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再次見到高寬時,已是來年冬天。這一年中,我們傢裡遭遇的災難罄竹難書!父親死瞭,母親死瞭,大哥、大嫂一傢四口都死瞭,小弟失蹤瞭,五進門的大院子成瞭鬼子憲兵司令部的辦公地……這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我們的傢毀瞭。
毀掉我們一傢的罪魁禍首是二哥馮二虎,也就是楊豐懋。二哥有個朋友,叫田原,是日本領事館的一個小官員,據說他是個日本特務,跟軍方有很深的關系。鬼子占領上海後,我們傢其實很太平的,靠的就是有田原這頂保護傘,他及時給我們傢搞來一沓良民證,和一本特別的證明書:像一張獎狀。上面全是日語,我不知道寫的是什麼。據說,上面有日本駐上海派遣軍總司令松井石根的簽名,所以它就有點禦書的意味,不管是鬼子氣勢洶洶找上門,還是那些漢奸心懷鬼胎來串門,隻要見瞭這本東西,都會對我們傢客客氣氣,不敢無禮。鬼子剛進城的那段時間,街坊鄰居經常受到鬼子和漢奸的欺凌,我們傢唯一受一個人的氣:田原。他愛好陶瓷古董,傢裡凡是他看中的,都相繼被他拿走瞭。母親看他又帶走傢裡的什麼東西,有時會發些牢騷,父親總是安慰她:“都是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隻要人平安就好。”田原貪心是貪心,可也確實保瞭我們一傢人平安。如果二哥後來不去外面惹事,我們傢裡可能就這麼平安下去瞭。
可二哥做不到,他瘋瞭!
開始我也不知道二哥做瞭什麼事,隻是感覺到他在外面沒省事,讓父親擔心瞭。有一天,正好是冬至的那一天,按風俗這一天男人女人都要洗個澡,洗瞭澡這個冬天就不會長凍瘡。水燒好瞭,母親喊我下樓去洗澡,從父親辦公室窗外經過時,我看到大哥二哥都在裡面,像在挨父親的訓。父親說:“行瞭,都到此為止,結束瞭,不要再去想它瞭,把它從腦門裡趕出去,忘記掉,忘幹凈,就像沒發生過一樣。”二哥顯然不服氣,憋著氣說:“就怕忘不掉。我現在看見鬼子心裡就來氣,就想宰瞭他們,像宰狗一樣宰瞭他們!”父親說:“現在大街上狗多的是,你宰得完嘛。”二哥說:“總是宰一個少一個。”爸爸提高瞭聲音:“可萬一宰到你自己頭上瞭怎麼辦?老古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時候。跟你說老二,你要知道,現在不是以前,你在外面闖瞭再大的禍,我們都能找到人給你擺平。現在是鬼子的天下,擺不平的,萬一出瞭事,誰都幫不瞭你。”二哥說:“老婆都被糟蹋瞭,還能有什麼事比這大的。”爸爸氣極而罵:“你有完沒完!你的老婆就是我的兒媳,你難受我好受嘛,你受辱我光榮嘛!是男人就該拿得起放得下,說完就完瞭。”大哥說:“就是,老二,聽爸的,收手吧。你媳婦要在地下有靈,我想她也該如意瞭,我們用九條狗命來抵她的債,夠瞭,該滿足瞭,不要再胡來瞭。一傢老小都在鬼子鼻子底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要悔死的。”
二哥到底幹瞭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在瘋狂地亂殺日本人!父親開殺戒是為瞭雪恨,雪瞭恨後所以甘願投靠田原,容忍他為所欲為,就是想過太平生活,不想過舔血的日子。他一直咬緊牙關,不跟我們提搗毀鬼子哨所的半個字,也是出於這種考慮:這不是一件光榮的事,隻是一個雪恥洗辱的被逼之舉。傢大業大,父親早厭倦打打殺殺的日子,不想當英雄好漢,隻想安度晚年,讓他的子孫平平安安。可是二哥經過那次殺鬼子行動後,對殺鬼子上瞭癮,整天往日本藝妓館、日本料理店、日本領事館等這些日本人出入頻繁的場所鉆,找日本女人發泄,找跟鬼子有關的人殺。他有兩支點四五口徑的柯爾特M1873陸軍左輪手槍,每殺一個人,都會在槍上刻下一個記號。我後來見到這把槍時,上面已經刻有九個記號,就是說他已經殺瞭九個日本人。其實,殺的都是一些醉鬼、嫖客,甚至是手無寸鐵的日本軍官的傢屬或子女。
這是阿牛哥後來告訴我的一件事:有一天,二哥帶著他駕車穿街過巷,最後來到城外一個碼頭。那裡曾經是我們馮傢的地盤,現在日本人統管瞭航運,我傢的碼頭成瞭擺設,成瞭垃圾場,臟亂不堪,到處是廢棄的物資、垃圾和報廢的船隻。阿牛看著這些,不由地生氣說:“你看,鬼子把咱們的碼頭糟蹋成什麼樣瞭,都成垃圾場瞭。”二哥說:“所以,咱們也要學會糟蹋他們的東西,今天我就是要讓你來糟蹋他們的東西。”阿牛問:“你不會是讓我來殺鬼子吧,馮叔昨天才教訓過你。”二哥說:“他不準我亂殺人是不?放心,今天不是喊你來殺人的。”二哥將車停在一個廢棄的倉庫前,下瞭車,帶著阿牛往倉庫深處走去。越走阿牛越覺得不對勁,停下來問:“噯,你要帶我去幹什麼?”二哥拽著他走,“走吧,過去就知道瞭。”說著帶他來到一間僻靜的小屋前,要阿牛進去。阿牛聽到裡面有人在唔唔地呻吟,問他:“裡面是什麼人?”二哥猛一腳踹開門,將阿牛推瞭進去。
阿牛禁不住大吃一驚:屋裡的木板上,四仰八叉地綁著一個清秀的女孩,嘴裡塞著衣服團子,一見阿牛進來,就扭著身子唔唔叫,烏黑的大眼裡充滿瞭驚恐和哀求。阿牛臉色唰地變瞭,瞪著二哥吼道:“你這是幹什麼?”二哥上前扯掉瞭蓋在女孩身上的衣服,說:“糟蹋她!把她幹瞭!”阿牛嚇得連退兩步說:“老二,你搞什麼名堂,我們走吧。”二哥把他推到女孩跟前,托起女孩的臉蛋說:“你不敢?我告訴你她是什麼人你就敢瞭。你知道她是誰?鬼子!”阿牛說:“你胡說!”二哥說:“我胡說?你問她,她爸是誰?維枝太郎!你知道最後堅守在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是誰殺的,就是她爸,維枝太郎旅團長!快,別沒有出息瞭,把她幹瞭,為八百壯士報仇,為你的兩個嫂子和小妹雪恨。”阿牛驚愕地看著二哥,二哥罵他:“你看我幹什麼,去幹她!我在門口等你,快!”猛推一把,將阿牛推到女孩身邊。阿牛看著女孩驚恐的目光,不由地將地上的衣服撿起來,蓋在她身上,扭頭想沖出屋去。
