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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相井的擔憂是對的。

轉眼間,海塞斯的案頭已經碼著十七封特三號線的電文,其中一半都是長電文,最長的一封長達五頁電報紙,像一份冗長的外交公報。海塞斯納悶,這到底是撥什麼人啊,想幹什麼,怎麼會有這麼密集的電報?給人感覺大兵已經在傢門口,決戰將一觸即發。

但一號院的報告又分明告訴他,敵人在長沙的進攻受挫,日軍根本沒有兵臨城下。倒是委員長最近幾次講話,一再強調主戰的重要性和現實意義,對那些主降的聲音予以極度露骨的批判、謾罵。這說明什麼?武漢的淪陷讓降和派更添瞭勁頭和勢頭,讓主戰的委員長難以不屑一顧,一笑瞭之。他感到瞭壓力,感到瞭挑戰,所以不客氣瞭,不顧風度瞭,像潑婦罵街一樣上陣瞭。這使他想到,這撥敵人可能是來給主降派傳話的,因為隻有這種情況,上面才會有很多精神、指示、要求,他們在磨合呢,談判呢。

海塞斯把這個意見寫成報告報上去,一號院很重視,當天下午便有重要批文下來,批復全文如下:

貴院今呈SJ-071號報告,所表之意得委員長深切關念。當下不乏有高層要員逆史而行,執迷不悟,與日方媾和之心越發彰顯,令四萬萬國人痛心疾首。口說無憑,切望深入挖掘,實據在握,把柄在手,以便拿奸捉賊。

批復落款是委員長侍從室,說它是委員長的口諭也不為過。海塞斯看瞭批復後自然明白,所謂“深入挖掘,實據在握”,就是要他破譯密電。捉奸捉雙,白紙黑字才是證據。

哼,一群臭官僚!

海塞斯在心裡罵,他想對他們說:敵人這是在於盜賣一個國傢的大買賣,派出來的自然不會是個小毛賊,用的密碼更自然不會是小毛賊玩的把戲。少老大是小毛賊,所以才玩那種破玩意,被陳傢鵠一眼識破。經驗告訴他,特三號線的密碼一定是高級的,他們敢接二連三連篇累牘地發長電便是證據。可以想象,那些電文裡鋪排著一個個收買汪精衛良心的誘惑、道理、條件、許諾……但要具體看清楚這些誘惑、道理、條件、許諾,你們得需要耐心。一般來說——正常情況下,等你們看清楚的時候,他們的買賣,成交也好,斷交也罷,已經結束瞭。這就是一個破譯傢的命運,也是密碼存在的價值所在,就是:正常情況下,在保險期限內,你無論如何也難以敲開密碼的牙關。

那麼破譯傢是幹什麼的?他們整天面壁苦思,搜腸刮肚,其實是在追索一個“非正常”,或者說是在追尋一個“大天才”。大天才就不說瞭,那是芝麻稈上結西瓜,可遇不可求,誰遇到瞭誰就可以改變世界,貪奪天功。這沒道理可說,你隻有瞪大眼欣賞,拿起筆記下來,傳下去。所謂非正常,就是言鄉必失,就是吃飯漏飯,你把對方在使用密碼過程中犯的錯誤揪住瞭,然後順藤摸瓜摸到人傢心窩窩裡去瞭。

海塞斯覺得二十年前自己是個大天才,坐地生風,平地拔樓,莫名其妙地破譯瞭日本、歐洲各國幾萬份電報。尤其是當時日本的外交密電,那麼古怪、深難的一部密碼,他居然在汽車旅館裡,同一個來自賓西法尼亞的鄉村女教師的一夜情中獲得瞭寶貴的靈感。他至今記得(終生不會忘記),靈感降臨時他正在自上而下親吻女老師的腹部(剛從挺著兩隻梨形乳房的胸部滑下來),他仿佛就是在她那個淺淺的肚臍眼裡拾到瞭九霄雲外的靈感。

不可思議啊。

不可思議啊!

今非昔比,回想起這一切,海塞斯如在夢中,不相信這曾經是他活生生經歷過的,甜滋滋品咂過的。他不會對任何人說,但在心裡他時刻都在對自己說:你已經回不到從前,你的演出結束瞭,現在是陳傢鵠的演出時間瞭……陳傢鵠讓他看見瞭自己的從前。但同時他又自負地認為,陳傢鵠不如二十年前的他,因為他總覺得,或者說他懷疑,陳傢鵠之所以能這麼神奇地三次破譯日本密碼,一定跟他曾師從炎武次二的經歷有關。換言之,他靠的不全是才華,而是他的經歷,他的運氣——剛好碰到他導師在參與研制日本密碼。

平心而論,從特三號線密集的電報流量中得出結論:敵特已派人抵渝與降和派媾和,本身已是一種破譯。許多破譯一般也就是進行到這個層面,甚至有些情況也隻需瞭解到此便夠瞭。比如海塞斯到黑室接的第一單任務就是這樣,當時五支日軍圍困武漢,武漢大本營急於想知道哪一支部隊會率先發力打頭陣,海塞斯正是通過分析五支日軍的電報流量得到結論:敵二十一師團將打頭陣,前線部隊因此重新佈防兵力,有效地阻擊瞭敵人進攻,延緩瞭武漢沉陷的時間,從而使大批軍工企業得以順利轉移到後方。

現在一號院不滿足於此,要你更上一層樓,要你把每一份電報白紙黑字寫出來,這談何容易。等著吧,海塞斯心想,你們耐心等著,反正陳傢鵠可望近期康復出院,等他來給你們交卷吧。

