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說重慶飯店是個妖艷風騷、放蕩不羈的洋女人的話,渝字樓則是一個寧靜端莊、溫婉典雅的東方閨秀,兩者在建築、裝飾、擺設甚至是氣味上,都是截然不同的。重慶飯店豪華奢靡,張揚喧嘩,充滿著強烈的異域情調和肉欲氣息,就連空氣裡都彌漫著外國人刺鼻的香水氣和濃重的體臭味。渝字樓則有不同,它是一座傳統的“走馬轉角樓”式的中國建築,主體為青磚白縫,多有附體,前庭後院、假山、曲徑、回廊、花窗、屏風、盆景、字畫,應有盡有,古樸又不失雅致,含蓄又不失富貴,就連流動的空氣也是清新爽快的,從每一扇洞開的雕花窗戶裡徐徐吹入,帶著一種幽幽的花香和一種淡淡的茶水清氣,滿樓飄蕩。
所以,重慶人把去重慶飯店吃飯說成“開洋葷”,把去渝字樓吃飯說成“吃傢味”。所謂傢味,就是傢常之味、居傢之味、傢裡之味,足見重慶人對渝字樓的喜愛。
誰能想得到,這一切不過是偽裝而已。
今晚,渝字樓雖然一切如常,燈紅酒綠,高朋滿座,但也有不同之處,就是二樓餐廳,全被陸所長提前包下瞭,就連一些無關的服務員也被保鏢提前驅之一空,長長的走道裡靜悄悄的,隻有餐廳經理薑姐親自帶著兩三個儀態端莊的服務員,穿梭往來。
其實,隻有一個包間有客人。包間的名字取得有意思,叫“錦上花”,想必是從“錦上添花”這個成語變來的,去掉一個“添”字,渾然天成,別有一番韻味。
赴宴的人已到齊,有陸所長、海塞斯和助手郭小東,另有偵聽處楊處長和保安處長老孫,他們圍桌而坐,小心翼翼地談笑著。小心翼翼是因為杜先生隨時可能到來。
怎麼不見陳傢鵠?
陳傢鵠被臨時放瞭鴿子!怎麼回事?是杜先生秘書的主意。秘書嘛,首長的管傢,精神形象的保鏢,他得知主人設宴款待的名單中有陳傢鵠後,深感不妥。陳傢鵠工作都要私藏,又怎能宴請他?請瞭豈不是讓誰都知道他已經進瞭黑室工作?這樣的事,用坊間的話說,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沒事找事。從一定意義上說,這次宴請是保不瞭密的,終將一傳十、十傳百,傳得暗流湧動,四方皆知。
言之有理,隻好讓陳傢鵠受屈瞭。
樓板上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不一會,杜先生在穿著新派、艷而不俗的薑姐的導引下,帶風夾香地進瞭包間。與大傢一一握手後,杜先生提議讓海塞斯坐主賓位置:
“教授先坐才是今天的主賓、紅花,我們都是綠葉。”
海塞斯不從,執意要杜先生坐,其他人也眾聲喧嘩,一起幫腔,杜先生才說一句:“恭敬不如從命。”在主賓席位上坐瞭下來,一邊吩咐薑姐,“記著,我是坐錯瞭位子的,等一下斟酒上菜可不要再錯上加錯瞭,要從教授開始,以此為序轉圈,我壓軸,不得亂來。”
薑姐自是應允,開瞭酒瓶,給大傢斟酒,可還是從杜先生開始。杜先生捂住杯子斥道:“你膽子好大,我申明的餘音還在耳際繚繞就敢違抗?照我說的,先教授,然後依次過來,我最後。今天的主人是他們,我和陸所長都是來鼓掌喝彩的,豈能喧賓奪主?”