二哥惱羞成怒,掄瞭阿牛一拳,破口大罵:“窩囊廢!你不肯幹是不?過來,看著,學著一點。”說著掏出槍,瀟灑地朝空中揚瞭揚,然後一下將槍口抵住女孩腦門,毫不遲疑地開瞭槍,還恬不知恥地說,“這叫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其實,這是冬至後第二天的事,父親訓斥他的聲音也許還在他耳邊繚繞,可他根本不當回事。此時的二哥,已被仇恨和瘋狂吞噬,他懷著一種他認為是理所應當的使命感,把一個陌路人送上黃泉路。他殺人其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和理由,隻要是日本人,隻要機會成熟就出手。他把殺鬼子、睡日本女人當做瞭遊戲來取樂,這註定要把我們傢卷入一場更大的災難中。
2
轉眼到瞭春節。
為瞭沖沖喜,殺殺舊年的黴頭,這年春節,傢裡天天放鞭炮,舞獅子。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傢裡張燈結彩,門庭若市,一派洋洋喜氣。父親請來瞭兩臺戲班子,在天井和後院分別搭臺唱戲,中午擺瞭八大桌,款宴八方賓客,像在太平盛世中,傢有迎嫁之喜。
作為皇軍重點保護的對象,我傢門樓上平時都插著日本國旗,這天大清早,父親張羅的第一件事是吩咐管傢把那面“狗皮膏藥旗”拆下來,代而替之的是兩隻大紅燈籠。戰爭的陰影,亡國的辛酸,這一天似乎被父親刻意張羅出來的歡喜掩蓋瞭。但終歸還是沒有掩蓋住,因為二哥把田原也叫來瞭。田原一來,發現他們的國旗沒有在老地方飄揚,手向天上一指,問二哥:“這是怎麼回事?”二哥有情有理地對他解釋瞭一番,懇求道:“今天就算瞭嘛。”田原語氣雖然不乏客氣,態度卻是堅定的,說:“還是掛瞭好。你不掛我就不能進去,進去瞭萬一被憲兵發現,我不好交代。”
沒法子,隻好又掛上去。
這天我的工作是在門口給客人胸前佩戴紅絲條,這是父親專門交給我的活。田原看到他們的國旗重新飄揚起來,才接受我給他佩戴紅絲條。看到那面臟兮兮的狗皮膏藥旗又在迎風飄揚,與兩旁的紅燈籠,還有結紮的彩球彩線混雜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我心裡氣得鼓鼓的,恨不得手上的別針就是一把尖刀,直插田原胸膛。
來的客人一撥接一撥,有父親的故交新朋,有母親的親眷傢屬,有大哥二哥的親朋好友。其中有羅總編——就是報社的羅叔叔,還有一位是二哥的狐朋狗友,上海灘上一個有名的紈絝子弟,是杜月笙的一個遠房表侄,本姓李,但他經常自稱杜公子。這兩個人,將給我傢制造兩件事,一件直接引來我傢的滅頂之災,另一件則間接地讓我幸運地躲過一劫。
羅叔叔和杜公子有點過節,恰好他倆是接踵而來的。先來的是杜公子,自由二哥接待,後到的羅叔叔是大哥接待的。太陽很大,羅總編戴一副墨鏡,像個黑社會的老大,後面跟著打扮入時的年輕夫人,樣子有點兒做作。我註意到,杜公子看羅叔叔來瞭,輕蔑地哧一聲,對二哥譏笑道:“你現在水深哦,連這個蘿卜胡編也勾搭上瞭。”二哥說:“說什麼,他是我爸的老朋友,還是我小弟的幹爹呢。”杜公子說:“哦,你們還這麼親,這可是個老滑頭,你看他娶的那個小女人,很年輕呢。”二哥說:“這有什麼,人傢老婆不是在北平給日本特務暗殺瞭,憑什麼不能娶。”杜公子說:“憑他平常的言論,你看他編的報紙,辦得跟共產黨一樣,全是假大空的高調子。”二哥說:“你啊,就因為上次人傢報紙說你款捐少瞭,記仇呢。”兩人不等羅叔叔走近,轉身往裡走。因為高寬的原因,我心裡對可能是共產黨的羅叔叔特別親近,但羅叔叔並不知我們的關系:老關系不知道,新關系更不知道。羅叔叔心裡隻有小弟,見瞭我就問:“小馬駒呢,我要跟他下棋。”
說的是圍棋。
雖然小弟算命出名,但這不是他的正業,他的正業是圍棋,三四歲起父親就培養他,並且學有所成,十來歲時已經在上海城裡找不到對手。我那時整天呆在傢裡,很苦悶,最後幫我走出困境的就是圍棋,小弟每天陪我下棋、講棋。棋道裡藏著人道,事由因起,峰回路轉,黑白世界裡演繹的是人生起落沉浮。他在棋盤上讓我看到瞭他的精彩,也讓我悟到一些人生的道理。人在極度困境中很容易沉淪,也很容易拯救,所謂否極泰來就是這個意思,因為隻有“否極”瞭,才會對“泰”有切實的認識和要求。
小弟用圍棋給我解困突圍,是潤物細無聲,日積月累,對我其實有很大幫助。因為是潤物細無聲,是不知不覺的,我不知,我父母也不知。於是,他們也在尋求良策讓我走出困境。但他們尋來的“良藥”,用在我身上卻成瞭“毒藥”。就是這一天,我父母交給瞭羅叔叔一個任務:給我找一個對象!羅叔叔滿口答應。
這天來的人中,還有兩個人是要介紹一下的,一個叫吳麗麗,她是我二嫂的表姐,二嫂死後又認我母親為幹媽,經常來我傢玩。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當時軍統上海站頭目陳錄公開包養的情人,二嫂死後她又跟我二哥偷偷相好上瞭,所以才認我母親為幹媽,這樣可以經常來我傢。我後來加入軍統,靠的就是她這層關系,陳錄。這是後話。