2

這是陳傢鵠醒後的第六天。

醫院傳來消息,陳傢鵠後腦勺的傷口今天已經拆線,傷口愈合情況良好,他精神狀態也不錯,已經在看書。雲雲。陸從駿聽說後,激動得差點當即趕去醫院看他,可當時因為另有一件事懸而未決,老孫可望中午回來給他回音。所以,他決定先等老孫回來,把“懸而未決的事”敲定後再去看他。帶著好心情去。

一點多鐘,老孫略為推遲回來,但消息是好消息:他已經跟重慶飯店的王總見瞭面,很投機,對方很願意支持他們工作,現在一切都按他們預想的方案在推進。就是說,懸而未決的事定瞭音,而且是悅耳動聽的音。陸從駿覺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當即喊上海塞斯,去醫院看陳傢鵠去瞭。

果然是帶著好心情去的。

兩人高興而來,結果掃興而歸。

也許,陸從駿來的時候是希望借今天這個好日子添喜,前些天他陸續來過醫院幾次,但陳傢鵠始終情緒低落,不想跟他交流。這兩天他在山上開會,昨天下午才回單位,已經三天沒來看陳傢鵠瞭。土別三日,如隔三秋。還有個說法: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相信,今天看到的陳傢鵠一定可以“刮目相看”,因為醫生說他都已經在看書瞭。

何止是看書!

陸從駿和海塞斯推開病房門時,看到陳傢鵠一隻腳擱在床沿上正在壓腿。入院已有小十天,樓不能下,樓道的門都不能出(為瞭安全嘛),他可能覺得骨頭都脹瞭,要活動活動。

“好啊,看你這樣子可以重振旗鼓瞭。”陸從駿高興地迎上去,爽朗笑道。

“我要回傢。”陳傢鵠直通通地說,板著臉孔,像一臺機器,認真和冷漠的樣子是不容商量的。

陸從駿一時無語,太意外瞭!三天不見,身體和精神是明顯好轉,可心思好像是壞透瞭,變得六親不認,連長官和恩師都不放在眼裡,直接給瞼色看。還是海塞斯放松,笑笑,幽默地說:“你說回傢是指哪個傢,單位的傢還是……”

“我要回傢看惠子!”同樣的口氣,同樣的嚴肅,對陸從駿說。

“等你身體好瞭再說吧。”陸從駿說。

“對,等你身體好瞭再說。”海塞斯附和道。

“那麼實話相告,”陳傢鵠依然是對陸從駿說,依然是老樣子,像一臺機器在說,“如果你同意我回去看惠子,我身體已經好瞭;如果不同意,對不起,我的身體恐怕永遠也好不瞭瞭。”

操!這不是威脅嘛,你把我當什麼人看瞭,我是你的長官,敢這麼放肆!陸從駿的心底無名火亂竄,真想破口惡罵。海塞斯看出陸從駿臉色青瞭,出來打圓場,“怎麼能這樣說話,難道你腦子裡還有水?”說著哈哈大笑,給陸從駿滅瞭火,泄瞭氣。就算給教授面子吧,陸從駿想,極力壓制瞭情緒,冷冷一笑,基本上是和顏悅色地說:“我同你說過,現在回去不安全,特務……”

“我也跟你說過,就是去送死我也要回去,為此我已經死過一回瞭。”說罷掉頭就走,甩門而去,好像真是腦子裡的水還沒散盡,不但搶人傢的話說,還不讓人說話。

反瞭,反瞭,這傢夥瘋瞭!一次滿懷熱情和希望的會面就這麼收場,陸從駿懊惱死瞭,恨不得掏出槍來朝天開它幾槍,以發泄心頭之恨。問題真的是很嚴重的,他已經把話說絕瞭,海塞斯的心都捏緊瞭。回去的路上,他小聲跟陸從駿提議道:“就讓他回去一下吧,多派些人保護就是瞭。”

笑話!

怎麼可能呢?陸從駿心想,你教授身在局外,不知道其中的秘密,這個秘密早註定他和惠子已經不可能再見面,讓他們見瞭面,我的面孔又往哪裡放呢?確實,在這件事情上,陸從駿扮的就是鬼,心懷鬼胎,投毒下藥,逼良為娼,喪盡天良,幹的全是鬼事,怕見光的,見光要死的。

不過,陸從駿似乎不像教授那麼著急、悲觀,他已經平靜下來,反而安慰教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我想我們的好心他總有一天會認識到的,現在他是把我們的好心當驢肝肺,這頭不識好歹的犟牛!”

陸從駿所以有這麼達觀,是因為老孫正在替他打一張絕對牛的牌。等這張牌出來後,陳傢鵠,我就是用八大轎把惠子抬到你面前,你都不一定想見瞭。他在心裡說,聽著,陳傢鵠,跟我鬥,你還嫩!

3

老孫在打什麼牌?

還得回頭說,得看看惠子這幾天是怎麼過的。老孫說過,那天他送惠子回傢一路上她都在哭,哭得人都快虛脫瞭。到瞭天堂巷口,下瞭車還在哭,進瞭巷子還在哭,直到敲門時才強忍住不哭。但眼淚忍不住啊,淚水像動脈血從創口冒出來一樣,汩汩地流著,流啊流,流得她渾身像一團棉花一樣輕,又像一隻秤砣一樣沉。她就這樣淚流滿面地走著,一腳輕,一腳重,穿過廊道,經過庭園,往樓上走。

上樓梯時,她連著跌跤,有一回差點從樓梯上滾下來。當時傢鴻和傢燕沒在傢,傢裡隻有兩位老人,惠子敲瞭門,是陳父去開的。老頭子開門看見是她,像見瞭鬼似的,掉頭就走,溜進客廳。陳母也是這樣,知道是她回來瞭,連忙鉆進廚房。好像真的是一個鬼子進瞭傢,他們都躲著,藏起來。後來聽她在樓梯上跌跤的聲音,陳母出來張望,看她撲通撲通跪下來的樣子,有點心酸,想上去扶她一把,但就是邁不開腳步。

腳步像是被釘在瞭地上!

