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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章

1

一天上午,陳姨送達達去上學瞭,我還沒起床,聽到有人敲門。這麼早,才七點多呢,是誰?我以為又是林嬰嬰,開門看,卻是革靈,精心打扮過的樣子,漂漂亮亮的。“怎麼是你?”我很意外。革靈笑笑進來,問:“你以為是誰?”我說:“我以為是陳姨回來瞭。”她說:“陳姨怎麼可能這麼早回來。”確實,這會兒她學校都還沒到呢,去瞭學校她還要去診所搞衛生,不到十點鐘回不來的。我問:“有什麼事嗎?”我想她這麼早特地來一定有什麼急事。革靈顯出輕松的樣子,說:“別神經過敏,沒有什麼事,我是聽說你生病瞭,來看看你。”我放下心,又生出問題:幹嗎來這麼早,分明是想避開陳姨,跟我單獨見面。看來,林嬰嬰還在給她灌毒。這麼想著,我的心情陡然煩起來。我這次病完全是為兩個女人鬧的,她還來插一腳,分明是亂中添亂嘛,你們到底還要不要我活?想起來,這確實是我崢嶸歲月的一段荒唐經歷,三個女人圍著我轉,加上一個古怪精靈的狐貍精(林嬰嬰),四個女人像四柱石墩子,給我架起一個火爐子,燒烤我,燜煮我。

我以為是陳姨告訴革靈我的病情的,結果她說是林嬰嬰。我問:“她去找你瞭?”革靈點頭,說:“她也生病瞭。”我問怎麼回事,原來昨天晚上林嬰嬰去診所找她聊天(不是開會),臨時上吐下瀉,革老給她紮針,竟把她紮昏瞭過去。革靈說:“昨天晚上她都睡在我那兒的,現在都還在睡著呢。”我心裡一笑,心想,她這會兒根本不可能在休息。最近,重慶對新四軍在江南大肆擴展軍力和地盤十分頭痛,已經明確下令要出手阻止,要清除。林嬰嬰拿我當誘餌,騙取瞭革靈的信任,現在又用苦肉計把自己滯留在革靈房間裡,這會兒她一定是在電報間裡偷看秘密電文呢。

當時我真有種沖動,如果革靈敏感一點,及時撓撓我的癢癢,我也許就會把林嬰嬰的秘密身份大白於她。那樣,我的歷史就該重寫瞭。我說:“革靈,我看你們現在打得火熱啊。”她說:“誰,你說我跟誰打得火熱?”我說:“林嬰嬰。”她說:“是,我跟她挺投緣的。”我問:“你覺得這正常嗎?”她反問:“有什麼不正常?”我說:“我也……說不上,我隻是覺得……她對你好像有點過分的好。”她說:“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就是人投緣,多說幾句私房話而已。”我幹笑道:“說的不僅僅是私事吧。”她說:“那還能說什麼,我們聊的機會也不多。要說好,我看她對你真是挺好的,一直在我父親面前說你的好話。”我說:“她更在你面前說我的好話,說得天花亂墜的。”她說:“說你好還不行嘛。”我說:“問題是我沒那麼好,甚至我現在成瞭你父親的頭痛病。我知道,最近我有幾件事是讓你父親,也許還包括你,不高興的。”她問:“什麼事?”我說:“比如說我同小穎的事,你父親強烈反對,可是我……一意孤行,要娶她。”革靈說:“劉小穎不願意跟你結婚,她都有這個覺悟,難道你沒有?”我說:“難道組織非要把我和一個日本女人綁在一起,讓我落下千古罵名?”她說:“誰罵你?這是工作,將來組織上還要給你邀功領賞呢。當然,組織上也不要求你必須要跟靜子結婚,保持關系就可以瞭。”我有意氣她:“保持什麼關系?戀愛關系,還是肉體關系?”革靈備感意外,問我:“肉體關系?不至於吧,你們關系有那麼深瞭?”我說:“行瞭,我累瞭,你走吧。”革靈關切地過來扶住我,說:“沒事吧,我看你臉色確實很不好。”我故意掙脫瞭,說:“我犯的全是心病,四周的人沒一個真正可以信任的。請轉告你父親,對共黨下手不要太狠瞭,嚇嚇他們就行瞭,否則……搬石頭要砸自己的腳。”

革靈驚愕,想反問,但我不給她機會,起身去開門,送客。

革靈悵然離去。

中午前,陳姨回來,我讓她去把劉小穎叫來見我,為瞭想單獨跟劉小穎說事,我交代她留在店裡,管好山山。我有意把門虛掩著,上瞭床,再說跟革靈聊瞭一陣,也累瞭,想歇一會。沒多久,劉小穎像個受瞭委屈的人一樣,幽幽地進來,遠遠地站在我床前,問:“你怎麼瞭?”我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裡不禁一陣抽搐,說:“你來,過來坐吧。”她向前挪瞭兩步,依然遠遠地站著,像是怕我似的,又怯怯地問:“你怎麼瞭?”我說:“還不是那天晚上,凍著瞭。”她問:“那天你怎麼瞭?怎麼……”我說:“過來坐嘛,叫你來就是要跟你說事,站那麼遠幹嗎?那天晚上的事……原諒我……我……沖動瞭……”她說:“別說瞭,除瞭工作,我們沒什麼好說的,都過去瞭。”我說:“問題是我們的事一直就沒說,今天我必須要跟你好好說一說。”她說:“你下命令讓我來就為瞭說這事?我不想聽,這事情早過去瞭,不可能的,我也不需要。”我一下子提高瞭聲音,“可我需要!你過來坐下,聽我說。”她依然站著不動,我說:“還要我下命令嗎?那我命令你過來坐下,你站在那像什麼話。”

劉小穎這才過來坐下,說:“我覺得……你讓我感到陌生……”我說:“別說你,我自己都覺得不認識自己瞭。小穎,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想說這事,是因為診所的人找你談過話,給瞭你壓力,是不是?那麼我問你,難道陳耀的遺囑對你就沒有壓力嗎?”她露出堅定的目光,說:“你誤入歧途瞭,老金,這件事……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邁不過去的,你怎麼還放不下?難道你就那麼認死理?陳耀的死……和死前說的話,都是瘋狂的行為,你沒必要跟他一塊兒瘋。”我沉靜下來,說:“我沒瘋,我恰恰是太清醒瞭。我已經證實,我的搭檔是延安的人。”她謹慎地問:“誰證實的?”我說:“她自己,她親口對我說的。”她說:“她怎麼會自己跟你說?”我說:“因為她想發展我。”她說:“哼,那她就不怕你告發她!”我說:“我欠著她,我在工作中出瞭差錯,身份差點暴露,是她及時相助才轉危為安。”

