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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太陽被厚實的雲層溫柔地擋在天外,飛機之虞純屬多餘。不過,這談不上是天公作美,隻能說是正常。重慶的冬天就是這樣,求個太陽比菩薩還難。因為陽光下不來,江面上的水汽到十點鐘都還在左沖右突,遠遠看去,有一點灰色,有一點藍色,或者是它們的中間色。不管是什麼色,隻要肉眼看得見都會影響能見度,縮短視線。好在過瞭十一點鐘,水汽開始散去,到瞭中午前,水汽基本散盡,否則陸從駿手裡的望遠鏡什麼都看不清,他的良苦用心也很難達到瞭。
下午一點鐘,陸從駿帶著陳傢鵠從嘉陵江南岸碼頭上船,十分鐘後船駛過嘉陵江,在北岸上瞭岸,然後坐車至嘉陵江與北長江接壤的弧口處。這裡有一間簡陋、低矮的抽水機房。機房廢棄已久,裡面堆瞭好多麥稈和稻草,天冷瞭,成瞭老鼠和蜘蛛溫暖的窩。陸從駿帶陳傢鵠走進去時,一群老鼠突然竄出來,落荒而逃,驚得他差點拔槍。
他們比計劃提前十分鐘到位,這裡是離江中心最近的地方,地處弧角,視野開闊,嘉陵江,北長江,長江,三段江面都可以看到。陸從駿第一次用望遠鏡朝四周看一番,看到江中心漂著兩葉小舟,插著彩幡,是那種窯船,水上妓女用的。斜對岸,朝天門碼頭那邊,散散落落停著十幾隻漁船、遊船和渡船。
陸從駿放下望遠鏡,神色凝重地嘀咕一句:“情況不妙呢。”
陳傢鵠問:“你發現什麼瞭?”
陸從駿伸手指著停泊在朝天門碼頭的那些船隻說:“你看那邊,停著好多船。”
陳傢鵠用望遠鏡看瞭一會,說:“那是碼頭,當然會有很多船。”
陸從駿冷笑道:“昨天我來看時就沒那麼多。”他這是為自己安排的行動做鋪墊。因為他知道,這些傳中必有一艘是金處長安排的。船上的人一定全副武裝,如果有敵情他們會遏制敵情,如果沒有敵情,他們會制造敵情。
抽瞭一根煙,等陸從駿第二次舉起望遠鏡看時,發現北長江上遊漂下來一隻漁船。幾乎就停在他們眼前,最多一百米遠的江面上。一個漁民放下漁網,像模像樣的開始捕魚。
陸從駿知道,這是金處長的人,是來保護他們的。
過瞭五分鐘,長江下遊開上來一艘帆船,逆流而行,濃煙滾滾,意味著水流的阻力相當大。金處長獨立船頭,迎著風,舉著望遠鏡放眼四方。在一般人看來,他好像是初來乍到,在欣賞四邊的風景。如果附近有敵人,他們看見他這個樣子就不會這麼想,敵人會預判這船上藏著陳傢鵠,此人此舉(舉目四望)是在巡視敵情。
機帆船最後開到江中心,孤零零地停在那兒,熄瞭火。楊處長從船艙裡走出來,手上拿著魚竿,開始垂釣。他戴著一頂大大的黑氈帽和一副墨鏡,穿著一件米色風衣。陸從駿看一會,把望遠鏡遞給陳傢鵠,讓他看,“你看看那個釣魚的人。”
“他是誰。”陳傢鵠看瞭問。
“扮演你的人。”陸從駿笑道,“怎麼樣,像吧?”
“像什麼?根本不像。”
“現在是需要不像才叫像。”陸從駿語焉不詳,他接過望遠鏡,一邊看有一邊說,“他一路走來,如果讓誰都認出來他是你,說不定半路上就被幹掉瞭。如果他摘瞭帽子和墨鏡,脫瞭風衣,你會發現他穿的是你的衣服,長得還真是有點像你。其實他不需要像你,隻要身材、輪廓像你就行瞭。”
“為什麼?”
“因為你出來也是要喬裝打扮的。”
“惠子會一眼認出他來的。”
“這無所謂。”陸從駿解釋道,“我們估計惠子一定會帶人來,隻要她上瞭那隻船,和‘你’進瞭船艙不出來,敵人就會以為‘你’在船上,然後就會襲擊那隻船。”
“你的意思……”陳傢鵠思量一會兒,還是直通通地說,“隻要有人來襲擊那隻船就說明惠子是敵人?”
“難道不是嗎?”
“哼,”陳傢鵠冷笑,“恕我直言,你要安排一批人來襲擊太容易瞭。”
陸從駿久久盯著陳傢鵠看一會兒,語重心長地說:“告訴你,那人可是我一個大處長,整個偵聽處都離不開他,我也離不開他。如果是我安排人來襲擊,把他劫持走瞭,意味著你今後進瞭黑室就不能看到他。這對我是多大的一個損失,我會演這種戲嗎?為瞭你,讓一個大處長消失?”
陳傢鵠想瞭想說:“那敵人萬一把他劫持走……”不等他說完,陸從駿便打斷他,氣壯山河地說:“做夢!你認為我會這麼傻,跟你說,那艘船裡我至少放瞭一個加強班的兵力,水下,船艙裡,甲板下,都是我的人!還有你看,”指著眼前那隻漁船,“這些漁民也是我的人。還有陸地上,到處都是我的人,敵人來多少傢夥都隻有一個結果,送死!”
