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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劉小穎安葬在紫金山東麓向陽的山坡上,與陳耀的墳並肩。相隔才一個多月,又是冬天,陳耀的墳上一片青葉子都沒有,像座新墳。我覺得陳耀是個幸福的人,有那麼愛他的妻子,願意為他受苦、守寡,死瞭也沒有讓他孤單太久。可以想象,來年春天,兩座墳上將冒出一樣的新綠,更像是同一天安葬的。立在墳墓前,我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他們清靜瞭,安息瞭,可我還得像他們活著時一樣吃苦、受難。
山山事實上是小穎死前已被我接到傢中,從那以後他一直是我的兒子。安葬瞭小穎後的那天晚上,我讓山山改叫我“爸爸”。他才五歲,加上我們本來就有很深的感情,他高高興興答應瞭我,爸爸,爸爸,喊瞭我一個晚上,喊到睡著為止,在夢中還在喊,喊得我流瞭一夜淚,怎麼也睡不著。一件件鬧人苦心的事接二連三朝我撲來,折磨得我精神很是萎靡,有事不想做,有話不想說。清理書店本來是早該做的事,可我一直拖著,直到好多日後,1941年1月8日,我才去清理。我為什麼對這日子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一天很特殊。
這一天上午,我叫上小李、小青,還有陳姨,用瞭半天時間,把書店裡的書和傢什如數搬回瞭傢。這是陳耀和劉小穎留給山山的遺產,我要給他保管好,等他長大瞭交給他。書店搬空瞭,也就關門瞭,但願這關門能給我帶來吉利——關門大吉!
其實,這是個恥辱而大悲的日子,不過也可以說是“大吉”,看怎麼說,就我個人前程而言,這不失為一個喜慶之日。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書店的,離開時專門看瞭一下對門的裁縫店,孫師傅也在看我。四目相對時,他朝我揮瞭揮手,我也給予回應。他的身份已經不言自明,以前我對他總有些敵意,這一次我隱隱感到一絲親切。我想走過去跟他道個別,卻被一個飛奔而來的報童的叫賣聲打攪瞭。
“號外!晚報號外!特大新聞!皖南內戰,千古奇冤!”
每天都有報童沿街吆喝,可這個吆喝顯得特別刺耳。我叫住他,買瞭一份,沒有馬上看,因為手上抱著一捆書,沒法看。到瞭傢,吃午飯時,我才開始看。撲入眼簾的是一個通欄大黑標題: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當即詳看內文,方知出瞭驚天大案:就在二十幾個小時前(七日清晨),國民黨第三十二集團軍七個師八萬餘人,在涇縣茂林以東山區對新四軍實行“包餃子”襲擊,新四軍被迫奮起自衛,終因寡不敵眾,九千餘人隻有一千多人成功突圍,大部分將士壯烈犧牲,或被俘虜,或被打散。軍長葉挺被押,副軍長項英、參謀長周子昆下落不明,其餘新四軍領導多數犧牲。事變發生後,蔣介石公然誣陷新四軍為叛軍,宣佈撤消其番號。這一事變,意味著國民黨近半年來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潮達到瞭頂點。
我狠狠地撕瞭報紙,心裡很明白,我撕毀的是自己的過去。可以說,這個消息讓我對自己的信仰失望透瞭,正是從這一刻起,我決定要做林嬰嬰的同志。我主動給林嬰嬰打去電話,要見她。她問我:“你看報瞭沒有?”我說:“看瞭,我剛把它撕瞭。”她說:“撕瞭有什麼用,憤怒不是這麼表達的。”我說:“你說該怎麼表達,我聽你的。”她知道我說的是什麼,立刻興奮起來,“好的,我會約你的。”
我以為她當天晚上就會見我,結果捱到第三天晚上我們才見上面。想想看也是,出瞭這麼大的事,這麼些天他們一定很忙的。這天晚上八點半,林嬰嬰來車把我從約定地點接走,車子往紫金山方向開去,不久已顛簸在陡峭的山路上。嚴冬來臨,山上奇冷,天一黑,不少路段結著冰,車子不敢全速行駛。好在要去的地方不遠,穿過一個小山谷,越過一大片樹林,車子便開進一個高檔會所的小院,停在一幢漂亮的大別墅前。即使在黑夜中,別墅鮮紅的顏色還是給我留下強烈印象。
林嬰嬰的司機熟門熟路,引領我們穿過寬敞、華麗的廳堂,拐入一條走廊,又轉入另一條走廊。走廊上四處掛著裝裱考究的書法和繪畫作品,有一幅畫畫的居然是一位裸體的西洋大奶子婦女,那對奶子飽滿得要炸開來,我隻瞥瞭半眼,便紅瞭半張臉,記瞭半輩子。別墅真是大啊,廊道一條連一條,曲裡拐彎,有點像迷宮。最後我們還拾級而下,來到地下。地下也是蠻大的,約摸走瞭二十米遠,才走入一間屋子。
屋子很簡陋,隻有一張桌子和幾條長凳子,墻上卻有一隻粉紅的壁爐,怪怪的,像茅草屋上掛瞭隻繡球。有三個人正圍著火爐在暖手,看樣子也是剛來。我們進去,他們都迎上來跟我們一一握手、問好。三個人其實我都見過,隻是老D,上次戴著口罩,我沒認出來;還有一個是老P,認識的;另有一個人,也是認識的,但我做夢也想不到,竟是他!
“歡迎,歡迎,請進,請進。”是大老板楊豐懋!他很熱情地拉住我的手,一臉笑容,根本沒有我上次見過的那種大老板派頭。“認識我吧?”他笑著問我,“我可認識你,金處長。”
我說:“我也認識你,中華海洋商會的楊老板嘛。”
他爽朗地笑道:“好眼力,舞會上的光線那麼昏暗。”
我說:“沒想到楊老板也是中共的人,你們的場子好深哦。”
林嬰嬰說:“楊先生是我們組織的領導,代號老A,我們都是他部下。”
楊豐懋說:“我希望您也成為我的部下,金先生。”
林嬰嬰對他說:“喊他同志吧。”
他不知道我今天來已經決定做他們的同志,一本正經地給我做工作說:“金深水同志,今非昔比瞭,你要做一個識時務者的俊傑啊。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皖南事變不是天降大禍,而是人造災難哪。這個人是誰?正是蔣介石和以他為代表的國民黨頑固派!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精心策劃並犯下瞭這起反動透頂的罪行,充分暴露瞭他們無心抗日、熱衷內戰的險惡用心。這是一個黑暗的政府,黑暗的政黨,為所有追求光明、堅決抗戰的志士仁人所唾棄。我們雖然初次見面,但我瞭解你、理解你,你刻骨的恨,你銘心的愛,你的志向,你的前途。我深信,為一個黑暗的政黨獻身不是你的志向,那樣你的前途也是黑暗的。你光明的前途在哪裡?就在這裡,我們熱切期盼你加入到我們的組織裡來,與我們並肩戰鬥,與偉大的中國一起向前走,向前走。”
我說:“請問首長,我什麼時候能加入中國共產黨?”
