後悔的。死,是結束,是解脫。我在醫院醒過來時,反倒有深深的悔恨。
我的病給林嬰嬰贏得瞭與靜子單獨接觸的機會,她去幼兒園把靜子接到醫院。陳姨見瞭林嬰嬰,仍有點膽怯,說:“是你……”林嬰嬰笑道:“阿姨,我應該是第一個來看望金處長的吧,所以我說我們是好朋友嘛。你看,我還給金處長帶來瞭他另一個好朋友。”靜子看我病成這個樣子,急得語無倫次,“啊,深水君,你……怎麼……出什麼事瞭。”我說:“沒什麼事,就是發燒,可能受涼瞭。”醫生已經給我打瞭針,輸瞭液,我已經脫離危險。靜子問:“現在還在燒嗎?”我說:“好多瞭。”陳姨說:“來的時候有四十二度,剛才醫生又來量瞭一下,說還有四十度。”發這麼高的燒,要死人的!靜子嚇壞瞭,竟用日語嘰咕瞭一句。林嬰嬰自然聽懂瞭她說瞭句什麼,安慰她:“靜子姐姐,你別擔心,該擔心的都過去瞭,剩下的就需要靠你的安慰來治療瞭。靜子姐姐,我敢說,金處長這次的病一定是為你而生的,你快好好安慰安慰他吧。”林嬰嬰把陳姨喊走瞭。
作為一個地下工作者,林嬰嬰的優秀就在於她能捕捉任何機會,任何縫隙都將成為她獵取情報的旁門左道。她並沒有離開醫院,過瞭一個小時,重新來到病房。她進來看我氣色有轉,就說:“看來,靜子姐姐就是一服良藥啊,我出去才這麼一會兒,金處長的氣色已經明顯好轉。金處長,好多瞭吧?”我問:“你聽誰說我病瞭?”她說:“你的冤傢秦時光。我想,他一定不希望你這麼快地好轉,可事實是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事實是以靜子姐姐和我的意志為轉移的。靜子姐姐,現在你該放心瞭吧。”靜子有些羞澀,吶吶難言。林嬰嬰接著說:“不過靜子姐姐,你那個門衛啊真討厭,今天又不讓我的車進去,否則我們至少可以提前五分鐘到醫院。你說,有這必要嗎?一個幼兒園,又不是什麼軍事重地,搞的這麼門禁森嚴幹什麼你說是不是?姐姐。”靜子幽幽地說:“這是規定。”林嬰嬰說:“是啊,我納悶的就是這個,姐姐,一個幼兒園何必制定這種規定,好像裡面藏瞭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的。金處長,你說有必要嗎?”我說:“如果真是個幼兒園那是沒必要的,現在這樣子就說明……”林嬰嬰說:“說明什麼,幼兒園是假的?靜子姐姐,難道你還有什麼秘密身份?”靜子說:“沒有,我們就是個幼兒園。”林嬰嬰笑瞭,“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幼兒園。”靜子老實地說:“其實……這樣子……我也不喜歡。”林嬰嬰說:“你不是園長嘛,你可以改一改規定啊。”靜子說:“這規定誰都改不瞭,我舅舅也不行。”林嬰嬰絕不會放過挖掘的機會,她說:“那我知道瞭,我以前就聽說那裡面住著個大人物,他是做什麼的。”靜子上當瞭,說:“我也不知道,他整天呆在醫院的樓上不下樓的。”林嬰嬰問:“他在樓上幹什麼呢?”靜子說:“我不知道,真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呢。”林嬰嬰說:“怎麼可能?除非他是個幽靈。”靜子莞爾一笑,“幽靈?他是個……殘疾人,腿壞瞭。”我一聽,怦然心動,這說明以前林嬰嬰跟我說的那些全是真的。