另一個人姓錢,是個銀行老板,他是我母親的遠房表叔,他兒子叫錢東東,是我在藝校的同學。就在春節前沒幾天,東東被一個鬼子當街打死,我瞭解的過程是這樣的:那天下大雪,錢東東在街上叫車,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輛黃包車,卻被一個臨時趕來的中年人捷足先登。東東氣憤不過,追上去罵瞭他一句:“操你媽的!”中年人立刻跳下車,怒目圓睜,用怪異的口音問東東:“你操誰?”東東看對方氣勢洶洶,加上聽他說話,才發現是個鬼佬,所以沒有頂撞他,隻是申辯道:“這車是我喊的。”鬼佬並不跟他辯論,繼續說:“你操我,知道怎麼操嘛,我先操給你看。”說完一巴掌向東東打過來。東東挨瞭巴掌,沒還手,算是讓瞭,求和瞭。不料鬼佬還不解氣,又朝他掄瞭一拳,打在鼻子上,頓時流出鼻血。我認識東東,他性子暴得很,在學校經常跟人打架,這時盡管他知道對方是個鬼佬,可他的脾氣哪裡受得瞭如此挑釁,於是本能地回瞭手。兩人當街對打起來。真打瞭,日本佬哪是東東的對手,沒兩下就被打倒在地。車夫見此情景,叫東東快跑。東東跑瞭,可是哪跑得過子彈,日本佬掏出手槍,朝東東開一槍,東東倒在地上,再也沒站起來。
因為東東的關系,錢叔叔來瞭後主要是我接待的。說真的,我沒想到他會來,因為事情才過去半個多月,他一定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後來我知道,他來是另有目的的,他想來認識杜公子,讓他在黑道上尋人替東東報仇。我是無意中聽到錢叔叔和杜公子的對話的,上菜瞭,我沒看見錢叔叔,便四處找他。二哥說他應該在北廂房裡,我便去那裡找他,正好聽到——
錢叔叔說:“我兒子才二十一歲,他的生活還沒開始就結束瞭,就因為這句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又喪氣又麻木,冰冷的,“這句話滿大街的人都在說,都沒有事,可我兒子卻因此丟掉瞭性命。我看見他躺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隻手伸在半空中,像在等我去拉他起來。我去拉他,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我大聲喊他,東東,你怎麼啦,起來跟我回傢吧。他一動不動,連流出來的血都凝固瞭,結冰瞭。他死瞭。我兒子死瞭。我無法接受,希望杜公子幫幫我。”
杜公子說:“我怎麼幫你?”
錢叔叔說:“我要給兒子報仇。”不等杜公子發話,錢叔叔又說,“我要殺瞭他!”
杜公子說:“那你怎麼來找我?”
錢叔叔說:“我沒人可以找,我一直在金融界混,身邊沒有這種人。”
杜公子明顯生氣瞭,說:“難道我是這種人嗎?你聽誰說的?殺人放火的事我從來不幹的。”
錢叔叔說:“我知道。”
杜公子說:“既然知道怎麼還來找我?”
錢叔叔說:“隻有你才找得到這樣的人,幫幫我吧,我給錢,要多少錢我都給。”
杜公子說:“錢?你認為誰會為錢去賣命?現在誰敢去找鬼佬的麻煩,躲都來不及!老兄,我很同情你,但我告訴你,沒有人會為錢去殺一個日本人的,現在,除非你自己。”
談話到此結束,錢叔叔很掃興,最後連飯都沒吃匆匆走瞭。這事本來跟我們傢毫無關系,八竿子打不著,誰想得到,後來竟像變戲法似的,七變八變,變成瞭給我傢招來滅門大難的禍水。要不是羅叔叔曲裡拐彎地把我趕出傢門,我也是必死無疑。
3
那天羅叔叔是最後一個走的,因為我父親留下他說瞭點事,其實說的就是給我找對象的事。他走的時候已經九點多鐘,夜深瞭,演戲的人都走瞭,看戲的人也走瞭,鬧熱的馮公館一下安靜瞭。我在天井裡幫徐娘和小燕收拾東西,羅叔叔和父親、母親一行從父親的辦公室出來。羅叔叔看到我,把我叫過去,表情曖昧地說:“嗯,確實是長大瞭,完全是個大姑娘瞭嘛,今年是二十幾瞭?”媽媽跟過來,搶先說:“二十一瞭。”羅叔叔的口氣更神秘,“看來我是該履行責任瞭。”我以為他說的是讓我去他那兒工作,說:“我才不當記者呢。”羅叔叔笑道:“誰讓你當記者瞭,工作的事我就不管瞭,讓你爸爸管吧,他在上海有那麼多關系,肯定會管得比我好。”我問:“那你要管我什麼?”羅叔叔看看我父母,母親接住瞭話頭,笑嘻嘻地對我說:“羅叔叔要替你介紹對象呢。”羅叔叔說:“關鍵是老天給你派瞭個人來,我上個月剛認識的,從美國留學回來的,耶魯的高材生,寫詩寫小說,非常有才氣,傢裡也不錯,父母親都是大學教授,儀表也是堂堂的。怎麼樣,有興趣嗎?”我拉下臉,說:“沒興趣。”羅叔叔說:“你見瞭就會有興趣的。”我說:“我才不見,我不需要。”父親笑瞭笑,饒有興致地說:“你不需要,我們需要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我馬上想到他們把羅叔叔留下來是在談這事,心裡頓時火冒三丈。我對羅叔叔說:“對不起羅叔,我對你的好意不感興趣,失陪瞭。”說完,掉頭離去。
我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他們也許把我的這種強硬態度理解為不好意思,第二天,羅叔叔就帶著那位儀表堂堂的“高材生”上門來見我,我死活不肯下樓,父親上來請我也不領情,讓父親非常生氣。等那人走後,父親對我大發一通火,我一氣之下,把我和高寬戀愛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亮出來,高寬的照片,一大堆信,都翻出來給他看。後來母親也來瞭,我哭哭啼啼地告訴他們,我跟高寬是怎麼戀愛的,我們曾經有多麼好,好瞭有多長時間,現在又為什麼分瞭手。但分手的原因我是胡編的,我說:“我把我被鬼子強暴的事跟他說瞭,他接受不瞭,就跟我分瞭手。”我說得有鼻子有眼,有時間,有地方,地方就是雙魚咖啡館,時間就是那一天。我父母親完全相信瞭,因為這是我這幾個月來唯一一次出門,他們都記得這事。我這麼說的目的,就是要他們別管我這閑事,管不瞭的,沒人會再娶我的,死瞭心吧。