楊豐懋看看我,又看看林嬰嬰。林嬰嬰對他開心地笑道:“人傢來之前早已經決定做我們同志瞭,你還說這麼多。”
接下來,我當場填寫瞭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申請書。我的字,曾傳遞過不少重要的情報,營救過同胞,殺戮過敵人,但我此刻寫下的字才是最神聖的。此刻,我的字傳遞的是我至死不渝的信念,永恒的誓言。從這一天起,我的生命翻開嶄新的一頁,我有瞭新的組織,新的明天。
宣誓完畢,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和我熱烈擁抱,祝賀我。林嬰嬰和我擁抱時激動地哭瞭,“這一天我等瞭好久啊老金,”她說,“我太幸福瞭。”我也含著淚說:“謝謝你,林嬰嬰,是你給我的生命註入瞭光明。”楊豐懋接過我的話說:“從今天起,你應該喊她老K。”他顯然很瞭解我,當即給我下達三條指示:第一,今後我的組織代號叫老U,平時隻接受老K的單線指揮和聯絡,其他同志無權給我傳令。第二,我必須平息情緒,要把劉小穎的生死放下,絕不能因此去找革老理論,更不能搞打擊報復。第三,我要繼續保留現有的身份,一方面監視汪偽,同時監視重慶。最後,他對大傢說:
“根據我的判斷,下一步軍統對我們的破壞活動應該會有所減弱,因為現在國內外輿論都在譴責國民黨一手制造分裂,制造千古奇冤,給蔣介石造成很大壓力。”
“剛才老G攔截到一份電報,”林嬰嬰的司機突然插話說,“戴笠已經下令暫時停止反共活動。我想停止是不會的,但可能會收斂一下。”他剛才一直在充當服務員,在爐子上給大傢燒水泡茶。但我總覺得大傢對他很客氣,包括林嬰嬰每次接受他添水都會用目光致謝。我和他雖然見過多次面,但這麼近距離、正面接觸還是第一次。他還是留著大胡子,穿得周正,沉默寡言,不拘言笑。所以,他突然插話讓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不知道老G是誰,但從他的話中我分析,他可能是老G的搭檔,他們在負責電臺的工作。這麼說,他還是個重要角色。
想想看也是,今天晚上的會議明顯比上次紅樓會議要高級,他能參加這會說明他不是普通一員。以前我以為他很年輕,但今天晚上我發覺他年齡比我可能小不瞭多少,魚尾紋、抬頭紋都有瞭,甚至還有些謝頂。燈光下,我發現他天庭特別飽滿,目光明亮又銳利,很有些知識分子的感覺。當然,我也知道,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自始至終,沒有人告訴我他的代號,我心裡把他設為老X。
楊豐懋對老X點點頭,對我和林嬰嬰說:“嗯,所以下一步我們要轉移工作重心,當務之急是要突破天皇幼兒園進不去的瓶頸問題。人不能正常地進去,一切都無從談起。這個任務,主要還是靠你們兩位來完成。”他問我,“你跟靜子的關系還是正常的吧?”
我說:“基本正常。”
他說:“基本正常?難道還有什麼小問題嗎?”
我說:“問題主要是我,我……跟她在一起有壓力,所以……有點回避她。”
他說:“這不行,這是我們唯一的突破口,你不能退縮。”
林嬰嬰看一眼我,笑道:“現在該不會退瞭吧,以前你是對我有看法。”楊豐懋看我沉思著,說:“現在這是你的頭等大事哦。”接著林嬰嬰對我說:“據我們瞭解的情況,前兩天幼兒園死瞭一個孩子,你聽靜子說起過嗎?”我說沒有,同時我馬上想起,今天下午靜子給我辦公室打過電話,說想見我,聽口氣和聲音好像情緒很不好,可我由於要參加這個活動,婉言辭掉瞭。林嬰嬰看看手表,對我說:“今天太遲瞭,明天你約見她一下,問問情況。”我問她:“你們是怎麼瞭解到這個情況的?”她說:“這你還用問嗎?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們的‘順風耳’。”
我知道她說的是指竊聽,我說:“能不能給我看一下最近的竊聽記錄?”
林嬰嬰從司機手裡接過一隻檔案袋,遞給我,說:“都在這,你回去看吧。”
2
回到傢,我即看林嬰嬰給我的竊聽記錄,內容沒有想象的那麼多,隻有十來頁紙,記錄的主要是最近幾天的事。事後我才知道,前段時間刮瞭場大風,把竊聽器的聽筒方向吹偏瞭,當時那個會飛簷走壁的“梁上君子”受傷瞭,無法去調整,所以一段時間竊聽不到東西。好在現在他已經傷愈,去作瞭調整,又可以竊聽瞭。
從已有記錄看,大部分內容是騰村與幾個女助手之間的調情、問寒問暖的口水話,隻有如下幾段記錄,讓人想見他們在做一些什麼事——
1941年1月5日,上午十點。有五個人先後來到騰村辦公室,好像在開會。其中有個男的,以前沒有出現過,騰村叫他為“院長”,應該是指醫院院長。會議一開始,騰村讓百惠向大傢宣讀實驗結果。
百惠宣讀:我們根據三種動物的體重比例,註射瞭相等劑量的“密藥黑號”藥水,每隔一小時定時觀察。我們發現,第一天三種動物體溫和食量均無異常;第二天,白鼠在第三十二個小時出現拉稀和嘔吐現象,並且一發不止,滴食不進,至五十一個小時衰竭而死,死亡時體重減少到隻有原來的一半;狗是第四十七個小時出現拉稀和嘔吐現象,同樣是一發不止,滴食不進,至七十五個小時衰竭而死,體重減少五點五公斤,它原來體重為十六公斤。兔子最幸運,雖然在第四十二小時出現拉稀現象,卻沒有嘔吐,也沒有停止進食,到現在依然有食欲,沒有死亡跡象。我的報告完畢。
騰村拍掌:很好,我很滿意。
五個人跟著拍掌。
騰村:我要說,這個報告完全體現瞭我的願望和猜測,下一步我們將進行人體試驗,如果不出意外,我想這個不幸的人應該和白鼠同命,也就是在三十到四十個小時之間出現拉稀和嘔吐現象,並且——用百惠小姐的話說——一發不止,直到斃命,死亡時間應該在四十八到六十個小時之間。小惠,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猜想——對人體。
小惠:教授,這個問題很簡單,因為人體細胞的結構與這三種動物相比,和白鼠最為接近。我記得您曾經說過,白鼠將是下下個世紀的“人類”,它……
騰村打斷她:好,夠瞭,很好。十惠,你記得我曾經說過這種話嗎?
