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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陸從駿今天像料事如神的諸葛亮,在傢靜候佳音。他對自己說,赤膊上陣大幹一番,總會收到一點好處的,像屠夫宰瞭豬,沒有豬肉,豬下水總是要收一些的。換言之,他知道今天會有佳音傳來,卻沒有想到最早給他送佳音來的人是杜先生。

“好消息,”是電話,“薩根要滾蛋瞭。

“啊,真的?”

“我跟你開玩笑,你還不夠資格吧。”

“太好瞭太好瞭,是你找瞭大使先生?”

“如果薩根不犯淫戒,我找瞭也沒用。”

“就因為偷奸的事,大使把他趕走瞭?”

“是的。”聽筒裡發出杜先生一貫的笑聲,“什麼是美國?總統就職時要按著《聖經》宣誓,威爾遜(一戰時期的美國總統)摸瞭下打字員的屁股差點丟瞭總統的帽子,這就是美國,你以為!美國不是花花世界,美國是以清教立國的,傢庭是他們的掌上明珠。我們的大使先生可以容忍薩根當間諜,但不會饒過他當淫棍。嘿嘿,這叫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我認為這也是您用心栽花栽出來的結果。”陸從駿給首座抹起瞭麻油,“正因為您上次找他們嚴正抗議瞭、申訴瞭,大使這次才會下這麼狠的手,這叫‘計前嫌’。”

“嗯,可能有一點關系吧。”

“噯,肯定有關,大使肯定不想以間諜的名義讓薩根滾蛋,那樣對他也不利的,但現在這樣讓他滾蛋就無所謂瞭,這是個人品質的問題,沒有誰可以牽涉的,薩根隻有獨自吞食苦果。”

“這不是更好,我們要治的就是他。”

“是啊,薩根這是罪有應得,首座您是種瓜得瓜。”

“行瞭,別誇我瞭,要誇我你也還不夠資格。”

半個小時後,陸從駿又給杜先生打去電話——

“報告首座,我這邊也有好消息,惠子已經不是陳傢人瞭。”

“離瞭?”

“就差陳傢鵠再簽個字。”

“他會簽嗎?”

“這已由不得他瞭,他不簽也得簽,惠子都已經被二老逐出傢門,他還能怎樣?跟父母決裂?不可能的。惠子這是自作自受啊。”

“不對吧,這片柳蔭可是你精心栽培的。”

“但說來也是陰錯陽差,我都已經覺得山重水復疑無路瞭,突然又峰回路轉——”

“柳暗花明又一村!”

“對,就是這樣的。”

“這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與此同時,偵聽處正在給陸從駿醞釀一個新的好消息。是什麼?聽——

“報告領班,”是零一號偵聽員喊的報告,領班就是蔣微,“我發現一部新電臺,聲音很像以前一號線下線臺的聲音。”

“頻率多少?”蔣微問。

“3341千赫茲。”

“明白,3341千赫茲。”蔣微調過去辨聽一會兒,“嗯,就是一號線的下線臺機器的聲音。”

“但是報務員變瞭。”

“對,這人的手法很軟,像個女的。”

“新來的?”

“如果不是新來的,就是她故意裝的。”

“我覺得不像裝的,太不一樣瞭。”

“嗯,它的上線怎麼沒有出來?”

“是,我也納悶呢……”

不用納悶,因為這是薑姐第一次啟用電臺,按規矩她得在一個固定的頻率上連續呼叫三次以上,發完所有暗語後上線才會出來搭腔。正如你是個地面特工,去外面跟你的上線接頭,上線一般會貓在一邊觀察你幾分鐘,確認你是真傢夥後才會上來認你。就是說,薑姐一出來就被這邊盯上瞭。這叫倒瞭大黴,沉下去這麼長時間,剛浮上來又被逮住瞭。也可以說,陸從駿這回運氣真好,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啊。

後來上線出來瞭,並且給下線發瞭電報。以後,特三號線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電報被轉移到一號線來發。狡猾的相井為瞭欺騙黑室,還專門讓上線啟用一個新報務員與薑姐單獨聯絡,否則黑室根據“上線報務員手法相同”的這一點,很容易把它和特三號線聯系在一起。但現在,相井老謀深算地擋瞭一招,來瞭一個遮眼法,致使偵聽處很長時間不能做出正確判斷,進而導致海塞斯的破譯也受到嚴重幹擾,誤入歧途。

但眼下海塞斯還不知道他們被裝進套裡,他為特一號線的復出高興,當即給陸所長打來報喜電話——

“好消息啊!”

“怎麼又是好消息,我今天好消息已經夠多的瞭,你留著明天給我報吧。”

“噢,你是說陳傢鵠已經出院瞭?”

“現在還沒有,但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想會給你滿意的答復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說話都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抒情得很,生動得很。

確實,事已至此,陸從駿已經穩操勝券。難道還會出什麼婁子?不會的,木已成舟,鐵已成鋼,坐享其成即可。他深信,這次他盡可以當個蹺腳老板,坐在一邊觀看就行,不必親自披掛上陣。因為有人一定比他還急著希望陳傢鵠在那份離婚書上簽下大名,他們會很快就來找他,他們就是:陳傢二老。

要知道,二老身邊有個黑室的編外成員:傢鴻。這會兒,他正在按照計劃慫恿二老盡快去找傢鵠開誠佈公,申明大義,當機立斷,手起刀落,一瞭百瞭,落個清靜。

母親問:“他在哪裡都不知道,怎麼去找他?”