但我父母沒有死心,他們背著我讓阿牛哥去找高寬,他們想同高寬私下談一談,爭取改變他。我後來知道,當時高寬已經接到命令要去重慶,阿牛哥找到他時他正在準備行裝,很忙碌,沒時間接待他,加上一聽是我父親要見他,一股惡氣湧上心頭,態度很惡劣,隻說瞭一句:“堂堂的馮大人要見我幹什麼,我又不是什麼富傢子弟,他的女兒我高攀不上,回吧。”就關瞭門。高寬以為我嫁給富傢子弟一事是真的,父親聽瞭高寬的“回音”,以為真是他把我拋棄瞭。很奇怪,那段時間,我違心撒的每一個謊言都能成真,無人能識破,這就是命。
高寬,一個有見識的知識分子,一個曾經深深愛我的人,都無法接受現在的我,要忍痛割愛,要分道揚鑣,更何況那些未來的萍水相逢者。這是最簡單不過的推理。所以我的現狀,我的婚姻,一定讓我的父母親傷透瞭心,絕望瞭。為瞭確保我未來的婚姻,他們絞盡腦汁,用盡心機,決定另辟蹊徑。很快,他們安排我出國去旅遊,不可思議又不言而喻的是,還給我安排瞭一個陪客——阿牛哥。我聽瞭馬上猜到他們葫蘆裡藏的是什麼藥——他們是怕我嫁不出去,想讓阿牛來收購我這個“廢品”!陪我出國旅遊是假,創造機會讓我們培養感情是真。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對我來說,這無異於養瞭幾個月的“傷口”又被扒開瞭,撒瞭一把鹽。我欲哭無淚,既沒有爭辯也沒有傷心,是一種心痛極瞭、失去反抗的麻木和冷漠。那天晚上,是我最後一次面對母親,她看我無動於衷,催促我表態:“點點,你說句話啊,你怎麼想的?如果你同意的話,你爹要給你們去辦護照、簽證,有一大堆事呢。”我看看媽媽,輕輕地說:“媽,讓我想一想,我明天給你答復好嗎?”媽媽勸我說:“你不要想得太復雜,我們就想讓你出去走走,散散心,看看世界,交交朋友。”我說:“知道,媽你去忙吧,我好累,要休息一會。”媽媽走後,我覺得我的靈魂飛走瞭,剩下的隻是一具空殼子。我真的感到很累,像又死瞭一次的累。
我可以想象,呆在這個傢裡我的傷口將不斷被人以關心和愛的名義打開,因而永遠不可能愈合。與其留下來受煎熬,不如一走瞭之。這天晚上,我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傢。我寫瞭好幾份留言,有的很長,都撕瞭,最後隻留下一句話:
爸爸,媽媽,大哥,大嫂,二哥,小弟,我走瞭,你們不要找我,權當我死瞭。
就走瞭。像一隻迷途的鳥永遠飛出瞭巢。
當一個人真心要躲藏起來,別人是很難找到的。我連夜離開上海,坐車,又坐船,第二天傍晚才到達目的地:一個跟我傢裡人從來沒有來往過的女同學傢。這裡離上海市區有四五十公裡,沒有汽車,沒有郵局,沒有警察,隻有水牛、桑樹、竹林、池塘、雞啼、鳥鳴。同學的父母都是養蠶的桑農,我每天在鳥叫聲中起床,吃過早飯出門,和同學一起去桑園摘桑葉,下午去河裡摸螺螄、網魚,晚上天一黑就上床睡覺。新的生活方式讓我變成瞭一個新人,沒有過去的榮華富貴,也沒有瞭過去的生不如死的苦痛,我在用疲倦和粗糙的生活抹平瞭痛苦,隻是有時晚上失眠時,痛苦才會重新造訪我。不過總的說,我對現狀是滿意的,如果允許,我願意就這麼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出來時沒帶多少錢,同學傢靠養蠶謀生,生活十分拮據。同學有兩個哥哥,原來都在軍隊裡,大哥還當瞭團長,每月給傢裡寄錢,在村裡算是有錢人傢。可是大哥去年在南京保衛戰中犧牲瞭,二哥的部隊在浙江被打散,至今生死不明。我怎麼好意思寄生在這麼一個被悲傷的陰影日夜籠罩的農傢中?我呆瞭不到一個月,便悄悄溜回城裡,尋找新的出路。我找到另一個同學,小學同學,她是個猶太人,父母在教會工作,我想去教堂當修女,希望他們幫我聯系。他們答應瞭,讓我回傢等消息。我又回到鄉下同學傢裡,不到半個月,猶太同學托人給我捎來瞭南京拉貝先生辦的女子教會學校通知我入學的報到書。這是我當時最向往的一條出路,看到這份通知書後,我激動得哭瞭。
鄉下同學一直不知道我出瞭什麼問題,雖然她曾多次問過我,我都敷衍過去。小痛才會叫,痛到極限時是無聲的,麻木的,對誰都不想說,因為沒有誰可以為你分擔。直到這時,看到我捧著這份異常的入學通知書後的異常表現,她堅信我的生活出瞭大問題,才咬住不放地追問我:“點點,你必須告訴我,你到底怎麼瞭?你跟傢裡鬧什麼矛盾瞭?”我無語又無語,有語也等於無語,“對不起,我真的不想說。”我要把我經歷的那些事都帶到棺材裡去,跟誰都不想說。她又問我:“高老師知道這些事嗎?”我搖頭。她說:“你不是喜歡高老師嗎?你應該跟他說說。”我想說,如果我還願意跟他說就不會想去上這種學校瞭,可話到嘴邊又變瞭。我說:“都過去瞭,一切都過去瞭,我的心已死,今後活的不過是我的身體而已。”她用加強的口氣說:“不會的,不會的,這不是我所瞭解的你,點點,你不是個弱女子,我一直欣賞你敢愛敢恨不服輸的性格。”我說:“那是以前的我。”現在的我更相信,人不過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而已,很渺小,很脆弱,因為人世太復雜,太冷酷,太殘忍。我到最後分手也沒有跟她說明真相,真的不想說。我瞭解自己,我不需要安慰,我要行動,要去過一種嶄新的生活:沒有生活的生活。
第二天,我告別同學,踏上瞭去南京的旅程。我要去擁抱另一個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又殘酷地把我留下瞭。我提著行李,隨著擁擠的人流走進月臺,一個警察突然把我叫住:“你,站住。”我隻好站住。
“你去哪裡?”
“南京。”
“票呢,拿出來我看看。”
我遞上票,讓他看。就在這時,我無意中看到瞭柱子上的通緝令,驚呆瞭。警察看完票還給我,讓我走,可我像是被釘在地上,動彈不瞭。
警察覺得奇怪,“你怎麼瞭?”他發現我在看通緝令,頓時變得嚴肅地責問我,“怎麼,你認識他?”