十惠:我沒有印象,但我覺得這話像教授說的。
千惠笑道:我想那一定是教授在私底下與小惠說的。
笑聲。
1941年1月6日,下午兩點。有呼嚕聲,騰村好像在沙發上睡覺。突然傳出千惠開懷大笑的聲音,笑聲放浪、淫穢。
騰村:你笑什麼!
千惠:快看看,這是你嗎?哈哈,笑死人瞭,你怎麼睡瞭一覺就變成一個妖怪瞭,哈哈。
騰村可能是剛醒來,他長長地伸瞭一個懶腰,嘆道:自古英豪難過美人關,我騰村在全世界人面前都是鐵骨錚錚、說一不二的英雄豪傑,但在你們幾個小妖精面前卻成瞭小醜,我是太寵你們瞭。
千惠:放心,你再醜我們都舍不得離開你。
騰村:沒辦法,是人總有軟肋,我這輩子最後肯定要毀在你們身上。扶我起來。
千惠:對不起,請自己起來。
千惠喊:百惠,把輪椅推過來。
百惠推輪椅過來的聲音。
百惠:教授,醒瞭?
騰村坐起身:幾點瞭?
百惠:兩點(下午)。
騰村:孩子們該出來瞭。
千惠:是的,我剛看見他們在操場上。
百惠:來吧,起來吧,我推你去窗前看看,你去定一個人。
千惠:是啊,讓我看看到底是誰要倒黴瞭。
騰村:行瞭,我不管,你們去定好瞭。
百惠:男孩還是女孩好呢?
騰村:這有什麼區別,隨便。
千惠:那我肯定要一個女孩。
騰村:同性相斥,很正常。如果讓你物色一個人去謁見天皇,你一定會挑男孩的。
百惠:您的意思希望我們挑個男孩?
騰村:挑誰都一樣,過兩天就變成垃圾倒掉瞭,不講究。
十分鐘後。
百惠:挑好瞭。
千惠:我們挑瞭一個長得特別像支那人的小美女。
騰村:嗯,這個講究我喜歡。通知靜子,三點鐘,給孩子們打預防針。
1941年1月9日,下午三點。騰村氣喘噓噓的聲音,很累的感覺,好像在貼著墻壁做倒立。二十分鐘結束,千惠過來給他擦汗,完瞭扶他上輪椅,遞上杯子,請他喝水。連喝瞭兩杯水。
千惠:教授,我在想您是不是應該張羅一個派對歡慶一下。
騰村:慶祝什麼?
千惠:慶祝您的“密藥黑號”試驗成功啊。
騰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千惠:這是您熱愛的事業,怎麼能說是小事?
騰村:這藥能做什麼用?充其量是給野夫、小野這號人殺人扯個幌子,瞞天過海,暗度陳倉而已,怎麼可能是我們萬裡迢迢來到中國要幹的事業?我們的事業就這麼小嗎?你小看你自己瞭。更是小看瞭我。
千惠:我覺得這事也不簡單啊,毒性幾十個小時後才能反應出來,這樣殺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騰村:我的任務不是殺人,那是希特勒的手法,太笨拙瞭。關鍵是這樣你能殺多少?當初松井石根在這裡殺瞭幾十萬人,國際輿論大得蓋過天,極大地損害瞭我們大日本帝國在國際上的聲譽。我早說過,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費槍彈地奪人之國,才是上策之上,上上策。
千惠:莫非教授還有更宏偉的計劃?
騰村:不言而喻。
千惠:能讓我先聽為快嗎?
騰村:計劃其實早已開始,下一步該由你們來實施。你去找一份文件,讓大傢看一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前年12月份,由興亞院發給派遣軍中國總司令部的五號文件。正是這東西給瞭我來中國的靈感。
1941年1月10日,晚上九點。有人在泡茶的聲音,後來發現泡茶者不是百惠,而是千惠。騰村好像在看書,時而會與千惠交流一兩句,問她最近看瞭什麼書,並建議她看看“這本書”什麼的。千惠泡好瞭茶,給騰村端過去。
騰村:你的茶藝實在不能與百惠相比。
千惠:教授,你還沒喝呢,怎麼就知道我的不如她,喝瞭再說吧。
騰村:要喝瞭才能品頭論足,就不是我瞭。
千惠:莫非你能聞出來?
騰村:當然。再說你這端茶的步子儀態也隻能算業餘水準。
千惠:喝吧,喝瞭說不行我還服氣一些。
騰村:喝瞭我就不說瞭,我要說就在喝之前。聽著,你這茶首先茶葉就拿錯瞭,晚上要喝臺地茶。臺地茶性溫,味平,但香氣奇異,因為臺地茶不在高寒的山巔,四周花草叢生,茶葉是個最會呼吸的植物,日夜與花草同生長,自然吸納瞭花草的奇香異味。所以香濃味異。為什麼性溫?因為臺地茶一般種植在丘陵地帶,坡緩地闊,種植量大,加上采摘及時,致使茶之精氣不足,所以性溫、味平。
千惠:這茶在第幾個灌子?