薑姐笑笑,便先從海塞斯開始斟起瞭酒。罷瞭,杜先生示意薑姐和服務小姐退下,然後端起酒杯,站起來致祝酒詞:“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是我今年以來最高興的日子,因為我把上一個高興的日子也加到今天瞭。這些高興呢,都是我們尊敬的教授先生和各位精誠合作的結果,是你們給我的錦上添花,所以這杯酒我就先敬大傢瞭。”
大傢紛紛舉起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熱烈起來,紅光滿面的海塞斯不僅放開瞭手腳,也放開瞭心情,舉著杯子敬杜先生,大聲說這杯酒他是代人敬他的。杜先生也端起瞭酒杯,問他代誰,海塞斯嘿嘿地笑,說:“這個人嘛,本該坐在我身邊的……”陸所長預感到他要提陳傢鵠,急忙跟他使眼色。杜先生也明白他後面要說什麼,趕忙插話堵他的嘴:“那一定是您的夫人瞭。來,陸所長,這杯酒你也要陪,這是教授代表他尊貴的夫人敬我們的。要知道,你生產的那個革皮上面啊,還流著有我們教授夫人的汗水呢。”
“對,對。”陸所長笑著站起來,舉杯對海塞斯說,“有道是,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好女人,這杯酒我就敬貴夫人,我們雖然不曾謀面,但心早已相通,導線就是你啊教授,來,這杯酒你必須幹掉。”
海塞斯卻不買他們賬,或是已有瞭幾分醉意,或是有什麼不快堵在心頭,揮著手打斷陸所長,搶白道:“你別發表什麼高見,什麼女人?我背後沒女人,我的女人就是密碼!你說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好女人,其實每一個成功的破譯傢背後都少一個女人,因為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一個破譯傢。搞破譯的人都是沒有犯罪的犯人,終日枯守在黑屋子裡面壁苦思,有音無影,哪個女人能夠忍受這樣的男人,天天獨守空房,在無盡的期待和空想中耗散上帝賦予的全部感情和欲望?而在這兒,即使有這麼一個女人,陸所長也會讓他消失的。”
這自是在說鐘女士。
鐘女士在那個不幸的夜晚後(被陸所長撞見她與海塞斯共度良宵),以閃電的速度與她的詩集一起消失無影,海塞斯至今也不知她身在何處,每每問及,陸所長總是堂皇地說:前線需要她,她在槍林彈雨中接受至高無上的洗禮。
杜先生並不知曉此事,以為他在訴苦,順著他的話點著頭,感嘆道:“您這麼說來讓我感到很慚愧啊,您本來與這場戰爭毫無關聯,我也知道,您其實已經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在過平民百姓的生活,但為瞭幫助中國人民打贏這場戰爭,您毅然接受瞭委員長的邀請,放棄瞭舒適安逸的日子,投身我們這個硝煙彌漫的土地上來,此精神可敬可嘉。來,這杯酒我們大傢一起敬您!”
大傢紛紛端起杯子,齊敬海塞斯。海塞斯想說的話沒能說出來,被人堵回去瞭,心中甚是不快,便仰起脖子將整杯的酒全都倒進瞭肚子,然後悶悶地一屁股坐瞭下去。
適時,薑姐帶著服務小姐端菜進來,杜先生靈機一動,拉住她,要她給海塞斯敬酒,還說海塞斯是個大教授、大科學傢,他來幫助中國研究制造世界一流的皮革,讓前線將士有皮衣皮鞋可穿,戰馬有好鞍可配,“你是不是應該代表前線將士敬教授一杯啊?”
薑姐欣然從命,先給海塞斯倒酒,又給自己倒上,並率先舉起杯,一番好話後仰脖子一飲而盡,笑吟吟地盯著海塞斯,敦促他喝。海塞斯還是第一次見到薑姐,剛才第一次目睹便眼睛一亮,暗自驚異,被她的美貌所折服,但礙於眾人顏面,僅限心旌搖曳而已。現在酒過三巡,膽量隨著酒量倍增,目光不覺地順著她的手臂滑到她的臉上,又從臉上滑下來,滑到瞭她飽滿的胸上、豐腴的臀部,旁若無人。
秀色可餐啊,海塞斯心中的不快轉眼間煙消雲散。仿佛枯木逢春,仿佛久旱遇甘霖,他紅彤彤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放到唇邊,卻並不馬上喝,而是沿著酒杯的邊緣,定定地去看薑姐。薑姐笑吟吟的臉上已然飛紅,正凝目註視著他,那晶亮的雙眸,汪著一片瀲灩的深水,像要把人淹死。海塞斯心裡禁不住地一顫,愉快的電流通遍全身,他豪爽地張嘴傾杯,一飲而盡。
大傢鼓掌,一齊叫好。
酒是男人的傢夥,卻有點女人的脾氣,開始接觸往往有點半遮半掩,要諄諄誘導才能往前走。走到一定深度——肌膚相親後,她開始追著你,找著理由要你往前走。
喝!
又喝!