林嬰嬰還不滿足,還在追問:“啊喲,靜子姐姐,你可把我的好奇心挑逗起來瞭,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這麼瞭得,腿都不會走路,你們卻什麼都要聽他的。”靜子看看我,對林嬰嬰說:“好瞭,林小姐,你不要問瞭,我已經說瞭很多不該說的。”看到靜子為難的樣子,我連忙插話打圓場:“就是,林秘書,你可別讓我們靜子園長犯錯誤瞭,有些好奇心你永遠不可能滿足的,靜子也不一定都知道。”靜子眉目間露出幾許憂傷來,說:“真的,很多東西我不知道,知道瞭也不能說。”林嬰嬰笑著說:“尤其是關於這個大人物的事情?”靜子安靜地點瞭頭。林嬰嬰說:“姐姐,那我就不多嘴瞭。”
後來,靜子出去上洗手間,林嬰嬰趁機悄聲對我說:“現在你該相信我說的吧,靜子說的那個大人物就是我說的那個傢夥,騰村,想‘溫柔地’滅殺我們中國人的那個魔鬼。”我說:“但你也該聽出來,靜子其實並不知情。”她說:“這也不一定,我們不能完全聽她說的。”我說:“我感覺她說的是真話。”她說:“光感覺不行,一定要確實無疑,這也是你下一步應該盡快瞭解的。”我有些冷淡,“還是你親自去瞭解吧,現在你是兩邊都要求你去瞭解。”她說:“你還不跟我一樣,我的同志!”我說:“誰是你的同志?”她說:“你就是我的同志,我心裡早已經把你發展瞭。”我說:“你做夢,我不姓‘共’。”她說:“但我們都姓‘中國’。”我說:“這話你敢對革老去說嗎?我希望你主動去說。”她說:“我幹嗎要跟他去說,我不信任他,我信任的是你。”我說:“是因為我沒有揭發你嗎?等著吧,我會的。”她說:“不,你不會,因為我們是同志,志向共同,信念共同。”我說:“行瞭,我不跟你扯這些,我要休息瞭,你走吧。”她笑道:“等靜子回來再趕我走吧。”我不理她,閉瞭雙眼。
第二天,我轉回傢休息,林嬰嬰又來看我,走的時候從隨身的拎包裡摸出一盒巧克力一樣的東西,猶豫一會,突然把它塞入我的被窩,在我耳邊說:“好吧,你好好休息吧,我走瞭。這東西是我的上級讓我轉交給你的,我們都希望你能喜歡它,讓它照亮你的人生。”我欲拿出來看,一邊問:“是什麼?”她連忙把它按住,不讓我拿出被窩,說:“等我走瞭再看,保管好它,別讓人看見。”我已經有所預感,這是什麼東西,林嬰嬰走後陳姨來看我,我悄悄將它往被窩深處挪瞭挪,讓它緊貼我的肚皮,不一會兒,冰涼的它和我的身體有一樣的溫度瞭。
陳姨走之後,我才把它從被窩裡拿出來。這是一隻很精致的方形鐵盒,打開來看,裡面表面上的確是一盒巧克力,但巧克力的塑料托子下卻是一本《共產黨宣言》。初見此書,我神經質地嚇瞭一跳,下意識地連忙關上盒子,將它重新塞進被窩裡。過瞭一會,我又忍不住打開,卻不是為瞭看書,而是尋找可能有的紙條。果然,書中夾有一張紙條。我把紙條捏在手心裡,遲疑很久才展開來看:
這是一本陽光普照的書,每一個字都是一盞燈,一個小小太陽。我就是讀瞭這本書後才明白瞭生命的意義,有瞭終生的信仰。我和我的組織衷心希望你喜愛這本書,早日加入我們的組織,你的生命將因此變得更加光輝、燦爛。
我看完,照例將它點燃,丟在煙缸裡。很快,紙條化為灰燼,我的心也仿佛成瞭死灰。捧著書,一種盲目的不真實感包圍著我,加入軍統快十年,我一直把此書視為毒藥、死敵,現在,這本書居然就在我的身邊,還想鉆到我心裡去。我忍不住想打開來讀一讀,卻又莫名地怕著什麼,某個瞬間我甚至想點火把它燒掉。
不過,最終我還是把它收拾好,藏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