騰村:左邊數,第三個錫罐。
千惠:啊,我泡的真不是那罐茶。
騰村:你泡的應該是第一罐的。
千惠:是是是,你都聞出來瞭。
騰村:這是谷地茶,谷地茶一般種植在山谷窪地,周邊水草豐沛,地濕成泥,故不免有絲青草和泥土味。我早晨喜歡喝這個茶。
千惠:啊,教授,你真是個神仙,無所不知。
騰村:百惠的茶藝倒可以說是出神入化。
千惠:啊,幸虧教授賞人不是以茶論道,否則我就不可能得到教授的垂青瞭。來吧,今天晚上就破例喝喝帶點泥土和青草味的谷地茶吧。
騰村:倒瞭吧,我晚上其實是不喝茶的。
千惠:那你剛才為什麼不說,我都泡得好辛苦哦。
騰村:世上所有的天才都愛捉弄人,所謂言不必行,行不必果,天馬行空,我行我素,乃天之驕子矣。
千惠:那麼請問天之驕子,今天晚上要我陪嗎?
騰村:不用,今天晚上它(應該指書)陪我。
千惠:我已經找小野看瞭興亞院前年下發的五號文件,我很奇怪,那文件居然要求帝國軍人每到一地,要給當地中國的小孩分發糖果。
騰村:很荒唐是不?
千惠:嗯。
騰村:那就請你多給我一些看書的時間吧,我要在書本裡尋找答案。
千惠:好的,但願它(應該是指書)今晚能給您帶來靈感。
很多事我們是後來才弄清楚的,騰村三年前便躲在沖繩島著手從患有霍亂的老鼠糞便中提取一種生物病毒,試圖研制一種毒藥:密藥。來中國之前,該毒藥已經研制成功。這是一種劇毒,沒有異味,甚至略含香氣,一千個人吃的稀飯裡隻要註入半個拇指大的一小瓶藥水,稀飯會更可口,但食者在半小時內將必死無疑。他不滿足於此,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一種殺人見血的殺人,愚蠢至極。到中國後,他用密藥在白鼠身上做試驗,開始研制一種新的生物病毒毒藥:密藥黑號。這種毒藥的病毒隻要進入人體就會迅速繁殖,致人於死地,但要到三十六小時後才會表現出來,癥狀是上吐下瀉,無藥可止,這樣殺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從竊聽記錄看,就在幾天前,這種毒藥已經研制成功,並在一個孩子身上得到驗證。1943年9月,鬼子正是用這種病毒,謀殺瞭他們的已經不大聽話的走狗、大漢奸李士群。
竊聽記錄雖然不全面,但有一點昭然若揭,就是:騰村的研究沒有結束,他在繼續研制一種隱蔽性更好、殺傷力更大的毒藥。這也是他來中國的真正目的,他要用剩下的四十九個孩子做試驗品,研制一種讓中國人“生不如死”的毒藥,即密藥黃號。從後來我們瞭解的情況看,這種藥將以糖果、糕點、奶制品等兒童食品樣式面世,孩子在成長過程免不瞭要吃的,愛吃的,而吃瞭就會上癮,吃多瞭就會智力下降、精神麻木。
正如林嬰嬰說的,騰村不是想做屠殺中國人的劊子手,他要把每一個中國人都變成一頭豬!蠢豬!
3
第二天中午,我請靜子出來到一傢日本料理店吃午飯。這也是我第一次以地下共產黨員的身份約見靜子,這身份註定我會一反以往的消極態度,變得“積極主動”地打探幼兒園裡的秘密。從靜子反映的情況看,我更加肯定她是“局外人”,對騰村正在幹的見不得人的勾當並不知情,對我別有用心的探詢也沒有過多的防備心理。她幾乎是“自動”告訴我:園裡有個女孩得病死瞭,讓她很傷心。我問她孩子得的是什麼病,她說:“好像是霍亂。”
我說:“你裡面不是有醫院嗎?醫生怎麼說的?”
她說:“他們就說是霍亂。”
接下來,她第一次明確告訴我,醫院裡有什麼人:有四個女護士,一個男院長。我問:“院長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行動不便的殘疾人嗎?”她說:“不是。”那麼會不會是我前次遠遠見過的那個偷窺我們的年輕小夥子呢?我這麼想著,並巧妙地發問,她又說:“不是的。”她告訴我,院長叫解之三郎,我上次見過的那個人叫小野,是騰村的警衛,等等。
正是從這次談話中,我徹底弄清楚對面樓裡有幾個人,他們的名字、職業、關系。交談中,我突發靈感,問她:“你想不想討好一下你的上司?”她說:“我的上司?誰?”我說:“你剛才說的騰村先生啊,我想他一定是你的上級。”她默認瞭,問我:“你打算讓我怎麼討好他?”我說:“我認識一個郎中,是專門治各種疑難雜癥的,他曾讓好幾個癱瘓在床的人都站瞭起來。”“真的?”她很驚喜。我想,有門瞭,她一定會努力促成這件事。果然,她答應我回去問問,明天給我答復。
林嬰嬰聽說這事後,也覺得我想瞭個好辦法,有可能讓我們破掉“鐵桶陣”,入虎穴去瞧瞧。我們甚至找到瞭一個老郎中,讓老X(林嬰嬰司機)去向他現學瞭兩招,準備讓他到時扮成郎中進去與騰村進行“歷史性會面”。但是,第二天靜子通知我,騰村不領情,讓我別張羅此事。她是打電話告訴我的,當時沒有多說。事後我才知道,為此靜子第一次去對面樓上拜見瞭騰村,騰村給她留下瞭很不好的印象,當著我的面罵他道:“什麼大教授,我看是個老流氓。”
話裡有話!
在我追問下,靜子才羞澀地告訴我,騰村對她“動手動腳”的。我嘲笑道:“看來他需要的是女人,而不是醫生。”靜子不語,我又說:“換句話說,他是想讓人陪他上床,而不是讓人幫他從床上站起來。”我有意這麼逗她開心,希望她給我多提供一些他們見面的細節。斷斷續續的,靜子大致把他們見面的情況都跟我說瞭,其中有一點讓我很意外,就是:騰村的腳病既非天生殘疾,也不是後來得瞭什麼病,或出瞭什麼事故,而是他自己一手弄斷的。
原來,他年輕時是個采花高手,那時候日本剛流行跳交誼舞,他從十五歲起便經常出入各種交際舞會,他舞跳得很好,加上出身名門望族,姑娘們都迷他,每次舞會結束總有姑娘跟他走。靜子說:“也不知他是吹牛還是真的,反正他說他在二十三歲之前,已經跟上百個女人纏綿過。有一天他恨透瞭自己,再也不想過這種聲色犬馬的生活,他立志要做學問,要當一個研究生命科學的大科學傢,便自己動手,用平時修剪胡須的剪刀剪斷瞭自己的腳筋,強行把自己關在傢裡,足不出門。”
我說:“好一個懸梁刺股的有志青年!”
