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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名姓馮,是上海灘上的航運大亨(以前叫漕幫主)馮八金的女兒。父親原來的名字土得掉渣,叫八斤,當瞭老板後才改為八金。父親是鐵匠出身,體格強壯,又從小習過武,練瞭一身本事。作為上海灘上的一代漕幫主,我傢曾經傢大業大,而這一切都是靠父親當初拚命打出來的。父親有三個兒子,他們的名字都是龍啊虎啊馬啊的,而給我取的卻是一個輕飄飄的名字:點點。父親給我取這麼個名字大概是希望我永遠生活在無憂無慮中,不要去闖江湖,不要有承擔,不要吃苦受難。如果不來日本鬼子,父親的願望我想一定是能實現的。
但是,鬼子來瞭……
是1937年8月13日晚上,我們全傢人聚在餐廳吃夜飯,突然聽見遠處傳來隆隆的爆破聲,像天幕被炸開,整個城市上空都在抖。廚娘剛端菜上來,受爆炸聲驚嚇,手裡盤子打瞭斜,菜湯溢出來,灑在桌上,連連向大傢道歉。但接連而來的爆炸聲掩蓋瞭她的道歉聲,我們都沒聽見,沒跟她搭腔。廚娘覺得很無趣,無話找話地說:“這是什麼聲音啊?是不是打雷啊?”我們都知道,這不是雷聲,這是炮彈的轟炸聲。我們都不吭聲,隻有父親,接著廚娘的話說:“打雷倒好瞭,就怕上海的天要變瞭。”母親因此責怪他說:“讓你走你不走,天真要塌瞭,我看你怎麼辦,這麼大一傢子人。”父親說:“哼,婦人之見,仗還沒打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就要輸。”母親說:“鄰居都走瞭。”父親響瞭聲說:“你別拿人傢來說事,我還沒有老糊塗,不會埋汰你們的。”
母親沒敢再說話。
在傢裡,父親是擁有絕對權威的,隻有小弟才敢頂撞他。我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大哥叫一龍,二哥叫二虎,小弟叫小駒——我們都叫他小馬駒。小馬駒三歲時上街玩,被一個混蛋裹進大衣綁走,要父親拿兩根金條去換人。那時父親還沒有後來的發達,兩根金條比他的命還值錢,他沒有去要人,結果讓人傢發瞭狠,把小馬駒的兩隻腳板剁瞭,丟在大街上。後來父親發達瞭,金條多得要砌進墻壁裡,可小馬駒永遠隻能像一條蟲一樣在地上爬。父親覺得欠瞭他,所以對他寵愛有加。小馬駒用兩隻殘廢的腳換來瞭在父親面前的任性,傢裡隻有他可以不視父親的臉色行事。其次,該是我瞭,因為我是獨養女。外人都說我是父親的掌上明珠,父親待我比誰都好。可我知道,父親給我的特權隻是可以在兩位哥哥面前耍耍小姐脾氣,要在他面前撒野還得趁他高興。
就是說,我還是要看父親的臉色行事的。
比如這天晚上,我其實很想站在母親一邊告訴父親,這場戰爭我們必定要輸的。這不是說我不愛這個國傢,我要詛咒她輸,而是我要比父親更瞭解這個國傢和她的敵人——日本佬。父親那時在上海灘上是無所不能的,包括那些在上海灘上混的日本佬——有些還是蠻有頭面的,都對他恭敬有餘,稱兄喊大,常來找他辦事,對他言聽計從。他在南京政府裡也有朋友,有的位高權重,消息靈通。也許是受瞭這些人的影響吧,父親一直對這場戰爭的輸贏抱有幻想。正因此,在很多有錢有勢的人相繼離開上海,出去躲瞭,父親卻選擇留下來。他多次對我們說:“天塌不下來,天塌下來也砸不到我八金頭上。”
那是父親最風光的時候,白道黑道,地上水上,都有他的勢力,洋人國人都把他當個大佬,他有理由自負,更有理由留下來——他拚搏瞭一輩子,在上海灘上九死一生,才積攢下如此規模的傢業,他不想因為我們戰敗而毀掉這來之不易的一切。但是戰爭很快擊碎瞭父親的幻想,鬼子從海上飛來的飛機每天盤旋在我們頭頂,丟下成堆的炸彈,讓國軍寸步難行,並且每天都有上萬人死去,小小的日租界,靠著一萬多日軍的堅守,守得巋然不動,堅如磐石。與此同時,鬼子從海上來的援軍日日增多,氣焰日益囂張,飛機越發的多,大炮越發的響。到瞭九月份,鬼子援軍開始一次次撕開國軍防線,大兵隨時都可能壓上岸,對國軍實行四面夾擊。
盡管南京從四川、廣西、湖南等地調來大批部隊進行頑強抵抗,把撕開的防線一次次用人墻、用慘痛的代價補上、補上、補上……但是這倒黴的一天,終於還是來瞭!我記得很清楚,報紙上到處寫著:是1937年11月5日凌晨,趁我們守部調防之際,日本陸軍第十軍司令柳川平助中將指揮所轄十一萬人,在海軍第四艦隊的運送下,分乘一百五十五艘運輸船,編成三支登陸隊,在漕涇、金山嘴、金山衛、金絲娘橋、全公亭東西長約十五裡的沿海登陸。天亮後,上海的天空裡四處飄飛著鬼子成功登陸的傳單,我的窗臺上也丟落一張。我拿著傳單下樓去找父親,最後在大門口的廊房裡找到他,看見他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在朝街上張望。已是初冬,梧桐開始落葉,菊花蔫瞭,街上一派秋深氣敗的凋敝景象。偶爾,有人肩扛手拎著包包裹裹,慌亂走過,一派逃難的樣子。我把傳單交給父親看,他不看,當即揉瞭,緊緊捏在手心裡。顯然,他已經看過這東西。父親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國軍頂不住瞭!很長時間,父親不理我,一臉肅殺地看著落葉在地上翻飛。父親雖然已經六十多歲,身板看上去還是硬得很,但硬朗裡卻透著孤獨,是一種又冷又硬的味道,尤其是目光,很少正眼視人,看什麼總是迅疾地一瞟一脧,冷氣十足,傲氣逼人。他看我穿得單薄,對我說:“天冷,回去,別受涼瞭。”