她的對立情緒明顯有所緩解,開始用心聽我說瞭。我繼續說:“現在軍統已經明確下達指示,要求我們近期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破壞共黨在南京的地下組織上,林嬰嬰一定肩負瞭反偵察的重任。所以,她一心想巴結革靈,爭取她的好感和信任,以獲取我們的情報。”她問:“你上次不是說……她都已經進瞭我們的電臺室瞭?”我說:“是,所以你可以想現在革靈對她有多麼好,可她憑什麼博得革靈這麼信任?憑我!”她問:“你?你什麼?”我說:“革靈最近突然跟我接觸很多,我感覺得出來,她很孤獨,她……一定是受瞭林的影響,以為我對她有意思。”她說:“她也死瞭丈夫,又沒有拖累,我覺得你們倒是很好的一對。”我大瞭聲:“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她還是冷冷的,問:“你什麼意思?”我說:“我們結婚,這樣就掐斷瞭革靈的想法,林也不可能再借此去籠絡她瞭。她為瞭討好革靈,把我當敲門磚,我可以想象她在革靈面前說瞭什麼話。”

“說瞭什麼?”她問我。

“肯定是說我喜歡她唄。”

“能夠把她說動心,說明她也喜歡你——革靈。”

我說:“以前她絕對沒這麼想過,但經林反復遊說,我感覺她現在確實對我……不一樣。”

她說:“喜歡上你瞭,這樣好啊,反正我們是不可能的,你就同她好吧。”我沉瞭臉,道:“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呢,我怎麼能跟她好?這是林嬰嬰給我設的套子,我能去鉆嗎?我鉆瞭她不是陰謀得逞瞭?她利用我拉攏革靈,讓革靈來拆散我們,而最終的目的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她問:“為什麼?”我說:“讓我為她幹活,去幼兒園替她執行任務。所以,她是比誰都反對我娶你的,比革老都還要反對。告訴你,現在最需要我跟靜子保持關系的不是革老,而是她!”她說:“這女人真歹毒。”我說:“所以,我們結婚吧。”她冷笑說:“讓我做你的擋箭牌?”

我說不出話來,我想,是的,這是個陷阱,令我窒息,我要不顧一切地逃跑,哪怕接受組織處分。我知道自己更需要逃跑,至於逃到哪兒,並不比逃跑重要。劉小穎低頭不語,我以為她正在掂量我的話。我把頭扭向窗外,看到有兩片枯黃的香樟樹葉正悠悠地飄過窗口。我嗅到瞭一股嚴冬的氣息。

劉小穎慢慢從身上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說:“你看吧,這是革老親筆寫的,我回老傢前就給我瞭,塞在我門縫裡的。”

你和雨花臺重任在肩,萬不可照陳耀遺囑行事。現轉達一號指示,電文如下:陳之親屬當組織照顧,切忌感情用事,否則將以變節處之。雞鳴寺。

看罷紙條,我勃然生怒,拍著床板罵:“放屁!我敢說他根本就沒有跟重慶匯報過這件事,他這是在嚇唬你。”劉小穎遲疑地說:“可是他……也代表一級組織啊。所以,我勸你就別管我們,別跟他作對瞭。”我仍然生氣,問她:“那我怎麼辦?你讓我整天吊在一個鬼子女人的脖子上,暗地裡又跟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偷情,然後到夜裡就做噩夢,接受良心的譴責?我已經把情況都跟你明說瞭,現在我要你跟我結婚不僅僅為瞭陳耀,也是——甚至主要是為瞭我,把我從水深火熱中救出來。”她說:“可是……這不可能的,雞鳴寺不同意,我們將被以變節處之,說不定就被暗殺瞭。”我說:“這你放心,我會去說服他的。”她問:“雞鳴寺?”我說:“對,我已經想好怎麼去說服他。”

她顯然不信,我確實說的也是大話。

2

劉小穎走後,我覺得好累,不一會就睡著瞭。

吃瞭午飯,我還是覺得累,想再休息一會,剛上床,卻聽到又有人敲門。陳姨把林嬰嬰放進來,帶她去瞭書房。我穿好衣服去書房,林嬰嬰對我四處嗅嗅,笑吟吟地說:“嗯,我聞到一股女人的氣息,莫非是革靈剛走?”我氣不打一處來,不客氣地頂她一句:“你別革靈革靈的,這出戲結束瞭,你別再演瞭。”她問:“我演戲?我演什麼戲瞭?人傢喜歡你,追你,跟我有什麼關系?”我說:“別裝瞭,我都知道,革靈怎麼會喜歡我,還不都是你在煽風點火。你把她弄得暈頭轉向,好讓你牽著她鼻子走。好瞭,夠瞭,該結束瞭。”

她顯出高高在上的樣子,說:“聽著,你別沖動,我不知道你的情緒從哪裡來的。”我說:“就從你身上來的。”她問:“我怎麼瞭?請問。”我說:“你就仗著幫過我,我不會告發你,膽大妄為,如果我沒猜錯,今天早上你一定大有收獲吧。”她打斷我,說:“我們的關系難道僅僅是我幫過你?不不,請記住,我們是同志,同看一本書,同一個信仰,同一個目的。如果我沒猜錯,你昨晚一定看瞭我給你的書,並且我相信你一定大有收獲。”我哼一聲,“對不起,我一個字都沒看,撕瞭,又燒瞭。”她說:“這不是你,也不是我的眼力。跟你說,口說無憑,在我沒有對你充分的信任和把握前,我是不會把那本書給你的,那不是給你把柄嘛,你拿它去告發我,我百口難辯啊。我敢給你是因為我相信,我深信,你在心靈上已經是我的同志,隻不過還沒履行手續,給你書就是履行手續之一。”我大聲說:“別扯瞭!我不姓革,會任你擺佈的。告訴你,我已經下決心要跟劉小穎結婚,靜子那邊你也別指望瞭。”我估計她一定早從革靈那兒瞭解到我和小穎的事。果然,她聽我說起劉小穎的名字一點不驚訝,徑直對我說:“你別沖動。”我說:“我冷靜得很。”