說真的,當時我並不信,靜子也不信,但後來種種事實證明,這是真的。他真是個瘋子!也許天才和瘋子本來就是一種人,他就是這樣一種人:遊走在天才和瘋子之間,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就看你是站在哪一面,怎麼看他。
這天是星期天,我和靜子吃完飯後,照例去找瞭傢客棧開瞭房間……從那一回開始,我們總是這樣度過這一天:從飯店開始,到客棧結束。這是我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有什麼辦法?自從被林嬰嬰“發展”後,破掉幼兒園“鐵桶陣”成瞭我的使命,我必須把靜子哄好、養到傢。我把肉體交給瞭撒旦,為的是殉道、就義:往小的說,是為瞭讓那些孩子(還有四十九個)的生命得到拯救,往大的說是為瞭拯救我們中華民族。騰村這個瘋子,像另一個瘋子——希特勒——想把猶太人滅掉一樣,想讓我們炎黃子孫永世做他們大和人的走狗,為瞭粉碎他的癡心妄想,我願意,我們都願意,讓我們的肉體去做包括死在內的任何事。
這一天,我離開靜子後心裡有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如果說之前我對完成我的使命毫無信心的話,那麼之後我是有瞭一些信心的,因為我發覺靜子對騰村不懷好感。這一點對我很重要,至少在心理上,我在靜子面前不再像以前那麼畏手畏腳,不敢過於深入地探問情況。我也許是個過分謹慎的人,工作經常因為謹慎陷入僵局,這天分手前,我大膽又隱蔽地邁出瞭一大步,以“據說”的方式向靜子表示:她手下的孩子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靜子斷然不信——不信才好,如果她知道這情況,就說明她是同謀,以前我們對她的判斷是錯的。讓我更稱心的是,她沒有追問我這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而是拿出種種證據否認我,說服我。顯然,她沒有懷疑我。那麼我想,既然這隻是“是非”之爭,下一步我的任務就是去收集一些說服她的證據。有一點是很明確的,之前我已同林嬰嬰達成共識,就是:讓靜子確信那些孩子的身份真相,這是第一步,必須的,隻有在此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向她揭發騰村在搞的陰謀詭計——這應該是第二步,第三步當然是得到她的幫助。
但是隨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使我的工作計劃被迫停止下來。首先,我們接連遇到瞭幾件麻煩事,第一件事就發生在這個星期天,我和靜子分手後,在回傢的路上,看見滿大街張貼著捉拿老A的通緝令:
高寬,原名張衛國,1907年出生,浙江江山人。身高五尺七,體形偏瘦。當過演員,曾主演過《四萬萬》《白蛇傳》等多部電影和話劇。1933年加入共匪,長期在華東從事地下叛亂工作。1938年到重慶,在周恩來身邊工作。1939年被派回上海,出任共匪上海市委組織部長。1940年6月調任中共南京地下組織前委書記,人稱老A。
通緝令上有三張圖片,兩張是過去電影海報上復拍下來的五寸照片,年輕、英俊,一定能喚醒很多人的記憶,因為那曾是兩部紅極一時的電影。但海報上的樣子畢竟是“明星照”,化妝味很濃,和本人平常的相貌也許並不相稱。所以,最大的一張圖片是畫師畫的,為的是要反映出老A舞臺下的相貌。這張圖片很大,有一尺見方。在像上,老A戴一副肉色深度近視鏡,天庭飽滿,大包頭,中分,臉型上方下圓,腮肉豐滿,鼻子向前凸出,兩側有個明顯的肉八字。總的說,也許是由於回憶者或者作畫者的感情用事,把老A視為“狗特務”,過分地強調瞭頭發的長又亂和腮幫上的兩道橫肉,因而顯得有點怪模怪樣:既有一個秘密組織頭目的毒辣、剛毅的氣質,又有山裡土匪的那種蠻野勁。我記得,王天木特使第二次到南京時曾向我們說起過老A這個人,說他因為當過演員,擅長裝扮,經常改變相貌。這無疑也給回憶和畫師增加瞭難度。但不管怎樣,楊豐懋和畫像上的人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最差勁的畫匠和最高明的化裝術都不可能將同一人演繹成如此不同。這頭像對我的意義就是這樣,它讓我明白瞭楊豐懋和老A不是同一人。
通緝令的出現,使我不敢直接回傢,怕出瞭什麼事。我緊急約見林嬰嬰。我們去瞭單位,是在她辦公室裡見的面,她承認,楊豐懋確實不是真正的老A,但我們組織內部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這個情況。那麼敵人怎麼會知道呢?後來我們才明白,是王天木幹的好事!他最近一直在南京,並且和周佛海勾搭上瞭。由於皖南事變在國內外造成極大輿論,給重慶政府極大壓力,蔣介石一時不便再出手打擊共產黨。可“心腹大患”不除又不甘,重慶便很不要臉地玩瞭一招“借刀殺人”,暗中勾結汪偽政府,把他們掌握的有關共產黨在華東各地的資料拱手送給瞭汪偽政府,讓偽政府出面打擊。這不失為一個高招,我們組織的安全面臨著嚴峻考驗。
我們保安局直接介入到通緝老A及其隨從的“反特行動”中,老A的通緝令,經過反特處馬處長的手被無限復制,四處傳播,到處張貼。不過我認為它在追捕過程中並不能發揮什麼作用,因為——照王天木的話說,老A擅長喬裝,那麼他一定將因此把自己化裝得更不像畫像上的人。我以為,那頭像除瞭眼鏡和額頭外,其他都有些夾生,那一定是回憶者回憶不確切或者畫師表達不到傢造成的。既然這樣,我想隻要把眼鏡摘瞭或者換瞭(這樣改變額頭模樣),就行瞭,而這是很容易做到的。
對此,林嬰嬰不像我這麼樂觀,她指出,雖然眼鏡確實可以改換,額頭也可以通過眼鏡和發型的變化而得到一定改觀,“但鼻子兩側的‘肉八字’是不易改變的。”她這麼說,使我以為她一定見過老A。但她又否認瞭,說隻是見過他的照片。
我問:“照片和那頭像像嗎?”