我回去加瞭衣服,從樓上下來,看見父親也回來瞭,一個人在天井裡佇立著。我想上去跟他搭話,隻見管傢氣喘籲籲地從外面跑回來向父親報告說:“完瞭,老爺,城裡的日本佬開始反擊,昨天夜裡已經渡過蘇州河,國軍開始撤退瞭。”父親微微一怔,不作任何表示。管傢搖著頭唉聲嘆氣地說:“啊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真是過瞭蘇州河,那可是說打過來就要打過來的。”父親冷冷地斜瞭他一眼說:“是嗎?”管傢說:“那當然,鬼子腳上都是長著四個軲轆的,從那邊過來,沒遮沒擋的,能不快嘛。就算從金山衛過來嘛,也要不瞭兩天的。啊喲,真不曉得老蔣養的這些爛丘八是吃什麼飯的,一百多萬人呢,怎麼連那麼一小撮小鬼子都擋不住。”父親面如凝霜地盯一眼管傢,“你少說一句不會吃虧的。”說罷,轉身走瞭。沒走兩步,又回過身來給管傢丟下一句話:“大少爺和阿牛回來,叫他們馬上來見我。”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那沙啞裡有新添的滄桑感,卻還是含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味道。
不一會,大哥和阿牛哥相繼從外面回來,帶回來同樣的消息:國軍開始全線撤退,上海淪陷在即。吃早飯前,父親在廂房裡召集大哥、二哥、阿牛哥開會。二哥遲到瞭,我去叫他時他還在睡覺。二哥新婚才幾個月,婚房裡披紅掛彩的喜慶氣氛還很濃鬱,窗戶上的大紅喜字仍然紅彤彤的。父親平時喜歡和大哥與阿牛哥商量事情,對二哥是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但這次,父親非要等二哥下樓來才開會。我預感父親是要同他們說大事瞭。
二哥像隻猴子一樣,跳跳蹦蹦從樓上下來,看見阿牛在天井裡等他,沖上去照著他胸前背後嗨嗨地佯掄瞭幾拳。阿牛哥不跟他鬧,說:“快去吧,你爹在等你。”二哥伸出頭,沖著阿牛,搖頭晃腦地說:“桂芝還在等我呢。是在床上,你沒這種福氣吧。”桂芝是我二嫂。阿牛哥白他一眼說:“不就是個女人嘛,有什麼稀罕的。”二哥說:“當然稀罕,人生兩大樂事,金榜題名,紅袖添香,你懂嗎?”這時突然傳來父親冷峻的聲音:“老二,進來!”二哥聽瞭,立時收住聲息,理好衣衫,進去瞭。
二哥就是楊豐懋,想不到吧?楊豐懋是何等角色,大佬的架勢,紳士氣派,談吐優雅大方,而眼下的二哥,隻是一個整天打打鬧鬧、胸無大志的愣頭青,經常給傢裡惹是生非。二哥進屋後父親讓我出去,但我沒有走遠,就在門口。我要偷聽他們說什麼!我當時是個心裡有秘密的人,我很關心父親要同他們說什麼。我聽見父親說:“看來上海淪陷是遲早的事瞭,日本人的德行你們是知道的,我們必須作好應付事變的準備。俗話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但走瞭這一大堆傢產怎麼辦?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走的。可該走的還是要走,我想好瞭,今天就把婦人和孩子都送回鄉下去。”頓瞭頓,又說,“阿牛,這事你負責,馬上去通知他們,準備走。”阿牛應一聲出來瞭。
接著,父親對二哥說:“老二,你去找一下杜公子,請他給我們搞一張杜老爺子的寶札名片,讓阿牛帶上,免得路上遇到麻煩。”二哥說:“桂芝也走嗎?”父親嚴厲地說:“廢話,她是男人可以不走!”二哥低聲說:“她懷孕瞭。”父親說:“那更要走。我再說一遍,婦人和孩子都要走。”我想見父親這會兒的目光一定死盯著二哥。二哥說:“好,知道瞭。”父親說:“知道就好,我就怕你不知道。”接著父親問大哥:“你的事辦得怎麼樣瞭?”大哥說:“都辦好瞭,幾筆大款子都轉到美國花旗銀行瞭。”父親問:“找誰辦的?”大哥說:“羅叔叔。”
羅叔叔是一傢報紙的總編,父親的老朋友。父親說:“嗯,找老羅辦這事你是找對人瞭。”短暫的沉默後,二哥像是臨時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說:“爸,我聽說羅叔叔可能是共產黨。”父親問:“聽誰說的?”二哥說:“杜少爺。”父親說:“杜少爺說的就要打折扣,他們兩人尿不到一個壺裡。”二哥嗯瞭一聲。父親又說:“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你們都不要去摻和。”大哥說:“嗯,知道。”二哥笑道:“是啊,亂世不從政,順世不涉黑,這是爸的處世哲學嘛。”父親說:“你別光在嘴上說,要記在心上。你們看,還有沒有其他事?”大哥問:“小妹走不走呢?”父親說:“怎麼不走?當然走。”大哥說:“她要上學的。”父親說:“淪陷瞭學校能不能保住還不知道呢,還上學?”
我心想,我才不走呢。
廚房那邊飄來一縷縷我熟悉的桂圓煮爛後特有的香氣,那是父親每天早上要喝的桂圓生薑湯散發出來的。我看見徐娘正往這邊走來,她是我傢的廚娘,是父親從老傢帶來的一個遠房親戚,已經跟我們十幾年瞭。我知道徐娘是來叫我們去吃早飯的,我示意她別過來,讓我來喊。我推開門進去,通知他們去吃早飯,同時想趁機跟父親說說我不想走的事。父親卻不給我機會,不準我進門,說:“別進來瞭,我們馬上來,你先去吧。”
但他們並沒有“馬上來”,我和媽媽、大嫂、二嫂、弟弟小馬駒,以及大哥的兒子小龍、女兒小鳳,圍坐在餐桌前,安靜地等著父親來吃早餐。小馬駒有殘疾,隻能坐在輪椅上,因此公館內的諸多地方都專門設有輪椅通道。徐娘的懷裡抱著年僅一歲的小鳳,正在用湯勺喂她稀飯。小傢夥不停地將胖嘟嘟的小臉蛋扭到一邊去,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等瞭好久,父親總算來瞭,卻沒有帶著大哥和二哥,隻有他一個人。父親落座後誰也不看,隻說一句:“吃吧。”