最後幾步樓梯,惠子幾乎是爬上去的,看瞭著實叫人心酸。

“作孽啊!”陳母心裡難過,就這麼含糊其辭地感嘆瞭一句,不知是在可憐自己還是惠子。

惠子進瞭房間,鞋子都沒脫,便上瞭床,用被子裹著,放聲痛哭。哭到什麼時候呢?不知道,反正後來就沒有時間瞭,所有的時間她不是在哭就是昏迷,昏迷醒瞭,繼續哭,哭累瞭,又昏過去。

下午五點多鐘,傢燕放學回來曾上樓去看過她,見她穿著鞋子昏睡在床上,什麼話都沒說,隻是幫她脫瞭鞋子。七點多鐘,傢燕又上樓來喊她去吃飯。惠子沒力氣說話,用搖頭表示。傢燕問她是不是病瞭,她還是搖頭表示。傢燕想再跟她說什麼,但想瞭好久又不知從何說起,一聲不吭走瞭。

第二天晚上同一時間,傢燕又來喊她去吃飯,她還是一如昨天地搖頭。這時她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瞭,這哪行,要餓出毛病來的。傢燕便把飯打上樓,勸她吃,惠子還是搖頭。要喂她吃,還是搖頭,把傢燕弄急瞭。

“你一天多不吃飯怎麼行,快吃吧。”

“……”

“你到底怎麼瞭,昨天你去哪裡瞭?”

“……”

“不管有什麼事,飯總是要吃的,否則要生病的。”

“……”

“惠子姐,你求你瞭好不好,快起來吃一口吧。”

“……”

不論怎麼勸,說什麼,問什麼,惠子都不出聲,最多是搖頭,搞得傢燕又氣又急,氣急敗壞地朝她吼瞭一句: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死……”惠子突然睜開眼這麼說瞭一句,又閉瞭眼,跟著淚水嘩嘩流出來,好像淚水是被聲音控制的,一出聲,開關開瞭,想關都關不上,洶湧的樣子像血流,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擠似的。

死!這是這兩天惠子醒著時唯一的念頭。她真的想死,如果身邊有把槍,她一定朝腦門開槍瞭。毫不猶豫,決不後悔。傢鵠有瞭新的女人!這個消息不啻於晴天一個大霹靂,把她徹底擊垮瞭。

撕碎瞭!

碾成瞭粉!

像故鄉暮春的櫻花,在冰涼的風雨中撲簌簌地搖落,落得滿地都是,落得花雨紛紛,碾成瞭泥,化作瞭塵,連香味都不剩一縷。

生不如死啊!

讓我去死吧!

惠子的整個身心都被巨大的痛苦和悲傷包圍起來,死亡是唯一的突破口,她要用死亡突圍出去,用生命的死亡來洗滌生命的苦痛——無法擺脫、忍無可忍的苦痛!可是,她被粉碎瞭,癱軟如泥,神志不清,有氣無力,連弄死自己的力氣都沒瞭。

那就餓死自己吧!

這就是惠子為什麼不吃飯的原因,她要通過絕食接通去天國的路。傢鵠已有新愛,人間已經瞭無牽掛,隻有苦和痛,走吧,堅決地走,決不後悔!惠子死的決心和曾經對傢鵠的愛一樣大、一樣深。

一個爛女人,死不足惜,就是死在傢裡挺晦氣的。

這自然是氣話,惠子即使作瞭最大的孽,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找誰來救?老孫。為什麼?因為那天是老孫把她接出去一趟後,回來就這樣瞭,可以想見這可能跟老孫跟她說瞭什麼有關。

有道理。

於是,當天晚上傢鴻便給老孫打電話,反映惠子的現狀。

這怎麼行?

這怎麼行?

老孫一聽頭都大瞭,無疑,惠子因絕食而死在傢裡,傢鵠總有一天要知道內幕的。這絕對不行,得想辦法阻止她。怎麼辦?怎麼辦?老孫急得不行。這是前天晚上的事,陸從駿在山上開會,老孫一時連個商量的人都找不到,隻好約傢鴻去渝字樓商量對策。兩人見瞭面,老孫雖然心裡急,但首先還是接受瞭傢鴻的問詢。

“那天你帶她去哪裡瞭?”

“就這兒。”

“你跟她說什麼瞭,她回去就賴在床上,一口水都不進。

“唉,我能說什麼,還不是她的臭事。”

“什麼事?”

“我手下拍到一批他跟薩根那個……偷情幽會的照片,我給她看瞭,可能就把她嚇著瞭。啊喲,我不該給她看的。”老孫現在說謊話根本不要打草稿的,信手拈來,駕輕就熟。

“現在怎麼辦呢?”傢鴻問。

“反正肯定不能讓她就這樣死在你傢裡,那要遭人閑話的,對傢鵠,對你們傢和我們單位都不好。還有那個薩根,他可能也會因此找你們麻煩。”

“他敢!”

“這種人什麼事不敢,你不敢的缺德事他都敢。唉,現在先不說這些,先想想辦法,你看誰——你們傢裡現在誰跟她……關系最好?”

“傢燕,我小妹。”

“那你就讓傢燕去做做她的工作,好好勸勸她,哄也好,騙也好,反正一定要阻止她,決不能發生那種事,她絕食死在你傢裡。”

“傢燕都勸過幾次瞭,不行。”

“你媽呢?”

“更不行。”傢鴻說,“現在要勸她,我們傢裡的人都不適合。”

“你覺得誰最合適呢?”