我當然認識,但怎麼能說實話呢?我佯裝走神,反問他:“你說什麼?”他說:“問你呢,”手指著通緝令,“是不是認識他?認識他要說,可以領賞的。”我說:“我真想領這個賞,可惜沒這個福氣啊。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他說:“昔日上海灘上有名的漕幫主馮八金的兒子。”
我問:“他怎麼瞭?”
他說:“上面不寫著嘛,通匪,殺瞭皇軍,罪該萬死,全傢人都死瞭,就跑瞭他一個。”
我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可能也不知道,瞪我一眼,對著通緝令上的頭像饒有興致地說:“跑,跑,看你往哪裡跑,天網恢恢,插翅難逃。”
火車緩緩開走瞭,我在最後一剎那跳下瞭列車——我的心還沒有完全死!可是我的傢人,父親、母親、大哥、大嫂、小馬駒、阿牛哥、徐娘、小燕、小龍、小鳳……真的死瞭,沒瞭,消失瞭;我傢的房子也被鬼子霸占瞭,大門口赫然立著兩個持槍的小鬼子,門樓上、父親的汽車上、阿牛哥的摩托車上,都插著雪白血紅的狗皮膏藥旗,小弟屋前的那棵老柞木樹被砍掉瞭,堆在弄堂裡,長出瞭血色的蘑菇……這一切,就發生在我離傢出走的第三天夜裡!
4
下面的事是後來二哥告訴我的。
那天,是二哥介紹錢叔叔和杜公子認識的,兩人在廂房相談後心裡都有氣:錢叔叔願望落空,心情鬱悶,當即走瞭;杜公子也是心氣不順,找到二哥發牢騷,怪二哥給他介紹認識瞭這麼一個“不識相的傢夥”。二哥問他怎麼回事,杜公子說:“神經病!他讓我去殺人,殺鬼佬。”二哥聽瞭情況後心裡暗喜,他那時正處在瘋狂地殺鬼佬的熱情中,有人願意出錢要一個鬼佬的人頭,正中他下懷。當晚,二哥便登門造訪瞭錢叔叔,把“生意”攬瞭下來。
跟蹤幾天後,二哥把打死東東的那個日本佬的情況已摸得很清楚:他年紀五十歲,是日本某新聞社駐中國記者,住在閘北區胡灣路上的一個院子裡,每天上午很少出門,晚上經常很遲回傢,有時也睡在外面。他有個固定的情人,是個唱昆曲的小姑娘,二十來歲,住在大世界附近的一條弄堂裡。他雖然身上有槍,但身邊沒有任何隨從。於是,二哥行動瞭,一天晚上,他把自己打扮成車夫,拉一輛黃包車,守在唱昆曲姑娘的樓下。隻有他一輛車,鬼佬從樓裡出來,別無選擇地上瞭他的車。二哥拉著他,輕而易舉把他送去見瞭閻王爺。
瘋狂的二哥啊,你太大意瞭!你不想想,一個記者身上有槍,且敢當街打死人,說明他決不是一般的記者。確實,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有後臺的,他的同胞兄弟山島鳩晶,是當時上海憲兵司令部的第三號人物。
山島怎麼會讓自己的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他發動憲兵隊開始瞭興師動眾的全城大搜捕。於是,一條條線索被梳理出來,最後自然理到錢叔叔的頭上。錢叔叔被鬼子帶回去刑訊逼供,一天下來皮開肉綻,倒是沒開口,為瞭保護二哥。可到瞭晚上,鬼子把錢叔叔兩個女兒又弄進來審,還威脅錢叔叔,如果天亮前不把人交出來要處死他兩個女兒,逼得他精神崩潰,供出瞭二哥。憲兵隊押著錢叔叔連夜闖到我傢抓二哥,因為找不到二哥惱羞成怒,大開殺戒,最後連貓狗都不放過,見人就殺,見活物就滅。惟有阿牛哥和二哥,因為沒在傢,僥幸躲過一劫。當時已經深夜一點多鐘,正常的話他們都應該回傢瞭,尤其是阿牛哥,這麼晚肯定在傢裡。是我救瞭他們,我出走後,全傢人都在找我,那天他倆被父親派去外地找我,阿牛哥去瞭我父親的老傢鄉下,二哥去瞭蘇州我母親老傢,當天都回不來,就這樣才幸免於難。
二哥才是最該死的!我後來經常想,如果鬼子那天在傢裡抓到二哥,會不會就手下留情,饒過這一傢子人呢?
我的傢就這麼毀瞭,而我卻因此而生。天塌瞭!災難讓我走出瞭困境,我決定要好好活下去,為我的父母而活,為他們報仇。我血液裡流的是馮八金的血。第一件事,我要找到二哥。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但我想吳麗麗可能會知道,便去找她。麗麗姐的男人在上海是有傢室的,軍統工作又秘密,去會她的機會其實很少,大部分時間她是一個人,很無聊,便經常邀母親和二嫂去打牌。上海淪陷前我陪母親去過多次,房子很好的,一棟黃色的獨門獨戶的小別墅,有一個傭人叫何嫂,我也認識。那天我敲瞭好長時間的門,何嫂才來給我開門,開瞭門又不想讓我進去,說麗麗姐不在傢。我問她去哪裡瞭,何嫂說她已經幾天沒回傢瞭。我註意到,何嫂神情緊張,說話語無倫次,便不管她阻攔,硬推開門闖進去。
屋子裡很亂,樓上的傢具都堆在樓下,顯然是要搬傢的樣子。我問:“怎麼回事?要搬傢嗎?”何嫂說:“是的。”我問:“搬去哪裡?”她說不知道。我預感是出事瞭,問她:“出什麼事瞭?”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姐已經三天沒回傢瞭。”我問:“陳先生呢?”我問的是麗麗的男人。何嫂說:“先生今天上午來過一回,說這兒已經被鬼子盯上,讓我趕緊整理這些東西,準備搬傢。”我沉吟一下,問她有沒有見過我二哥,她說十幾天前見過,最近沒見過。我問她:“你知不知道我傢的事情?”她說:“咋不知道,出事後二少爺就躲在這兒,天天哭呢,天殺的鬼子!”我問她知不知道現在二哥躲在哪裡,她不知道,說:“滿大街都貼著他的頭像,我想他應該不在城裡。”會在哪裡?我看見電話機,決定給羅叔叔打個電話問一問。
我打通電話,羅叔叔一聽見我聲音非常震驚,問我在哪裡。聽說我在吳麗麗這兒,他在電話那邊不禁地叫起來:“天哪,你怎麼在那裡,馬上離開那裡,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在那裡,快走,越快越好。”我小聲說:“已經有人看見瞭。”他說:“不管是誰,一定要堵住她嘴!”他給我一個地方,讓我速去那裡等他。我掛瞭電話,聯想到何嫂剛才說的情況,我猜測現在這兒可能已經成瞭是非之地,便吩咐何嫂:“不要跟先生說我來過這裡,跟任何人都不要說,鬼子都以為我死瞭,誰要知道我還活著,萬一被鬼子盤問起來,對你反而是多瞭一件事,知道吧?”何嫂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還是不放心,走出門又交代她:“你就權當沒看見我,萬一剛才有人看見我進來,你就說不認識我這個人。”何嫂說:“好的,我知道,你快走吧,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我知道你傢一向對吳小姐好,我不會傷害你的。”說著流瞭淚。她這話、這樣子讓我更加認為,麗麗姐已經出事瞭,肇事者可能就是她男人,陳錄。
果然,見瞭羅叔叔後,羅叔叔告訴我:麗麗姐已經死瞭,就是被她男人陳錄害死的。“為什麼我叫你趕緊離開那兒,”羅叔叔說,“陳錄是個混蛋,跟日本人絞在瞭一起,他要知道你的下落也會把你賣給鬼子的,吳麗麗這次就是被他賣瞭,包括你二哥。”我急切地問:“我二哥怎麼瞭?”他笑瞭,說:“別急,你二哥是虎,虎就是貓,有九條命。”羅叔叔說,“這個王八蛋就是命大,把你父母親害死瞭,自己卻幾個生死劫都挺過去瞭。”
“他現在在哪裡?”