媽媽遲疑地問:“他們呢?”父親依舊沒抬頭,呷一口湯,一邊說:“不管,他們有事。”我們這才端起碗筷悶聲不響地吃飯。不一會,父親抬頭看看大傢,直通通地說:“日本佬可能很快就要進城瞭,我已經作瞭安排,吃完飯後你們就回屋去,盡快收拾東西,準備走。”媽媽問:“去哪裡?”父親說:“回老傢。女人和孩子都走,徐娘,你和小蘭一道去。”小蘭是傢裡的傭人。滿桌子的人都愣住瞭,面面相覷,但誰也不敢開口問什麼。父親又說:“阿牛送你們去,兵荒馬亂的,他可以照顧你們。”我看見二嫂張瞭張嘴,卻欲言又止。
我猶豫一會,終於說:“爸,我不走。”他說:“為什麼?”我說:“我要上學的嘛。”爸爸說:“你沒看見街上的人都跑瞭,誰給你們上課。”媽媽也說:“上學就不要去想瞭,這仗打得人心惶惶的,誰還去上學。”我對媽媽賭氣說:“那也不能說走就走,總要給人傢一點時間準備準備嘛。”爸爸說:“晚上走,給你一天的準備時間,夠瞭。”我撒嬌說:“不夠。爸,過兩天走吧,我學校裡還有好多事呢。”爸爸撩起眼皮瞪我一眼說:“你不要名堂多,現在什麼事都沒有走重要。”我不敢過多頂撞他,隻好僵硬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媽媽伸手碰碰我,讓我快吃。我不理她。媽媽說:“還愣著幹什麼,快吃,還要做好多事的。”我瞪瞭媽媽一眼,幹脆起身往外走。“你去幹什麼?”媽媽在我身後喊。我沒好氣地說:“我去收拾東西,準備走行瞭吧。”
吃完飯,小馬駒在天井裡“姐、姐”地大聲叫我下樓。我剛走下樓梯,他神秘地湊到我跟前,對我嬉笑道:“怎麼樣?姐,你的白馬王子聽說你要走瞭很傷心是不是?”我說:“你說什麼呀,別信口雌黃。”他說:“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蒙得瞭爸媽,可蒙不過我。”一臉壞水地沖著我笑。我心煩著,氣乎乎地對他說:“你知道什麼嘛。”他說:“凡是你不想讓爸爸媽媽知道的事,我都知道。”我說:“我知道你就想來套我的話。”他說:“那你什麼都別說,看我知不知道你的秘密。”我說:“知道就說,少囉嗦。我還不知道你的鬼把戲,凡是算命的人都是騙子,什麼神機妙算,就是騙人的把戲。”他說:“聽著,你的白馬王子是某部電影裡的一個人,你敢說不是嗎?”我一下慌瞭,十分吃驚地望著他,急不擇言:“你……怎麼知道?”他一邊嘿嘿地笑,一邊說道:“天上有風,地上有水,鳥兒會唱歌,魚兒會說話,你說我是怎麼知道的?”說著眼神裡和面孔上即刻蒙上瞭一層飄渺的霧氣,整個人都變得虛幻起來。我敲瞭一下他的腦門說:“又說瘋話瞭!老實交代,你還知道什麼?”他雙手合十放到鼻尖上,閉目沉思片刻,睜開眼說:“我還知道你兩個小時後會從後門溜出去。”他怎麼知道的?我還沒跟任何人說過呢。這下我真是吃驚瞭。他把臉湊到我跟前,得意地說:“放心去吧,我會替你保密的。”然後,他竟然將輪椅歪側著在地上旋瞭一個漂亮的弧圈,哈哈笑著,滾著輪椅走掉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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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駒,我親愛的小弟,從小被全傢人溺愛,又為世人所傷害。他既天真又孤獨,既聰明又傲慢,既自卑又自負。他的生活就是在這個傢裡,輪椅上,但通過他的聰明好學,又走到別人不可及的遠處。外人都說他算命算得準極,剛才我也算是領教瞭一回。
聽母親說,她懷小馬駒時經常做夢看見白雲仙鶴,算命先生說她懷的是個武將,將來一定能夠頂天立地幹大事。沒想到,自幼給人砍瞭雙腳,成瞭一個廢人。可除瞭不會走,他什麼都比人強,斷文、識字、算命、下棋等等,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是算命,幾乎出瞭大名,經常有人慕名而來。報社的羅總編,就是羅叔叔,是最喜歡他的,說他是個通靈的人,並認他為幹兒子。我是不信他的,但有時候又覺得他真是神,比如他說我的“白馬王子”,這是真的,我確實愛著一個人。我不知道小弟是怎麼知道的,可他就是這樣,雖然出不瞭門,很多事情他卻都知道。小馬駒給人感覺真有點半人半仙,作為人嘛,他沒瞭腳,不會走,不像個正常人,可他又比一般人聰明,學什麼都學得快,學得好。他有間大屋子,以前是父親習武的地方,在後院,門前有棵幾百年的老柞木樹,小弟九歲那年,父親把房子的門檻鋸瞭,讓小弟住進去。從那以後,小弟白天黑夜都呆在那屋裡。屋裡有幾千冊書,他都看過,有的還能整本書背下來。那時候我們傢裡有個瞎子,是父親從街上帶回來的,因為他救過父親的命。小弟算命的本事就是從他那兒學的。瞎子帶瞭他兩年,有一天突然走瞭,據說是因為他算到自己如果不走,總有一天會被小弟氣死。就是說,瞎子帶瞭他兩年,算命的本事已在小弟之下,小弟每天看《易經》,周易八卦那一套東西,瞭如指掌,讓瞎子望塵莫及。
我以前不相信小弟有這麼神,直到這一天,我這麼秘密的事都被他“算”到瞭,才刮目相看!
我愛的人就是高寬,他當時是我的老師。
兩年前,父親花瞭兩百塊大洋找關系,把我送進上海藝術專科學校時,一定沒想到我會違反他的“死規定”,談自由戀愛。上藝專前,我曾讀過一年會計學校,那是父親希望我學的。可我學瞭一年,整天打算盤,跟數字打交道,煩死瞭。有一天,我跟同學去瞭片廠看人拍電影,覺得那太有意思瞭,回來就向父親要求去藝專讀書,去學表演。我要當演員!父親說:“什麼演員,不就是戲子嘛,最下三濫的事瞭。”他極力反對我去讀藝專,隻是拗不過我的堅持才勉強同意,同時又有一個條件,就是:不準我在學校“搞自由戀愛”。他覺得我們是大戶人傢,學藝的人大多是自由青年,瘋瘋癲癲的,配不上我傢。我起頭也沒有這種打算,直到有一天高寬出現!