“當然是薩根瞭……”

是啊,多合適的人選,我怎麼沒想到呢?老孫是當局者迷,他明白惠子與薩根鬼混全是自己編的鬼話,鬼話當然不能信的,所以想不到他頭上,老在惠子傢裡人身上打轉轉。可傢鴻恰恰是被他的鬼話照亮瞭智慧,他覺得既然他倆在“軋姘頭”,而且事就出在他們“軋姘頭”上,解鈴當然還需系鈴人。

是啊,是啊,薩根絕對是不二人選,就是他瞭!老孫想,讓薩根去扮演這角色,他還可以借機把他們“紮姘頭”的文章做大,或許會出現更多的素材,至少還可以再拍幾張他們在一起的照片吧。

那麼誰去通知薩根好呢?當然是傢鴻。這一回,老孫沒有迷,一下找到瞭最合適的人選。傢鴻是他們忠誠的“戰友”,有些事可以放開說,可以設計,可以合謀,可以串通,可以一起說鬼話,走鬼路,幹鬼事。

4

第二天,傢鴻按照老孫的設計,早早地把薩恨帶到惠子床前。傢鴻離去時特意關上房門,讓他們可以自由發揮,隨便說什麼都可以,隻要開口吃飯,別死在這張床上。

很久,房間沒有傳出任何聲響,薩根一定是壓著嗓門在說,在樓下是聽不到的。後來,樓上突然傳下來惠子破涕慟哭的聲音,好像決堤瞭似的,殺豬一樣的慟哭聲,震得房子都顫瞭一下。傢鴻在樓下聽著,知道這是好兆頭,壓力鍋泄氣瞭。隨後,哭聲漸漸小下來,越來越小,直到無聲無息。也許還在抽泣,但樓下是聽不到瞭。

這樣過去瞭很長時間,樓上一點動靜沒有,傢鴻又納悶又好奇,脫瞭鞋子悄悄摸上去,隔著壁板側耳聽,正好聽到薩根老於世故地在說:“惠子啊,我早跟你說過瞭,中國人都不是好東西,但你一意孤行,我也是愛莫能助啊。”

薩根繼續說:“其實很多東西是明擺的,你一回來他就消失瞭,說是近在身邊,可就是不見人影,正常嗎?”

“那是……他工作需要……”是惠子的聲音。

“什麼工作有這種需要?”薩根說,“好,就算是工作需要,平時不能回傢可以理解,可是你懷孕流產這樣的事,你的生命危在旦夕,他都不回來,這正常嗎?”

惠子說:“我……沒跟他說……”

薩根說:“嘿,你剛才不是說,有一天他回來過,沒見你就走瞭?”

惠子說:“是媽媽跟我說,也許不是……真的……”

薩根說:“為什麼?”

惠子說:“他們希望我跟傢鵠分手,可能是故意氣我的……”

薩根說:“好,好,就算他沒有回傢過,你小產的事他也不知道,可是你剛才又說,你最近已經好長時間沒收到他信瞭,以前從來不這樣的是吧?”

沉默——應該是惠子點瞭個頭。

薩根接著說:“那你想過這是為什麼嗎?為什麼他突然不給你來信瞭?我告訴你原因吧,就是——正如他首長跟你說的,他在外面已經有瞭新的女人,這個女人像魔鬼一樣奪走瞭他的心,而他的心隻有一顆,怎麼辦?你說怎麼辦?這都是很簡單的道理,何況現在還有那麼多證據,照片、離婚書等等,你居然還心存幻想,豈不荒唐嗎?嘿嘿,惠子,你們女人啊,你們東方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議。”

沉默瞭一會,惠子突然哭著說:“薩根叔叔,難道傢鵠真的有新女人瞭?”

薩根好像打瞭個手勢:“百分之兩百。”

惠子哭得更傷心瞭。

薩根說:“有什麼好哭的,這種男人值得你傷心嗎,你還為他絕食,要為他送命,你傻不傻?太傻瞭,傻到傢瞭,你死瞭他最高興,離婚手續都不要辦瞭,清清爽爽開始新生活。還哭啊,別哭瞭,你在哭,他在笑,這眼淚都在嘲笑你,你還哭。”

哭聲變小瞭。

薩根好像立起身,聲音很堅定:“行瞭,擦幹眼淚跟我走,別讓我再看到你流一滴眼淚……”

傢鴻連忙溜瞭,後話便不知瞭。

但可能是惠子不想出門,也可能是惠子身體太虛弱,一時走不動,總之還是過瞭近一個小時,陳母午飯都燒好瞭,傢鴻都已經上樓喊他們下來吃飯瞭,這時他們才下樓。不是下樓吃飯,而是去外面。薩根說惠子需要吃一點營養粥,他知道哪裡有,他帶她去吃。

惠子已經快兩天沒吃東西,身體確實虛弱得很,下樓梯的時候隻有讓薩根撐著她才行。下瞭樓,惠子不要薩根撐,堅持要一個人走,可走得顫巍巍的,讓薩根提心吊膽地,伸著一隻手,似乎隨時要防止她倒下。他們就這樣走瞭,像一對父女,又像一對忘年交。

老孫聞訊後,對傢鴻連聲道好:“這樣好,就讓他們在外面野,我估計薩根這個老色鬼今天說不定就把她帶回傢去瞭,反正大傢都撕破臉皮瞭,也用不著躲躲閃閃的。”

傢鴻說:“這樣最好,讓傢鵠也可以死瞭心。”

老孫假惺惺地問:“難道你弟還沒有對她死心?”

傢鴻出一口粗氣:“我看是沒有,我這個兄弟啊,讀書讀傻瞭。”

老孫又假惺惺地安慰他:“陳先生才不傻,要真傻瞭,孤註一擲,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瞭,但我看他最近態度已經有大轉變瞭。”

“是嗎?”