兒子答:“我去找陸所長,爭取請他安排你們跟傢鵠見個面。”

父親說:“那你就快去找吧,還愣著幹什麼。”

2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陸從駿如約帶著二老去瞭醫院,一路上他都把自己演成一個局外人,向二老問寒問暖,說些海闊天空的事。他一邊(表面上)不知道二老去見兒子是為瞭哪般,一邊(心裡)又在不停地想:陳傢鵠面對二老對他遞上離婚書後會是什麼反應。他絞盡腦汁設想出瞭多種反應,但陳傢鵠給出的答案是絕對超出他的想象的。

盡管已是十點多鐘,但窗外灰蒙蒙的天好像還在迎接清晨。陳傢鵠坐在臨窗的板凳上,背靠窗戶,在看賽珍珠的英文小說《大地》,他的體力和腦力均已恢復如常,陸從駿的腳步剛在走廊上響起,他便聽出來——他沒有聽出父母的腳步聲,是因為老人的腳步太輕,也因為確實想不到啊。

陸從駿推開病房門笑容可掬地對陳傢鵠說:“你看,我給你帶誰來瞭。”

陳傢鵠剛才聽到他來,有意背過身去,對著窗戶在發呆,這會兒回過頭來看見父母大人,著實一驚,有些慌亂失色。不過,很快,轉眼間,他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他像沒看見父母似的,聲色俱嚴,怒容滿面,直截瞭當地對陸從駿說:“別耍小聰明!我跟你說過,不見惠子我不會出院的,你搬最大的救兵來都沒用!”

這突如其來的發難,叫三人都驚駭無措。

父親叫:“傢鵠……”

母親喊:“傢鵠……”

二老呼著,喊著,上前想對他說什麼,傢鵠立刻搶白,阻止他們往下說:“爸,媽,你們都好吧?”

父親瞪他一眼:“我們不好,你……”

傢鵠又打斷他說:“爸,我們有話以後說吧,今天我什麼都不想說。”回頭對陸所長:“今天我就一句話,如果我們還有合作,你首先得讓我見惠子。”又轉身對爸爸媽媽鞠一個躬,“爸,媽,對不起,我先走瞭。”言畢開步,徑自離去。

父親厲聲喝道:“你去哪裡?”

兒子回頭看著,用手指著陸從駿說:“我不想看見他。”

陸從駿說:“這容易,我走就是瞭,你們談。”說著要走。

憤怒使陳傢鵠的臉色變得鐵青,他上前擋住陸從駿去路,強忍著憤怒,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該這樣,你這是在把我和你自己往火炕裡推。如果你聰明,請送我父母回去,帶惠子來。”

父親被他的話氣得身子往後仰瞭仰,好像被他推瞭一把,陸從駿見瞭連忙上前伸手扶住他。父親稍事穩定,想說點什麼,千言萬語卻哽在喉嚨,不知道怎麼說。他很惱怒,幹脆放開喉嚨罵兒子:“我還不想看見你呢!”他似乎臨時決定一走瞭之。走幾步,又回頭從身上摸出一隻信封,扔給兒子,“我更不想看見這些臟東西,你留著看吧!”信封裡裝的是陸從駿精心挑選的六張艷照。

父親再轉身走時對老伴使瞭個眼色,示意她留下來跟兒子再談談。

陸從駿跟著陳父下樓,依然裝著很茫然無知的樣子安慰他。他們都以為陳母一時半會不會下樓,便上車去坐。不想,剛上車坐下,老頭子看老伴也從樓上下來瞭。

“你下來幹什麼,跟他好好談談啊。”陳父責怪她。

“他不想跟我談。”老伴說,含著淚花。

“他看瞭那些照片沒有?”陳父問。

“看瞭,”陳母說,“他把它們都撕瞭。”

“這個混賬!”父親罵。

“這個傢鵠……”母親無語,隻流淚。

平靜下來後,老兩口把他們瞭解到的惠子跟薩根偷情的來龍去脈向“渾然不知情”的陸從駿簡明扼要地說明一番,並把帶來的惠子已經簽字的離婚書交給他,希望他去勸勸他們的兒子,做做他的工作,讓他認清惠子的真面目,識時務,斷心思,快刀斬亂麻,簽字離婚,以解他們燃眉之急。

陸從駿滿口答應,心裡卻在想,他現在把一切矛頭都指向我,怎麼會願意跟我談呢。思來想擊,他決定讓海塞斯去試試看,雖然不抱太大希望,但也有一些期待,因為現在的陳傢鵠畢竟已經看過那些照片,他不相信這會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

午後,太陽還是沒有出來,但天空較上午明亮一些,隻殘留一點灰撲撲的感覺。這已是重慶冬季的大晴天瞭:天空有明亮的遠方。感謝老天,重慶的冬天總是不明亮的,總是霧蒙蒙的,總是雲多霧厚,總是看不清幾十米開外的世界,讓滿載炸彈的敵機經常暈頭轉向,又滿載著炸彈飛回武漢去瞭。陪都的重慶熱愛冬天,正是因於此:憑借霧的力量折斷瞭敵機的翅膀。

陳傢鵠依然坐在窗前的板凳上,手上沒有瞭書,目光呆滯,面無表情。海塞斯坐在床沿上,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像一隻小狗剛邂逅一隻老狗,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一號線又出來瞭,換瞭密碼,報務員也換瞭,二號線最近很少出來,看來確實是空軍的氣象臺,不過……”

“別跟我談這些,我不感興趣。”

“你隻對惠子感興趣?”海塞斯笑道,“她是你的密鑰。”

“我不是密碼,我是有個血有肉的人。”

“可我聽說是她主動要跟你離的,已經單方面簽瞭離婚書。”

“所以我必須要見她,這中間必有陰謀。”陳傢鵠眼睛盯瞭教授一眼,目光如炬,燙的。

“也可能她是部密碼,你誤入歧途瞭。”

“您這是對我智力的玷污!”提高聲音說明陳傢鵠很生氣,“如果我連她這部密碼都破不掉,你們把我留下來有個屁用。”粗話說明他真的很生氣,你不能再去惹他,得小心點,最好露出笑臉跟他說無關緊要的話。

“你那麼信任她?”海塞斯笑意濃濃。

“超過我自己!”