高寬英俊嗎?不,他的天庭過於飽滿,以致整張臉有點“頭重腳輕”,下半張臉顯得特別小。小馬駒說他是“異人異相”,說白瞭,就是長相有點怪,說好聽點是有點個性,但不論怎麼說都不能算英俊:那種讓女孩子一見生情的相貌。高寬有錢嗎?不,他甚至連傢都沒有,父母親在他五歲前都死瞭,他自小在姑姑傢長大,十五歲到上海闖生活,當過報童,拉過板車,在片廠打過雜。他當演員就是因為在片廠打雜,從演一個黃包車夫起的頭,沒想到他有這個天分,把個車夫演活瞭,然後一發不可收,最後演成個大明星。我在上藝專前就知道他,看過他演的電影《秋水》、《四萬萬》,說句老實話,在聽他的詞朗誦前,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人年輕時都愛虛榮,喜歡人的長相,我覺得他長得一點也不吸引我。我甚至有點反感他,因為平時經常聽同學們說他曾跟誰誰誰好過,現在又跟誰誰誰在好,感覺像是個被女人寵壞的談情高手。第一個學期,我跟他一句話都沒說,隻在路上碰到過幾次。那時他還沒給我們上課,他教表演的,要二年級才給我們上課。但他名氣大得很,全校師生都以他為榮,路上遇到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會主動向他示敬,恭恭敬敬,或者驚驚乍乍的。我沒理他,視而不見,幾次都這樣。他可能覺得奇怪吧,有一次主動招呼我,問我是哪個班的,我瞟他一眼,一走瞭之:就是不理他!我就是這脾氣,從小養成的,隻要我心煩的人,天皇老子都不理。我決不跟人打肚皮官司,我煩誰一定要顯擺出來。我媽因此說我是石頭投胎的,不開竅,傻得很,到瞭社會上一定要吃苦頭的。我媽沒有改變我,最後是高寬改變瞭我,他說我這是大小姐的脾氣,參加革命後是必須要克服的。
其實,高寬那時就是共產黨,但我們都不知道,因為是地下的嘛。放寒假瞭,有一天,在報社當總編的羅叔叔給瞭我一份請柬,說他們報社有個三周年慶典的聯誼活動,讓我去參加。這天天氣很好,我想出去走走,就去瞭。活動在報社裡舉辦,但羅叔叔的報社很窮的,在城裡租不起房子,租在閘北區。那地方離我們傢很遠,我路又不熟,遲到瞭。到的時候,正好遇到高寬上臺表演節目。是詞朗誦。朗誦的是嶽飛的《滿江紅》——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瞭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我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他,更沒有想到,他的朗誦竟然那麼打動人。會場本是鬧哄哄的,他朗誦後頓時變得安靜下來,不一會就靜得鴉雀無聲,以至仿佛可以聽見他睫毛眨動、目光拉伸的聲音。他嗓音磁性十足、感情充沛,配著自然得體的手勢、步子,目光時而遠放,時而收斂,聲音時而高昂,時而低沉,錯落有致,收放自如,真是十分具有感染力。
朗誦瞭原文後,他又把它譯成白話文講解瞭一遍。這下,他和臺下觀眾都更進入角色瞭,激揚的文字與他的激情融會貫通,把大夥的情緒都調動起來,他誦一句,大傢跟一句,現場頓時一派熱火朝天。我被徹底感染瞭,也跟著大夥大聲念,並且默默地流出瞭熱淚。那淚水滾燙的,我感覺眼睛都被灼傷瞭。
人真是個怪物,以前我那麼反感他,可就這麼幾分鐘,他在我心裡完全變瞭樣。從那以後,我一直渴望在學校裡遇到他,每次遇到都緊張得手心出汗,心裡又在對他默默說:“嗨,停下來跟我說說話吧。”不知不覺中,我甚至養成瞭習慣:經常在心裡跟他說話。尤其情緒低落時,他的身影就會在我的頭腦裡塞得滿當當,我不便對人說的話都對他一個人說瞭。每到周末,要回傢前,我總想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陪我去車站。如果可以,我還想和他一起去旅行,或許是某個未開發的荒涼小島,或許是某座聞名遐邇的文化古城。我想和他一起吃早餐、午餐、晚餐,在花前月下散步、吟詩、誦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叫愛,反正我開始惦記他瞭,想念他瞭。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麼惦記過一個人,他是第一個。可他好像知道我心裡秘密似的,整整一個學期都沒理我,見瞭面總是視而不見地走過,好像在報復我。直到放暑假前一天,我們在炎炎烈日下,在去食堂的路上迎面相遇,他手上拿著兩個包子,沒有任何預兆地叫住我,對我說:“馮點點同學,你暑假準備怎麼過?”我都忘記說什麼瞭,反正結果是他告訴我,他在暑假裡會在哪裡開一堂課,一周講一次,希望我去聽。
講課的地方在法租界的一個佛堂裡,時間是晚上,聽課的人一半是社會上的人,一半是他的學生,其中有兩人是我的同班同學。受父親的影響,我對政治是小心的,沒興趣,平時盡量不去摻和,學校裡搞的各種主義小組和遊行活動我一律不參加、不關心。可高寬開的課講的都是些主義,什麼馬克思、列寧、共產主義、蘇維埃、延安,等等。我聽瞭兩次,聞到瞭一股可怕的氣味:他是個共產黨!我害怕,第三次我沒去。但第四次又去瞭,因為我發現我老是想著他,我想見他的願望遠遠大過瞭我對共產黨的害怕。這一次(就是第四次),他上完課後與我單獨聊瞭一會兒天,問我前次為什麼沒來聽課什麼的。我當然沒說實話,隨便找瞭個事搪塞。閑聊中,他發現我傢和他住的地方很近,隻隔瞭一條弄堂,他便叫我搭他的車回傢。
從此,我們來去都是同坐一輛車。是黃包車,他才坐不起汽車呢。
我知道我不該愛上他,可我更知道,我已經愛上他瞭。兩個人相愛確實是神奇的,有時根本說不出理由和道理,至少他具備的幾個在別人眼裡的優點,比如是名人,比如是共產黨,這些都不是我愛的。我其實不知道愛他什麼,可我就是愛上瞭他。就這樣,這個暑假我哪兒都沒去,一周那麼多天似乎就在等著去聽他的課,可實際上我對他的課又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去隻是為瞭能跟他同坐一輛車,同來同去:這個很吸引我。這就是戀愛的感覺!我真的愛上他瞭,雖然我沒有開口對他表白過,但我給他送過煙、鋼筆、蘇州產的折疊扇。這些東西都是我精心巧打的小算盤,我希望他能從中看見我的心思,然後來對我說一個愛字。
我等著這一天。
可一個暑假都過去瞭,他什麼都沒說,把我氣得回傢撕裙子!
開學瞭,他要排一個話劇在學校裡演出,他請我去演一個角色。一天晚上,我們在操場上散步,他給我說戲,黑暗中,有那麼一會兒,我們的肩膀不小心碰瞭一下,我有種觸電的感覺,要暈過去!為瞭保持平衡,我不得不蹲在地上。他俯下身問我怎麼瞭,我有種沖動,想對他說:我愛你!可是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這樣,我說:“同學們說你是共產黨。”他笑道:“難道這把你嚇倒瞭?”我抬頭看著他,沒表示。他索性坐在地上,對我繼續笑道:“你的樣子好像是受瞭驚嚇瞭,那我隻能說不是瞭。”我說:“你說實話,到底是不是?”他反而認真地問我:“你說呢?”我說:“我不關心這個。”他問:“那你關心什麼呢?”我低下頭,一咬牙,幹脆地說:“你心裡有沒有我?”他又耍滑頭,反問我:“你說呢?”我說:“我要你說。”他久久看著我,說:“有,高老師心裡有一個大大的你。”我說:“你騙我。”他說:“我沒騙你,真的。”我激動地拉住他手,說:“高老師,你該早發現瞭,我喜歡你。”他牽住我的手說:“點點,該怎麼說呢,要說喜歡,我早就喜歡上你瞭。”我說:“那你幹嗎不說,非要我說,好在我也敢說。”他說:“我想等你畢業再說也不遲。”我說:“那我剛才說的不算,就等我畢業瞭你再跟我說吧,正式說,好嗎?”他說:“好,你等著吧。”
窗戶紙就是這麼捅破的,這天晚上。1936年9月17日的晚上。離我二十一歲的生日還有五十五天的那個晚上。我記得,這天晚上月亮特別大,也許是中秋月吧。
五十五天後,就是我生日的晚上,他帶我去大世界看瞭一場電影,是葛麗泰·嘉寶和羅伯特·泰勒演的《茶花女》,裡面有一段影像和臺詞像胎記一樣長在瞭我身上,讓我永銘不忘。那是泰勒和嘉寶互相表達愛情的一段——
在花園裡,泰勒和嘉寶,像兩隻幸福的蝴蝶一樣,笑容綻放,翩翩走來。嘉寶說她要賣掉所有傢當,告別以前的生活,重新開始選擇新的生活。
泰勒立停,拉住嘉寶的手問:是嗎?你會為我放棄一切嗎?