“我感覺是這樣的。”

“那就好,否則我父母的心都要為他操碎瞭。”

“不會的,就等著好消息吧,今天如果薩根把她留在外面,也就不需要等多久瞭。”

天黑瞭,惠子沒有回來,八點鐘,惠子還是沒有回來,讓老孫和傢鴻都暗自竊喜,感覺夢想即將成真,他們可以去開懷喝一杯。

這就是昨天晚上的事,當時陸所長已從山上開會回來,得知惠子的最新情況後也是滿懷喜悅,覺得有點天助的感覺。但是,惠子最終還是讓他們失望瞭,九點多鐘,她像個幽靈一樣回到瞭傢,無聲無息地上瞭樓,鉆進瞭房間,跟誰都沒有打招呼,像回到瞭旅館,進門就上床睡瞭。

老孫和陸從駿聞訊後(傢鴻打電話報的信),自然是很沮喪。但隻沮喪瞭一小會兒,負責當天跟蹤薩根和惠子的小周回來瞭,給他們帶來一個一定程度上的好消息。小周說這天晚飯薩根是帶惠子在重慶飯店裡吃的,吃飯之際他偷偷溜到前臺,給惠子開瞭一個房間,要惠子今天就住在飯店,隻是惠子不同意,執意要回傢。

這至少是半個好消息,說明薩根對惠子絕對是有色心的,問題是在惠子身上,她可能還沉浸在傷痛中,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原因,使薩根空有其想——心向往之,而不能至。正是在掌握瞭這個睛況後,陸所長和老孫才合謀瞭今天這張絕對的牛牌。

5

現在是下午三點鐘,老孫在重慶飯店咖啡吧陽光走廊上享受著法國情調,高腳玻璃杯裡盛著滿滿的白色泡沫,據說這是咖啡,讓老孫匪夷所思。老孫是隨便點的,咖啡吧裡當然是點咖啡,沒想到是這玩意,弄得他都不知道怎麼下嘴。

那就胡亂喝吧,喝得滿嘴泡沫,像個孩童。

三點一刻,飯店總管王總腆著肚子坐到老孫的對面,他們中午才見過,談過,雖一面之交,卻一下子建立瞭深厚的革命友誼。因為,他們正在共同聯合對付一個日本間諜,就是薩根。

以前王總把薩根當貴賓仰望,美國大使館身份,又是消費大戶,財神爺加名門望族,能怠慢嗎?絕對的貴賓,要言聽計從,尊之重之。當初讓惠子來飯店工作,且落得這麼好的差使(王總的專職外文秘書),還不是看薩根的面子?可現如今薩根在王總眼中成瞭一泡屎:美國人,為鬼子幹活,豈有此理!要知道,重慶飯店是公認的“國際間諜自由港”,王總能在這種地方當大,能沒有官方背景嗎?

有的,所有大飯店的“總字輩裡”必有一到兩人,跟國傢安全部門有著緊密的關系,國際上俗稱“線人”,王總就是三號院的線人。所以,老孫和王總一拍即合,很投機,因為是一根藤上的瓜嘛,心心相印著呢。既然他是日本間諜,那你說就是瞭,我一切照辦。這會兒,他就是來向老孫匯報他已經辦瞭什麼事。

“已經聯系上瞭。”王總上身前傾,左右四顧,壓低聲音,顯得很專業。

“怎麼樣?”

“有請必到,晚上六點半,頂樓商務包間。”

“惠子呢?”

“他說他去接,我不管。”

“服務員呢?”

“安排好瞭,是老手,放心好瞭。”

老孫剛才的右手一直握著,這會兒對王總敞開,示意他看。王總看到,老孫掌心裡,臥著一隻比試管大一號的玻璃瓶,瓶子裡裝著幾粒蠶豆一樣大小的藥丸子,有白色和紅色兩種顏色。

老孫把瓶子交給王總,一邊低聲交代:“有區別的,白的是男的,紅的是女的,放在熱湯裡效果最好,各一粒就行。”

王總仔細瞅瞭一眼,“這有四粒呢。”

“備用的嘛,萬一一次不成呢?”

“如果一次成瞭,剩下的要退還嗎?”王總笑得鬼鬼的。

“你就留著吧,可以找人試一下,保你滿意。”老孫笑得更鬼。

“你哪裡弄來的?”

“花錢買來的。”老孫說得神乎其神。其實,這玩意雖然有點兒聳人聽聞,但並不像其他那些聳人聽聞的玩意那麼難搞,如軍火、毒品、軍事情報。搞到它的難度大概跟大麻差不多,隻要找對人瞭,沒問題,都能成全你。

老孫找的是汪女郎。

汪女郎現在換地方瞭,很少來重慶飯店,因為她不想跟薩根再攪在一起,她怕惹事,怕老孫再找她幹活。她躲薩根,其實是躲老孫,這些人是她們這幫人最怕的,他們弄死你就像弄死一隻青蛙一樣容易、隨便。沒想到,老孫還是找到瞭她,她很懊惱,以為又要她“出勤”,去赴湯蹈火。不過,聽說隻是找她去搞這玩意,她又笑瞭,滿口答應。要這玩意,找她確實也算找對人瞭,汪女郎隻過瞭兩個小時就給老孫交貨瞭,並且保證絕對是真資格的。

“不信你可以試,你吃白色的,”汪女郎談起這些就顯得很放松,有點回傢的感覺,熟門熟路,張口就來,“半個小時保你變成一頭發情的公狗,你會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給我。”