就是說,此刻停泊在朝天門碼頭的某一隻船裡的人(有三人),如果沒有敵人來制造事端,他們將以“敵人”的名義來襲擊“陳傢鵠”,並當場死在陳傢鵠面前。不是假死,而是真死。其實假死也是可以的,但陸從駿實在畏懼陳傢鵠的鬼腦袋,擔心被他識破詭計,執意要來真格的。為此,金處長專門去監獄裡挑瞭三個死刑犯來。
這一出戲,鋪排很大。
陸從駿接著說:“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要選擇在這裡來迎接惠子,因為這兒視野開闊,便於我們掌握敵情。你看,”他指著停泊在江中心的機帆船,“它停在那兒,岸上離它最近的人是我們,我們離它有多遠?少說四百碼。如果敵人要遠距離狙擊他,這兒是最好的狙擊點,但我們已經把它占瞭。然後那個地方,你看那間茅草屋,”他指的是對面山坡上的一間草屋,“那個點也不錯,比我們遠不瞭多少,但也被我們掌控瞭。這兩邊山坡上我們已經全部排查過,有可能藏人狙擊的地方都已經全部被我們掌控,現在敵人要對‘你’下手,唯一的辦法隻有從水上來,那好啊,我們張著大口袋等著他們來呢。”
陳傢鵠茫然地四看一番,指著朝天門碼頭說:“那兒江邊有那麼多民居,你們都排查過瞭?不可能吧。”
“是不可能,”陸從駿笑道,“可是也沒有必要。”
“為什麼?”
“太遠瞭。”
正說著,陸從駿發現朝天門碼頭那邊開來一輛吉普車,他把望遠鏡遞給陳傢鵠,“她來瞭。你看看那輛車,應該是我們去接惠子的車。”陳傢鵠舉鏡看,果然是。老孫把車停在一邊,叫惠子下車,並帶她下到碼頭,上瞭一隻小船,朝江中心劃來。
小船越來越近。
陸從駿看見陳傢鵠舉望遠鏡的手在抖,便拿過望遠鏡,對他說:“看你激動的,手都在抖啊。你該緊張才是,那不是你心愛的女人,那是一條毒蛇,鬼知道她今天會制造什麼血案。”
陳傢鵠如在夢中,呆呆地看著被遠距離縮小為一團黑影的小船,過瞭好久才怯怯地、心緒難平地問陸從駿:“你估計敵人今天會來嗎?”
“我隻能說希望他們不要來。”陸從駿說。
“萬一來瞭呢,”陳傢鵠問,“他們不都是有生命危險?”
“你是為我的部下擔心,還是為惠子?”
“都擔心。”
“不用擔心,我剛才說瞭,這四周我們都佈瞭人的,隻要敵人一出現我們的人就會覺察到,敵人不可能飛上船去的。”
“你不是懷疑惠子是間諜嗎?”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
“那她上瞭船後就可能把你的處長幹掉,同歸於盡。”
“她不會這麼傻,連你都認不出來。”陸從駿對陳傢鵠給他遞上來這麼好的一個話題很高興,不覺地眼睛一亮,揚眉吐氣地說,“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要給你找替身,就怕她來這一招,不要命,跟你拼命,跟你同歸於盡。”
謊話說千遍也會成真理,這一瞬間陳傢鵠簡直有點“君心”動搖,懷疑惠子真的是毒蛇一條。恍惚間,惠子在他心目中成瞭一個搖擺不定的形象,時而披頭散發,懷裡揣著匕首;時而嫵媚動人,手裡捧著他的照片和信……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態充滿瞭緊張和好奇。
2
一切都是有方案的,在載著老孫和惠子的小船與機帆船相距百十米時,老孫告訴惠子,那個正在甲板上釣魚的楊處長就是陳傢鵠。惠子一看,好象是有點像,頓時激動得又是大呼小叫,又是揮手示意。楊處長見此,起身對惠子揮瞭揮手,鉆進瞭船艙。這和他喬裝的形象是相符的,他在以此告訴惠子,你要註意安全,我出來是有風險的,所以要喬裝,現在你惠子這麼大呼小叫一下,嚇得他隻能躲進船艙裡去靜候,不敢待在外面。
聽老孫這麼一說,惠子簡直恨死自己,激動沒有瞭,隨之而起的是緊張,是恐懼。之後她一直在東張西望,好像她剛才的大呼小叫已經引來敵人。直到他們的船與機帆船首尾相接,老孫把她扶上機帆船後,她看見船艙裡“傢鵠”伸出一隻手在歡迎她,她才又激動起來。一激動,被纜繩絆瞭一跤,差點栽下水裡。
太激動瞭!
惠子一進船艙,根本沒在意楊處長不是陳傢鵠,喊一聲傢鵠,撲到楊處長的懷裡,後者卻用槍抵住她:“老實一點,坐在我身邊,別動。”楊處長摘下黑鏡和帽子,“好好看看,我是誰。”
惠子一看,像被燙瞭似的,驚叫著彈開,想逃,卻被楊處長死死拉住:“別叫,叫瞭別怪我不客氣!”
惠子驚慌地亂叫,掙紮。
金處長在隔板那頭喝道:“別叫,再叫我崩瞭你!”循聲看去,隻見一枝烏黑的槍管從隔板縫裡伸過來,把惠子嚇壞瞭。
“搜她身。”金處長說,楊處長做。
“你們要幹什麼?”惠子哭瞭,她想起薩根也這麼摸過她的身子,頓時有種羞愧感。
“你不是要見陳傢鵠嗎?我們帶你去見他好嗎?”楊處長一邊搜著她身,一邊陰陽怪氣地說。
“你們是不是把他也抓瞭?”惠子問。
“我們抓他幹什麼?我們要抓的是你。”
“你們抓我幹什麼?”