她說:“那我告訴你,這是一條不歸路,你不但傷害瞭我,也傷害瞭診所的人,你會無路可走的。”綿裡藏針。如今,她自信的口氣就像如來佛的手掌。我真的想大發脾氣,破口大罵,隻是環境受限,隻能咬牙切齒。我說:“我已經無路可走,我生不如死,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為什麼病嗎,我大冬天跳進冰冷的湖裡,我想自殺!隻是想到孩子,沒娘的孩子,我才……”林嬰嬰上來扶我,我打掉她的手,繼續發作,“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自殺?我受不瞭,受不瞭她!我一挨著她渾身就起雞皮疙瘩,你知道嗎?!”她變得幽幽地說:“你不是說靜子人很好的嘛。”我說:“可她不僅僅是她!她是一個鬼子的前妻,這個鬼子曾經在這片土地上殺過無數像我妻子和孩子的中國人!現在你讓我去跟這麼個女人睡覺,怎麼受得瞭,我抱著她就看見一個劊子手也抱著她,看見我的妻子和孩子抱著我,對我哭,對我喊,你受得瞭嘛!我的天哪,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所以我懇求你,看在我們曾經合作過的分上,我請你就別再折磨我瞭,我決心已下,哪怕這是一條死路,我認瞭!”

她毅然上前扶住我的肩膀,說:“我理解你的心情,非常理解,真的……我可以想象你有多麼難受。現在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同意你的決定,隻怕革老……他是個冷血動物,要改變他太難瞭。”我輕輕撥掉她的手,說:“我已經有辦法去說服他。”她問:“什麼理由?”我說:“這你別管瞭,我自有主意,隻要你保證剛才說的是真話,不要給他出餿主意就行瞭。”她說:“我保證,我絕對是真心的,甚至我還可以幫你怎麼樣從靜子身邊脫身出來。”我感興趣地問:“有什麼辦法?”她說:“這不難的,有很多種辦法,最簡單的就是讓你當個陳世美,讓劉小穎當個潑婦,上街逮住你們罵,趕去幼兒園罵,去鬼子司令部罵,罵得你們倆臉沒地方擱。”我一聽就明白,點點頭,問:“那靜子那邊的任務怎麼辦?”她爽快地說:“放心,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等你成瞭他人夫,我成瞭靜子唯一的好朋友瞭,我的機會也許會更多。”我深深舒一口氣,伸出手,和林嬰嬰握手,說:“我會協助你的。”她趁機深情地說:“做我的同志吧,你的生命會更燦爛的。”

我抽出手,說:“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

她笑瞭笑,說:“隻是暫時的。”

臨走前,她給我奉獻瞭一個說服革老同意我跟小穎結婚的計謀。

第二天,我來到診所,請革老紮針。這次感冒發燒後,我的身體一直沒有完全恢復,燒是退瞭,但渾身乏力,也沒胃口。革老很開心,對我笑道:“給你紮瞭那麼多次針,以前唱的都是空城計,今天看樣子要動真格的瞭。”我說:“主要是沒胃口,渾身乏力。”他說:“我剛才看你的舌苔就知道瞭,沒事,今天一輪針紮下去,晚上就見胃口。胃口長,力氣也就長瞭。”我問:“革靈呢,出去瞭?”他朝一旁呶呶嘴說:“在傢。”

我側耳聽,隱約聽見電波聲。看來,革老這邊近來是夠忙的。趁著紮針的閑工夫,我想和革老談談我和劉小穎的事情,可是我一出口,革老就不耐煩,“你又來瞭,又是劉小穎!我說深水啊,你怎麼跟個小孩子似的,一句話要說幾遍啊,我的態度很明確——不行!理由很簡單,靜子這條線我們不能失去。”革老的態度我早有思想準備,我說:“革老你聽我說,不是我不懂事,有些事根本不像你我想的一樣,靜子其實是希望我早點跟人結婚。”他說:“鬼話。騙鬼去,我已經七老八十瞭,鬼話騙不瞭我。”我說:“真的,革老,我不騙你,你以為人傢真是愛我,還不就是想玩玩我。”革老盯著我看,卻不語。我說:“其實道理很簡單,我沒有婚姻,人傢反而有壓力,怕我纏著她跟我結婚。可她能跟我結婚嗎?就算她想,野夫也不會同意的。鬼子說到底是鬼子,靜子表面上看溫文爾雅的,骨子裡跟別的鬼子沒兩樣,好色,貪婪。我是看透她瞭,見面就想上床,下瞭床就想走人。”

革老有些驚訝,盯著我看瞭好一會,問:“你們關系有這麼深瞭?”我說:“從來就這麼深,也可以說這麼淺。不瞞你說,革老,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外面開房間瞭,否則你不想想,憑什麼我們的關系能快速發展並維持至今,還不是一個‘欲’字,一個‘色’字。老人傢,我今天跟你倒個苦水,我不容易啊,我在飾演什麼角色,你知道!”他真切地嘆口氣,說:“我還真沒想到你……有人說我們是吃軟飯的,在花園裡抗敵,吃香喝辣,屁話!犧牲是多種多樣的,雨花臺同志,你做出的犧牲黨國都記著的。”我也做出動情的樣子,說:“我今天跟你說這些也不是邀功領賞,我也覺得丟人,一直羞於跟你說。可是……你如果想讓我在靜子身邊留的時間久一些,讓我們這種關系能夠維持下去,我看……必須要斷掉她的後顧之憂。說瞭你都不信,近來她常常在我面前誇林嬰嬰怎麼怎麼好,言外之音什麼意思,我聽得出來。你說,我能跟她發展關系嗎?”他說:“當然不行。”我說:“她也看不上我。”他說:“這不是她看不看得上的問題,這是紀律,你們兩個人怎麼綁在一起?”我說:“我想來想去還是劉小穎最合適,一來也瞭瞭陳耀的一個遺願,二來,我們的關系是明的,保安局上下都知道我們兩傢是老交情,今天重新組合可能在人們的意外之外,但也在意料之內,可以理解的。”他問:“你們有感情基礎嗎?”我說:“感情嘛,是可以培養的,現在當然沒有。”