“我沒有錢。但有這個,免費請你吃。”老孫說,指著那顆紅色的藥丸。

“那也成,我吃瞭它,你沒錢我還要求你呢。”汪女郎咯咯地笑,色迷迷地看著老孫,好像隻是聞瞭聞它的氣味就來勁瞭。

從嚴格意義上說,老孫應該試一下的,至少找人試一下,以防是假貨。畢竟這是要花錢買的,是生意,汪女郎這些人的誠信度總是不高的,最好試一下,確保貨真價實。但聽汪女郎說,要試這玩意沒兩個小時完不瞭事,他哪有這麼多時間,隻好相信她一次瞭。

其實,老孫這一著棋走得挺冒險的。春藥雖然算不上什麼毒藥,但也並非可隨便嚼食的麻糖。自古以來,因服春藥而喪命的案例不乏其數,著名的有漢成帝、咸豐皇帝等,都是死在這玩意上。清人陳士鐸在其醫書《石室秘錄》中有此記載:

如人有頭角生瘡,當日即頭重如山。第二日即變青紫,第三日青至身上即死。此乃毒氣攻心而死。此病多得之好吃春藥。蓋春藥之類,不過一丸,食之即強陽善戰。非用大熱之藥,何能致此?世間大熱之藥,無過附子與陽起石之類是也。二味俱有大毒,且陽起石必須火而後入藥,是燥幹之極,自然克我津液。況窮工極巧於婦女博歡,則筋骸氣血俱動,久戰之後,必大泄盡情,水去而火益熾矣。久之貪歡,必然結成大毒,火氣炎上,所以多發在頭角太陽之部位也。初起之時,若頭重如山,便是此惡癥。急不待時,速以金銀花一斤煎湯,飲之數十碗,可少解其毒,可保性命之不亡,而終不能免其瘡口之潰爛也。再用金銀花三兩,當歸二兩,生甘草一兩,元參三兩,煎湯。日用一劑,七日仍服。瘡口始能收斂而愈。

此種病世間最多,而人最不肯忌服春藥也,痛哉。

汪女郎給他搞的這幾顆春藥,源於明代洪基《攝生總要》中記載的偏方,俗稱“房中寶”,好的是蠻貴的,因為原料都是如陽起石、牛鞭、狗鞭、驢腎、肉桂、淫羊藿、肉蓯蓉、鹿茸、晚蠶蛾、九香蟲、蛇床子等這些溫和大補品,但汪女郎供的是便宜貨,用的主要是阿芙蓉之類的猛藥,服後立竿見影,但其副作用極大,服後必影響一生健康。

王總揣好瓶子,腆著大肚皮,邁著八字方步,走瞭,那肥胖笨重的樣子在老孫看來,讓人心有餘慮。胖男人,瘦女人,是最不適宜合作做事的,胖男人一般都懶,做事不踏實,瘦女人一般都過分精明,易流於奸詐。做事要成功,男勤女懶,男緊女松,倒是最好的搭檔。現在,老孫的搭檔看上去並不理想。

6

錯!

錯瞭。

王總今天晚上的表現太好瞭,六點十分已經到場,提前二十分鐘,安排瞭一男一女兩個服務員,都是有貌有相、訓練有素的。同樣的包間,隔壁是紅木太師椅、八仙桌、圓盤凳,雖然古色古香,也高檔豪華,但缺乏溫馨宜人的感覺,沒有情調,純商務的。這兒,軟軟的羊毛地毯,紅色的轉角沙發,茶幾式的矮腳小方桌。沒有凳子(也不需要),或者說“凳子”是一塊法式鵝毛墊,四方形,染成抒情的橙色。原來的餐桌成瞭擺臺,鋪著藍印花佈,架著一部留聲機,另有一隻拿破侖花瓶,插著一枝飽滿怒放的山茶花。

六點鐘,老孫來檢查。

進門——對不起,請脫鞋,換拖鞋。

把老孫嚇瞭一跳,以為走錯地瞭。沒錯,這是下午佈置起來的,原來這兒跟隔壁大同小異,現在天壤之別。老孫懶得脫鞋進去,就立在門口左右四顧一番,心裡想,這房間不就是一張大床嗎,有這效果還需要下藥嗎?就是說,老孫覺得這情調已足夠誘發人上床的欲望,下藥似乎就是雙保險瞭。

他不相信今天晚上會無功而返,他已安排好瞭三名警察,準備好瞭兩架德國萊卡相機,此刻他們就在隔壁喝著茶,吃著小點心,隻等他一聲令下(連敲三下門),他們就會悄悄溜出來,沖進隔壁房間,對準兩具光胴胴的身體,不停地摁下點鎢燈。

三個小時後,一切都像老孫現在想象的一樣,準確、生動地發生瞭,警察和攝像師悄悄從隔壁溜出來,一左一右分立在他兩邊。眉目傳情之後,警察一腳踹開門,那麼精彩的畫面也來不及多看一眼,連忙讓開,讓攝像師先沖進去大顯身手。

咔嚓——第一張:兩人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下意識地都在看鏡頭,光溜溜的薩根坐在光溜溜的惠子身上回眸而望;惠子則躺在薩根身下驚恐地仰頭而望,好像他的傢鵠自天而降……精彩至極啊!

咔嚓——第二張……

咔嚓——-第三張……

咔嚓——又一張……

咔嚓——又一張……

王總給他們什麼都準備好瞭,就是沒有準備被子、毯子什麼的,要遮羞簡直找不到一樣合適的東西。關鍵時候還是女人直覺好,惠子在被偷拍三張後迅速鉆進桌子底下,並把桌佈拉下來,桌佈像幕佈一樣保護瞭她。但是,她也付出瞭沉重的代價,她鉆進去的一瞬間被攝像師抓拍到瞭,那是極其色情又丟人的一幕:一個光溜溜的大屁股,像某幅蹩腳、粗俗的色情招貼畫。

薩根開始隻是靠那塊法式鵝毛墊擋架,結果捉襟見肘,欲蓋彌彰,讓攝像師拍得更來勁。因為如果全裸的反而不宜流傳,隻能供老孫他們當槍使,像這樣關鍵部位擋住瞭,就可以供人觀賞,當笑柄把玩瞭……笑柄太多太多,多得讓陸從駿盛不下!