“因為你是日本間諜。”金處長從隔壁走出來,對著惠子說,開始審問她,“老實說,你有沒有帶來人。”完全是胡審亂問,目的是拖時間。
四百米外的機房裡,陳傢鵠盯著機帆船,心裡想著惠子,隻覺得時間過得真慢。陸從駿舉著望遠鏡在四處地看,尋找可能來襲的敵人。興師動眾,佈瞭這麼大一張網,他真希望薩根幫他一個忙,派人來幹一場。天氣不錯,能見度不好也不壞,他相信今天隻要敵人有行動,他一定可以有所斬獲。剛才,他在跟陳傢鵠展望這一美好意願時,陳傢鵠甚至都被感染瞭,給他提建議,說:如果有敵人來行動,不要個個擊斃,要爭取留個活口,這樣也許可以順藤摸瓜,摸到他們的老窩裡去搜查密碼本。
這主意好啊,陸從駿想,現在特一號線又出來瞭,報務員和密碼都變瞭,說明電臺已經不在薩根手上。在誰手上呢?抓個活口就好瞭,就知道瞭,即使搜不到密碼本,至少可以搜到一些資料吧。這麼想著,陸從駿也開始覺得時間過得慢瞭,因為他心有期待呢,像陳傢鵠一樣。
逝者如斯夫。
時間,隨著江水無聲地流去,近處的漁船,遠處的機帆船,以及更遠處的窯船、輪船、渡船,都如靜物一般,泊在水中,沒有動靜。偶爾,有漁民的小木船漂來又漂去,也有幾隻水鳥飛來又飛去,可就是不見敵人的動靜。
“如果敵人沒有行動,是不是可以證明惠子是清白的?”陳傢鵠問,忍不住揉揉眼睛。他的眼睛剛才一直盯著機帆船,累瞭。
“可以。”陸從駿說,但馬上又否認,“其實是不可以的。”
“為什麼?”
“我問你,如果惠子身上帶有武器呢,你還會認為她是清白的?”
“他們現在在對她搜身?”
“應該吧。”陸從駿說著又反問,“難道不應該嗎?”
“如果確認惠子身上沒帶武器,敵人又沒來行動,那是不是可以證明惠子是清白的?”陳傢鵠像個小學生一樣幼稚地問。
“可以。”陸從駿像個老師一樣地回答道,“完全可以。如果真要是這樣,就說明惠子是清白的,我馬上放你下船去,讓你們在船上相見。”可這怎麼可能呢,陸從駿在心裡說,你就別做夢瞭陳傢鵠,這次行動我是志在必得,就算薩根消極怠工,不組織人來,還有我自己組織的人呢,他們是三個死刑犯,到時我至少要叫他們死掉一兩個給你看,讓你看得見摸得著,讓你決無猜忌,讓你死心塌地地相信我!
五分鐘。金處長按照計劃,從機帆船上下來,下到老孫的小木船上,小木船晃晃悠悠地蕩開去,給人感覺是,他們特意給惠子和“陳傢鵠”騰出單獨幽會的時間,屬於誘敵之舉。自然,如果附近有敵人,這也是他們襲擊的最佳時機,保鏢脫崗瞭。
二十分鐘,沒有動靜。
半個小時,還是沒有。
看來,薩根這混蛋今天是沒有安排人來。陸從駿想,好,那我們就自己行動吧。按照計劃,停泊在朝天門碼頭的一艘漁船起瞭錨,發動瞭引擎,突突地離開碼頭。在陸從駿的提醒下,陳傢鵠舉起望遠鏡看,很快覺察到這條船的異常動靜,隻見它在碼頭轉瞭一圈後,往江中心開過來。開始是慢慢地開,等離機帆船隻有百十米時,突然全速朝機帆船沖過去。
陳傢鵠放下望遠鏡,焦急地對陸所長說:“你看,那艘漁船,沖過去瞭!”
陸從駿不需要看也知道是怎麼回事,駕船的人肯定是金處長的部下,船艙裡有三個死刑犯……但他還是裝著緊張的樣子接過望遠鏡看,罵道:“操!怎麼回事?那可能就是敵人,去襲擊的……啊,船都過去瞭,我們的人怎麼還沒有反應呢?”
有反應的,一切都計劃好的。等漁船將接近機帆船,老孫和金處長的小木船便從後面抄過去,悄悄截斷他們的後路。等漁船挨著機帆船停下,船艙裡沖出三個蒙面死刑犯,舉著槍,吆喝著,準備跳上機帆船去襲擊時,機帆船上——水下、船艙裡、甲板上——頓時神奇地殺出五員伏兵,與老孫和金處長形成前後夾擊,三下五除二,把三個死刑犯擊斃兩個,打傷一人,把傷者作為活口抓瞭起來。
這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岸上的陳傢鵠看得目瞪口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該讓陸從駿目瞪口呆!按計劃,戰事一罷,楊處長應該押著惠子從船艙裡出來,對她進行現場教訓和加罪——這些“敵人”是她帶來的嘛。可是,當楊處長拉著惠子剛走出船艙,還沒開始說什麼,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槍響,楊處長頭部中彈,倒地抽搐,鮮血汩汩地流。
木船上的老孫大喊:“趴下!都趴下!!”
眾人都趴下,唯有惠子,像傻瞭似的,獨立在船上。可大傢都納悶,岸上的人納悶,水裡的人納悶,惠子也納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是誰開的槍?他在哪裡?