海塞斯越戰越勇,從開始要勸才喝,到後來頻頻出擊,越喝越多。
判斷人酒量大小有兩個特征,一是喝瞭酒臉紅脖子粗,二是喝瞭酒尿頻入廁快。一桌子人,最早入廁的人是杜先生,居後是海塞斯。廁所在走廊盡頭,很派頭的,地面是德國進口的瓷磚,盥洗間明亮寬敞,女室有抽水馬桶,男室有陶瓷的小便鬥。海塞斯撒完尿出來,看見薑姐立在盥洗臺前,面帶笑容,率先替他旋開水龍頭:“請。”
海塞斯洗完手,轉過身,看見薑姐手上捏著熱騰騰的毛巾,笑容依舊,殷勤依舊。
“請。”
面若桃花的薑姐口含春風、無限嬌柔地為海塞新遞上熱毛巾的時候,後者並沒有去接毛巾,而是突然抓住瞭薑姐的手。薑姐雖然面露驚訝,備感意外,略有驚惶,卻沒有把手抽出來,而是怔怔地看他一眼,埋下瞭頭。
海塞斯無疑受到瞭鼓勵,猛地一把將她攬入懷裡,拉到一邊,抵著墻角瘋狂地親吻。薑姐雖然心懷鬼胎,但在這種地方、且這麼快近身還是準備不足,她驚慌地躲閃瞭兩下,隨後就像水一樣化掉瞭,軟掉瞭,讓他叼住自己的舌尖,如饑似渴地吮吸起來。
試想,如果此時鐘女士尚在海塞斯身邊,隔三差五泄他一次火,他會這麼放肆地去碰薑姐嗎?他是饑瞭,餓瞭,酒又壯瞭他色膽。再想一下,薑姐是什麼人,如果說這也叫愛情的話,那麼這場愛情將是黑室的致命炸藥,它將不可避免地毀掉黑室半壁江山……
2
杜先生並沒有忘記陳傢鵠。
杜先生知書達理,諳熟人情世故,他深知“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對屬下一向遵循著四條小理:一打,二哄,三拉,四捧。有瞭這幾條,任你是個桀驁不馴的將才,或是唯唯諾諾的庸人,都會忠誠於他,像孩子一樣乖乖地聽話,像軍人般規規矩矩地服從命令。
所以,渝字樓的慶功宴一結束,他便帶著陸所長、海塞斯和他的秘書,驅車來到五號院附院,親自來看陳傢鵠。剛才沒讓陳傢鵠去赴宴,可謂“打”,現在又親自上門看望,慰問,就是“哄”和“拉”瞭。這是保得瞭密的,來瞭如同沒來,不會有不良後果的。
陳傢鵠拉開門,見是這四人,倍感驚訝。陸所長怕杜先生記不住他,趕忙上前介紹,卻被杜先生一擺手打斷:“陳傢鵠嘛,我認識的,中央大學陳教授的兒子,為瞭動員他加入我黑室,我還去過他傢裡的。我親自去請過的人有幾個,怎麼可能忘記?”說著走到他面前,像個慈祥的父親,又像個和善的長者,頗有風度地將他細細端詳一番,回頭對陸所長和海塞斯笑道:“嗯,瘦瞭,瘦瞭,工作太辛苦瞭吧。有的人也辛苦,但出不瞭成果,你是個幸運的人,劍一出鞘就威震四方,瞭不得啊,瞭不得啊。不瞞你說,你跟別人不一樣,本事都刻在臉上,我從看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會有今天的!”
陳傢鵠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看來,我父母一點也沒有在我臉上加密。”說得大傢都笑瞭起來。
海塞斯見杜先生如此誇贊他的徒弟,甚是高興,加上酒勁尚存,不乏招搖地當著杜先生誇耀起陳傢鵠來:“破譯密碼的人我見得多瞭,但讓我佩服的人隻有一個,是誰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得陳傢鵠更不好意思,謙虛地表示,他不過是海塞斯的學生而已。
海塞斯聽瞭大喜過望,臉說不敢當,然後摸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大勛章,遞給陳傢鵠,說:“這是杜先生剛剛在飯桌上授予我的。我想我不過是代領而已,現物歸原主。我再次申明,特一號線的密碼能這麼快告破,功勞隻屬於一個人,是你,不是我。你收下,別客氣,我相信我的能力,下一次就是我的啦,運氣不會隻屬於你一個人的。”
陳傢鵠哪裡肯收,兩人當著大傢的面推來拒去。杜先生看瞭,呵呵笑著,一邊道:“看你們,爭什麼。每人都一份。”秘書會意。隨即從隨身攜帶的提包裡摸出一枚勛章,雙手呈奉。杜先生接過勛章。走上前對陳傢鵠說道:“你這個腦瓜子靈光的很,可能早已經猜到我包裡還有一枚吧。對瞭,這才是你的。”說著親著給陳傢鵠戴上。
眾人都興奮,都鼓掌。
海塞斯顯然沒想到杜先生會有如此安排,再說酒勁上來瞭,舉止不免有些不得體。他激動地沖上前去,緊握住杜先生的手,連聲誇贊他,誇得杜先生啊呦啊呦地叫。因為他一邊嘴上說著,一邊手上還在使力,手越握越緊,把人傢都捏痛瞭。
哈哈,醉瞭,醉瞭。
哈哈,高興,高興。
說過,笑過,鬧過,杜先生率先找位置坐下。大傢知道杜先生有話要說,紛紛拖過椅子,圍著他坐下來,洗耳恭聽。杜先生環視一下大傢,以他慣有的高屋建瓦的首長氣度,首先闡明瞭第一層意思:戰爭的形勢不容樂觀,前線戰士雖然勇氣可嘉,但終歸是技不如人——武器太落後瞭,再加上高層魚龍混雜,主和的聲音一直無恥地叫囂著,也極大地損傷瞭軍隊的士氣,影響瞭戰鬥力。現在所有政府機構都遷到重慶,等於是向前線將士宣告,武漢失守瞭,中國半壁江山已落入敵人手中。
說得大傢都神色黯然,一片凜肅之氣。
接著,杜先生又說瞭第二層意思:既然重慶做瞭陪都,這裡的防務,這裡的安全,這裡的秩序,就變得非常重要。但事實上,這裡的安全令人擔憂,地上有漢奸、特務,天上經常有鬼子的飛機。數據最能說明問題:近半年來。鬼子先後有十三個批次、總共三十七架飛機越過天塹,出現在重慶上空。當然,多半是來偵察的,真正實施轟炸隻有三次。
“第三次,你們都知道,是薩根的‘傑作’,換言之,就是專門針對我黑室的。那麼第一次是針對誰的?委員長!那天委員長正好在重慶視察工作,敵人專門來轟炸,就是炸給委員長看的,威脅你,意思就是你別戰瞭。你退到哪裡都安全不瞭的。”
說著,杜先生將話鋒一轉,開始進入正題:“這說明什麼?說明重慶的安全大有問題!委員長秘密來重慶,敵人知道;敵機想來轟炸,我們不知道,空軍攔不住,高炮打不下。這怎麼行呢?所以,下一步工作的重心要轉移,重點不是破譯前線軍事密碼,而是重慶的特務密碼。要把鬼子設在重慶的特務網撕破,一網打盡!”