革老認真地看著我,沒有說話,態度和眼神裡卻有前所未有的溫存和慈悲。

革老開始取針,神色沉重,半顯猶豫地說:“你說的這個情況是個新情況,容我想想再說。”我說:“革老,今天我把該說和不該說的都說瞭,樹要皮,人要臉,有些話就到此為止,別跟人說瞭。”他說:“知道,我把它帶到棺材裡去。”我起身穿衣,說:“唉,人在病榻上,一聽棺材二字心裡都發虛啊。”他說:“這叫什麼病,不找醫生過幾天也會好的,要有時間,明天再來紮一次什麼事都沒有瞭。怎麼樣,現在人是不是要輕松一點?”我試著眨眨眼睛,說:“嗯,眼睛都覺得亮瞭一些。”他說:“你走吧,明天沒事再來吧,你現在生病單位都知道,往這兒跑勤一點也沒事。”我看看自己,說:“我這個樣子還真像個病人。”他說:“你本來就在生病,回去看看你的舌苔,跟青苔一樣的,又黑又厚。”我笑瞭,說:“你這個神針紮瞭,說不定我沒到傢青苔就沒瞭。”

有人說,這世上的一半事由謊言促成,這天我對革老撒瞭一個彌天大謊。謊言像陽光一樣驅散瞭層層霧靄,讓我看到瞭希望的曙光。我收拾好東西,與革老告辭。不知道是革老的針真的管用,還是我心情的變化,走在路上,周圍的樹木、街道、房屋,果真變得亮堂瞭許多,我的身體也變得輕快起來。

隻是,很遺憾,這點子是林嬰嬰奉送的。

不過,更遺憾的是,第二天下午革老讓陳姨給我捎回來一紙條,上面寫著一句話:

再次請示重慶,依然不同意你與小穎的事,請諒。

我看完,對著紙條吐瞭一口痰。

3

吐瞭一口痰,其實將淤積出更多的痰。

革老的回音讓我氣得肺都痛!我本已見好的病情因此又卷土重來。這次生病,我在傢足足休息瞭一個禮拜,也讓我有空整理瞭一下心緒。說實在的,我有些累。很累。心累。革老、重慶、延安、林嬰嬰、劉小穎、革靈、靜子,還有已經在這世上消失瞭的太太……他們不時地在我的眼前晃動著,千頭萬緒,矛和盾,糾和結,痛和苦,消耗著我的心力和精力。像我們這種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不能疲憊的,一疲憊就分心,一分心就出事。這些我都明白,可我就是累,不想出門,想到外面的世界,心裡就會莫名地惆悵、煩躁、苦惱。我想要一種生活,帶著劉小穎和兩個孩子從這個城市消失。去哪裡?我不知道。似乎很想念陳耀,想去跟他會合。

那可不是陽世,是陰間。

我為自己的頹廢感到害怕。所以,當陳姨這天傍晚回來,說今晚革老要召集大傢開會,問我能不能去參加,我沒有因病推脫。我想去看看同志們,聽聽消息,受些鼓舞,把精神焐一焐熱。

可結果好像是更冷瞭。

這個會上,革老通知我和林嬰嬰:暫停調查天皇幼兒園。“為什麼?”林嬰嬰看瞭我一眼問道。革老不慌不忙地解釋:“想要查清楚幼兒園裡的秘密是一場持久戰,現在事情多,先放一放為好,否則會耗費你們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你們倆是我們的寶刀啊,暫時還是先用在能夠立竿見影的事情上吧。”我可以想見此刻林嬰嬰心裡有多焦急,但她隱藏得很好,面不改色,徐徐道:“幼兒園裡的秘密是黨國的大患,早一天查清楚就能早一天免除後患,我看還是不停為好。”革老說:“雖說現在我們組人不少,但由於近日共黨的地下組織在南京活動頻繁,我這邊有點吃緊,所以不得不把二位調過來。”我一聽,瞥瞭林嬰嬰一眼,說:“就是說,讓我們把幼兒園的事先放下。去對付共黨?這是一號的命令嗎?”革老答:“差不多吧。”我說:“一號要是知道幼兒園裡的情況,絕不會這麼說。我不同意。”我想我這麼說林嬰嬰一定是高興的,我也算是在幫她吧。

革老很不高興,提高嗓門對我說:“你是在懷疑我擅自做決定?即使是又怎麼瞭?我是組長,你必須聽我的!”林嬰嬰出來替我打圓場,“老金不是這個意思,他這個人死板,做什麼事都是有始有終,他隻是不希望剛接受的一個任務還沒有完成就停止。再說瞭,就算停止調查,老金也不可能不跟靜子接觸啊,既然要接觸就可以同時進行嘛,隻要不把重心放在那上面就行瞭,你說是不是?”革老對林嬰嬰點點頭,再看著我,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雨花臺同志,我對你最近的表現很有意見,老是跟我作對,你翅膀硬瞭,還是心變瞭,還是怎麼瞭?嗯,告訴你,重慶剛剛給我頒發瞭獎章,一號對我的工作是滿意的,你跟我作對沒好處的。下面我來佈置下一步任務……”

革老後面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對他剿共的反感是內心一直存在的一種情緒,尤其是最近劉小穎的事情上他拙劣的表現,讓我的情緒越發之大瞭。而他現在對林嬰嬰倒是推崇有加,這也是我小瞧他的原因。我不知道,有一天他發現林嬰嬰的秘密後會怎麼樣,但我知道,這個秘密我是不想告訴他瞭。我本來是有點想告訴他的,或者說是在想與不想之間搖擺,現在不擺瞭,就是不想告訴他,讓他見鬼去吧。

其實,他已經見鬼瞭。

這不,散會後我去瞭趟廁所回來,正好聽到他們在說這些“鬼事”。我沒聽見他們前面在說什麼,想必是又一次行動失利瞭,在分析原因。林嬰嬰指指外面說:“他知道嗎?”從後面的對話聽,應該指的是秦淮河。革老說:“他沒問題的,他跟你一樣,是一號特使王天木帶來的人。”林嬰嬰說:“這不是理由,別說一號特使,就是一號身邊的人,你比如說陳錄(前軍統上海站站長),一號多信任他,後來不是變節瞭。”我心想,你本人不也是最好的例子嘛。“當然,”林嬰嬰解釋道,“我不瞭解他,但我們也不能憑他的出身去認定他,是一號的人就一定可靠瞭,不一定的。一個人可不可靠,還是要通過一件件具體的事情去認識他,你比如這件事,他知不知情,不知道另當別論,但如果知道就要引起註意。”

革靈說:“他應該不知道吧。”

革老說:“反正我是肯定沒同他說過。”

革靈說:“我應該也沒說過。”

革老問:“應該?應該是什麼意思!”