3
是中田。
這會兒,他正趴在朝天門碼頭附近的一棟民宅的屋頂上,手裡端著他如情人一般鐘愛的德國威格-S11狙擊步槍(帶消音器),在做第二次瞄準。馮警長趴在一旁,大汗淋漓。兩人都是工人打扮,穿的是電工的制服。馮警長戴瞭一副濃黑的大胡子,讓你根本認不出來。但大胡子變得瞭相,卻變不瞭聲音,一開口他還是他。
“走瞭,已經幹掉瞭,快走吧。”馮警長催促中田走,後者置之不理,繼續瞄準著。
槍聲又響,金處長的一員伏兵應聲倒下。
馮警長急瞭,伸手把他槍拉過來:“你還在朝誰開槍?那女的是你的同胞。”
中田嘿嘿笑道:“知道,知道,我沒朝她開槍,可以幹的人多呢,船上船下都是,我想再幹掉一個。難得啊,機會難得,這槍跟我來這鬼地方快一年,一直閑著,還沒犒勞過它呢,今天就讓它過過癮吧。”
馮警長緊緊抓著槍,罵他:“你瘋瞭!一旦讓他們發現我們就完瞭,快走!”
“怎麼發現?槍的聲音還沒你放個屁響。”
“瞄準鏡會有反光的。”
“這不有樹給我們掩護著,這真是個好地方啊,居高又隱蔽。”中田開始收拾槍支,一邊又問,“那些蒙面的是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
“難道還有人在跟我們搶功勞?”
“薩根可能把情報又賣給另一路人瞭。”
“這個老流氓,整天就想著錢、錢、錢,哈哈哈。”中田開心的樣子好像是在傢裡剛剛殺瞭隻雞,“他一定沒殺過人,他要殺過人就該知道,殺人可比數鈔票要快活得多啊。”這半年來他的中文大有長進,可以對人直抒胸臆,“不過我還是感謝他,給瞭我這個機會。”中田卸瞭槍支,裝在電工包裡,背上,跟馮警長一起,大搖大擺地離去。
這棟樓高三層,坐落在江邊,一棵枝繁葉茂的小葉榕樹臨江而立,讓江面上的人難以覺察到一個槍手的動靜。一個小時後,通過多方排查,金處長和老孫總算找到中田作案的屋頂,拾到彈殼兩顆,但他們還是難以想象——不可思議!從這裡,這麼差的視角,這麼遠的距離,有人居然可以一槍撂倒一人,百發百中。
與此同時,陸從駿已經把陳傢鵠送回醫院。
醫院就是陸軍醫院,與黑室相隔兩條街,當初徐州看病,惠子流產,都在這兒。這兒以前是楊森私人開辦的中醫堂,醫院和藥廠合在一起,占地頗大,建築龐雜,院中有院。一年前南京中山醫院劃歸軍方,組建瞭國軍南京總醫院,下屬有陸軍醫院、空軍醫院、海關醫院。南京淪陷後,這些醫院均相繼遷到重慶,陸軍醫院便落腳在此。從此,這兒成瞭重慶最大的醫院,中醫西醫混為一堂,醫生和病人都是軍民參半,有點不倫不類,但生意卻因此好得不行,人滿為患。
陳傢鵠住在將軍病號樓裡,是一個小四合院,在醫院的東北角,遠離嘈雜的門診中心,緊鄰後門。後門和將軍樓的小院均有崗哨,由軍方把守,一般人是進不去的。陸從駿每次來,都是從後門進出。這次,陸從駿把陳傢鵠送回醫院後一刻不停就走瞭,因為他要去追查事故,處理後事。當他開車從後門離去時,李政正好從前大門離開瞭醫院。
李政怎麼會到這裡來?
他是來尋找陳傢鵠的。
陳傢鵠摔成重傷無疑是個緊要的消息,徐州不敢遲疑,次日便發出消息。天上星看瞭老錢帶回來的紙條後,覺得這是接近陳傢鵠的一個好機會,便給老錢和李政安排任務,要求他們去找找陳傢鵠看,一方面是關心他的傷情,另一方面也希望借這個機會能跟他建立起聯絡。
怎麼找?根據徐州的報告,陳傢鵠是頭部受傷,且傷勢嚴重,自然要找有條件、有能力治療這類病人的醫院。天上星派人瞭解到,目前重慶符合此要求的醫院有九傢,其中五傢隸屬軍部,另外四傢則很雜,有國民政府的地方醫院,有私人醫院,還有美國紅十字醫院。天上星給兩人分瞭工:五傢軍隊醫院由李政負責去跑,其餘幾傢交給老錢。他們兩人都是認識陳傢鵠的,隻要見瞭面就可能說得上話的。
李政跑的第一傢醫院就是陸軍醫院。這倒不是巧合,是李政通過分析做出的決定。首先,這傢醫院離黑室所在地最近,陳傢鵠傷勢嚴重需要搶救,當然是越近越好;其次,陳傢鵠下山就是坐的這傢醫院的救護車,說明黑室同他們有合作。有此兩點,最大“嫌疑”便非他莫屬。李政在住院大樓反復轉瞭幾圈,沒有見到人。他也想到瞭將軍病號樓,但覺得一來進去麻煩,二來以陳傢鵠的身份似乎還夠不上資格住到那裡面去,琢磨著反正還有幾傢醫院要跑,別處的可能性無論如何要更大些,便離開瞭。
接下來幾天,李政跑遍瞭其他幾傢軍人醫院,同時老錢也把地方幾傢醫院跑瞭,都沒見到人。到瞭這時,陸軍醫院又重新回到李政思維的焦點上來,這一天他是來跑第二趟瞭,一來便直奔之前漏看的將軍病號樓。
既然是將軍住的病房,自然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進得去,門口有崗哨的。但這難不倒李政,畢竟他是兵器部堂堂上校處長,醫院又不是黑室,戒備森嚴得一個外人都進不去。李政隨便編瞭個理由,哨兵就對他立正敬禮,開門放行。進瞭門,就更自由瞭,隨便看,樓上樓下,每一間病房,包括陳傢鵠的病房,李政都看瞭。可以想象,如果這一天陳傢鵠不出門,他們一定就這麼“邂逅”瞭。可陳傢鵠出去瞭,李政推開他病房時,看到的是一張空床。退一步說,如果李政在裡面多磨蹭十分鐘,陳傢鵠也回來瞭。事實上,李政前腳剛離開院子,陸從駿後腳就把驚魂未定的陳傢鵠送回來瞭。
他們就這麼擦肩而過,也許該說,是陳傢鵠與延安的緣分還未到。
4
天塌下來瞭!