她說:“蠻像的。”
可能確實相像,要不組織上不會做出讓老A暫時離開南京的決定。作出決定是一回事,怎麼離開又是一回事,因為當時的情況很糟,老A的頭像鋪天蓋地,大街上隨便撿起一張廢紙都可能是老A的頭像。再說南京這個城市是個古城,四周城墻環繞,城門就是出口,將城門把守起來,你隻有變成一隻鳥飛出去瞭。為瞭讓老A離開南京,我們專門開過一次會,做過很多努力,但依然找不到一個絕對保險之計。最後想來想去,還是利用楊豐懋的地位和關系,花錢買通瞭把守光華門的一個小頭目,將老A裝在一隻木箱裡,陪他出國去瞭。
這是十多天後的事,老A總算躲過瞭劫難。
不料,我們懸起的心剛輕松下來,林嬰嬰又出事瞭。
4
那天是星期天,我記得很清楚,上午我在傢閱讀瞭幾張解放區的報紙和一本小開本的油印刊物(都是林嬰嬰給我的),使我深受鼓舞。中午時候,天氣很好,陳姨建議我帶達達和山山去小紅山公園看馬戲團演出,我以有事搪塞推辭瞭。其實我沒事,我隻是想清靜,想一個人呆在傢裡,讓寶貴的孤獨包圍我,讓那些平時沉睡的東西蘇醒過來。幹我們這行靜心斂氣是最重要的,最近事多,我心裡經常亂亂的。也許是我多疑,我覺得革老最近對我愛理不理的,包括革靈,對我也不像以前那麼熱情瞭,我真擔心他們對我和林嬰嬰的身份已經有所覺察。
後來,我坐在陽臺上,目送陳姨帶著兩個孩子遠去,臘月的陽光溫暖又快活地在孩子身上跳躍著,陳姨一隻手牽著達達,一隻手牽著山山,很抒情的背影,很像一個幸福的傢庭。這時我突然想,這場戰爭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在莫名其妙的不安中默默地回到房間,荒唐地翻出瞭剛才已經看過的幾張解放區報紙,重新又看瞭起來,仿佛這種閱讀能夠給我勇氣,使我安寧。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因為幾張報紙都親切地告訴我:美國已經對日宣戰,我們已經贏得瞭一個最有戰鬥力的幫手!
大約是一點多鐘的時候,林嬰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以前她來總是坐車的,汽車的引擎聲會提前通報我她的到來,這一次一點汽車聲音都沒有,她像幽靈一樣的到來,說明一定有什麼緊急事要告訴我。我去窗前朝外面張望一番,看見一輛人力車正好在弄堂裡往外跑去。我問她:“你坐人力車來的?”她說:“我司機回鄉下去瞭。”說著倒在沙發上,微睜著眼,滿臉疲憊,像一個病人。我想會不會是有什麼壞事把她嚇成這樣的,所以心裡更加焦急,問她出瞭什麼事。她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很心亂的樣子。我又問:“你臉色不好,很蒼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這才抬起頭,看我一會,突然告訴我——很堅決地:
“我懷孕瞭。”
“懷孕?”我像是被什麼燙著似的,慌亂地說,“怎麼可能?”我想說,你還沒結婚呢。她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丈夫是我們的同志,因為工作需要才沒有公開。隱瞞婚姻對我們搞地下工作的人來說是很正常的,革靈不就是這樣的嘛。
我問她:“他知道嗎?”我是說她愛人。
她搖頭,並且告誡我:“你別問我他是誰,我無法告訴你的。”這我也理解,也許此人就在我身邊。
我又問她:“你能確定嗎?”
她說:“我上午去醫院檢查瞭,沒錯的,已經兩個多月瞭。”
我知道這不是個正常的喜訊,林嬰嬰找我也並不是來報喜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道費解的難題,要考驗我們的理性和感情,個人和組織,忠和孝。我不需要誇張就可以這麼說:這個生命伸出的一隻手握住瞭我們的良心,另一隻手卻抓住瞭我們作為戰士的信念,它把兩件我們最珍視的東西放在一起,同時又無情地要讓我們做出“舍一取一”的選擇。這種選擇無疑是我們最最害怕的:比死亡還害怕!死亡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可怕的事,因為我們無視死亡,因為我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們經常這樣說,我們確實也是這麼做的。
“他知道嗎?”我問。
“誰?”
“老A。”
“不知道。”
“大海呢?”大海是楊豐懋的代號。
“他們不是都出去瞭,”她說,“現在可能在緬甸。”
“什麼時候能回來?”我想這事隻有他們兩人才能做決定。她說:“不知道,也無法同他們聯系。”我又問:“那現在這裡誰在負責?”她說:“老D。”我說:“他打算怎麼辦?”她說:“我還沒告訴他。你看呢?”我說:“這個問題隻有你和組織才有權回答。”我還想說,包括你愛人,我想也是無權下決定的。確實,大敵當前,生兒育女是忙中添亂啊,按理是不許的。
以後幾天我一直在等她回音,我希望馬上召開一次紅樓會議。但我和林嬰嬰都無權召開紅樓會議,隻有老A或者代老A(大海)才有權召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老A,隻有在那幾天裡我忽然希望自己就是老A,有權召開紅樓會議。
大約是第五天,在保安局例行的舞會上,林嬰嬰告訴我她已決定不要孩子,最近就會找機會去處理掉。是誰讓她做出這決定的?孩子父親知道嗎?難道非這樣不可?說真的,當時我確實為她想得很多,甚至一當想到她已決定不要孩子,我想勸她生下來的願望就更加強烈瞭。也許,如果她要作出相反的決定,我可能又會有相反的願望。這沒辦法的,有些事你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所以你給出任何答案都不會滿意的。
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關懷,抑或是出於對一個生命的負疚心理,我愚蠢地建議她要想好,不要太沖動什麼的。我還說到戰爭可能很快就會結束,意思是這樣的話孩子就可以保留下來。我話沒說完,她渾身抽動瞭一下,一滴眼淚無聲地滴在我衣襟上——當時我們正在跳舞。過一會,她告訴我這不是她自己做出的決定,她已和老A取得聯系,老A命令,她必須把孩子做掉。我問:“他回來瞭?”她看看我,沒有回答。我想一定是回來瞭。
老A!
老A!!