一個小時後,陸從駿和老孫、小周、王總在隔壁喝酒,有點慶功的意思。一向話不多的老孫今天判若兩人,表現欲特別強,一開始就喧賓奪主,端起酒杯滔滔不絕:“喝酒之前我先來說兩句,說什麼呢?說說我今天為什麼要在本飯店最好的地方請你們喝酒,為什麼?為你,惠子,我要給你壓驚。我偶然得知你最近受瞭莫大委屈,難怪你前段時間一直沒來上班,原來出瞭這麼大的事。”

說的都是王總剛才鴻門宴上的開場白,老孫想用這種方式向陸所長介紹情況並誇獎王總。王總憋著氣,模仿惠子的聲音加入進來:

“王總……您……從哪兒……聽說……我什麼瞭……”

“啊喲,明人不說假話,你和薩根先生昨天在樓下西餐廳吃晚飯,我就在你們隔壁的卡座裡,你們說的那些至少有一半我都聽見瞭。”老孫說,學的還是王總的話。

王總叫:“錯!你漏瞭一句。”

老孫問:“哪兒漏瞭?”

王總說:“我說‘明人不說假話’之後還有一句:‘不瞞你們說’。”

老孫說:“這句話漏瞭有什麼關系,沒變你的意思嘛。”

王總說:“你不是要學我嗎,要學就學像一點,別讓你們首長覺得我就是你這水平……”

酒過三巡,老孫又學王總敬惠子的酒,他有意矮下身子,腆起肚皮,學著王總的腔調說起來:“酒啊酒,上帝給人類酒就是因為人間有不平,有痛苦……你痛苦有多大,酒量就會有多大,來,惠子,幹杯!為瞭你有薩根這樣的好叔叔幹杯!”

王總端著酒杯站起來,學的是薩根的樣,先是一陣哈哈大笑,然後苦著臉拉長聲音說:“惠子,為一個薄情人痛苦不值得,你恨他也好,愛他也好,就把他當做這杯酒,一口消滅它。”

老孫又學王總勸薩根喝酒,總之兩個人你演我,我演你,把陸從駿笑得前仰後合,臉上的肌肉都笑僵硬瞭。“行瞭,行瞭,別再說瞭,你們看,我臉上肌肉都抽筋瞭,僵硬瞭。”陸從駿說,一邊使勁地揉著臉。可是,陸所長,你在今晚這張酒桌上怎麼能說“硬”這個詞呢?兩人趁機把話題轉到薩根的被藥力做得堅硬如鋼的“根部”,更是笑料百出。

真的,笑柄太多太多!

次日凌晨,照片沖洗出來,陸從駿發現果然如此:由於藥的威力,即使在攝像機面前,薩根的那玩意依然屹立不倒,翹得老高,充分體現出他作為一個混蛋極其無恥、下流的形象。

照片一大堆,他分別挑出六張,讓老孫各備三份,立即給警察送去。他拿一份(六張)放在皮包裡,準備自己用。相比之下,陸從駿對惠子鉆在桌子底下的那張大屁股照片並不欣賞,他認為有點惡俗,又不能證明什麼,沒有被選中。

照片在手,這天夜裡陸從駿睡得尤其踏實、香甜,沒有傲夢,因為他當前的夢——陳傢鵠出院——已經指日可待。煮熟的鴨子飛不瞭瞭,他暗暗安慰自己,這是鐵板釘釘的事,不需要做夢瞭。

7

這天晚上,薩根和惠子是在警察局度過的,分別關在兩個看守間裡。薩根大叫大嚷,說他是外交官,中國警察無權抓他。警察要看他證件,以為他沒帶,結果帶瞭。

帶瞭照樣治你!照樣羞辱你!

警察看著證件,一邊說:“這是真的嗎?讓瞎子來摸一下也知道是假的。一個美國大使館的堂堂外交官怎麼可能幹出這種下三濫的事,不可思議。這是豬狗不如的事,豬狗幹這種事也要挑個沒人的地方,你撒謊也不打個草稿,我罰你一夜站著!”

本來看守間裡還有張板凳可以坐,這下被義憤填膺的警察踢走瞭。警察早打好招呼的,一切都按老孫和陸從駿制定的方案行事。第二天一大早通知美國大使館和惠子傢人,讓他們來交錢領人。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張揚他們的醜事。當然登報的效果可能會更好——對陳傢鵠效果一定更好,但怕傷及美國大使館的感情,不敢造次。

第二天大使館助理武官雷特連人帶車,把薩根接走瞭。當然,警察不會忘記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向雷特呈上一份,雷特回去自然也不會忘記把它們交給大使一睹。事後證明不登報的效果出奇得好,因為這維護瞭美國大使館的名聲,大使在處理薩根的過程中反而更加嚴厲:把薩根遣送回國!

這是陸從駿計劃中沒有想到的,屬於意外之喜,至於陳傢發生的一切事,都是他預想中的。

這天,陳傢簡直雞犬不寧,老頭子接到警察通知後,當著警察的面對一傢人咆哮:“你們給我聽好,誰也不準去接她回來!這個女人從此再也不是我們陳傢的人瞭!”又對警察說,“你走吧,我們陳傢沒有這個人!”說罷踉踉蹌蹌地上樓去,仿佛一瞬間老瞭十歲。

陳母也在一旁哭喪道:“真是丟人啊,怎麼出瞭這種事!傢鵠啊傢鵠,你看你娶的什麼女人,禽獸不如啊,我們陳傢的臉都被她丟盡瞭。”說罷也踉踉蹌蹌地上樓去,好像要去躲起來似的。

傢鴻知道在老孫的計劃中,傢裡必須要派人去把惠子接回來,而自己顯然不便去,便慫恿傢燕去。警察看傢燕遲疑著,丟給她一句:“快走吧,在警察局多待一天你們要多付一天的錢,別以為我們是慈善機構。”說罷揚長而去。

傢燕被傢鴻推著,畏畏縮縮地跟著警察走瞭。

一個多小時後,差不多午飯前,傢燕帶著惠子回來,剛進傢門就聽到父親在樓上的罵聲:“你們別攔我,今天我非要趕走這個賤貨!爛人!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沒想到我這把老骨頭還要蒙受這種恥辱!”