這兩個小時,陸從駿感到時間是長瞭牙齒的,一分一秒都在噬人。他回到辦公室後,一邊向四方打電話打探情況,一邊坐等老孫回來匯報情況。可當老孫和金處長一前一後悄悄進來,老孫湊上前想對他說點什麼時,他突然一把揪住老孫的衣襟發作地吼:“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說!”
金處長上前拉開他,想勸他,被他一手打掉。“荒唐!荒唐!”他氣惱地走到一邊,對著墻角冷笑熱說,“給人下套子,結果把自己套住瞭,你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處長走上前,悄聲對他說:“已經查清楚,兇手是在朝天門碼頭的一棟居民樓上狙擊的,有人看見當時有兩個人上過樓頂,一定是這他們幹的。”
“我要知道是什麼人。”
“暫時還不知道。”金處長說,“目擊者隻看見兩個背影,背著兩隻白色的電工包。”
“會不會是薩根?”
“不會。”老孫低聲說,“他今天一天都沒有出過門。”
“昨天他見過誰?”
“也沒有見誰。”老孫說,“我一直安排瞭人在監視他,昨天他在重慶飯店跟王總分手後就回瞭使館,然後到現在都沒出過門。”
“怪瞭。”陸從駿鼻孔出氣,“看來又是一樁無頭案!”
其實不怪的,從理論上說,人不出來,可以打電話,也可以傳紙條。昨天薩根從王總那兒得知惠子要去見陳傢鵠的消息後,開始是不打算跟誰說的。陳傢鵠不是早死瞭,你為此該得的獎金也拿到瞭,再去管那些事幹什麼。告訴他們陳傢鵠沒死,是脫褲子放屁,犯賤!他知道,自己過兩天就要走人——航班都訂好瞭,大後天下午一點的飛機。就是說,再過幾十個小時,這個世界將跟他沒關系,神經病才去管這些事。
不管,不管!
可是,回到宿舍,放在寫字臺上的一袋咖啡作瞭祟。這咖啡是中田幾天前托人給他送獎金時順便捎來的。如果說獎金是“組織上”頒發的,中田隻是轉交,不說明什麼,那麼這袋咖啡卻體現瞭中田個人的心意。這山旮旯裡咖啡竟跟毒藥一樣,一般人買不到的,要“業內人士”從專門的渠道去搜才搞得到。中田在使館路上開著一爿小茶館(在美國大使館後門出去不遠),因為這一帶外國人多,也供應咖啡。中田知道他愛喝咖啡,以前就常給他送。以前他在崗位上,是並肩合作的戰友,送瞭也就送瞭,他沒覺得什麼,可現在他事實上已經脫崗,朽木不可雕,報廢瞭,他還有這份惦記,就有點感人心腸瞭。一袋咖啡讓薩根心裡暖暖的。體會到一個人的好,會把他越想越好,比如最後這筆錢,薩根想中田如果私吞又怎麼瞭,自己拿他沒治的。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現在他丟瞭工作,這錢幾乎成瞭他的救命錢,今後養老就靠它瞭。這麼想著,中田的形象在薩根心裡越發的閃亮瞭,動人瞭。
知恩圖報,可他有什麼能回報中田?這一走,估計這輩子是再也不可能見到他瞭,永別瞭。聚時齟齲,別時依依,何況是永別。一時間,薩根心血來潮地惆悵起來,一個念頭——想給中田留點什麼——盤在心裡,變得沉甸甸地飽滿。最後,他決定把這個消息作為禮物送給中田。他知道,中田是個神槍手,這對他是個可以大顯身手的好機會。再說,殺瞭陳傢鵠對他也是瞭掉一塊心病,至少令後他花這筆養老金時心裡要踏實得多。
就這樣,當天晚上中田收到瞭薩根給他捎來的兩包駱駝牌香煙,裡面夾著一張紙條。
天哪,陳傢鵠居然還沒死!
中田看瞭紙條,頭一下炸瞭,腦海裡頓時浮現出相井第一次召集他們開會時的情景,會上相井曾專門問過陳傢鵠之生死,他十分肯定地表示:陳傢鵠已死,並敦促相井給薩根支付酬金。要命的是,相井似乎十分相信他,讓他把錢轉交給薩根。更要命的是,薩根收瞭錢,誰知道呢?現在陳傢鵠“死而復生”,他又拿不出證據證明薩根已收到相井請他轉交的錢,那麼相井完全可以做這樣的邏輯推理:一,這錢你中田私吞瞭;二,你明知道陳傢鵠沒死,就為訛一筆贓款存心欺君犯上。
這是什麼罪啊?可以殺頭的!