那個時刻,我對這個滿臉蠻橫的老A不可抗拒地產生瞭恨意,在不滿和不安之中,我想,我們這位老大也許就像戴笠和李士群一樣,是冷酷無情的。我知道,是信念使他變得冷酷無情的,但在當時我並不覺得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一個人的痛苦已使我失去理智。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目睹到林嬰嬰軟弱無助、痛苦不忍的樣子,有一會兒,趁著停電的幾分鐘,她居然軟倒在我懷裡,偷偷地小泣瞭一陣。正因為是偷偷的,咬著牙的泣,讓我感到特別難過,因而對神秘的老A產生瞭一種特別的恨意。
然而,第二天,深深的自責又折磨瞭我。
第二天又是個星期天。
馬上要過年瞭,上午我去農貿市場買瞭些年貨。我是九點鐘出門的,中午前回來,陳姨告訴我,她十點多鐘從菜市場回來,經過秦時光的樓下時,正好看見林嬰嬰開車來把秦時光接走瞭。我心想今天是禮拜日,林嬰嬰經常要借機安慰一下這隻四眼狗,就像我馬上要出門去跟靜子約會一樣。這是常有的事,我沒有當回事。下午三點多鐘,我和靜子分手後徑直回到傢,陳姨急煞地告訴我兩件事:一、林嬰嬰給我來過電話,要我盡快回電;二、中午十一點多鐘,秦時光在回傢的路上被人當街擊斃。陳姨說,就死在前面的大街上,她還趕去現場看過,腦門和脖子上各中一槍,死得硬硬的。
秦時光死瞭!
這是怎麼回事?我當即給林嬰嬰打去電話問情況,林嬰嬰沒有說什麼,隻是通知我晚上盡早去紫金山上楊會長的會所。聽口氣,她好像出瞭什麼事,聲音嘶啞,有氣無力的,把我的心一下子提瞭起來。我反復問自己,會出什麼事?我一下想出很多事,又覺得都似是而非的。最後我想,可能什麼事也沒有,她所以這麼病怏怏的,可能是剛做瞭手術,處理瞭孩子,身體不安。這念頭使我感到內疚,好像我就是手術的醫生。我也感到遺憾,因為我正打算在晚上的會上替她說說情呢。說真的,我是做父親的人瞭,我太能體會到孩子對父母來說有多麼的重要。總之,我想瞭很多事,就是想不到,此刻在我幾公裡之外,另一個生命也結束瞭,而且,這個生命的消失對我黨是極大的損失。
死的人是老A!
我是晚上八點鐘趕到紫金山上楊會長的會所後才知道這一噩耗的,讓我難以相信的是,原來老A就是林嬰嬰的司機!多次為我開過車的“大胡子司機”啊!他也是林嬰嬰的愛人!林嬰嬰此刻肚子裡的孩子的父親!
5
當著老A的遺體,林嬰嬰哭泣著,對我講述瞭發生在當天上午的事情。
這天上午,林嬰嬰和秦時光見面後,帶他去瞭玄武湖畔的幽幽山莊。這地方我後來去過,在玄武湖的北邊,占地幾十畝,裡面有假山、人工渠、釣魚臺,一間間竹子搭的小屋掩在幽幽竹林中,顯得十分幽靜、雅致。這是繼香春館被革老幾次搗蛋、不得已關停後,我們組織上重新開辟的一個新聯絡點,依然是由老P和老J這對假夫妻坐陣。林嬰嬰這是第一次帶秦時光來,老P把他們安排在一座叫“桃花”的獨立小屋裡後便離去。林嬰嬰站在窗前,禁不住贊美窗外的風景:“有道是,寧可食無魚,不可居無竹。這地方真不錯,夏天就更好瞭,竹林幽幽,鳥語花香,鬧中有靜。”秦時光問她:“你常來嗎?”林嬰嬰說:“這是第二次。”秦時光問:“第一次是跟你的司機?”林嬰嬰說:“沒司機我怎麼來?我又不是鳥,會飛的。”
林嬰嬰對我說:“秦時光這話裡其實含有很特別的信息,如果我要正確解讀瞭這個信息,也許可以避免後來發生的悲劇,但當時我沒在意。”我問:“這裡面有什麼信息?”林嬰嬰說:“我和老A有時在車上會拉手,他可能不經意中看到過。”
從後來秦時光反常的表現看,我覺得這是肯定的,而且很可能就在當天上午,他們在秦時光樓下等他下樓時也拉過手,由於角度的原因,秦時光在樓上或者在下樓時正好瞥見瞭。所以,這天他們倆進瞭小屋後,秦時光從開始就顯得很不老實,油腔滑調,對林嬰嬰動手動腳。以前雖然也有這種情況,但一般隻要林嬰嬰發個威風,他就老實瞭。林嬰嬰告訴我說:“今天他完全變瞭,我對他發火,叫他滾開,他反而一把拉住我說,行瞭,別裝淑女瞭,我知道你是誰。我問他我是誰,他說反正不是聖女。他還說什麼以前他一直把我當聖女看,太傻瞭。我起身威脅他要走,他竟然一把抱住我要親我……”
林嬰嬰使勁反抗,秦時光反倒把她按倒在沙發上,強行要親她。林嬰嬰說:“秦時光,你瘋瞭!”秦時光無懼無畏地說:“我是瘋瞭,你允許下賤的車夫瘋還不允許我瘋,豈有此理。來來來,乖一點,讓我也好好瘋一下。”林嬰嬰奮力推開他,罵:“滾開!秦時光,你會後悔的!”秦時光說:“我才不會後悔呢,我把你當聖女,結果你卻把我當烏龜王八蛋,今天我就要讓你知道我是不是王八。”說著發起新一輪的攻勢,很瘋狂的。林嬰嬰招架不住,隻好大聲呼救。老A聞聲趕來,破門而入,想把秦時光拉開,秦時光回頭狠狠地朝他揮出一拳,打在他臉上。
打一拳倒沒什麼,傷不瞭人的,要命的是,老A的假胡子被打掉瞭,讓秦時光一下認出她司機原來就是老A。林嬰嬰對我說:“老A當時一定沒有想到秦時光眼睛會這麼尖;一眼就認出他來瞭,所以他沒去掏槍,他想把胡子重新戴好,免得他認出來。就這時,秦時光已經掏出手槍對著老A和我,我們一下變得很被動。”