聲音是從惠子的房間裡傳出來的。惠子聽著,渾身發抖,縮在門裡,不敢前行。

樓上,惠子的房間裡,老頭子親自動手,把惠子的東西一件件往外扔,一邊發狠地罵著:“這些都是臟東西,我們陳傢容不下它。”回頭對陳母和傢鴻吼,“你們傻站著幹什麼,把她的東西都清出來,丟在門口,她要就要,不要就當垃圾丟瞭。”

“你別這麼大聲嚷嚷好不好,怕鄰居聽不見嗎?”陳母說。

“我就是怕,怕鄰居看見她再走進我的傢!還愣著幹什麼,快動手!”

傢燕突然進來,喊:“爸,你別罵瞭,她回來瞭,就在下面。”

“她還有臉回來!”陳父並無顧忌,大聲地罵。

“她不回來去哪裡?”傢燕小聲地說,“她在這裡舉目無親……”

“她不是有男人嗎?!你還怕她淪落街頭,淪落街頭也不管你的事,你要管的是自己的臉面。”陳父說,看瞭看傢燕又說,“樹活皮,人活臉,我教瞭一輩子的書沒讓學生罵過一句,更沒有做過一件昧心事,到頭來卻要低著頭走路,我活得窩囊啊!”

“爸,你別這樣,她……不能怪她,是薩根把她灌醉瞭酒……”傢燕說得詞不達意。

父親哼一聲,用手指著女兒的鼻子說:“薩根怎麼沒來灌你的酒呢?不要跟我說這些,不是我無情,是她不義!我已經活大半輩子瞭,還沒有做過絕情的事,今天我就要絕一次!是她逼我絕的!”

“爸……”

“你不要說瞭,沒有什麼可說的,今天不是她走,就是我走!”

惠子冷不丁從門外進來,對二老深深地鞠一個大躬,鎮靜自若地喊道:“爸爸,媽媽,對不起,我這就走。”

陳父聞之,率先拂袖而去,繼而是傢鴻,繼而是陳母,都未置一詞,氣呼呼地走瞭。傢燕悲痛地抱住惠子哭,倒是惠子反而出奇鎮靜,安慰她:“小妹,別哭,是我不好,我對不起爸爸媽媽,讓他們丟臉瞭。來,幫我收拾一下東西。”

傢燕哭:“惠子姐……”

惠子笑:“別哭小妹,別為我難過。傢鵠經常說,人生就像一個方程式,一切因果都是註定的。”

兩個人,一個哭著,站著,一個靜靜地收拾著東西,好像受難的是傢燕,好像惠子昨天吃瞭那藥後,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不再是那個羞澀、靦腆、溫順、說話小聲、做事膽小的那個小女子,而是一個處事不驚、大難嚇不倒、風浪吹不垮的女強人。她鎮定、麻利地收拾完東西,幹脆地與傢燕擁抱作別,然後提著箱子下樓來,沒有淚水,沒有悲痛,好像是住完旅館,沒有任何依戀和感情地走瞭。

經過客廳門前時,傢鴻突然從裡面出來。傢鴻遞上紙筆,冷冷地說:“請你在這上面簽個字。”

是離婚協議書!

惠子看著它,思量著。

傢鴻說:“你走瞭,我們傢鵠還要重新生活。”

惠子聽瞭,說:“好,我簽。”

就簽瞭。

傢鴻掉頭又進瞭客廳,關瞭門。惠子繼續往外走。走到門廊裡,她猶豫地站瞭一會兒,放下箱子又回來,回到天井裡,對著二老的房間咚的一聲跪在地上:“爸爸媽媽,對不起,我走瞭,希望我的走能帶走我給你們帶來的不幸和痛苦,祝你們身體健康……”

說著說著,頭越埋越低,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變成嗚嗚的哭聲,越哭越傷心,哭著哭著腰軟下來,整個人趴在地上,像一堆垃圾。傢燕剛才一直尾著她下樓,隻是走得慢,沒有跟上。這會兒,她上來扶起惠子說:“惠子姐,好瞭,起來吧,我們走。”

兩人一起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傢鴻趕出來,喊:“小妹,爸叫你呢。”老頭子確實也在叫她,叫她別跟個賤貨到大街上去丟人現眼。

惠子說:“小妹,爸叫你呢,快回去吧。”

傢燕哭:“你去哪裡呢?”

惠子笑:“我也不知道去哪裡,但我必須走。”

就走瞭,就又變成剛才那個女強人惠子,沒有回頭地走瞭。從此,惠子就像一隻鳥兒永遠飛出巢穴,再也沒有回來過。傢燕哭瞭好一會,又猛然甩開腿追到巷子口,遠遠地看見惠子拎著皮箱,埋著頭,左一腳,右一腳,搖搖擺擺獨行在大街上。

這是惠子留給傢燕最後的記憶,像一個被逐出天堂的女鬼,渾身散發出一種孤獨、悲傷、貧寒、弱小、可憐的氣味,好像風隨時都要把她吹走,又好像隨時都可能冒出一個壞人把她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