怎麼辦?中田想到那天馮警長也對相井說過陳傢鵠已死,便連夜找到馮警長商議對策。找對人瞭!馮警長也怕相井找他秋後算賬,兩人同病相憐,很快達成共識:對相井隱情不報。
不報容易,但你怎麼能保證他永遠不知情?山不轉水轉,紙是包不住火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幹掉陳傢鵠。兩人商來議去,決定鋌而走險。沒想到,最後一點危險也沒有,他們來去自由,如入無人之境。誰能想到這麼遠還能致人死地?他們進入的是一個金處長毫無警戒和防備的區域。
“至少有八百碼遠,”金處長沉吟道,“真是不可思議。”
“肯定是個神槍手。”老孫自言自語。
“廢話!”陸從駿又對老孫罵,“這麼遠的距離,一般的槍都夠不著!”
金處長從口袋裡摸出兩枚彈殼給陸從駿看,“是,肯定是德國特制的威格-S11狙擊步槍,這槍的射程達到一千五百米。”頓瞭頓,又猶猶豫豫地說,“奇怪……敵人為什麼……要等那麼久,直到我們行動才……那個,好像敵人知道我們有行動。”
“這不可能。”陸從駿幹脆地說。
“那敵人為什麼開始楊處長釣魚時沒行動,那時機會很好的。”金處長說。
“那時誰知道他是什麼人?”陸從駿沒好氣地說,“連我都認不出來,不要說敵人。那時敵人根本不能確定‘他’是不是陳傢鵠,後來惠子上船,你又下瞭船後,他們關在船艙裡那麼久,最後又一起從船艙裡出來,敵人就以為他就是陳傢鵠瞭。”
“這怪我,”金處長小聲說,“當時我要不下船就好瞭。”
“你就別當好人瞭。”陸從駿並不領情,翻著白眼,像個死人一樣有氣無力地說,“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我們都沒有想到敵人會有這麼一個神槍手,在那麼遠的地方狙擊,而且彈無虛發。”
中田,一個像陳傢鵠一樣神奇的神槍手,以超乎人想象的能力,把陸從駿釘在瞭終生不忘的恥辱柱上。機關算盡,到頭來卻是枉費心機,這既是這次行動的可恥下場,也是陸從駿在黑室總體命運的寫照。
5
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陳傢鵠“明白”過來瞭。
縱然陳傢鵠有九顆腦袋也休想破掉陸從駿制造的這部血淋淋的密碼。這是一部用三個人(楊處長和兩個死刑犯)的命制造的密碼,惠子你認命吧,你渾身包著三張人皮,別指望陳傢鵠還能有慧眼。當有人跟你玩命的時候,你的智商和學識隻能當煮鴨蛋來吃。這天晚上,當陸從駿和老孫拖著沉重的腳步來醫院看望陳傢鵠時,後者似乎等待已久,不等來者開口,便滿臉通紅地對他們說:
“帶我出院。”
就四個字,別無下文。陸從駿想跟他說點什麼,他用手勢表示不想聽。他像個障礙物一樣,杵在房間中央,對任何人不理不睬,渾身散發出一種極度憤怒和悲涼的安靜。
陸從駿註意到他臉色異常的紅,卻沒有太在意。十多分鐘後,老孫辦完出院手續,在一群人的前呼後擁下,陳傢鵠率先走出病房,陸從駿緊緊跟著他,仿佛怕他逃跑似的。因為走得太快,下樓梯時,陳傢鵠一腳踩空臺階,差點滾倒在樓梯上,幸虧踉蹌瞭兩步,緊隨其後的陸從駿一個箭步上去,將他抓在手上,奮力往後一拉,總算免於跌倒。一個前撲,一個後拉,作用在陳傢鵠身上,好像把他擠壓瞭一下,他禁不住地大叫一聲:“啊——”與聲音同時出口的,還有一口血水噴射而出,畫瞭一個拋物線,最後砸在雪白的墻上,像一朵鮮紅的梅花。
這怎麼出院?
這是又一張住院單!
這一回,陸從駿不需要醫生診斷也知道陳傢鵠犯的是什麼病,民間形容人氣憤至極時愛說:肺都被氣炸瞭。陳傢鵠犯的就是這病,肺氣炸瞭!
不僅如此,還有其他癥狀。
第二天中午,陸從駿陪海塞斯來看陳傢鵠,兩人走進病房後又退瞭出來,因為床上躺著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人。問護士,護士說陳先生就住那個病房。護士帶他們來,走到病床前,輕輕地喊:“陳先生,陳先生。”那個滿頭白發的人從枕頭上微微仰起頭,雖然是滿頭白發,但陸從駿和海塞斯還是認得出來,他就是陳傢鵠。
海塞斯驚呆瞭!
陸從駿也驚呆瞭!