革靈想瞭想,說:“我想不起來瞭。”

革老瞪一眼,說:“我就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麼。”

林嬰嬰說:“好瞭,你們別爭,革靈姐最好想一想,有沒有同他說過。”革靈說:“反正我沒印象。”林嬰嬰說:“就是說,你要說也是在無意識中說的?”見革靈點點頭,林嬰嬰搖搖頭說:“就怕這種情況,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你不曉得他已經知道瞭,他傳出去也沒有壓力。我跟他接觸不多,對他不瞭解,但他是我們核心中人,最好別出差錯瞭。”革老冷不丁說:“這小子最近我喊他去做的幾件事都沒成!”林嬰嬰問:“什麼事?”革老和革靈互相看看,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林嬰嬰又問:“昨天下午去夫子廟香春館抓共黨的人是不是他?”革老問:“你怎麼知道這事?”林嬰嬰說:“我能不知道嘛,他帶人冒充我們保安局的人去抓人,事情馬上就報上來瞭,聽說最後被人識破,轟走瞭,是不是?”革老對著窗外看一眼,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掉頭對革靈說,“上次火車站的事他也沒辦成,這小子!說起來功夫賊好,幾次行動都沒有得手。”

我真想對他發笑,怎麼可能得手呢,看看你們身邊是個什麼人吧。

該懷疑的人不懷疑,結果肯定要冤枉好人,我對秦淮河的處境深感不妙,卻沒有想到劉小穎將因此卷入生死中。

幾天後的一天晚上,我從外面辦事回來,很遲瞭,路過書店,看到書店和裁縫店都關瞭門,熄瞭燈。正當我走過書店門前時,書店的門縫裡突然透出燈光。我以為小穎從裡面看見瞭我,要找我,便湊到門前,透過門縫朝裡面看。沒看見什麼,隻聽見有些動靜,很詭異,便敲瞭門。劉小穎的聲音傳出來:“是誰?”聽說是我,她開瞭門。劉小穎的樣子讓我大吃一驚,她打扮得花裡胡哨,幾乎像個妓女。“我……我沒走錯門吧。”我半開玩笑地說。劉小穎一笑,再看看自己的怪異打扮,說:“我要去執行一個任務。”我問什麼任務,她從身上摸出一把手槍,說:“殺一個漢奸。”我問:“莫名其妙,叫你去鋤奸,誰安排的?”劉小穎說:“革老。”

讓劉小穎去殺一個漢奸?這是不是革老的陰謀?我的大腦唰的一下閃過一道白光,隨即,又如同閃電般炸響。我暈瞭一下,大腦出現瞭片刻空白。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點著一支煙,點煙的手有些輕微的抖動。我坐下來,狠狠地抽著煙。我越想越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叫小穎別去。她問我為什麼,我具體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是說:“我現在不信任革老,他這人沒憐憫心。”我說我要去找他。她說:“這個行動是絕密的,你去找他不是把我賣瞭。”我說:“說不定他就想害你,什麼人不能去非要安排你去,你打過幾次槍嘛,你能殺誰嘛。”她說:“你不要亂想,不是安排我一個人去,秦淮河,還有革老,都要去。”

“他們也要去?”

“對。”

“還有誰去?”

“就我們仨,殺一個人,去三個人也夠瞭。”

“問題是——我總覺得讓你去是很荒唐的,又不是沒有其他人瞭。”

“可必須去一個女的,革靈要守電臺去不瞭,隻有我瞭。”

“你們晚上開過會瞭?”

“嗯,我剛回來不久。”

“你把開會的情況跟我說一說。”

“你不能去找革老理論,他再三交代過,這行動很秘密的,不能讓多一個人知道。”

“你說吧,這麼大的事我要給你把把關。”

開始劉小穎堅決不肯說,後來經我再三勸說,她猶豫再三,最後還是開口說瞭。這是我根據她說的想見的一幕——

革老把秦淮河和劉小穎叫到他房間裡開會,佈置鋤奸任務。

革老把一張照片往桌上一扔,說:“好好看看,要殺的人就是他。”秦淮河和劉小穎傳看照片,革老一邊介紹說,“這人曾是拉貝身邊的人,大漢奸,就是他,向鬼子通風報信,把鬼子帶進瞭難民安全區,把藏匿在安全區的幾百位國軍傷兵都殺瞭,後來還把安全區的教會女學生賣給鬼子做慰安女。”

秦淮河問:“這麼個大漢奸怎麼到今天還沒除掉?”

革老說:“他後來出國躲瞭,前不久才回來。”

秦淮河問:“回瞭南京?”

革老說:“對,今天就在南京。”

秦淮河說:“把這任務交給我吧。”

革老說:“你一個人完不成,他很狡猾的,而且我們現在還不知他具體躲的地方。”

劉小穎插嘴:“不知道地方怎麼殺?”

革老說:“可他要經常去一個地方,我們知道。”

秦淮河問:“哪裡?”

革老對秦淮河說:“你去過的地方,香春館,上次你失手瞭,這次絕對不能失手,所以我和小穎都陪你去。”

秦淮河說:“沒必要。上次還不是你專門交代不能開火,才搞得那麼難堪,要我說一槍把那個鳥女人幹瞭,拿瞭東西就走人。”

革老說:“你懂什麼,上次的任務是要搗毀他們的窩點,動不動殺人幹什麼。對共黨分子還是要手下留情,知道不,跟日偽分子是不一樣的。”

劉小穎說:“就是。”

秦淮河說:“可你前天還說,要對他們開殺戒瞭。”

革老說:“現在是現在,情況又變化瞭。”

劉小穎說:“別說這些瞭,還是說說怎麼殺他吧,我孩子一個人在傢,不能呆久的。”

革老拿起照片,先對劉小穎說:“這傢夥是個色鬼,經常去香春館嫖妓。我已經在香春館安瞭內線,包瞭一個房間,是給你的。呶,衣服也給你準備瞭,到時你就假裝那種人吧。”完瞭又對秦淮河說,“你就是去找她的嫖客,你們倆就在房間裡守著,等他來。”

秦淮河問:“今晚一定會去?”

革老說:“一定。”

劉小穎問:“是哪兒來的消息,確鑿嗎?”