“你想見他?”
“是的。”
“算你幸運,掐著點冒出來瞭。”
原來羅叔叔已經安排二哥這天晚上離開上海。幾個小時後,在江邊的一個陰冷潮濕的涵洞裡,我見到瞭比父親還要老相的二哥——見到之初,我以為是父親!他已在這個鬼地方躲藏三天瞭,一直在等機會離開,今天晚上恰好有一艘船要給鬼子去嘉興運糧食,船老大是個地下黨,姓趙,與羅叔叔一起參加過北伐戰爭,是老鄉兼老戰友,交情篤深。他妻子姓郭,是個大胖子,比趙叔叔要大半個人。後來趙叔叔和郭阿姨都跟高寬去瞭南京,郭阿姨代號老P,就是香春館裡的那個老板娘。趙叔叔代號老G,一直跟著我和高寬,名義上是我的管傢,實際上是我們電臺報務員,同時又兼管高寬的安全工作,高寬外出時一般都帶著他。別看趙叔叔個子小,力氣可大呢,扛著兩百斤一袋的大米上船,如履平地,面不改色,大概是經常撐船鍛煉出來的。
從見到我開始,不管我問什麼、說什麼,二哥一直沒有跟我說一句話。他不但老瞭,還傻瞭。悲痛讓他變成瞭廢物,變成瞭啞巴,變成瞭一個癡呆人。我以前從沒有見二哥流過淚,可這一路上他都在流淚,無聲地流淚,常常淚流滿面,睡著時也在流。最後,淚水變成瞭黃水,有一股膿臭味,顯然是眼肉被淚水灼壞瞭。等我們下船時,他雙眼已經腫得像嘟起的嘴巴,眼皮子紅紅的,鼓鼓的,眼眶隻剩下一條線,根本睜不開眼——這下子,他不但成瞭啞巴,還是個瞎子,走路都要人攙扶。
趙叔叔把我們安排在嘉興碼頭附近的一戶農戶傢裡,主人傢的老爺子懂一點中醫,給二哥熬魚腥草的水喝,又用艾草灸腳踝上的兩個穴位,兩天下來眼睛的腫總算消瞭下去。第三天,有隻小木船來接我們,上船後我發現竟是阿牛哥!
原來,羅叔叔想把我們送回鄉下老傢去避難,又怕鬼子去過村裡,有埋伏,所以先去偵察一番,結果遇到瞭阿牛哥,便讓他來接我們走。羅叔叔真是我們的福星,我們三個天各一方的人,就這樣又有幸相聚瞭。
二哥見瞭阿牛哥後,號啕大哭一場,這才開始張口說話。一路上,他斷斷續續地向我和阿牛哥講述瞭他幹的傻事——幫錢叔叔行兇得賞,和這一個月來東躲西藏的經歷。這段經歷裡,吳麗麗和她男人陳錄扮演瞭重要角色,後來高寬犧牲後,組織上讓他接任老A的工作前,曾要求他對這段“歷史”有個文字交代,為此他專門寫過一個材料,如下:
我傢被鬼子滿門抄斬後,我沒地方藏身,就去找瞭吳麗麗。當時陳錄不在上海,說是去浙江瞭,一個月都回不來,吳就把我留在她的屋裡。但事實上陳根本沒離開上海,陳所以這麼騙她,是因為吳老嫌他來看她的時間少,纏得他心煩,才撒謊說走瞭。我呆到第三天,陳得到口風,說我跟吳住在一起,當天夜裡就聞來捉奸。我越窗而逃。畢竟是匆忙逃走的,在房間裡留下很多破綻,如煙頭,衣服,頭發絲。氣味等等。但我總想,他即使知道也不至於對吳起殺心,誰想到他……簡直比鬼子還狠!還毒!他其實不是要捉奸,而是要捉我,捉瞭我,好去找鬼子領賞。看我逃跑後,他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把吳麗麗騙過去瞭。
我離開吳後,本想馬上離開上海,但兩個原因促使我留下來:一個是我恰巧在街上遇到瞭一個以前我幫助過的人,他正好在吳麗麗傢附近開瞭傢客棧,並且保證一定會保護好我;另一個是,當時大街上已經四處貼瞭抓逮我的通緝令,我想到小妹點點肯定就在城裡,一定會看到這個東西,然後一定會去找吳麗麗瞭解傢裡的情況。小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拋下她不管,這麼一想我決定等一等再說。我住下來後,讓客棧老板給吳麗麗捎信去,這樣萬一小妹去找她就找得到我。
吳麗麗是個不大有心計的人,她以為陳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知道我住在哪裡後經常抽空來看我,給我送點吃的、用的:我的槍都還在她傢裡呢。哪想到,陳錄已經把吳麗麗的傭人何嫂收買瞭,吳經常外出,老往一個方向走,讓何嫂覺得異常,向陳匯報瞭。陳便派人跟蹤吳麗麗,幾次跟下來,我的情況全被摸清瞭。一天晚上,吳麗麗來得比平常晚,而且是空手來的,沒給我帶吃的。我說,你既然來該給我帶點吃的,我還餓著肚子呢。她說今天陳帶她出去應酬瞭。我說,那你可以不來。那天我情緒不好,說話很沖,我們鬧瞭點不愉快,把她氣走瞭。可想到我還沒吃晚飯,她出去後又給我買瞭東西回來,讓我很感動。她說,我就知道你這德行,坐牢瞭還要人服伺,我是前輩子欠你的。我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行瞭,別做怨婦瞭,麻煩你不瞭幾天瞭。我想小妹可能離開上海瞭,我也不能老是這麼等下去。她說,她今天上午去瞭我傢,找我傢對門的幾傢人問瞭情況。這是我叫她去的,因為我想,小妹知情後首先會回傢去,看鬼子霸占瞭我們傢,可能會去找鄰居瞭解情況,所以讓她去探聽一下。我問她有什麼消息,她說沒有任何消息,看來點點至今都還不知道情況。我說,她可能已經離開上海瞭……就在這時,我突然神經質地感覺到外面好像有動靜,停下來側耳聽,又打開窗戶看,末瞭又讓她出去看看。