“我很遺憾沒見過她,不瞭解她,不過我瞭解你,我是相信你的。”海塞斯說,上身前傾,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但是現在的情況有點復雜,你們雙方都拉下瞭臉,這能解決問題嗎?我認為你可以聽我一句勸,先回去工作,然後再提要求。”

“不可能的!”陳傢鵠騰地立起身,決絕之樣一目瞭然,“這是我現在手上唯一可以打的牌,出去瞭誰理我?教授,我瞭解這些人,你別指望他們跟你通情達理,講道理,死胡同,隻有來硬的,跟他們拼!”

“你就不怕把他們惹怒?”

“教授,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瞭,還有什麼好怕的?”陳傢鵠開始反守為攻,“我倒覺得教授,您應該去勸勸他們,我現在是個亡命之徒,他陸從駿要聰明的話應該答應我的要求。”

其實陸所長一直在門外偷聽,聽到這裡知道海塞斯已經沒招,便推開門闖進來,打開窗說亮話,也做好準備說狠話:“我都聽見瞭,你不要命可以,但你不要失去理智,你想過沒有,你去見她無異於送死!她是婊子我不管,可她是間諜我不可以不管!”

陸從駿準備激怒他,跟他大吵一場,陳傢鵠卻根本不理他,起身往外走,一邊說:“我不會跟你對話的,因為現在我對你要說的話就隻有一句——讓我回去見惠子,見一面就行,如果不行你就等著來替我收屍吧。”說完指指床頭櫃,上面放著冷菜冷飯,“你最好去通知護士,別再給我忙活這些瞭,我不需要瞭,什麼時候你同意瞭我的要求再給我送。”

說後面一句話時他已經出門,是站在走廊上用背脊跟裡面說的。

3

即使到瞭杜先生面前,陸從駿依然處在被陳傢鵠激怒的餘火中,為瞭得到首座的同情和諒解,他讓一支鉛筆犧牲在他的一隻手掌裡,咬牙切齒地說:“太放肆瞭他!居然以絕食要挾,我真想一槍把他斃瞭!”

這時候你不能再指責他什麼,那是火上澆油,要燒死人的。這麼想著杜先生笑逐顏開,朗朗地道:“看來你已經黔驢技窮,我倒是更喜歡他瞭,連這個犟勁也是牛氣沖天。你做事有這個氣度嗎?無法無天,六親不認,生死不顧,跟你玩命。”

“什麼博士,我看是個瘋子!”

“沒法子瞭?”

“他命都不要瞭我還能搬什麼救兵?”

“那怎麼辦,就讓他們見一面嘛。”

“這怎麼行,他們一見面所有真相都大白瞭,那他不更恨死我。”

“嘿嘿,”杜先生笑,“你做的事——也是怕見光的。”

“沒辦法啊。”

“把以後的辦法想出來就行。”

“簡直沒法瞭,他是個二桿子。”

“世上沒有繞不過的彎,隻有拐不來彎的這個——”杜先生指的是腦門,“我覺得你的思路有點小問題。”

開始批評瞭,陸從駿的腰桿下意識地挺起來。

錯瞭——接受批評的意識太強!聽話聽音,說“小問題”其實不是問題,這是一種親昵的說法。杜先生今天心情不錯,是因為陸從駿“黔驢技窮”,給首座一個逞能的機會。長官大部分時候喜歡屬下精明強幹,但有時也喜歡屬下“無德無能”,以彰顯其“足智多慧”和“長者風度”。

杜先生接著說,依然面帶淺笑:“你以女人是間諜為由不準他們見面,可你做的工作卻在證明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婊子,這就是問題。既然你指控她是鬼子間諜,就應該做她是間諜的證據嘛。在我看,做間諜的證據比做婊子要容易嘛,怎麼會把你難倒呢,鬼打墻瞭吧?想一想,我相信你會想出來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你總是有這樣的好運的,好好想一想吧。”

陸從駿沉思著。

其實不需要想的,首座早有謀略在胸,否則他不會這麼和藹的。果然,杜先生丟給陸從駿一根煙,“算瞭吧,還是我來教你一招。”一邊抽著煙,一邊面授機宜,陸從駿聽瞭腦門一拍,連連稱好。杜先生解釋道,“這一招就是奧地利著名軍事學傢勞斯特斯所說的‘自吹自彈,穩操勝券’的戰術,既然你認同,就抓緊去落實吧。”

就此別過。

就此“黔驢”又迎來新技。

事不宜遲——那個瘋子玩著命的呢!

當天晚上,陸從駿又奔醫院來,床頭櫃上放著新一輪的冷菜冷飯,已絕食兩餐的陳傢鵠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發呆。畢竟才餓兩頓,神志因饑餓反而更加清靈,雖然陸從駿有意壓低腳步聲,但還是被陳傢鵠覺察到,來瞭個先聲奪人。

“希望你不要重蹈舊轍,否則我就隻有怠慢你瞭,我不會起床的。”陸傢鵠說,對著天花板,聲音中透出一種古兵器的冷和峻。

陸從駿對著無視自己的他在心裡暗暗罵道:少來這套!這是你女人玩過的那一套,很下作的。他娘的,你們還真是一對,玩命都玩成一個樣,告訴你,你的女人就是玩這一套玩出事的,給我們順勢一推,推到薩根的“根”上去瞭,今天你的下場不會更好,我照樣玩得你腦子進水,心出血!