頓瞭頓,他接著說:“為什麼我今天設宴款待你們,要給你們發勛章?因為你們解瞭我燃眉之急,是雪中送炭,雨中送傘,我高興啊。你們瞭不起,你們掘到瞭第一桶金,破譯瞭特一號線密碼。萬事開頭難,有瞭一就會有二,我對你們是充滿信心的。”
陸所長趁先生停頓之際,介紹道:“我們現在已經控制兩條特務線,下一步我們爭取盡快把另一條線的密碼也破瞭。”
杜先生搖著頭說:“我覺得不隻這個數,還要找,都找出來,把它們都破瞭,我們的日子就好過瞭。”
陸所長和海塞斯都點頭響應,有表態,有決心,有信心。可一旁的陳傢鵠卻沒什麼表現,情緒似乎不高。杜先生走到他跟前,和藹地鼓勵他要大展才華,再立新功,“下次你破瞭密碼,我一定請你出去喝酒,好嗎?”陳傢鵠說好,但面色猶疑,欲言又止。杜先生笑瞇瞇地鼓勵他,有什麼要求可以盡管說,他竟脫口而出:
“我想回傢一趟。”
“回傢?”如此莊嚴之時他竟然提這種要求,讓杜先生好氣又好笑,“你傢裡有事嗎?”
“沒有。”
“沒有就緩一緩吧。”
“答應的事最好兌現,”陳傢鵠振振有詞,書生氣十足,“你們不能隨便收回承諾。”
杜先生扭頭看看陸所長和海塞斯。海塞斯如實道來,把他和陳傢鵠之間的約定介紹一番,希望杜先生網開一面,成全他一下。杜先生聽罷,思量一會對陳傢鵠笑道:“這樣吧,我允許你改提一個要求,我會答應你的,唯獨這個不行。知道為什麼嗎?”陸所長替杜先生幫腔,走過去說:“那些特務正在到處找你,你現在怎麼能出去呢?”
杜先生說:“對,現在出去不安全,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讓你回去。”說罷即起身,帶著秘書往外走。海塞斯帶上陳傢鵠也想出去送他,卻被他擋住去路,“留步。”
他隻讓陸所長送。
已是午夜時分,夜色又濃又厚,仿佛一道巨大厚重的黑幕,緊緊地籠罩著四周萬物。夜色深沉,像一種黏稠的物質,散發出陣陣涼冷的氣息。在深不可測的高空裡,倏忽掠過一道光亮,無聲地起落,如夢似幻。
老孫打亮手電筒,領著杜先生和陸所長及杜先生的秘書往外走,一路上居然都不言語,好像是潛行在敵人的營區裡。偌大的院子靜得如在地下,空得如在空中,漆黑連著漆黑,似乎走不到邊。直到踣上連接後大門的主道時,才看見門衛室的燈光昏暗、無聲地亮著。
忽然,一個人影鬼魅般地浮現,躬著高大的身軀,使勁拉拽開那扇沉重的大鐵門。憑著燈光,杜先生猛然發現那人臉上蒙著黑色的面罩,心裡頓時咯噔瞭一下,仿佛撞見瞭刺客。
“你怎麼把他也帶下山來瞭?”杜先生很快反應過來。
“人手不夠啊。”陸所長趁機叫苦。
“讓他來守這個門倒是挺合適的,”杜先生笑道,“至少要嚇退不少女人,包括女特務。”
“其實山上更適合他,山下人多,有礙觀瞻啊。”
“那又幹嗎把他弄下來?”