嘉寶深情地說:我心甘情願,為瞭你。相信我,別再懷疑我,這世上我最愛的是你,我愛你勝過一切。
泰勒吻瞭嘉寶:那你就嫁給我吧。
嘉寶舉著潮濕的嘴唇,定定地看著泰勒:什麼?你說什麼?
泰勒又吻瞭嘉寶,堅定地說:我們現在就去教堂結婚,牧師將對我們說的每一句禱告,就是我們心中的誓言。
嘉寶問:真的?
泰勒說:真的,因為我愛你。
嘉寶頓時激動萬分:我也一樣愛你,愛你!我是為你生的,我還要為你活。以後別再說我會離開你,上帝會生氣的。泰勒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兩人再次相吻……
這一次,他們吻得無比的熱烈,把我感染得心身都化瞭。我渾身的骨頭像被抽掉瞭,身體不由自主地依偎在高寬懷裡。就在這時,他吻瞭我。第一次!我的初吻!說心裡話,自從這個吻之後,我已把自己完全交給高寬瞭,同時我也徹底被他迷住瞭。這個吻像是有魔力的,把我和他都變得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一對夢中人,說話,做事,想法,都變瞭,有時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內心竟然有那麼多的深情和濃濃的愛意。從那以後,我們幾乎天天都見面,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的話,抒不完的情,不想分手,不想讓任何人和事打擾,隻想兩個人在一起。很奇怪,以前我老覺得他的額頭太凸出,不好看,可現在我反而很喜歡它,覺得那裡面全藏著他的智慧和動人的思想。我經常撫摸他高大的額頭問他:“這裡面有什麼?”他總是說:隻有對我的愛——比大海還深的愛。比天空還闊的愛。比時間還久的愛。比……比……不停地“比”,把地球上所有能比擬的東西都比擬完瞭,有的比擬已經比得很不貼切,甚至肉麻瞭,可我還是愛聽,他還是愛說。
我們傢,我父親和哥哥他們,總的說是反共的。所以,羅叔叔從不在我傢談論他的信仰,我父親也從不相信他是共產黨。以前,我在傢裡常聽他們醜化共產黨的人,說他們共產共妻,嗜血如命,一群無情無義的土老帽,藏在山裡,打傢劫舍,遭天殺的,等等。高寬完全改變瞭我對共產黨的壞印象,我覺得他是世上最懂得愛的人。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都給我送花、寫信,校園裡的野花都給他采完瞭,我收到的情書都可以結集出一本書瞭。我覺得他比嘉寶的那個泰勒還要好,好得多。他成熟、穩重、幽默、熱情、誠實、寬厚、有思想、有理想、有鬥志,雖然形象沒有泰勒帥氣,但心地一定比他有魅力。這一年,他開始給我們上課,每一次,聽他講課的時候,我的心都一直跳得飛快,血流加速,魂不守舍。我註視著他,想象著他已經對我說過和即將要說的情話,根本聽不清他講課的內容。有時候,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的心會有那麼片刻的間歇,猛一下停止瞭跳動,渾身也會隨著抖動一下。到瞭夜裡,我經常一個通夜一個通夜的失眠,滿腦子都是他的音容和笑貌,失眠的痛苦灼傷瞭我的眼。
如果沒有戰爭,我有一百個理由相信,我一定會被他的愛融化,我會成為他身的心,心的靈,靈的光。我們會一起看大海,登高山,逛大城市,住小旅館,一天又一天,一夜叉一夜,度過許多美好的時光。愛一個人,就是與他一起去看世界,走天地,翻山越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編織一個隻屬於我們的世界。我們會結婚,父母親反對也要結婚!可是現在我要走瞭,去鄉下,這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我決定走之前無論如何都要見他一下。
3
謝謝小弟,在他的策劃和幫助下,我成功躲過瞭父親的監視,溜出門去找高寬瞭。可他沒在傢,我打電話找他也找不著。我在樓下等他,等過中午,等到下午三點鐘,還是沒有等見他。傍晚就要走,我不敢再等,隻好給他留下一封信,怏怏地回傢。
父親從中午起就開始派阿牛哥和小蘭四處找我,我在回傢的路上正好遇見阿牛哥,他混在一堆亂哄哄的人群裡,不知道在忙什麼。我怕他看見我,連忙躲瞭,就近鉆進一個店鋪裡。我很好奇,想知道阿牛哥在幹什麼。看瞭一會,知道瞭,原來是出瞭車禍,有人被壓在汽車輪子下,阿牛哥正在救人。阿牛哥膀大腰圓,力大過人,他一個人把汽車端起來,一個老漢聲嘶力竭地叫著,從汽車下面爬出來,滿臉血污,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寸步難移,很明顯是腿骨被壓斷瞭。他的老伴在一旁嚎啕大哭,引來很多人觀望。父親經常說,阿牛哥天生有一副菩薩心腸,人生得意盡歡時有他沒他可能無所謂,但患難之際他絕對是我們傢裡最靠得住的人。這不,他不但救瞭人傢,還從身上摸出錢袋子,抽出兩張紙幣送給他們,讓痛哭的老伴頓時感動得手足無措。
適時剛好有三個地痞,瞅見阿牛哥錢袋子裡有不少錢,便趁機作亂,擠向阿牛哥。轉眼間,阿牛哥的錢袋已經落入他手,手腳之快,令人稱奇。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裡,我急得差點喊出來。不過阿牛哥隨即發現錢袋子丟瞭,他稍為察看一番,便心知肚明地朝那三個正要溜走的地痞追上去。阿牛哥揪住其中一個喊道:“別走。”那人問:“你幹什麼!”阿牛哥說:“把東西給我走人。”那人裝糊塗,“什麼東西!你看,我身上什麼也沒有。”兩個同夥上來幫腔,說著吵著就揮動拳腳,要打阿牛哥。阿牛哥閃開瞭,接著便轉守為攻,招法幹練實在,迅速將兩人撂倒在地上。第三個傢夥於是拔出刀子,朝阿牛哥逼過去,哪知道阿牛哥拔出來的是手槍,一下把他們全嚇壞瞭。其中一人乖乖地交出錢袋。阿牛哥接過錢袋說:“這個時候還要偷,真是要錢不要命瞭。”說罷掉頭即走,讓三個地痞和一群圍觀者癡癡地目送,像個不落名的英雄。