心裡是一片殺氣,但面上是春風拂面,笑逐顏開,“還在生氣?起來吧,有好消息。”陸從駿說,走到床邊,俯下身,拍拍其手臂。

“對不起,”陳傢鵠目不斜視,“我要先聽好消息。”

“你認為的好消息是什麼呢?”胸有成竹的陸所長笑道。

“廢話少說,直說吧,同不同意我見惠子。”

“你非要這麼劍拔弩張幹什麼。”陸從駿提高聲音,吼道,“起來聽我說,否則我走瞭。”

這氣勢來得詭異,莫非真有瞭轉機?陳傢鵠坐起身,靠在床上,視瞭對方一眼,“我隻能這樣。”聲音很小,真的像餓得沒力氣似的。

“就這樣吧。”陸所長看他退瞭一步,客氣地說。

“別讓我又躺下去。”陳傢鵠冷冷地說。

“就怕你激動得跳起來。”陸所長拉過凳子,與陳傢鵠相對而坐。他心裡有底,侃侃而談:“首先,我告訴你,經報杜先生批準,我們同意你出去與惠子見面。其次,鑒於你的安全,我有個附加條件,希望你能接受。”

陳傢鵠想裝的平靜,卻裝的不像,身體本能地往前傾,聲音也變瞭,有點顫抖:“什麼條件?”

“現在我們雖然偵控瞭敵人三條特務線。但你知道密碼都沒有破,特一號復出後,密碼和報務員都換瞭。所以,特務的行蹤我們掌握不瞭,我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搞的什麼陰謀詭計,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他們要謀害你的意圖一如既往,從未變過。”

囉嗦!陳傢鵠擔心囉嗦的背後又是說教,便催促道:“直接說條件吧。”

陸從駿倒也配合,爽快地答應:“好,長話短說,我們分析,敵人的行動。鑒於此,見面的地點要由我們定。”

“可以。”

“這是一。”陸從駿扳著指頭說,“二,我們要找一個你的替身,讓替身先代你與惠子見面,你就在暗處旁觀,等替身見瞭確定沒事後,你們再見。”

“這……”

“聽我說,”陸從駿沒給他爭辯的機會,“這樣會出現兩種可能:其一,惠子有可能出於對你的舊情而不顧組織命令,私下與你見面,這樣最好,反正你就在附近,我們可以當即安排你們見面;二,惠子心上根本沒你,她要利用見你的這個唯一機會,對你——現在是你的替身——下手,這樣你還會跟她見面嗎?我想沒必要瞭吧。”

“不可能的。”陳傢鵠篤定地說。

“不要這樣說,”陸從駿說,搖著頭,“我不能說百分之百,但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以上。你別以為你瞭解他,現在全世界最不瞭解她的就是你!當然她也許不可能親自動手,到時我們會派人去接她,也會檢查她。所以,她親自下手的可能不大,但十有八九她會帶人來,而且不止一個,可能是傾巢出動,因為機會難得,過瞭這村沒這店的。”

陳傢鵠想瞭想,問:“你去哪兒找我的替身,不會是我哥吧?”

陸從駿說:“傢鴻當然是最合適的,但這是有危險的,生死之險,所以我決定還是另外去找。”事實上已經找好,就在黑室內部。

可萬一替身遇難怎麼辦?面對陳傢鵠的顧慮,陸從駿又高尚瞭一把,“這是沒辦法的,可總比讓你去冒險要好。不過我們會盡量把這個風險降低,我們也是有準備的。我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見面地點要我們來定,就是為瞭保證替身的安全。”

陳傢鵠思量著。

陸從駿說:“答應吧,沒有其他辦法瞭,你要見面,隻有這樣。”

陳傢鵠說:“行。”

陸從駿起身準備告辭,“好,那我們會盡快通知惠子。我想他聽瞭一定比你還要高興,把你的命送給她,正是她求之不得的。陳傢鵠,你該清醒瞭,我的忍耐也到瞭極限。”

“讓事實說話吧。”陳傢鵠冷笑道。

“你非要碰的頭破血流嗎?其實你已經頭破血流。”陸從駿一邊說,一邊往外走,重復著那句話,“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但至少十有八九她會帶人來,而且不止一個,是傾巢出動。”他突然看見床頭櫃上的飯菜,回頭問陳傢鵠。“還不吃嗎?不吃也可以,到時我隻有抬著你去見她。”

“吃。”陳傢鵠幹脆地說。

“都冷瞭,我給你找人去熱一下吧。”陸從駿端著飯菜走瞭,陳傢鵠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在走廊上突突地響,突然聽到自己肚子在咕咕地叫。這就是所謂的饑腸轆轆吧,他暗自想,這次挨餓得到的回報是大的,他們終於屈服瞭。他走到窗前,對著黑暗的夜深深地吸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好像是吐掉瞭連日來的鬱悶,留下的隻有饑餓感。

4

現在是兩天前,惠子離傢出走的那天下午。

惠子哪是什麼女強人,一走出陳傢,眼淚就含不住地流下來,淚珠一顆比一顆大,滾在臉上,砸在地上。她踏著淚珠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走啊走,淚流滿面的樣子像傷透瞭心,呆頭呆腦的樣子又像一個傻子,惹得好些人駐足窺看。正是午後,街上人來人往,有的趕路,有的去市場買菜,有的沿街擺攤,大聲叫賣。一個棒棒看惠子拎著箱子,勤懇地迎上來,想攬她的生意,一見她滿臉淚水又六神無主的鬼樣,嚇得縮回去瞭。