她出去瞭,我把身上和枕頭下的槍都取出來。不一會,她在外面喊:“二虎,快跑!”我剛跑到門口,她又喊:“快跳窗跑,敵人來抓你瞭!”她話音未落,一個“鬼子”不知從哪兒竄出來,舉著槍沖進我房間。我率先開槍,打死瞭他。緊接著,一夥“鬼子”迅速從樓梯上沖上來。麗麗沖進屋,關住房門,對我喊:“快跳窗跑!跳窗,快!”我說:“快,一起走!”她說:“他們是來抓你的,我沒事……”話沒說完,外面槍聲大作,門被射穿,麗麗中瞭彈。負傷的麗麗死死頂住門,為我爭取瞭十幾秒鐘,我才得以跳窗而逃。就這樣,吳麗麗死瞭。那些人都穿著鬼子的制服,初看是鬼子,其實是陳錄的手下,那個被我打死的人我認識的……
陳錄借鬼子的名義殺人,是夠狠毒的,但後來這事恰好被我利用瞭。我到重慶後,把假鬼子說成真鬼子,這樣陳便有勾結鬼子的嫌疑,直接導致他沒有當成上海軍統站站長。這是他覬覦已久的位置,之前他其實已經代理多時,按理是板上釘釘的事,沒想到最後被人奪走。到手的鴨子飛瞭,他一氣之下投靠瞭李士群,身敗名裂。這是1939年冬天的事,那時我已經成功打入軍統,在戴笠身邊工作。
5
話說回來,還是1938年春天,我和二哥、阿牛哥一起回到鄉下老傢:浙江德清縣的一個叫馮傢門口的古老山村。這裡距著名的風景名山——莫幹山,隻有二十公裡,屬於丘陵地貌,青山綿延起伏,平原迤邐鋪展。正是陽春三月之際,山上山下到處是油菜油汪汪流瀉的翠綠,蓬蓬勃勃地顯露出春天盎然的生機。馮傢門口是個大村莊,一片片白墻黑瓦的村莊橫逸在青山與平原的連接處,仿佛一抹陳年的舊夢嵌在新春的瞳眸裡。一條清澈的小河繞著村莊而過,流水潺潺。一株大皂角樹屹立在村頭,繁花似錦,如傘如蓋。我和二哥都是農民打扮,阿牛哥更是瞭,走在這樣的鄉間土路上,一點也不引人註目。阿牛哥站在路邊的大皂角樹下,翹首望著眼前的村莊,疲乏的臉上露出瞭一絲輕松的笑,對我說:“小妹,到傢瞭,我們到傢瞭。”
我已經累不可支,聽瞭這話一下子坐在地上,說:“再不到的話,我看我也到不瞭瞭。累死瞭,上次回來沒感覺有這麼遠啊。”阿牛哥說:“那當然,你坐在轎子上就是睡一覺的工夫嘛。你上次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說:“三年前,我高中畢業,上財會學校之前,父親讓我專門回來祭祖。”二哥本來還有興致聽我們談話,聽到父親一詞,突然萎靡下來,一個人走開去,走到樹背後。他默默站立一會,忽然跪在地上,對著遠處的青山哭訴:“爹,媽,列祖列宗,老傢的父老鄉親,我馮二虎對不起你們啊。”
阿牛哥拉起二哥,說:“走吧,要哭這不是地方,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阿牛哥帶我們繞過村莊,走過一座木橋,鉆進一個山塢裡。在山塢裡走瞭約兩裡路,眼前頓時開朗起來,正是夕陽西下之時,視線極遠,我看到山塢盡頭,一個半山坡上有一大片新土,新土處有一片靈幡在隨風飄揚。走近瞭,才發現,這是一片新墳,其中有兩座特別的大,肩並著肩,那是我父母的墳……原來,阿牛哥這麼多天來就在忙這事:讓死者入土為安!
阿牛哥告訴我們,他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城裡的,從四橋碼頭上的岸。這個碼頭原來是我們傢的,那些在碼頭上拉生意的車夫都認識他。“我剛上岸,他們中就有人告訴我傢裡出瞭事。”阿牛哥說,“我趕回傢看,果然如此,鬼子已經把房子封瞭,門前坐著兩個人,沒有穿制服,也不帶槍,我估計應該是維持會的人,鬼子臨時安排他們在看門,守屋。我從後花園溜進去,進屋就聞到一股嗆人的血腥味。我順著那氣味找過去,最後在天井發現瞭大片血跡。鬼子一定就在那兒殺的人,集中在那兒殺的,那個血啊,流得滿地都是,幾乎每一塊石板上都沾滿瞭血。因為太多瞭,雖然過瞭那麼長時間,有些地方血還沒有幹,摸上去黏手,血糊糊的。我不知道以後能不能找到他們的屍體,就找來幾塊毛巾,把能吸的血都吸瞭,心想這樣即使以後找不到他們的屍體也可以給他們葬個衣冠墳。這麼想著我又去每個人房間,各收瞭他們一套衣服。本來我想盡量收一些值錢的東西,但鬼子很快進來瞭,我隻好匆匆忙忙撬開馮叔的辦公桌,拿走瞭兩隻金元寶和一把手槍。”
我當場向阿牛哥要瞭這把手槍,不僅僅因為這是父親的遺物,我是要以此表明,今後我要為父母報仇。
阿牛哥給瞭我手槍後接著說:“接下來我決心要找到他們的屍體。我問遍瞭街坊鄰居,包括街上收馬桶的、賣豆漿的、補鞋的,凡是平時在那一帶出入的人,我都找上門去問。終於問到一個人,他給我提供一個人,說那天是他拉走瞭屍體,他就是我們傢後面那條街上那個拉馬車的蘇北人。我找到他,求他,好話說盡,他就是不承認,死活不承認。後來我火瞭,把一隻金元寶和手槍一起拍在他面前,讓他選。他還是怕死,選瞭金元寶,告訴我一個地方,竟然就是我們傢那個被廢棄的貨運碼頭。我去瞭碼頭就知道瞭,他開始為什麼不敢承認,因為他黑心哪,他根本沒有安葬屍體,隻把他們丟在垃圾堆裡!”