陳傢鵠想從床上坐起來,人沒有坐直,一陣咳嗽,又咳出一口血。兩人連忙勸他躺下,驚惶失措。陳傢鵠倒是出奇地鎮定,堅決地坐直瞭,還微笑地鼓勵自己咳。
“咳吧,使勁地咳,咳死瞭就好瞭。”陳傢鵠說。
海塞斯聽著,鼻子一酸,濕瞭眼眶。
陸從駿也想哭,但似乎又想罵娘,幾條人命哪,換回來的就是這麼一個視死如歸的傢夥。陸從駿覺得自己的肺也在膨脹,要吐血瞭。他想破口大罵,卻不知道罵誰,最後也是鼻子一酸,濕瞭眼眶。他可憐自己,怎麼會這麼倒黴,付出那麼多,收獲的依然是付出。
“放心,我死不瞭的。”陳傢鵠似乎猜透陸從駿的心思,對他苦笑道,“我欠下的命債太多瞭,我要死也要等讓我還清瞭債再死,否則死不瞑目。”又轉而對海塞斯說,“教授,等著我,醫生說我還年輕,沒事的,休養幾天就可以出院,我要好好跟你幹一場,我一定要把這群狗特務都挖出來。”
醫生是安慰他的,他其實已經不年輕,他已經在一夜間變成瞭一個白發蒼蒼的小老頭。一個星期過去,全重慶最好的醫生都來開過處方,該用的藥都用瞭,陳傢鵠的病情沒有任何好轉,還是每天咳,一咳就出血。更令人擔心的是,他的精神日益萎靡,還患上厭食癥,吃不下東西,吃瞭就吐。他的內部好像被氣憤、傷心、苦難填滿瞭,老想吐,有沒有吃東西都想吐,幹嘔,常常嘔出血。眼看他一天天萎靡下來,請來的醫生一個個敗下陣來,陸從駿出瞭一個怪招,從大街上請來瞭一位高僧。
6
高僧姓閻,號悟真,四川江津人,父親是個郎中,在鎮上開有一傢三開門的大藥鋪,四鄉有名,傢道殷實。十一歲那年,酷暑之季,深更半夜,藥鋪莫名地起火(實為硫磺自燃),在一箱箱幹柴一樣幹燥的藥材的助燃下,火勢迅速漫延,把半條街都燒瞭,燒死幾十人。他的父母雙親、兄弟姐妹,一傢九口人都葬身火海,獨獨他被一隻無形的手從窗洞拋出,而且恰好丟進門前洗草藥的大水缸裡,幸免一死。
但燒壞瞭頭皮,頭發從此再也長不出來,他成瞭一個天生的和尚。一年後的秋天,一個從峨眉山上下來的老和尚來鎮上化緣,他用一罐被大火燒變形的銀元給自己化瞭緣,跟著老和尚走瞭。如今,他年過花甲,須長過胸,卻是眉清目秀,手輕腳健,一天可以走上百裡山路。每到冬天,他都要從山上下來,雲遊四方,既化緣,又行善,替人治病消災。這陣子他正好遊至重慶,前些天陸從駿在大街上與其謀過一面,印象深刻,當時他僅用幾根銀針把一個隻能匍匐爬行的乞丐紮得當場立起來,令乞丐感激得當街號啕大哭。
這天午後,陸從駿從醫院出來,又邂逅他,看見他在醫院門口在給路人號脈行醫,便好奇湊上前觀望。同行的小和尚,十二三歲的樣子,一臉天真,看見陸從駿立於一旁,對他念瞭一句阿彌陀佛,有板有眼地說:“方傢天象混亂,是毒火攻心,吃我師傅兩服草藥保定火降息安,太平無事。”
陸從駿有意問:“要錢嗎?”他想如果要錢則走人,這種江湖郎中十有九個是騙子,昨天那個乞丐也不過是他們的幫手,拖兒。
小和尚眼珠子一轉,明明快快地說:“方子不要錢,藥草嘛我們這邊有的也不要錢,拿去就是,我們這兒沒有的就隻有請方傢去藥店配瞭,那自然是要錢的。”
陸從駿看見他腳下有一麻袋的草藥,還有一串風幹的死松鼠和蜈蚣、蜥蜴什麼的小動物。麻袋裡還有一隻烏黑的小木盒,這會兒老和尚配藥,正打開盒子在揀藥,裡面是十分值錢的虎骨、鹿茸、牛鞭、頭呈扁三角形的眼鏡蛇等,這些都是名貴藥材,老和尚揀瞭送人,也是文分不收,令陸從駿驚服不已,心生好奇。便一直守著,直到老和尚忙完。
老和尚以為他要看病,抓住他的手摸瞭他的脈象後,道:“居士患的是無病之病,不必吃藥,老衲送你一句話吧,放寬心,睡好覺,多走路,少憂愁,就萬事大吉。走吧,你沒病,不要無病呻吟,若有傢小在此,常回傢享享天倫,病灶隨風散。”
陸從駿謝過,卻不肯走,與他攀談起來,擇機聊起陳傢鵠的病情,誠懇討教。
老和尚捋一下胡子道:“自古中醫看病講究‘望、聞、問、切’四個字,所以,人不見,病不見,不然老衲有江湖行騙之嫌。居士若真心求醫問藥,不妨帶老衲去見一下病者。老衲看病隻為行善,山高路遠都是路,山越高,路越遠,善心越大,越易成人之美,解人之困,萬不可偷懶討巧矣。”
人就在樓上,舉步之勞。
老和尚看瞭陳傢鵠,望過,聞過,問過,切過,罷瞭,引陸從駿到病房外相談。老和尚問:“病者是你何人?”
陸從駿答:“是我兄弟。”
老和尚道:“實不相瞞,令弟之病十分兇險,要急治,耽誤不得,否則等到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瞭他。”陸從駿懇求善僧指點迷津,開方下藥。老和尚道:“病人心病身病交加,欲治身病,先要治心病。他魂魄散瞭,神氣斷瞭,服百藥皆如泥沙。”
心病如何治?老和尚出瞭個怪方子:“居士救人心切,老衲以救人為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信得過,讓他隨老衲走吧。”
去哪裡?