我也看呆瞭,嘴唇差點咬出血。我聽母親說過,父親剛出道時有四位結拜兄弟,阿牛哥是其中一個兄弟的兒子,在阿牛哥十三歲時,他的父母親被黑道上的人殺瞭,我父親便收他為義子。這些年來,他一直生活在我們傢,是父親的私人保鏢。但實際上,他和父親的親兒子沒什麼差別。阿牛哥身壯如牛,腰桿筆挺,走路帶風的。他的性格也像牛,敦厚老實,不愛說話,有幾分鄉下人的土氣。我早聽說他天天晨起習武,身手不凡,卻從來沒有見識過,這還是第一次目睹呢。不過我從小就佩服阿牛哥,他替我教訓過曾經欺負過我的所有人。我小時候,同學們從來不說我是誰的女兒,而是說我是阿牛哥的妹妹。阿牛哥在我的童年,是所有想欺負我的壞小子的噩夢,隻要我一提起阿牛哥,他們便會對我討好賣乖,俯首稱臣,那是我童年最開心的記憶。
在後來的故事裡,阿牛哥更是成瞭我崇敬的大英雄,神槍手。我到南京後,阿牛哥改名孫土根,做瞭我的聯絡員,在我單位邊上開瞭一傢裁縫店,變成一個跛足裁縫,人稱孫師傅,白大怡、李士武、秦時光都成瞭他的槍下鬼……這是後話。
話說回來,我回到傢,免不瞭要被父親責問和罵。但他沒時間大罵瞭,因為出發在即,我還沒有收拾東西呢。等我收拾完東西下樓時,天井裡已經堆滿瞭行李,站滿瞭人,有母親、大嫂、二嫂、徐娘、小蘭、小龍和小風,一幹女將和孩子。她們,和它們(行李),都是要去鄉下的。我註意到,走的人中沒有小弟。我問母親,母親說小弟不走瞭。我覺得他是最該走的,怎麼不走瞭?我去找小弟,他正埋頭在案臺上一門心思地用一堆虎骨卜算我們一路的兇吉。我說:“小弟,聽說你不走瞭,你幹嗎不走?”他說:“我幹嗎要走?”我說:“爹不是說我們都要走?”他說:“爹說是女人和孩子才走。可我是女人嗎?孩子嗎?我都十九歲瞭,如果老天不虧我,讓我有一雙好腳,我都可以去前線打仗瞭。”後來我知道,他就是用這句話說服瞭父親,同意他留下來。我想他可以不走,我也可以不走,便又去找父親說情。父親用怒眼和一句話回復我:
“別跟我囉嗦你,快準備走!”
車子停在門外,行李都已經裝進去。我們相繼出瞭門,準備上車之際,突見小弟風風火火地滾著輪椅沖出來,大聲地喊媽媽:“你們不能走!”母親問他怎麼瞭,他說:“我用牌給你們這次出行卜瞭一卦,命相極兇,是兇煞之卦,萬惡之源。”他說瞭一大堆理由,堅持要我們“改天再走”。父親和媽媽似乎都給他說服瞭,有些猶豫不定。遲疑問,二哥跳出來發話,說:“爹,媽,你們別聽他的,他這玩意唬唬外面人還差不多,怎麼能唬自己人嘛,幾天前他還在說日本人要等明年開春才能攻占上海,現在才初冬呢,完全是瞎說。”正是這句話,堅定瞭父親要我們走的決心。
我們就走瞭。
五個小時後,小弟的話應驗瞭!
給我們開船的是船夫阿貴,曾經和阿牛哥一起做過傢裡的保安工作,前年犯瞭痛風病,一隻腳老是伸不直,才讓他去開船。阿牛哥安排我們坐他的船也是出於安全考慮,他畢竟是幹過保安的,萬一路上有事可以搭個手幫襯一下。船看上去很普通,一隻三噸載重的貨船,破破爛爛的,座位都是臨時加設的。但實際上,這船安裝的是英國艦艇的發動機,開足馬力,可以比小汽車開得還快。我們上船時,太陽已經貼在江面上,紅彤彤的,像一個剛出爐的大鐵餅。船駛出市區不久,天昏暗瞭,我心情不好,一路上一直不吭聲,滿腦子裡都是高寬,想著想著累瞭,就睡著瞭。當我醒來時,已經是夜幕沉沉,我聽見阿貴在前面駕駛室裡急促地叫:“阿牛!阿牛!快過來看。”阿牛跑過去問:“怎麼啦?”阿貴往前面河上一指,說:“你看,那是什麼?”
我也來到駕駛室,順著阿貴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木船貼岸而行,前方不遠處,有一個簡易的小小的鄉村碼頭,碼頭上有一間低矮的水泥屋子,燈火通明,屋簷上竟斜插著一面血淋淋的太陽旗!阿牛說:“糟瞭,日本鬼子打到這邊瞭!快,掉頭!快掉頭!”但遲瞭,鬼子已經發現我們,雪亮的探照燈射過來,幾個日本兵從小屋裡沖出來,端著槍朝我們又喊又叫,要我們開過去。阿貴想拔槍,被阿牛一把按住,“別,送死啊!”媽媽也急忙喊:“快把槍藏起來!藏起來!”阿牛哥迅速將兩把槍都藏瞭起來,隨後幫著阿貴把船往岸邊撐去。
我們的船剛停靠碼頭,一個小隊長模樣的鬼子帶著兩個士兵跳上船,對我們喝道:“你們的什麼的幹活?”阿牛哥迎上去說:“太君,我們都是難民,回鄉下老傢避難。”小隊長問:“鄉下?老傢?”阿牛哥說:“對對對,鄉下老傢,回傢種糧,養雞養鴨。”小隊長在船艙裡巡視一遍,指著腳下問:“船裡,軍人的有沒有?軍火的有沒有?”阿牛說:“我們都是老百姓,軍人的不是,軍火的沒有。”小隊長找到一塊活動的艙板,伸手一指,兩個士兵立即鉆進暗艙去檢查。幸好什麼也沒有。小隊長朝著阿牛喊:“你的良民的,前面的不能的走。”他似乎正在刻意學漢語,要我們回頭,不能朝前開。說完,他帶著兩個士兵往外面走。如果就這麼走掉就好瞭,可走在後面的那個年長的老鬼子從我面前經過時,好像意外發現瞭什麼——原來是他看見我脖子圍著一根紅繩子,也許是經驗告訴他,我胸前可能掛著一塊寶貝,便湊到我面前,猛地一扯繩子,扯出一塊玉佩。他把玉佩捧在手上仔細看瞭看,頓時笑開瞭花,要我把玉佩給他。