就這樣走街,串巷。

就這樣串巷,走街。

一直走,停不下來:偌大的重慶,無她立錐之地。

曾經去找過三傢客棧,她的證件(護照),她的名字,她的口音,她的像丟瞭魂的鬼樣,都叫店主不敢掙她的錢。天黑瞭,她隨著燈火走,最後不知不覺走到瞭重慶飯店樓下。她立在街沿邊不敢進門,還算運氣好,遇到剛來上夜班的前臺服務員小琴。小琴當然也聽說瞭她的“新聞”,但惠子悲傷無助的樣子一下觸動瞭她的同情心。她把她帶回自己的寢室,是員工宿舍,就在飯店背後的一幢平房裡,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陋室,本來由小琴和同事合住,最近同事傢裡有事,告假回傢瞭。

小琴把惠子安頓在同事的鋪位上,便去上班。

次日早晨,小琴下班回來,發現惠子捧著一個男人(傢鵠)的照片默默流著淚,看樣子一夜沒睡。小琴給她帶回來兩根油條,讓她趕緊吃瞭睡。小琴值瞭一夜班,困死瞭,說完倒頭就睡。中午,小琴醒來,發現惠子還是老樣子,捧著照片,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像個塑像,油條成瞭塑像的一部分。

“惠子姐,你怎麼沒有睡啊?”

“……”

“惠子姐,你怎麼油條也沒吃啊?”

“……”

“惠子姐,你怎麼瞭?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

任憑問什麼,都不應聲。小琴突然有點害怕,好像她帶回來的不是個人,是個鬼。突然,有人敲門,小琴如獲救兵一般去開門看,是一個不認識的人。男人,一身便衣,一臉冷漠,樣子有點兇。

“你找誰?”

“找惠子。”

“你是誰?”

“我姓孫。”

來人是老孫。

與此同時,還有人也在找惠子。

誰?

薩根!

薩根算是還有點良心,想到出瞭這麼大事,估計陳傢人會為難惠子,昨天下午自己的事情一瞭(接受大使先生嚴正譴責並革職),就去陳傢找惠子。得知她已被逐出傢門,便四方尋找,最後找到重慶飯店。這鬼地方他恨死瞭,真不想再踏進門,但惠子失蹤瞭,而這是她最可能來的地方,隻好硬著頭皮上門來找。這會兒,正在王總辦公室跟王總假惺惺地聊著呢。

“你沒事吧?”

“我要走瞭。”

“去哪裡?”

“回國。”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有飛機就什麼時候走。”

“星期五有個航班。”

“那就是星期五。”

“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回來瞭。”薩根狡黠地看看王總,陰陽怪氣地說,“你該知道我出醜瞭,哪有臉回來,滾蛋瞭。不過這地方我也待夠瞭,整天跟一群流氓打交道,擔驚受怕,沒有一個朋友,身邊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王八蛋,還是走瞭好。”

“真對不起,是我多事,給你惹是生非瞭。”

“王總你這說哪裡去瞭,跟你沒關系的……”

怎麼沒關系?酒裡肯定下瞭藥的,這一點薩根很明白。他知道,黑室的人早盯上自己瞭,王總完全有可能被他們收買瞭。這一點王總也有料想,他相信薩根現在肯定對他有懷疑,但證據是拿不出來的。他以為薩根今天來找他是要追問他什麼,心裡盤算著怎麼來應付他。其實多慮瞭,薩根今天來隻想來找惠子,對你王總是不是王八蛋的事他看輕瞭。退一步說,也無法看重。今非昔比,他現在是要走的人,不想跟誰斤斤計較,以牙還牙,隻想把該瞭的事瞭掉。惠子是最該瞭的事,為瞭找到她,不惜來跟一個可能的王八蛋曲意奉承。

“惠子怎麼瞭?”王總問,他確實不知道惠子的情況。

“她被陳傢趕出來瞭。”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為你的那頓美酒。”薩根又揚鞭甩話。

“我真是好心辦瞭壞事。”王總絕對不給他空子鉆,“這幫警察太壞瞭。”

“這樣也好,她早該這樣,陳傢人根本不愛她,也沒資格愛她。我是真正愛她的。”

“你要把她帶走嗎?”

“如果她願意。”薩根說,“可現在首先得找到她。”

“她去哪裡瞭?”

“難道沒在你飯店嗎?”

王總當即給他找,親自打電話,安排人樓上樓下查問,總之,問瞭樓裡所有人,都說不知道,沒看見。隻是沒去找小琴問,小琴跟惠子平時沒什麼特別的交情,誰也沒想到該去問問她。昨天夜裡小琴領走她,隻有一個人看到,就是老孫的部下小周,他昨天一直跟著惠子。所以,老孫找惠子是熟門熟路,曲裡拐彎不打轉,跟回傢似的。

這會兒,小琴終於聽到惠子出聲瞭,是哭聲。

放聲痛哭!

老孫告訴她:陳先生剛從外地回來公幹,想趁機跟她見個面,現在組織上已經同意,他是專門為此來通知她的。惠子聽瞭以後就哭,哭,哭,止不住,勸不停。老孫說:“明天下午一點,你就在這兒等著,我會來接你的。”她哭著連連點頭,淚水因為點頭而滴落得更急更快。老孫說:“我走瞭。”她還在哭,忘瞭送送老孫。

老孫走瞭很遠,依然聽到惠子痛哭的聲音,如同隨著他腳步聲尾隨而來,不棄不離,不絕於耳。在老孫的記憶中,隻有在奔喪場上才能聽到這麼結實、這麼有力、這麼潮水一般洶湧澎湃的哭聲。老孫一邊走一邊想,這個女人以為眼淚可以改變我們,可是我們不相信眼淚。

5

在老孫回五號院的途中,陸從駿正在往一號院趕去。兩輛車在閘北路上不期而遇,雙方沒有下車,隻從車窗裡探出頭做瞭個簡單交流,便知道老孫的事情已經辦妥。陸從駿是去見杜先生,後者緊急召見他。