“他傷口發炎瞭,需要每天下山換藥,很不方便。”
這是徐州下山上任的第一天,到現在還沒有過見到陳傢鵠呢,卻先見到杜先生。杜先生深夜大駕光臨陳傢鵠寒舍——這個連人影都見不到的鬼地方!徐州有理由相信,陳傢鵠下山後一定幹出什麼名堂瞭。他目送杜先生一行遠去,心裡默默地想,甚至還默默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個寶貝動員去延安,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
3
正派、老實的人,在一個相對漫長的時間裡,總的說是不會吃虧的,但在相對短的時間內,他們卻常常要受無賴、卑鄙小人們的欺弄、暗算。施密特現在就是這樣的,大使回來瞭,給瞭他兩個小時匯報薩根的情況,同時給瞭薩根一個小時的陳述機會。結果,施密特大敗,薩根獲得全勝。
也許,大使也不希望自己手下是一個敗類,這是原因之一。但關鍵是,陳傢鵠不死的事實,成瞭薩根取得大使同情和支持的大利器。換句話說,大使找到瞭滿足薩根和自己希望的把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大使恢復瞭薩根的職位,薩根又興高采烈地摸上發報鍵:上班瞭!上帝打瞭一個瞌睡,讓他逃過一劫,這是多麼開心的事情。然而他一定想不到,由於他的開心,給老孫和陸從駿他們創造瞭更難能可貴的開心機會。
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得知惠子懷孕後,老孫一直在尋找機會下手,給惠子制造一次人流事件。他想過用車撞她,想過偷偷在她飯菜裡摻打胎藥,想過趁她體檢請醫生幫忙,等等,想過這,想過那……搜腸刮肚,應有盡有。但是,這些均有個大遺憾:難以嫁禍於薩根。
不用說,事情做瞭,又能嫁禍給薩根,一舉兩得,才是上上策。
這不,機會來瞭,薩根逃過瞭一劫,上班瞭,可喜可賀啊,理當設宴慶祝一下啊。找誰慶賀?惠子是第一人選,而且薩根似乎也不想再找第二個人。這天中午,薩根在重慶飯店中西餐廳訂瞭個小包間,點好瞭菜,到瞭時間給樓上的惠子打電話,請她共進午餐。
迎賓員領著惠子走進小包間,看見薩根正在對她笑。
“幹嗎呢?”惠子有點納悶。
“請你吃飯啊。”
“幹嗎要請我吃飯?”
“我有喜事,想讓你分享。”
“難怪,看你樂的,有什麼喜事?”
“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說。”薩根拉開凳子,請惠子入座。惠子遲疑著,“有必要嗎?要吃也沒必要在這兒吃,這兒很貴的。”
“那去哪裡吃?”
“就在外面大廳裡吃一點就行瞭。”
“外面?大廳?”薩根冷笑著,“我還從來沒在外面用過餐呢,中國人喜歡在餐廳裡大聲說話,鬧得你沒胃口。來,坐下吧,不要心痛薩根叔叔的錢,今天的喜事就是我高升瞭,漲薪水瞭。”當然,他隻能這麼說。他總不能說自己已躲過一劫,恢復職位什麼的。
惠子坐下。薩根問她:“想吃什麼?”惠子說隨便。人逢喜事精神爽,薩根眉飛色舞地說:“隨便的菜是最難點的,這樣吧,我先來點兩個,然後你再來點兩個……”
對不起,隔壁有小耳朵呢,你們點什麼菜那隻神秘的耳朵是最感興趣的。老實說,這是某些人翹首以待的一天。從得知惠子懷孕的那一天起,他們就盼著望著這一天:薩根請她來這種大飯店用餐。大飯店人多事雜,熱鬧,混亂,有些事好操辦,不像酒吧或咖啡館,吧臺清清爽爽的,有些事根本沒機會下手。皇天不負有心人,這一天終於被他們等到瞭。
不要擔心他們失手,不會的,機會太好瞭,何況他們訓練有素,是老手、高手,閉著眼睛也能捉麻雀。這是一場意義重大的暗戰,是一條龍的,不僅在餐廳裡有他們的人,在樓下還有他們的車夫,在醫院還有他們的醫生。戰爭將從這裡開始,在醫院結束,一切都已佈置好,時間上也基本預想好。
薩根點的菜品真是豐富啊,夠他們吃上一個小時的。但是對不起(又是對不起,今天有好多個對不起),今天吃不瞭這麼久瞭,因為藥力將發作得很快,二十分鐘。果不其然,時間一到,惠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牙關咬得越來越緊,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密集。
“你怎麼瞭?”
“我肚子有點痛……”
“肚子痛,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喲……好痛……”說著,惠子終於忍不住,彎下身,捂著肚子呻吟不止,冷汗直流。
“很痛嗎?”