除瞭沒有發現小馬駒,其他人都在,包括傢裡的工人,還有兩隻狗,總共十七具屍體。後來阿牛哥把他們都運回老傢,在這青山之中,找瞭這片向陽蓄水的山坡,把他們都安葬瞭。他沒有請任何人,每一座墓穴都是他一鍬鍬挖出來的。
聽瞭阿牛哥說的,二哥和我都感動得跪在他面前。人死瞭,入土為安,這是比天都大的事啊,阿牛哥啊,你對我們的恩情比天還要大啊!我們哭著,磕著頭,感謝著阿牛哥的大恩大德。阿牛哥又驚又氣,一手拎一個,把我們倆拖到父母親墳前,罵我們:“這才是你們要跪的地方!”說著自己也跪瞭,對著我父母的墳號啕著:“馮叔啊,馮嬸啊,你們看,我給你們帶誰來瞭,是二虎和點點,他們都好好的,馮傢還有後代哪,以後每年都有人給你們掃墓,你們就安息吧。”我們也跟著號啕大哭,哭聲回蕩在山塢裡,把林間的鳥都嚇飛瞭。
二哥一跪不起,一直跪瞭三天兩夜,直到昏迷過去。阿牛哥把他背回傢裡,養瞭幾天,二哥恢復瞭身體,還是上瞭山,他在父母墳前搭瞭個草棚子,除瞭下山吃飯外,其他時間都呆在山上,白天黑夜守著墳。墳地長出的新草綠瞭,花開瞭,我們一次次勸他下山,他就是不聽。他經常說一句話:他們都是我害死的,我無臉再活著,活著就是為瞭陪他們。
據說,一天早晨,山上來瞭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漢,坐在二哥棚子前,無精打采地吧嗒著旱煙,一邊自顧自說起來:“馮八斤有今天,我三十年前就料到瞭,他殺的人太多,結的冤太深,雖然後來他有心想回頭,用金盆洗瞭手,用金子修瞭廟,給村裡建瞭功德祠,做瞭一些善事好事。但終究是在陽間行的兇太多,在陰間留下太多要找他算賬的小鬼。一個小鬼法力不夠,治不瞭他,但多個小鬼聚在一起,大鬼也要聽他們的。這不,發作瞭吧,這麼多墳就有這麼多條命,都是用來給他還債的。我看你已經在山上呆瞭好長時間瞭,我知道你是在守陵行孝,可是我要勸你下山。聽我的,小夥子,下山吧,為什麼?因為你日日在這裡做孝,那些小鬼都看見的,你不怕這些小鬼也來纏你?”二哥說:“就讓他們來纏吧。反正我也不想活瞭。”老漢說:“這麼說你不是八斤的兒子。”二哥說:“我就是他兒子,是老二。”老漢說:“既是他的兒子你就不該說這話,八斤是條血性漢子,你這樣子哪有什麼血性,豬狗都不如。”說罷走瞭,走遠瞭又丟給二哥一句話,“與其在這裡被小鬼纏死,不如回城裡去報殺父之仇。”
這天晚上二哥下瞭山,向我和阿牛哥講起瞭遇見老漢的經過。雖然他對老漢的長相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睛,但阿牛哥問遍村裡所有老人,都想不出有這個人,我們甚至去鄰村找也沒找著。我一直以為,二哥可能是做瞭個夢,把夢當真瞭。不管是不是夢,這件事確實改變瞭二哥,他重新振作起來,開始醞釀回城裡去報仇。這也是我和阿牛哥當時的想法。事實上,在二哥蹲守父母墳前的那些日子,我天天都跟阿牛哥在學習打槍。傢裡有幾桿獵槍,我迷上瞭它們,天天上山去打獵,苦練槍法。阿牛哥自己也在練,他本來槍法就很好,練瞭以後就更好瞭。山上有野兔和山雞,很難打的,我經常一天都打不到一隻,而阿牛哥總是滿載而歸。每次提著野物下山,阿牛哥總是會說:“這些屍首要是鬼子就好瞭。”我們已經在心裡殺瞭無數個鬼子!我們已經商量好,不管二哥怎麼想,我們一定要回城裡去殺鬼子報仇。二哥加進來後,我們深受鼓舞,更加堅定瞭信心。
一天晚上,二哥把我和阿牛哥都從床上叫起來,說他做瞭一個夢,在夢中父親告訴他,傢裡藏瞭一箱寶貝,讓他去找。我不相信,怎麼可能呢?父親已經出去三十多年,爺爺去世後傢裡的房子空瞭也有好幾年,父親怎麼會在這裡藏寶貝?我們在上海有那麼大的房子、院子,哪裡不能藏,要藏到鄉下來。二哥說:“你不瞭解父親,為什麼父親經常要我們回來祭祖?這裡才是我們的根。”他寧願相信夢,也不相信我的理性分析。沒辦法,我們隻好陪他找。找瞭三天,一無收獲,我和阿牛哥都懶得找瞭,隻有二哥還不放棄,整天在房子裡轉來轉去、東敲西敲,像個搗蛋鬼似的。一天晚上我聽見他在後院的豬圈裡敲,聲音很大,我下樓想去阻止他,結果看到一堆金燦燦的金元寶和金條。
是砌在豬圈的石墻裡面的,總共有九隻金元寶,十根金條,一塊金磚。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們正愁沒錢去買武器,誰想到父親早給我們準備好瞭。二哥拿起一隻金元寶,癡癡地端詳一會,突然對著金元寶叫瞭一聲爹,說:“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想收手但收不住,看來這就是我們馮傢人的命。爹,當年你被惡人逼上絕路,靠自己打的刀子斧頭去闖江湖,今天那些玩意頂不瞭用瞭,我要靠這些玩意去換最先進的武器。”
有瞭這些寶貝,二哥的心思更大瞭,他決定去上海買一批槍彈,拉一夥人馬,組織一支鏟鬼隊。第一個隊員就是我,我領受瞭我們鏟鬼隊的第一項任務:進城去找杜公子買槍彈。要不是羅叔叔及時來看望我們,真不知我會有什麼下場。事後我們才知道,杜公子那時已經在替鬼子偷偷做事情,我若去找他買槍彈,無異於飛蛾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