陸從駿匆匆走進杜先生的辦公室,看到裡面坐著一個很精幹的上校軍官。三十二三歲的樣子,長條臉,高鼻梁,胡子剃得幹幹凈凈,眉毛又粗又黑,線條分明,彎曲有度,像兩隻提手。相書上說,長這種眉毛的男人做事情專註,做朋友牢靠;如果是女人長瞭這種眉毛,十個有九個要紅杏出墻,給男人戴綠帽子。

“不認識吧?”杜先生對陸從駿說,“三號院的,你的繼任者,金處長,剛從前線回來。”

“金一鳴。”金處長熱忱地上前握住陸從駿的手,“陸所長好,我現在坐的是你以前的辦公桌,天天聽下面人誇你,久仰久仰。”

“不敢當。”陸從駿與他握手問好,感覺到對方的手很糙,想必在前線不是個坐辦公室寫無聊公文的文職。

杜先生吩咐兩人坐定後,對陸從駿說:“安排你認識金處長,你應該想到節外生枝瞭吧。”

“什麼事?”

“你的千裡馬會織女的事啊。”

“都安排好瞭,明天下午兩點。”

“我剛才不是說,節外生枝瞭嘛。”

原來,杜先生今天早上起床時突然想起這件事,居然靈機一動,冒出一個新主意。是什麼呢?“我決定假戲真做。”杜先生說,“我問你,敵人是不是很想除掉陳傢鵠?”

“是。”陸從駿說,“不過,現在敵人以為他是已經被除掉瞭。”

“如果他們知道還沒除呢?”

“肯定還是想除掉他。”陸從駿沉思著說,“這從我們已破譯的電報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上面是下瞭死命令的,要求一定要除掉他,這也一定程度地說明他原來的導師可能真的參與軍方密碼的研制工作。海塞斯也是這麼認為的。”

“那我再問你,”杜先生目光炯炯地盯著陸從駿,“如果敵人知道陳傢鵠要出去會他的女人,會不會采取行動呢?”

“會。”陸從駿想瞭想,“應該會的。”

“那就告訴他們,讓他們來行動嘛。”

“這……恐怕……”

“怕什麼,沒有好怕的,我已經決定,沒有商量餘地。”杜先生以絕對的口氣切斷瞭陸從駿的顧慮,“你不想想,那麼多特務整天在我們身邊搞鬼,敵機隔三差五飛過來偵察、轟炸,我們眼前一片黑,心裡慌成一團,我做夢都在想怎樣來撕開敵人的這張特務網,現在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好機會,把他們引出來,引蛇出洞,抓他一個兩個,撕開一個口子。”

“這樣替身會有生命危險。”陸從駿還是說出瞭顧慮。

“不是有金處長嘛,”杜先生說,“你是老處長,你該知道他們特偵處這種遊戲玩多瞭,有的是保護替身的經驗。再說瞭,如果實在保護不過來,隻要有利於反特工作,死一兩個人也值嘛。”

陸從駿說:“這次我們找的替身是偵聽處的楊處長。”

杜先生聽瞭一怔,“怎麼是他?你不會在外面找一個嘛。”

陸從駿解釋道:“時間太緊瞭,再說他倆身材和臉形輪廓上很相像,在外面還不一定找得到這麼像的人。”

杜先生轉身對金處長說:“聽見瞭沒有,這個替身的命也是很貴的,能保證他安全嗎?”

金處長思量一下,說:“我跟陸所長商量一下吧。”

杜先生說:“好,你們下去商量商量。”說著起身送人,一邊對陸從駿說,“我覺得我這個修改是很完美的,以前的方案不劃算,興師動眾,就為瞭騙騙自己—個部下。現在,一箭雙雕,一舉兩得,價值翻番!好瞭,具體實施細節你們回去商量,我隻要結果,敵人要引出來,替身不能死。”

與此同時,偵聽處楊處長正在老孫辦公室試穿陳傢鵠的幾件衣服,小周在一旁趣味盎然地看著,時而指指點點,說點兒什麼。小周最近一直在外面負責監視薩根和惠子,現在薩根要滾蛋瞭,惠子明天下午一點之前肯定是哪裡都不會去的,她會坐等老孫去接她見傢鵠。所以,老孫把小周抽回來,讓他負責把楊處長打扮成陳傢鵠。

試穿到第三套衣服時,小周看見老孫駕車回來,便出來迎接。楊處長穿好衣服,背對著門,對著鏡子在理衣領。進門前,小周一把將老孫拉住,指瞭指裡面的人問:“認識嗎?”

老孫看瞭看背影,很是驚訝,脫口而出:“陳先生?”

楊處長忽然轉過身來,笑道:“看清楚點,別亂認。”

三人打瞭照面,忍不住都笑瞭。

楊處長對老孫說:“能把你騙住說明我還真有點像哦。”

老孫說:“像,背後看,加上這身衣服,確實像。”

小周說:“其實像不像沒關系的,他一直待在船艙裡,沒人看見他的。”

老孫說:“你這話就不對,做這種事肯定小心為妙,寧願白下工夫事也不能輕率。待在船艙裡是沒人看得見,可還有去的路上呢,萬一敵人從開始就跟蹤我們呢?”