革老點頭說:“我在裡面安插瞭內線,會及時告訴我消息的。到時我們一塊去,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到瞭那兒再商量。”

劉小穎這麼說後,我原有的顧慮不大有瞭。我原來的顧慮主要是擔心,懷疑,革老有意給劉小穎安排瞭一次艱巨的任務,讓她去冒生死之險,她有幸完成任務則罷,不幸送命也罷,反正是懲罰她,給她苦頭吃。可現在革老要親自去,秦淮河又將一直在她身邊——革老對秦淮河也許有所猜忌,但我想不至於要對他下毒手。而且,從這次任務的完成方式看,確實也需要一個女性,加上我對秦淮河的瞭解和信任,我打消瞭顧慮,沒有阻止劉小穎出發。我隻是帶走瞭山山,送她上人力車,看她在夜色中消失,沒有想到這竟是永別。

4

消息是林嬰嬰傳過來的,當時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床頭的電話響起來,裡面傳來林嬰嬰的聲音,她告訴我香春館發生槍擊案,有人死瞭,有人受瞭傷。我一時沒轉過神來,掛瞭電話我才想到劉小穎。我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穿上衣服跑出門。

我先趕到書店,發現門鎖著,說明劉小穎還沒有回來。我又趕到香春館,看到現場非常混亂,聚著很多人,妓女,嫖客,看客,三五成群,嘰嘰喳喳,亂七八糟的。有幾個警察正在處理現場,地上躺著一具屍體,我發現是秦淮河。我馬上想到林嬰嬰的話:有人死瞭,有人受瞭傷,難道是劉小穎受傷瞭?正當我想找人探聽情況時,我看見反特刑偵處的馬處長從樓裡出來,我想躲開他,不成,他已經看見我瞭。他見瞭我一點也不奇怪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竟然對我說:“她在樓上呢,中瞭兩槍,估計活不成瞭,你快去看看她吧。”

他說的是劉小穎!

我沖到樓上,看到兩個醫生正在一間房間裡搶救劉小穎。我問醫生情況怎麼樣,醫生得知我是她的朋友後,告訴我她已經死瞭,隨即丟下我要走。我不準他們走,要他們送她去醫院,他們讓我看看她,意思是斷氣瞭。我上前看,地上全是血,小穎躺在血泊中紋絲不動。我抱住她,又搖又喊:“小穎!小穎!劉小穎!你醒醒啊,我是金深水。劉小穎,你快醒醒啊!你怎麼能走啊,你還有山山,你不能走啊!小穎!小穎……”意外的是,劉小穎睜開瞭眼。我欣喜萬分,喊醫生:“你們看,她還活著!還活著!”我大聲叫擔架,要送她去醫院。其中一個醫生對我說:“別折騰瞭,她有話要說,快聽吧。”我急瞭,沖他們發火,“你們先趕緊搶救她嘛。”那個醫生說:“她就等著見你一面,堅持不瞭多久的。”我回頭捧住劉小穎的頭喊:“小穎,小穎,你挺著,沒事的,醫生會救你的。”她搖搖頭,對我動瞭動嘴唇。我低下頭,把耳朵湊上去,喊:“小穎,你想對我說什麼,你說吧,小穎,我聽著。”小穎的聲音很微弱,但很清晰,仿佛來自天外:“我要走瞭,山山交給你瞭。”我大聲喊:“你不會有事的,小穎,山山還等著你回傢呢。”她搖搖頭,閉瞭眼。我又喊:“小穎!小穎!你醒醒!你快醒醒!”她又睜開眼,呶動著嘴。醫生說:“快聽,她快堅持不住瞭。”我又湊上耳朵,大聲喊:“小穎,你說吧,我聽著。”我聽到她又說瞭一句——

山山交給你瞭。

我看到她的眼睛倏地亮瞭一下,然後徹底熄滅瞭。

有些愛,隻有傷心;有些愛,隻有痛苦;有些愛,沒有開始就結束瞭。我知道劉小穎是愛我的,她隻是不敢愛。劉小穎,她把生命的最後一絲熱氣給瞭我,我能給她什麼呢?但願,我的吻,能夠告訴她我的愛,但願,我的吻,能夠陪她去天堂。

我真的吻瞭她!

盡管悲痛難當,但我沒有亂掉方寸,我要盡快瞭解劉小穎是怎麼死的,也想知道革老的情況。這會兒馬處長正在樓下瞭解案情,我應該去到他身邊,順便探聽情況。於是,劉小穎的死成瞭我去找馬處長的理由。我去樓下找馬處長,正好撞上轄地警長在同馬處長交涉。警長要叫人弄走秦淮河的屍體,馬處長不同意,阻止他說:“先別急,搞清楚情況再說。”警長說:“搞清楚瞭,馬處長,是黑吃黑,沒你的事。”馬處長朝他丟個冷眼,吩咐他:“把老板娘喊來,我要問她話。”警長說:“馬處長怎麼還有這個閑工夫。”馬處長說:“我閑什麼閑,最近重慶和延安正掐架呢,萬一是他們兩傢黑吃黑呢,我就可以順藤摸瓜瞭。”警長說:“這倒也是。”便朝人堆裡大聲喊老板娘。馬處長看到我,朝我走過來,問我:“怎麼樣?”我並不掩飾痛苦,說:“走瞭。”為瞭讓他明白我為什麼這麼痛苦,我又說:“這下我可完瞭,還要替陳耀養兒子呢。”馬處長自然知道我跟陳耀的關系,沒有多問,隻是問我:“她兒子多大瞭?”我說:“五歲。”馬處長寬慰我說:“別難過,揀瞭個兒子,你該高興才是。”

警長帶著胖胖的老板娘過來,我們的談話便不瞭瞭之。馬處長要瞭解情況,老板娘便帶他和警長一行人上瞭樓,看瞭槍戰現場,我也一直跟在後面,看著,聽著。老板娘解釋說:“事情發生在昨天晚上十二點多鐘,我這裡剛來瞭一個女的,長得也不是天仙樣,年齡也不小瞭,三十的人瞭,可硬是有人提著命為她爭風吃醋。呶,她就在這房間裡接客,突然有人闖進來,開槍把嫖客打死瞭,就是樓下的那個死鬼。”馬處長問:“那女的是怎麼回事呢?”老板娘說:“你聽我說完嘛,那個開槍的殺手是她的相好,他把嫖客打死後就噼哩叭啦地毒打他的女人,女的就跑,沖進對門房間,要跳窗逃跑,她男人完全瘋狂瞭,就站在這兒,朝他女人連開兩槍,然後就從這個房間跳窗跑瞭。”馬處長問:“你知道那女的是誰嗎?”老板娘撇撇嘴說:“她才來,我還不認識呢。”馬處長說:“可我認識她。”警長和老板娘都很驚奇,老板娘問:“你怎麼認識她?她是什麼人?”馬處長說:“她丈夫原來是我一個單位的,先是病瞭,癱瘓在床上半年多,後來自殺瞭,還有個孩子,才五歲。”老板娘說:“啊喲,這女人真可憐。”馬處長說:“是可憐,可我還真沒想到她窮得要到這兒來掙錢。”