“是……啊喲……很痛……”惠子驚叫一聲,從椅子上滑瞭下去。
薩根手忙腳亂起來,“我送你去醫院好嗎?”廢話!當然要送醫院,而且必須是馬上。薩根趕緊喊人幫忙將惠子弄到樓下,叫瞭一輛車,送去醫院。
薩根本來是自己有車的,可是對不起,一輛大貨車橫在他的車子前面,而且司機不知跑到哪裡去瞭。別急,世上還是有好心人的,有一個司機看病人病得這麼重,願意為外交官免費跑一趟。薩根對飯店酒店是很熟的,對醫院卻瞭解得很有限,但沒關系,好心的司機對醫院很熟悉,把他們送去瞭相對最近又最不錯的醫院:陸軍醫院。
到這兒,一切都在精到的預算和掌聲控制中,把一次劇烈的肚子痛演變成一次不幸小產,簡直是小菜一碟。這叫小不順則大亂,千裡之堤潰於蟻穴,全世界都說得通的道理啊。所以說,這不成問題,沒有難度。在老孫的計劃中,如果說有一定難度的是,如何讓臨時趕到醫院的兩位老人傢在進病房的一刻,看到薩根和惠子有點超常的親昵舉止,這是要設計、運作的。事後證明,那天設計和運作得非常到位,時間節點把握得非常好。
4
要讓老人傢來,得有人去通知。
誰去?必須是女的,扮成護士去。
老孫身邊沒有女的,隻好臨時向偵聽處求助,楊處長派出一個年輕的本地姑娘,一個黃毛丫頭,套上白大褂,就變成瞭護士……丫頭跑得滿頭大汗,嘭嘭地敲響陳先生傢的大門。正好是周末,傢燕沒上學,在傢,她來開的門。
“這是小澤惠子傢嗎?”
“是的。”傢燕說,“請問你找誰?”
“她出事瞭,喊你們大人快去我們醫院。”
“我嫂子怎麼瞭?”
“去瞭你們就知道瞭。”
陳父、陳母、傢燕,三人齊上陣,匆匆趕往醫院。老孫一直在樓上的某隻窗戶前守著,當看到他的臨時手下(黃毛丫頭)領著三人沖進醫院大門時,老孫通知醫生立刻去告訴惠子流產的不幸消息。
天哪!
天崩地裂!
惠子號啕大哭,醫生故意把陪同的薩根看做是她丈夫,充滿同情地對他搖搖頭說:“對不起(又是對不起),我們已經盡瞭全力……這是沒辦法的,孩子的生命太脆弱瞭……好好安慰安慰她 ,她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的……”醫生配合得很出色,說著說著,紅瞭眼睛。
因為紅瞭眼睛,隻好先回避。於是,病房裡隻剩薩根和惠子倆。傷心的兩人啊。此時陳傢三人已經走在樓梯上,一分鐘後當醫生帶他們推開病房時,所有人都看見,惠子鉆在薩根寬大的懷抱裡在痛哭,在流涕,在呼天喊地,在痛不欲生……就是說,在合理、精心的運作下,經典的機緣巧合降臨瞭。以後,陳傢兩位老人對惠子的情感發生裂變,這次機緣巧合,這個經典“鏡頭”是起瞭決定性作用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老孫的運氣好轉瞭!
至此,這一仗以完美告終。不過,這僅僅是開始,接下來需要老孫去落實的事多著呢。不過(又是不過),你要相信老孫,因為他的運氣好轉瞭——這次陸所長對老孫的表現十分滿意,以後將會越來越滿意。
5
盡管老孫至今不能找到惠子是間諜的證據,但是要拍、做幾張令人浮想聯翩的照片簡直易如反掌。現在,他桌上放的都是這樣的照片:惠子和薩根十分親呢的合影照,有的兩人相對而坐,眉目傳情,有的牽手漫步在花前,有的甚至依偎在一起。
畢竟是做假的,陸所長怕被人看出破綻,一張張地用放大鏡審,放在燈光下看。雞蛋裡挑骨頭地看。看罷,陸所長笑瞭:“做得不錯,足以亂真,現在的問題是誰出面 ,誰去當這個燒火棒?”
老孫說:“不是你就是我唄。”
所長說:“不,你和我都不合適,容易讓陳傢鵠懷疑是我們策劃的,他這個智商啊,我們必須要做得滴水不漏。應該是個外人最好。”
“外人?”老孫說,“哪裡去找這個人?”