小周調皮地說:“敵人也沒見過陳先生。”

老孫佯怒地敲他一下腦門:“又輕率瞭!人沒見過,還有照片呢。”

小周一邊溜之大吉,一邊說:“除非是近距離,還要長一雙慧眼。”

老孫對楊處長笑道:“這小子,整天就想逗樂。”

小周嗔怪道:“那是因為你給我安排的工作太沒有樂趣瞭,整天跟個賊似的鉆來鉆去,走的都是暗路,說的都是暗話,還找不到人說,隻能跟木頭凳子和石頭墻壁說。”

正這麼說著,電話鈴突然響瞭,是陸從駿打來的,要求老孫今天晚上之前一定要把惠子與陳先生會面的消息抖給薩根。“準確的時間和地方都抖給他,不要怕敵人來殺陳先生,要誘惑他們來,一定要來,來的人越多越好。”老孫放下電話,不由得看瞭一眼一身都穿著陳傢鵠衣服的楊處長,那亞麻佈的西服、咔嘰佈的褲子,都是他昨天晚上從陳傢鵠的箱子底下翻出來的。這是冬天的行頭,陳傢鵠上次穿它們時一定還在耶魯大學的校園裡,由於閑置得時間太長,衣服的皺褶很深又亂,似乎還有一種復雜的氣味,像樟腦丸的氣味,臭香臭香的。

電話上陸所長沒有說明三號院金處長的介入,他頓時覺得肩上壓力很大,對楊處長陡然有一種唯恐自己保護不力、落入敵人暗算的擔心和不安。至於如何把消息抖給薩根,他倒一點都不覺得為難,因為小周中午才向他匯報過,上午薩根去重慶飯店找過王總。

理所當然,這事交給王總去完成最合適的。

6

王總得令後也覺得這事由他來做順理成章,即刻給薩根打去電話,說他找到惠子瞭。掛瞭電話,王總與老孫又商量一番,再次明確該怎麼把消息透露給薩根為好之後,便下樓在風中等待薩根的雪佛蘭越野車的出現。

來瞭,來瞭。

王總帶著薩根去見惠子。繞過去需要三分鐘,路上,王總開始發起牢騷,“他娘的,我現在反倒成她的秘書瞭,又要給她找車,又要給她準備禮物,煩死人瞭。”故意指代不明,讓薩根心生好奇。

“你在說誰?”薩根果然上當。

“你親愛的惠子啊。”

“她怎麼瞭?”

“她男的回來瞭,明天要見她。說瞭你別不高興,我看她還是蠻在乎這個見面的,跟我說的時候那個高興勁啊,別提瞭,提瞭準讓你生氣。”王總小心地看看薩根,接著又是牢騷滿腹,“見就見,他娘的,還搞得跟個大人物似的,安排見面的那個地方——簡直是一個鬼地方,老遠的,沒有車還不行,有瞭車也還不行,還要聯系船隻,荒唐,搞得跟個黑社會的人似的。可我飯店的兩臺車明天都有事,要不明天你辛苦一趟?”說瞭又連忙知錯地搖搖頭,“不行,不行,你們現在這個關系,你還是回避一下為好。”

多麼好的開場白,香噴噴的肉包子一個個甩出來,隻等薩根去咬。薩根會不咬嗎?不可能,咬得來勁得很!“他們約在哪裡見面?”薩根咬鉤瞭。王總看他那餓狗聞到肉香、熱心急切得眼睛發綠的架勢,臨時又添加一筆,跟他賣瞭一個關子:“她那男的好像還真不是個簡單的傢夥,我能說嗎?當然當然,我可以告訴你,但你最好別再跟其他人去說,行嗎?”在薩根傲慢地表示認同後,王總把具體見面的時間、地點、方式毫不含糊地奉獻出來,讓薩根暗自得意。

但總的說,此行讓薩根是不得意的,他甚至差點為此丟瞭老命。誰也沒有想到,當王總敲開小琴寢室的門,惠子見到薩根後,她會亮出一把刀來朝薩根要命地捅!刀是小琴用來縫補衣服的大剪刀,雖然銹跡斑斑,但朝人身上捅還是很有殺傷力的,幸虧王總和小琴及時阻攔,也幸虧惠子身子骨軟,加之行兇手法太無章法,剪刀還沒有拿穩當就大叫大嚷要殺他,過早地暴露動機,結果自然皆大歡喜——薩根一點皮毛都沒傷到,惠子也不必為此再被警察帶走。

但當時惠子的那個兇蠻、拼命的樣子確實是嚇人巴煞的,好像她在這個寒酸貧陋的地方待瞭一天,便變成瞭一個赤腳的、袒肩露胸的、刁蠻的街頭潑婦,性子暴烈,滿嘴穢語,舉止粗野,讓熟悉她的王總和薩根都目瞪口呆。

其實,惠子仇恨薩根,這在老孫和王總的預想中的,兩人事先交流過,對惠子的心理有個基本預判,認為她此刻一定恨死薩根,把她害成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所以,剛才路上王總才敢信口開河,把自己說成“惠子秘書”,牢騷滿腹,以此來引誘薩根咬鉤。要沒有對惠子的預判,王總怎敢說那些,萬一兩人坐下好生相談,豈不砸瞭鍋?雖然想到惠子一定恨薩根,但是沒想到會恨得如此深、如此毒,以至理智全失,要動刀殺人。這樣,薩根自然沒有臉面再待下去,他像隻被唾棄的老狗,夾著尾巴狼狽而逃。逃瞭很遠,還能聽到惠子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和罵聲。

7

與此同時,陸所長和金處長正在王總對薩根說的那個“地點”做現場觀摩調研。這地點其實不是“地”,而是“水”,是重慶四周最寬闊的一處江面,俗稱“三江匯合處”。所謂三江指的是嘉陵江、岷江、長江。但這是民間說法,嚴格地說岷江過宜賓後已經叫長江,一般叫它為北長江。所以,其實是兩條江,就是嘉陵江和長江,它們在朝天門前匯合,呈現的一個“Y”字形,感覺像三條江。天在下毛毛雨,他們穿著蓑衣,抽著葉子煙,像個漁民,坐在一條小木船上。小船晃晃悠悠,從朝天門碼頭出發,過瞭江中心,又往北長江方向漂。