這麼一路聽下來,我有個初步判斷,覺得這個老板娘可能就是革老說的那個內線,因為她極力想把這件事說成民間故事,為女人玩命,黑吃黑,跟延安和重慶絕無關系。正是靠她的胡編亂造,連哄帶騙,馬處長做出瞭看似有根有據的分析,這件事情就這麼不瞭瞭之,沒給我和我們的組織留下後遺癥。唯一讓我感到疑惑的是,在她的講述中,包括其他當事者的流言中,始終沒有革老和那個大漢奸的角色,好像那晚上他們根本沒有出場。

當天晚上,我去診所找革老,卻隻見到革靈。革靈說他父親出去避風頭瞭,在她的講述中,革老不但出現在“槍戰中”,而且受瞭傷,差點被“共匪幹掉”。共產黨?革靈其實是說漏瞭嘴。我說:“不是去殺一個漢奸嗎,跟共產黨有什麼關系?”革靈意識到說漏瞭嘴,解釋道:“這傢夥也投靠瞭共產黨。”盡管革靈後來極盡所能,想把話編圓過去,但謊言終歸是謊言,她可以巧舌如簧,說得嚴絲密縫,一時迷糊我,也不過一時而已。

到瞭第二天,有人把她的謊言擊得粉碎,這人就是林嬰嬰。

5

林嬰嬰又對我做瞭一件瘋狂的事情。這天下午,我為劉小穎喪葬的事去找盧胖子,離開時林嬰嬰遞給我一片紙條,是這樣寫的:

晚上九點半,在你兒子學校的後門口等我,一定要來,有十萬火急的事。到時會有一輛救護車來接你。務必準時!

我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我還是去瞭,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九點半,我準時出現在學校後門口,不一會,一輛救護車向我駛來,我有意識地往外走出幾步,迎瞭上去。車子停下,後門被打開,有人喊我上車。我看見車上有不少人,都不認識,站在車下疑惑地問:“你們是什麼人?”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坐起身,把嘴上的紗佈扯下一點,喊:“老金,是我,快上車吧。”聲音確實是林嬰嬰的,我這才上瞭車。

我一上車,車子就開動瞭,林嬰嬰伸出手與我握手,“沒想到吧,我成瞭個大病號瞭,哈哈。”我看看身邊的人,愈加疑惑,真的沒有一個認識的,而且他們都戴著口罩,即使認識在那種光線下也認不出來。林嬰嬰朝那些人看看,對我笑道:“別擔心,他們都是你的同志,來,現在我給大傢介紹一下,這是我新發展的同志,很優秀的,至於其他的嘛大傢也知道規矩,我就不介紹瞭。”這些人的長相和氣質都是我所陌生的,但憑直覺我知道,他們都是共產黨。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參加共產黨的活動,可我當時根本還不是她的同志,我覺得她太瘋狂瞭!

我已經上車,想下車,沒門,隻好跟這些人一一握手,但雙方都不多言,更不作自我介紹。我算瞭一下,連同司機,車上有六個人,除瞭林嬰嬰,另有一個女的,看上去胖胖的。車子駛出胡同時,林嬰嬰想把下巴上的繃帶扯下來,有人卻說:“別扯!留著它有用的。”此人就是今晚會議的主持人,是一位中年人,說話有點北方口音,後來我知道,他是老D,是他們這兒的三號人物。老D清瞭清嗓子,看看大傢說:“我們開會吧,今天老A有事,來不瞭,我代表老A主持會議……”我知道,老A就是當時共產黨在南京地下組織的頭腦,是一名中央委員。聽說此人是演員出身,擅長化妝術,神出鬼沒,少有人知道其真面目。像這種“代老A”我想在南京也許有兩三個,甚至更多。

會上,“代老A”老D首先明確,紅樓小組從此成立,今後將不定期聚會。然後他分析瞭國內形勢,指出國民黨已再度挑起內戰,“戰爭的風雨一時也許停不瞭”,要大傢做好長期埋伏的準備,“打持久戰”。在佈置任務時,他說以後工作重心要轉入收集軍事情報和在工人中組織武裝隊伍這兩個方面。

我左邊突然有人插嘴說:“那以後學生運動是不是不搞瞭?”

我不記得老D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也許沒有回答。提這個問題的是個青年,書生模樣,但性子似乎有點急,提問的方式也不機智,幾乎馬上讓我猜到是個學生。他的眉角有一塊豬肝色的紅記,這對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後來,年底的會上我就沒見到他,聽說是被捕瞭,不久我又聽到他被殺的消息。他是這個小組最年輕的同志,卻是最早遇難的。

一個暗號叫“紅胡子”的山東人是我們幾人中年紀最大的,也許有五十多歲,額梢上有一撮下垂的白發,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那天會上林嬰嬰和他鬧瞭點不愉快,但起因記不清瞭,好像是在為天皇幼兒園的事情上有點分歧。他後來很快離開瞭我們,據說是去瞭上海,也可能是無錫。坦率說,我不大喜歡這個人,他身上我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氣。還有一位同志當時坐在我右側,是個魁偉的人,二十五六歲,長著一頭神秘的紅頭發,也許是染的,我不清楚。他喬裝車上醫務人員,穿著白大褂,並且有一個醫生的暗號,叫“一把刀”。他在那天會上幾乎沒說一句話,以沉默而為我註目。很不幸,他幾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幾天裡暴露瞭身份,在拒捕中被亂槍打死。

林嬰嬰一直坐在擔架上,在我們中央,穿一身堅硬的黑色衣服,使她顯得兇冷、離群,而頭上的繃帶使她顯得聖潔,所以總觀起來,她那天身上有一種聖潔的冷漠和敵意。她一直緘默不語,我以為她今天不打算發言瞭,但車子從郊外回來的路上,也就是會議的最後十幾分鐘裡,她突然說:“我挨到最後講,是想多講幾句。”

她說:“剛才老D說瞭,今天會議的主題是,粉碎重慶的分裂活動。我們得到可靠消息,蔣介石對我新四軍的迅速發展壯大非常不滿,把新四軍說成是‘養虎為患’,他已經下令停止對新四軍的供給,並且要求新四軍撤離江南。戴笠一向是蔣介石的黑手,忠實的走狗,南京又是軍統的老地盤,以前我們和南京的軍統組織時有合作,這是抗日的需要。但如今時局已變,謹慎起見,老A要求我們從今天斷絕和軍統的所有合作和聯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軍統已經對我們下手,下一步也許還會加大力度,我們一定要慎之又慎,對我們的安全高度負責。我昨天見過老A,他專門強調,要我轉告大傢,回去你們要召集各自小組開個會,如果有軍統認識的同志,該躲的要躲,重要的同志也可以暫時離開南京;如果有軍統知情的聯絡點,該撤的撤,該換地方的換地方……”

就這樣,她一口氣說瞭不少,語調、言辭、神情很是堅定、激烈、熱氣騰騰,具有演講的氣派。她說完後,另一個女的,我後來知道她叫老P,問她:“我在香春館,敵人知道嗎?”我聽著覺得她的聲音有點熟悉,仔細一想,好像就是香春館的那個老板娘,我感到震驚!