“首先要確定這個人應該具備的條件。”陸所長說想一想,“這個人應該具備兩個條件:一,要和陳傢很熟悉,最好是他們傢信任的人;二,是黨國的人,願意受我們之托,並願意為黨國保守秘密。”
兩人想。
最後確定的人是李政。
對陸所長來說,不管從哪方面講,李政都是最理想的人選,於私,是陳傢鵠的摯友,於公,是黨國堂堂處長,而且彼此打過交道,有一定交情。當然陸所長不可能告訴李政實情,他把這事說得義憤無比,十分動情,李政作為傢鵠的好友聽瞭很受感動,心想這麼好的領導,為部下的私事都這麼動感情,難得啊。
對李政來說,做這件事具有兩重意義,首先他本來就想找機會接近黑室,與陳傢鵠有聯系,這不,機會來瞭,可謂機不可失啊;其次,作為傢鵠好友,他也有責任關心此事,盡可能減少對傢鵠的傷害。他對惠子雖不能說十分瞭解,但還是有個基本判斷,覺得她不該是那種水性楊花。所以,剛看到一大堆照片時,他心裡很有些疑慮,但哪經得起陸從駿舉一反三的遊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是男女之事,傢鵠不在身邊,對方又是個油腔滑調的老美,要編圓一個桃色故事,哪有什麼難的。再說這個薩根,李政是見過一面的,在重慶飯店吃過他的生日壽宴,那次見面說真的薩根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說話油嘴滑舌,舉止不乏輕浮,甚至一定程度上也表露出瞭對惠子的不良居心。李政想起,那天薩根是那麼積極慫恿惠子出來工作,又是那麼巧舌如簧地把惠子推銷給飯店老總,現在想來似乎這就是個陰謀。美女怕追,上床靠磨;隻有硬不起的男人,沒有追不到的女人;常在河邊走,難免要濕腳……這些民間坊裡的俚語俗話,讓惠子在李政眼裡變得朦朧暖昧起來。所以,李政“得令”後,迫不及待地去完成“秘密使命”。
天墨黑,下著雨,李政穿著軍用雨衣,聳肩縮脖出現在陳母面前。即使這樣——根本看不出是誰,但陳母在開門的一剎那一眼就認出李政,你有理由懷疑她不是認出來的,而是聞出來的。
“啊呀,是小李子,快進屋,快進屋。”陳母像見到瞭傢鵠一樣的高興,“老頭子,快下樓,小李子來瞭!快進屋,快進屋,啊,這雨下得好大啊,你從哪裡來的?晚飯吃瞭嗎?衣服有沒有淋濕?傢裡都好吧?”
面對這樣一個母親一樣的老人,李政不可能直奔主題,至少得花上十幾分鐘來寒暄,來客套,做鋪墊,做準備,等待最恰當的時機,尋找最合適的語言。時機來瞭,陳母將話題轉到瞭傢鵠身上。
“小李子,最近你有我們傢鵠的消息嗎?”
“呵呵,”陳父笑道,“可能小李子就是來給我們說傢鵠的消息的吧。”
“傢鵠的消息倒是沒有,”李政開始進入正題,輕輕地說道,“不過你們都不用掛念他,他現在正在為國傢幹大事呢,我想他一定一切安好。”環視一番,別有用意地問,“惠子呢,沒在傢嗎?”他並不知惠子流產的事。
陳母說:“她……最近身體不太好,在房間裡休息呢。”剛流瞭產,精神和身體都要休養休養。陳母其實是想說明病情的,但陳父不想,用咳嗽聲提瞭醒,陳母便改瞭口,問:“你找她有事嗎?
李政搖搖頭,思量著道:“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是關於惠子的。”
陳父望瞭望陳母,道:“但說無妨。”
李政緩緩地說道:“不知你們有沒有聽說,美國大使館裡出瞭內奸,前段時間報紙上也登瞭,隻是沒有指名道姓而已。而據我聽說,這個人就是惠子的那個朋友,薩根叔叔,我見過他的。”
陳母急切地申辯:“惠子說……這是謠傳。”
傢鴻突然推開門,闖出來,氣哼哼地插一句嘴:“你什麼都聽她的。”傢鴻的出現好像是受人安排,來替李政幫腔的。其實不是,他的房間就在客廳上面,樓板的隔音不好,他聽見李政來瞭,自然要下樓來打個招呼,不想正好聽見母親在替惠子辯解,便頂撞一句。
傢鴻跟李政打瞭招呼,又對母親說:“你能聽她的嗎?她能往自己臉上抹屎嗎?”
李政其實不希望傢鴻在場,但傢鴻在場又著實幫瞭他。傢鴻坐下後,把薩根和惠子一齊數落瞭一通,言下之意好像他們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這一下讓李政自然而然地接上瞭腔。
李政說:“我今天來有些話還真是難於啟唇,但事關二老及陳傢鵠的榮譽和安危,我也不能不說。怎麼說呢,剛才伯母也說瞭,雖然薩根是不是間諜現在可能尚未定論,但懷疑他是肯定的。因為懷疑他,所以軍方有關部門自然要跟蹤調查他,在調查他的同時,偶然發現他與惠子的關系有些不正常。”說著拿出一些惠子與薩根親密接觸的一沓照片,“你們看,兩人經常同出同行,舉止親密,關系確實有點……不太正常啊。”
傢鴻看瞭照片,如獲至寶,一張張遞給母親看,“你看,媽,你看,爸,像什麼話!我說嘛她是個狐貍精,傢鵠是瞎瞭眼!”