我要給他也許就好瞭,可這是高寬送我的,這也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我不肯,他要搶,我急瞭,忘瞭害怕,躲閃中任性地推瞭他一把。小隊長看見瞭,沖上來對我舉起手槍,嘩啦嘩啦地罵。我不敢動,乖乖地原地不動,老鬼子便上來取玉佩。剛才他要搶的時候,我已經把玉佩又塞回到衣服裡,這下他來取時居然想把手伸進我衣服,嚇得我一下蹲下身子。可是他已經抓住我衣服,緊緊地抓住不放,我身子往下一蹲,衣服就被拉開瞭,露出瞭半片胸脯,在手電筒的照耀下。
許多事情是無法回顧的,我一直不知道,如果沒有這件事,鬼子會不會……現在,已經沒有假設,隻有噩夢——隻見小隊長舉著手電來到我面前,照著我的臉看瞭好一會,然後嬉皮笑臉地說:“花姑娘的,大大的不錯,帶走!”頭目這麼發話,船上和岸上的士兵都樂開瞭懷,一擁而上,強行把我拖出去。阿牛和阿貴上前想攔阻,被幾個鬼子用槍托打倒在地。小隊長有點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帶走我後又打著手電照瞭一圈,把我大嫂、二嫂和小蘭都拖走瞭。二嫂死活不從,見東西就抓住不放,一路抓,一路放,最後抓住的是阿貴的大腿,她哭著叫著要阿貴抓住她,別放手。阿貴緊緊抓住她不放手,小隊長開瞭槍,把阿貴打死,踢進瞭河裡。
鬼子把我們拖上岸後,用刺刀挑斷纜繩,把槍栓拉得嘩嘩響,要船開走。但是船沒有開走,我聽見媽媽的聲音:“我們不能丟下她們不管!”接著媽媽毅然從船艙裡出來,面對鬼子,凜然抗議道:“不走!我們不走!你打死我也不走!”鬼子不解其意,用刺刀抵著媽媽的胸脯淫笑,露出不屑的神情。阿牛哥及時將我媽媽拉回船艙,很快又出來,手上拿著兩隻金元寶,給鬼子下瞭跪。
但是,金元寶和下跪都沒法阻擋日本鬼子的獸行。我們四個,都被鬼子拖回去糟蹋瞭……
4
記得高寬在課堂上曾給我們講過莎士比亞的戲劇,有一句經典的臺詞同學們經常掛在口頭說:是生是死,這是個問題。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經常盤旋在我腦海裡,仿佛哈姆萊特就寄生在我心中。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恥辱,在以後的歲月裡,我不敢觸它,碰它,想它,那裡是一片空白。二嫂出來後直接跳進瞭河裡,幸虧天已發亮,被阿牛及時救瞭上來。
但是二嫂最後還是踏上瞭不歸路,那是第二天夜裡。我們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傢裡的,天大的恥辱!說都張不瞭口啊。回傢前,母親要我們都跪在她面前發誓,這件事隻有天知地知我們知,不能跟別人提半個字。阿貴死瞭,屍體沒找著,母親便借此編瞭說法:路上遭劫,去路被封鎖,我們隻有回頭。傢裡人也相信瞭這個說法,畢竟死瞭人,我們痛苦的樣子似乎也在情理中。可是,母親的一番苦心被二嫂的死出賣瞭!回來的當天夜裡,二嫂死在瞭澡堂裡,她把自己洗得幹幹凈凈,穿上一身潔白的長裙,吊死在瞭澡堂的橫梁上。
二嫂是一瞭百瞭,英雄一般地走瞭,一走瞭之,卻害煞瞭我母親,她忍痛用心編織的謊言從此再也沒人信。真相大白後,父親連夜叫上傢裡所有親人、傢丁,當著二嫂的遺體向大傢交代:“你們都記住,不能對外人說她是怎麼死的,就說是在回鄉下的路上,船遭撞瞭,她不慎落瞭水,淹死的。任何人問起,都這麼說,沒有鬼子的事。”後來我想,父親這麼說時其實已經想好要報仇瞭。要報仇必須這麼說,不能提鬼子半個字。
果然,安葬瞭二嫂後,父親把大哥、二哥、阿牛和小馬駒都叫進堂屋,在那裡舉行瞭一個秘密的祭祖儀式。我沒有在場,是後來小馬駒告訴我的,父親當時跪在蒲團上,對著祖宗的牌位含淚相告:“列祖列宗在上,我馮八金在下。十二年前我曾在此喝過血酒,發過毒誓,今生今世絕不再開殺戒。十多年來我以忍當仁,從沒有食言。但今天我已忍無可忍,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我馮傢犯下奸淫大惡。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饒孰不可饒。這是要遭天殺的!我要再開殺戒,還我公理,替天行道!”說罷,父親率先用尖刀挑破指頭,把血滴在酒碗裡。
等大傢也都獻瞭血後,父親端起酒碗立下浩浩誓言:“天上的神,地下的靈,馮傢的列祖列宗,我馮八金願以全傢老小的性命和萬貫傢產作保發誓,我要殺掉所有對我馮傢犯下奸淫大罪的惡鬼,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對,斬盡殺絕,決不姑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冤仇恨痛,不報此仇,我父子五個誓不為人!望天地神靈、列祖列宗四面佐我,八方佑我,在此請接受我父子五人大拜。”
五人一同跪拜,起身喝下血酒。
從這一刻起,父親跟佛祖修瞭十多年的因緣一刀兩斷,一筆勾銷。我傢的歷史,又翻開瞭猩紅的一頁……很多事我事後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對我們作惡的那幾個野獸沒有活過新年,證據是這年新歷年第一天,阿牛哥把玉佩還給瞭我。我接過東西,問他:“都死瞭嗎?”他沉默不語。我又問他:“我們有人受傷嗎?”他還是不語。我又問:“父親知道嗎?”他說:“別問瞭,以後開心一點就好瞭。”他真的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後來也沒人跟我說,至今都沒人說,大概他們是希望我忘掉這件事吧。可我怎麼能忘掉呢?很長一段時間,我睡不著覺,看見黑夜就怕,看見自己的身體就發抖,一睡著就做噩夢,就哭,就流淚。
但淚水能流走我的痛苦嗎?