剛進入長江,金處長回頭指瞭指漸行漸遠的朝天門碼頭,對陸從駿說:“你看,這兒離碼頭已經不近瞭。我們再往前看,你看,”他回頭往北長江方向指,“那一帶江面視野很開闊,四周也沒什麼藏身地,便於我們掌控敵情。”

陸所長左右四顧一會兒,思量著說:“這兒會不會太偏遠瞭點,容易引起敵人警覺,懷疑我們在下套。”

金處長說:“這些特務都是老狐貍,偏一點他們反而不會懷疑。你要在市裡找個地方,他們反而多疑瞭,因為他們知道你們是個秘密單位,做事必然會神秘詭異。”

陸所長點頭道:“嗯,有道理。”

金處長說:“現在關鍵是時間,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把信傳遞過去。”

陸所長說:“剛才來之前我給孫處長打瞭電話,要求他今天晚上之前一定要把信息傳過去,但是不知道薩根會不會接招,聽說他要滾蛋瞭,不知道他還想不想幹這一票。”

“除瞭他還有沒有其他人呢?”

“沒有。”

“這有點懸,即使他得瞭信,傳不傳上去也不一定,畢竟是要走的人瞭,還會不會那麼賣力呢?”

“這就是賭博,沒辦法的,隻能碰運氣。”

金處長說:“那好,就這麼定,會面的事你們負責,安全我來負責。”

陸所長說:“一定要保證替身的安全,那也是我麾下的一員大將啊。”

金處長說:“放心,所以選這個地方,就是為瞭保證替身的安全,這地方敵人無處藏身的,不管是從地上來,還是從水裡來,一出現都將在我們的視線和射程內。”

“從天上來呢,你跟高炮部隊聯系瞭嗎?”

“不可能從天上來的,你看這鬼天氣,飛機來瞭也下不來。”金處長說,“再說瞭敵人會對惠子下手嗎?首先她是日本人,其次薩根畢竟跟她有過肌膚之親,一日夫妻百日恩,這才過幾天,不至於來同歸於盡這一套吧。”

此時,他們還不知道惠子行刺薩根的事。晚上回去,陸從駿得知此事後,執意要求金處長一定要通知高炮部隊,讓他們做好防空準備,以防舊轍重蹈。他是吃過敵人飛機的大苦頭和大虧的,被服廠遭炸的教訓一直是他內心深處的一個痛。這痛讓他的神經變得格外敏感、警覺,做事格外細致、周全。這天晚上十二點前,他一直在與金處長和老孫、楊處長等人連軸開會,對著草圖反復推敲各種細枝末節。

草圖是他親自畫的,如下:

【圖2】

陸從駿的手指頭順著圖上標的綠色線路走,最後停在0號位置上,一邊講解道:“這是我帶陳傢鵠走的路線,最後我們就貓在這兒(0號位置)。我們會提前到的,這裡視野很好,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將被我盡收眼底。”說完,他要求金處長和老孫各自說說自己負責的路線和任務。

金處長負責三條線,第一條是紅色1號線,這是他帶楊處長走的路線,是一條帆船,從長江下遊開上來,大約比陸所長遲十分鐘到達江中心,停下,等待孫處長送惠子來與“陳傢鵠”會面。第二條是黃色3號線,這是有可能要假扮敵人去襲擊“陳傢鵠”的一艘船,老早就停在朝天門碼頭,到時將聽命金處長,一旦發令,它將去襲擊1號目標。第三是橙色4號線,這是一艘漁船,從北長江下來,停在0號目標附近江面上,主要任務是防不測敵情,保護岸上的陸從駿和陳傢鵠。

老孫負責接送惠子,走藍色的2號線。老孫說:“我是最遲出現的,兩點鐘準時開車到朝天門碼頭,然後坐船送惠子去1號目標,與楊處長會面。”

陸從駿聽罷,對金處長說:“等惠子上1號船後,你應該下船,到老孫的船上去。”

金處長說:“知道,給他們‘約會’的時間,也是釣敵人來上鉤。”

陸從駿對老孫:“正因為要釣敵人來上鉤,金處長上瞭你的船後,你要把船開走,不妨開遠一點,好讓敵人覺得有機可乘。”

楊處長忍不住問陸從駿:“他們都走瞭,那萬一敵人來襲,誰來保護我呢?”金處長馬上接口:“放心,你的船上,甲板下和暗艙裡都埋伏有保護你的人。還有這些地方,你看,這些位置都是我的人。”他指著岸上幾個黑色三角形,“我已經把兩岸所有可能朝1號目標狙擊的位置都占據瞭,並安排瞭我們的狙擊手:一來是堵死瞭敵人從岸上狙擊我們的可能;二來,萬一敵人來襲,他們還可以從岸上打擊敵人。”

陸從駿也笑著安慰楊處長說:“我估計啊,敵人是不會朝惠子開槍的,所以一旦有情況你就抱住她,把她當擋箭牌,保你沒事。”又轉面對金處長說,“對黃色船上的人交代清楚,敵人真的來瞭,1號船那邊交上火瞭,他們要立刻過去支援。如果敵人不來,他們才假扮敵人去襲擊1號船。”

金處長說:“我正好要問你,敵人要是不來,你看我讓他們等多久行動為好呢?”

陸從駿說:“這個,我看不能太教條,最好到現場看瞭臨時定,我相信敵人要有行動你們會有感應的。”想瞭想覺得不對,又說,“當然,確實也應該有個時間,等得太久的話我要穩住陳傢鵠也會有困難。這樣吧,暫定三十分鐘,然後再根據現場情況定,你們看如何?”

最後就這麼定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