秦時光舉著手槍對準老A說:“原來是你!哈,我認得你,著名的影星嘛。他媽的,到處通緝你,想不到就在眼前,把手舉起來!舉起來!”林嬰嬰想去沙發上拿包,包裡有手槍。秦時光將槍口對準她:“你也別動!把手舉起來!都舉起手,站到這邊來!”林嬰嬰一邊往前走一邊說:“秦時光,你胡說什麼,把槍收起來!”秦時光看她往自己移近,警告她:“別過來,過來我就開槍瞭。”老A說:“你認錯人瞭,秦處長,我可不是什麼影星,我是個農民哦。”秦時光說:“少廢話,轉過身去!”林嬰嬰和老A站在一邊,與秦時光對峙,尋找反擊機會。秦時光威脅道:“我再說一遍,轉過身去,否則別怪老子開槍!”老A見勢不妙,一個魚躍想撲倒秦時光,就這時槍響瞭,中彈的老A一把抱住秦時光,叫林嬰嬰快跑。林嬰嬰沒有跑,反而上來想奪秦時光的槍。此時槍口被老A的身體擋著,秦時光無法對林嬰嬰開槍,開出的一槍又射進瞭老A的身體裡。轉眼間,手槍居然被老A奪瞭下來,秦時光見勢不妙,把老A的身子推向林嬰嬰,趁機跑瞭。此時,老A已經身中兩槍,雖然槍在手裡也無法舉起來,隻好眼看著秦時光跳窗逃瞭……
後面的事可以想象,為瞭堵住秦時光的嘴,林嬰嬰屢試不爽的那個神秘狙擊手又被緊急地啟用!林嬰嬰對我說:“是的,老A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快去追他,叫阿牛殺瞭他,快!必須……”
阿牛就是那個神槍手。
於是林嬰嬰顧不得悲傷,親自開車進城找到阿牛,佈置瞭任務。林嬰嬰當然知道秦時光回傢的必經之路,她安排阿牛守在秦時光傢門口,同時自己又守住瞭秦時光可能去單位的必經之路。這些路線林嬰嬰是最熟悉不過的,隻要秦時光回傢,或去單位,必死無疑。林嬰嬰說:“我們運氣不錯,他回傢瞭,走進瞭阿牛的槍口裡。”
那真是運氣好,我想,如果去單位,林嬰嬰能一槍把他打死嗎?如果打不死,後果不堪設想!
為安全起見,楊豐懋和林嬰嬰商量後,決定盡快安葬老A的屍體。就在林嬰嬰和我講這些事的時候,有人已經在花園裡開土挖坑。天漆黑一團,我從窗戶裡看出去什麼都看不見,但一個人一邊挖掘一邊嗚咽的聲音卻聽得十分清楚。我可以想見,他是多麼悲傷地在勞動著,挖出的坑裡一定埋瞭他很多滾燙的眼淚。坑挖好瞭,他進來通知我們,我一見他,傻瞭。
我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就是裁縫店裡的那個孫師傅!
除瞭孫師傅,這天晚上到場的人還有老P、老G、老D、老J,加上我和楊豐懋、林嬰嬰,還有會所裡的一男一女兩個工作人員,總共十個人。我們為老A舉行瞭一個簡單的追悼會,然後就由孫師傅抱出去把他埋瞭。沒有做成墳墓,隻是在上面移栽瞭一棵臘梅。這樣處理,這麼快、甚至不乏草率地安葬老A,一方面是安全需要,我們必須要把他的屍體藏起來,另一方面我們也相信,總有一天,等戰爭結束瞭,我們一定會重新舉行追悼會,隆重地安葬他——老A,我們敬愛的首長!
天公作美,安葬老A時,天驟然下起瞭雪。這是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勢兇猛,轉眼間便紛紛揚揚的把漆黑的草地鋪白瞭,當我們回到屋裡時,外面四處已是一片銀白。等我下山時,整座紫金山都白茫茫的,好像在為老A的去世披麻戴孝。我清楚記得,這是1941年元月的最後一天,這一天我經歷瞭太多太多,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啊,以致很長時間我都覺得這一天不是真的。是在夢中。
這一天夜裡,林嬰嬰沒有下山,下不瞭瞭,過分的傷心讓她變成瞭廢物,身體像一團爛泥,根本站不起身,連坐都坐不住。
我是最後一個下山的。
楊豐懋所以把我單獨留下來,是因為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商量。因為重要,他沉默瞭很久,才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認真地對我說:“金深水同志,我已接到上級指示,今後南京地區地下工作由我全面負責,我就是今後的老A。現在我任命你為代老A,今後你有權代我行使任何權力,有一件事你需要馬上做出決定。”
我問:“什麼事?”
他說:“你是知道的,林嬰嬰懷著老A的孩子,老A生前曾以組織的名義要求她處理掉這孩子,但現在孩子父親已不幸犧牲,林嬰嬰希望組織上重新考慮她的要求,同意她把孩子生下來。”頓瞭頓,又說,“這是老A唯一的孩子。”
我說:“你現在不是在這兒嘛,幹嗎要讓我來做主?”
他說:“我是她的哥哥,親哥哥,無權作這樣的決定,現在請你行使代老A權力做出決定,你的決定就是組織上的決定。”
這對我真的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晚上啊,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像窗外漫天大雪一樣,接二連三地朝我壓下來,我完全被弄昏瞭頭。其實,不光是楊豐懋,當時我們組織內有好幾位同志都是林嬰嬰的親人。楊豐懋看我一時沒有表態,對我建議說:“如果你想不好,可以召開紅樓會議,由大傢來民主討論決定。”我當即表態:“不需要,我同意。”我本來就不大贊成犧牲孩子的,現在既然權力到瞭我手上,我毫不猶豫地同意林嬰嬰把孩子生下來。
然而,我想不到,林嬰嬰和楊豐懋也一定沒想到,我的這個毫不猶豫的“決定”卻給我們組織帶來瞭無法估量、無法彌補的損失。沒有人能否認,老A的犧牲對我們組織是個巨大的損失,然而為瞭讓林嬰嬰把孩子生下來,我們組織遭受的損失卻還要巨大,還要慘痛。這一切,包括林嬰嬰的身世、傢史,她後來在獄中寫的日記裡有詳盡的記錄,我就不多說瞭。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林嬰嬰的日記無疑是我們瞭解她和鉤沉那段歷史真貌的最真實又最珍貴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