為瞭防止我步二嫂的後塵,母親隨時跟緊我,寸步不離,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沒打算向二嫂學習,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憶,回憶我和高寬之間的點點滴滴,回憶高寬說過的那些話、那些事。為瞭消磨時間,我開始用毛筆抄錄他曾寫給我的一些零散紙條,以便保存。這天午後,我正在抄寫下面這段話:
為富不仁,猶如浮萍,為官不民,不如草木。中國,正走在史無前例的頹敗之險途上,有錢人不仁慈,當官的不作為,拿槍的不殺敵,受迫的不吶喊。當今之中國,內亂外患,道德淪喪,紀律渙散,民心萎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中華民族要崛起,必須要施行新政,推舉新主義,提倡新文化……
正抄到這裡,新來的女傭小燕敲門進來,對我說:“小姐,外面有個人在找你。”我問是什麼人,她說:“是一個男的,留著長長的頭發。”我馬上想到是高寬,問她:“他在哪裡?”她說:“在大門口,一個人。要不要我去喊他進來?”我不由地立起身,想瞭想,卻又默默地坐瞭下去。小燕問:“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見他?”我當然想見他,可是……我見他說什麼呢?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他。我對小燕說:“是的,讓他走吧。就對他說,我回鄉下去瞭。”小燕說:“他知道你在傢裡。”我說:“他怎麼知道的?”她說:“我也不知道。”我懷疑是她說的,生瞭氣,叫她走。她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小姐,你還是見他一下吧。”我說:“別說瞭,我不見。”她說:“那我怎麼對他說?”我說:“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覺得我的肺要氣炸瞭,那裡面盛滿瞭惡氣啊。
小燕走瞭不久又回來,給我帶來一封高寬的信,是這樣寫的:
點點,親愛的點點:
請允許我情不自禁地這樣稱呼你,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女孩發出如此癡情的呼喚。那天我看瞭你給我留的信後,我的心一下空瞭,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就要忍受分別的痛苦。我擔心這是你父母有意要讓我們分手才這麼突然讓你走的。也許這是我多心,也許事情比我想的還要糟糕。總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實情況,可我又是那麼想知道。這就是痛苦。愛一個人原來是這麼痛苦,整整一個禮拜我天天失眠,天天來你傢門口晃悠,像一個幽靈。我希望你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可那麼多天我見到瞭你傢裡的每一個人,就是見不到你。我以為你真的走瞭,可今天我又聽說你沒走。天哪,你真的沒走?點點,我太高興瞭!我是一路跑來的,現在還在喘氣,你看,我的字寫得多差,因為我的手在抖。聽說你病瞭,我的手抖得更厲害瞭,哈哈。點點,我要批評你,你不該對我隱瞞病情,你病瞭,更應該告訴我,因為這時候你更需要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為瞭不讓我擔心,可是我隻有見瞭你才放得下心啊。好瞭,點點,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放心,我很好,你也會很好的。人嘛,總是要生病的,不用怕,好好養病,我想著你,我為你祈禱,你一定會很快告別病魔,跟我再見的。
最最愛你的人,阿寬
一連多天,高寬天天下午來看我,我天天在“生病”,臥床不起,小燕天天給我帶回來相似的信。每一封信,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捅我心、刮我肉。我恨死小燕子,對他泄露瞭“我沒走”的天機。我更恨自己,命這麼苦!其實小燕是無辜的,後來我才知道,背後有一隻“黑手”在操縱著這一切,就是阿牛哥。
後來阿牛哥告訴我,他其實早知道我跟高寬的戀情,因為有一天晚上高寬送我回來,分手時他吻我的一幕恰好被他撞見。二嫂的死,說明瞭我們活著的苦難,真是生不如死啊。大嫂還好,有兩個孩子扯著她,天天吵著她,時間要容易打發一些。我和小蘭是最難過的,天天睜開眼睛都不知道怎麼過,想得最多的就是一個字:死。小蘭不久離開瞭我們傢,走瞭,回老傢去瞭,那裡沒人知道她的痛苦,她也許會好過一些。可我能去哪裡?我隻能呆在房間裡,像我的床,床又像我的棺材。小弟是沒腳出不瞭門,我是身體空瞭,魂丟瞭,不知道去哪裡。阿牛哥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想讓高寬來陪我度過最難的時光,於是四處找他。可學校已經停課,劇院已經歇業,要在偌大的上海亂世裡找到行蹤詭秘的地下共產黨員高寬,那實在太難瞭。阿牛哥最後找到瞭,但他想不到的是,這非但不能減輕我的痛苦,反而是增加瞭。鬼子已剝奪瞭我愛高寬的權利!我怎麼能面對他?面對他我能說什麼呢?我還能給他什麼?我給他他會要嗎?再見瞭,高寬,我的愛人,請你把我忘記瞭吧……不是我絕情,而是命不該如此。高寬,你饒瞭我吧,忘瞭我吧,快走,快離開我,去找你新的愛人,我已經無臉見你……讀著他一封封要求見面的信,我隻能在心底無聲地吶喊。
我的冷漠和沉默終於把高寬激怒瞭,一天傍晚,小燕給我送來這麼一封信:
我的點點:
你到底怎麼瞭?我知道你沒生病,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請你別折磨我瞭好不好!現在請你聽著,我一定要見你!明天下午三點鐘,老地方,雙魚咖啡館,風雨無阻,不見不散!如果不去,你就再也見不到我瞭。
這是對我的威脅,但更是他的痛苦。我呆呆地看著這信,心裡反而感到出奇的輕松,因為我知道我是不會去的。隻要我不去,他就對我絕望瞭,我就解脫瞭。這樣好,我想,就讓這段孽緣這麼結束吧。我的生命似乎也就這麼結束瞭。從看到這封信起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聽不到自己心跳聲,隻聽到鐘擺在一下一下地擺動:喳、喳、喳……天黑瞭,天亮瞭,約定的三點鐘快到瞭,我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形同枯木。我腿腳齊全,但我失去瞭任何行動的能力。我體會到瞭另一種形式的死。真的,這才是真正的死亡。可是,當樓下的自鳴鐘打響三點鐘的鐘聲時,我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我又活過來瞭。
我決定要去見他!
我抓起披風,飛快地跑出去。
雙魚咖啡館,雙魚咖啡館……我拚命跑去。可當我看到咖啡館時,像看到瞭鬼子強暴我的那個哨所,嚇得我渾身哆嗦起來,兩隻腳像被冬天的寒冷釘在地上,根本動彈不瞭。沒辦法,我隻好爬,最後爬上一輛黃包車。車夫問我去哪裡,我說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呆著。我就這麼躲在黃包車上,偷窺著咖啡館裡的高寬,我的阿寬……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時間在我的眼睛裡緩慢而又迅速地流逝。這段時間比一個世紀還長,我聽到時間齒輪的轉動聲,心間滴血的聲音,淚水流淌的聲音。命運在考驗我,終於,我還是敗下陣來,恥辱和對恥辱的恐懼把我牢牢捆在車上,除瞭心痛和淚流,我失去瞭一切,變成瞭廢物。
五點半鐘,高寬走出咖啡館,離去。我看著他一步步走遠,看他清瘦瞭很多的身子消失在凋敝的冬天的寒冷裡時,我忍不住號啕大哭。我以為從此他就消失瞭,可第二天他又來瞭。他食言瞭!他還想見我!我們的孽緣還沒有結束!這使我再一次認識到他有多麼深地愛著我,正因如此我又刻骨地恨著自己。我的心靈成瞭一個黑洞,我無法驅散自己心裡深刻的黑暗,我認輸瞭。這天下午,我給高寬寫瞭一封信,交給小燕,讓她轉交。
信是這樣寫的:
對不起,高老師,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多說,我隻想告訴你,我爸已經把我許配給一個富傢子弟。今生無緣,但願來世我還能遇上你,愛你。高老師,你就忘瞭我吧,忘瞭我這個無情無義的壞學生……
小燕告訴我說,高寬見信後當即就看瞭,看瞭信當即就掉頭走瞭,什麼話也沒說。我以為,這下我們的孽緣終於盡瞭頭,哪知道還沒有!也許我們真的是天定的一對,老天要我們相愛,愛到死,人是拆不散的,任何人都拆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