二老看瞭照片,像吃瞭蒼蠅一樣的難受。尤其是陳母,心裡甚是驚疑,但嘴上還是為兒媳辯解:“薩根是她叔叔,對她好一點也沒什麼吧。”
“就怕是太好瞭!”傢鴻不客氣她說,“媽,你啊,我看完全是被她裝出來的假相蒙騙瞭,到這時候還在替她說好話,這不明擺著的嘛,一對狗男女,男盜女娼,說不定全都是鬼子的走狗!”
父親狠狠地剜瞭兒子一眼,發話:“你上樓去!這兒沒你的事。”
李政送傢鴻出門,回來看看怒目圓睜的陳父,緩和地說道:“當然,從這些照片也許還不能確定什麼,不過……”
陳父說:“不過什麼,既然說瞭還是說透瞭為好,不要藏藏掖掖。”
李政說:“我總覺得他們之間有一些讓人說不清道不白的東西,你比方說薩根明明是在為日本人做事,這一點惠子也許比我們都清楚。但她知情不報不說,還為他狡辯。再比如說惠子憑什麼能得到這麼好的工作?試想,惠子並不懂飯店經營,怎麼就那麼輕易進瞭這麼好的飯店工作?而且一去就是人上人,一個人一間辦公室,薪水也是不菲啊。”
陳母說:“這是薩根給她找的。”
李政說:“是啊我知道,那天我在場,這是薩根一手操辦的。但你們想過沒有,惠子在美國待過很多年,英語講得很好,他薩根為什麼不在大使館給她找個工作,而偏偏要安排她去重慶飯店?那個地方你們想必也聽說瞭,那可是藏污納垢之地,風氣很差的啊。”
李政見二老吃驚不悅的神色,有意退一步:“當然,也許是我多慮瞭,那是最好,隻怕沒有這麼好的事。我的意思,你們暫且權當我什麼也沒說,不妨自己感覺一下。”
說得二老黯然神傷,因為“感覺”就在眼前,那麼大的感覺啊。他們緊緊盼望出世的小孫孫變成瞭一塊血佈。人老瞭,總是有點迷信,因為經歷的多瞭,懼怕的多瞭。那天陳母看見自己的小孫孫化為一灘血,那個傷心啊別提瞭,就像看見一個真活人走瞭,因為她心裡把未出世的小孫孫當成活人瞭。既然是人,死瞭當然要善待“屍體”。現在這塊未經洗滌的血床單,被老人傢藏在一隻鐵盒子裡。
送走李政,二老徑直上樓去睡覺。經過惠子房前時,陳母欲進去問個寒暖(這兩天都是這樣),卻感到腳步異常沉重,邁瞭兩步又退回來瞭,默不作聲地尾著老頭子去瞭臥室。心亂如麻,上瞭床也睡不著,陳母以為老頭子睡著瞭,悄悄起來把那塊血佈拿出來看,撫摸著,像撫摸自己痛楚的心。
陳父其實沒睡著,聞此異常,嘀咕一句:“你在幹嘛呢?”黑暗中,老頭子伸出手,順著老伴的手摸過去,摸到的是一塊佈,“這是什麼?”
陳母沉浸自己的悲情中,哀嘆一聲,抱怨道:“你說這叫什麼事,那天她出門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真見鬼瞭……”
陳父聽出她在說什麼,嘆口氣安慰她:“別哪壺不開提哪壺,睡覺吧。”
“你睡吧,我睡不著。”陳母覺得心裡堵得慌,渴望一吐為快。“我們難受得睡不著覺,她會難受嗎?”
陳父說:“孩子是她的,能不難受嗎?”
陳母說:“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說不定是她自己要求打掉的!”
陳父驚得一把抓住老伴的手:“這……不會吧?”
陳母抓起老伴的手,舉到嘴邊咬著,想忍住悲傷,終於還是忍耐不住,抽泣著說:“什麼會不會,人一旦壞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我甚至懷疑……那孩子還不知是誰的呢。”
“你胡說什麼!”陳父小聲呵斥。
“我胡說?”陳母泣得更添聲勢,“你沒有看到嗎?像什麼樣!有事也不該是他在那兒,你沒聽,所有醫生護士都以為他們是夫妻,這成什麼體統!他可以不要臉,我們陳傢丟不起這個臉……”
陳父聽後黯然,顯然,他的態度已經更傾向於認可這種說法。
雖然陸從駿不是什麼算命先生,但他在幾公裡之外已經算到二老此刻難過的心情和部分對話的內容。這不難算的,正如幾天前他就算到惠子肯定會有那麼一天:孩子,變成一灘烏黑的血,前途,變成一個猙獰的黑洞……惠子厄運的帷幕已經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