老P接著說:“以前敵人知道老J在那兒,還有人去騷擾過。”

老D說:“敵人知道的是老J,不知道你。”

老P問:“老J什麼時候能回來?”

老D說:“已回瞭,他在張羅幽幽山莊開業的事,管不瞭你那邊瞭。”

車子開到鼓樓街附近後,老D宣佈散會,然後他們幾個人像約好似的,為自己熾熱的信念所驅使,圍成一圈,伸出雙手,虔誠地疊在一起,齊聲高喊:“中華民族萬歲!共產黨萬歲!!”我的手雖然也被林嬰嬰強行拉過去,但口號我當然沒有喊。

膽大妄為啊,竟然敢把一個軍統特務公然叫來參加共產黨的地下會議,而且會議的主題還是“反軍統破壞”!她真的不怕我出賣她嗎?我當時並沒有被她發展過去啊!開會的人,都是他們各小組的領導,她這不是在拿整個組織的安危做賭博嗎?我覺得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然而,這就是林嬰嬰,冒險是她的作風!

不,敢冒險隻不過是她的一半,她的冒險不是魯莽,冒險的背後是她非凡的膽識。從當時情況看,她有足夠的證據相信,我絕對不會出賣他們,從邏輯上說,我要出賣早該出賣她瞭。此外,這天晚上林嬰嬰手頭還捏著一張底牌,足以保證她“勝券在握”。老D宣佈散會後,人都陸續下車,最後車上除瞭司機,隻剩下我和林嬰嬰,還有老P。我們最後都在香春館下瞭車,下車前老P摘瞭口罩,我認出她就是香春館的老板娘!

夜已經很深,街上人車稀少,黑咕隆咚,但香春館照舊閃耀著艷俗的霓虹燈光。車子從香春館後面開進去後即熄滅車燈,頓時我們四周漆黑一團。這裡連一盞照明燈都沒有,隻有靠前方屋頂燈箱招牌散發過來的餘光,依稀照見院內情形。這兒有個小院子,一排平房兼為圍墻。我們下瞭車,老P帶我和林嬰嬰進瞭其中一間屋,司機則去瞭另一間。直到這時,我從司機的背影和走路姿勢中,發現他好像就是林嬰嬰的那個司機——如果確實是的話,他一定專門喬裝過,眼鏡、發型、胡子、穿著,都和我以前見過的樣子截然不同。我覺得這個夜晚對我過於奇特瞭,奇特得完全出乎我想象,因而不免讓我有些心虛,好像隨時要踩到陷阱似的。

進瞭屋,老P對我一五一十講瞭發生在前天晚上的那場槍擊案始末。不論是形體,還是長相,還是說話的聲音、腔調、手勢,老P都十足像一個我們觀念印象中的老鴇,她首先堅決否認瞭革老在這裡“有內線”的說法:“做夢,他!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有他的腿子?如果他有狗養在這,我的命早不在地上瞭,而在地下瞭。”不用說,這裡是共產黨的秘密據點。老P對林嬰嬰說:“因為他在這裡碰到過老J,所以他懷疑這裡是我們的地盤,所以才幾次三番派人來滋事。我認為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掌握什麼有用的情況。來滋事既是為瞭探聽虛實,也是想通過滋事促使當局來封掉這裡。封掉瞭,不管是不是我們的地盤,對他總是有利無害的。”

林嬰嬰說:“這兒已成瞭是非之地,你做好走的準備。”

老P問:“我去哪裡?”

林嬰嬰說:“幽幽山莊。”

在老P的講述中,前天晚上這裡根本沒有來什麼大漢奸,來的是一個持雙槍的殺手,五十來歲,羅圈腿,三角眼,下巴上有一條血紅的刀疤。他第一次來是十點多鐘,在前臺付瞭一筆錢,要瞭一個房間,帶走瞭鑰匙。一個小時後,一個女的(該是劉小穎)來瞭,上樓直接去瞭房間,然後一個男的來瞭,也是直接去瞭房間。過瞭不多久,刀疤佬又出現瞭,他直接去瞭那房間,進門就開槍打死瞭那男的(秦淮河),女的還擊一槍,趁機逃出房間,沖到對門的房間,想跳樓逃跑,卻沒有逃成:就在她跳窗之際,被追上去的刀疤佬擊中一槍,撂倒在樓板上。刀疤佬上去又對她補瞭一槍,然後跳窗逃走。

照這麼說,這是一次謀殺,刀疤佬是革老派去要他們兩人命的屠夫。

這是真的嗎?我心如刀絞,亂成一團。說實話,我也在懷疑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擔心這是一場陰謀,但我還是不相信。我思忖,革老不至於下如此毒手,劉小穎和秦淮河畢竟是跟他這麼長時間的手足。甚至,我想到,即使他心存殺念,以我對革老的瞭解和時局的判斷,他會找到更高明的殺法,就是:派他們去執行一項必死無疑的任務,正如我開始擔心的一樣。

眼下,剿共行動已經拉開大幕,革老會這麼蠢嗎?我對老P的說法半信半疑。況且,老P這麼說也有離間我的嫌疑,讓我徹底反戈,盡快加入他們的組織。這麼想著,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心靜,對林嬰嬰和老P表現瞭應有的老練和持重,我對她們說:“如果你們能讓我找到那個刀疤佬就好瞭。”林嬰嬰沒想到我會這麼冥頑,大聲呵斥我:“你什麼意思,還不相信?”我說:“口說無憑,我更相信你們說的這些是別有用心的。”林嬰嬰久久地瞪著我,最後憋出一句:“好,你等著吧,我會給你這一天的,讓你信!那時候你別氣得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