峨眉山。
怎麼去?
山高水遠,就算派專車送,這一路走下來至少也得三五天。如果不順,遇到塌方或者斷橋什麼的,十三四天都到不瞭。陳傢鵠那身體,也許經不起三四個小時的顛簸就會喪命。但若不去,留在重慶也是等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吧,或許絕處逢生瞭。窮則思變,天地另開。這麼想著,陸從駿定瞭心思,便緊急驅車去找杜先生定奪。
杜先生一聽火瞭,指著陸從駿的鼻子一通數落,“我看你是昏瞭頭瞭,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你不相信,竟然去相信一個草頭老和尚!那是和尚,不是神仙,可以點石成金,起死為生。”陸從駿心裡憋屈著一團火,他嘔心瀝血累死累活,結果楊處長死瞭,陳傢鵠垂死,整個黑室風雨飄搖。追根溯源,這都是因杜先生一定要拆散陳傢鵠和惠子而起。他在內心深處對杜先生是有意見的,盡管這意見他不敢提,甚至不敢想,但此刻不知怎麼的內心變得執拗起來,嘴上硬邦邦地頂瞭杜先生,“可陳傢鵠不是死人,他不需要神仙,他隻是病瞭,需要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而我們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對此束手無策,不如放手給外人一搏。”
杜先生視一眼陸從駿,不動聲色地問:“怎麼,你的意思是說全重慶的大夫都不如一個老和尚?”
陸從駿低眉輕聲地說:“先生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古道士僧人中不乏高人。我親眼看過他替難民治病,仁心仁術,藥到病除,而且他對陳傢鵠病情的判斷也很精到。”
杜先生往椅背上一靠,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那就請他就地醫治,也好讓重慶的大夫們學習學習嘛,幹嗎非要大老遠跑峨眉山去?”陸從駿隻好把老和尚的原話向杜先生轉述,最後加上自己的意見,“我也認為換個環境對陳傢鵠有好處。重慶本是他的傷心之地,所看見的人和物都叫他耽於舊事,他的心情如何好得起來?心情好不起來,病就好不瞭。去峨眉山,換個環境,看看山水,或許能改變他心情,那裡風景秀甲天下,又是普賢菩薩的道場,他的戾氣大,讓菩薩化解化解,也許就好瞭。”
杜先生沉吟著掏出煙來,陸從駿上前要幫他點,杜先生卻轉過頭去自己點上瞭,分明是沒有說動他。過瞭半晌,杜先生才回過頭來問:“那你打算怎麼送他去?”陸從駿早想好瞭,“讓老孫和小周開車送,輪流開,晝夜兼程,隻要不出意外,三四天應該就能到。”杜先生冷冷地說:“可萬一出瞭意外呢?你能確定這老和尚不是江湖中人?他要是把車引到土匪窩裡去瞭,不光是陳傢鵠,你那兩員幹將都隻能跟著一起完蛋。”這個問題陸從駿著實沒有想過,他愣瞭一下牽強地說:“應該不會吧。”
杜先生哼一聲說:“應該?這世界上應該的事情太多瞭,汪主席當年不是口口聲聲說日本人應該不會武力侵華,現在呢,大半個中國都淪陷瞭。”
陸從駿在猶豫,杜先生說得有一定道理,誰也不能保證老和尚到底安的是什麼心。但片刻之後,他堅定下來,比之前更加堅定:一則,他覺得老和尚那一身慈悲正氣斷然假裝不來;二則,陳傢鵠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征兆也絕非虛假。便再番據理力爭,不依不休的樣子,叫杜先生煩不勝煩。
“別說瞭。”杜先生起身而走,一邊忍著脾氣說,“我看你中瞭邪,就依瞭你行吧。但有一點無須諱言,這事你在我這兒是減瞭分的,如果一路平安無事,陳傢鵠祛病而歸,算你有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就這麼峰回路轉。
次日一大早,黎明的曙色中,老孫駕車,帶著陳傢鵠和大小和尚,還有助手小周,一行五人,出發瞭。陸從駿默默地看著車子的尾燈越來越小,快消失時才想起剛才沒有跟他們道個別,便臨時補一句,對著行將消失的一點點亮光大聲地說:
“一路走好啊——”
這時陸從駿心裡陡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覺得自己前輩子一定對陳傢鵠行過大惡,這輩子註定要做他的牛馬來還債。
這是陳傢鵠咳血後的第九天。
7
現在是陳傢鵠咳血前的幾個小時,當天下午兩點半鐘,也就是楊處長臨死前的一刻鐘。當時惠子正在船艙裡,被楊處長的烏黑槍口逼得瑟瑟發抖,有人卻心血來潮地想起惠子來瞭。
誰?
相井。
他早從馮警長那兒搞到瞭陳傢的地址,這天午後打扮得西裝革履,照著地址尋到天堂巷,敲響陳傢的門:嘭嘭嘭,由輕變重,有禮有節。
“請問你找誰?”來開門的是傢鴻,他看來人穿得這麼周正,口音有點不對頭,有些反感,冷冰冰地問。
“你好先生,”相井笑容可掬地說,“這是陳傢鵠的傢嗎?”
“是。”傢鴻有點警惕,“你找他幹嗎?”
“我找他的太太,小澤惠子。”
傢鴻頓時沉瞭臉:“你是什麼人?”
相井笑吟吟地說:“我是她的老師。”
傢鴻打量他一番:“哪兒的老師?”
相井依然笑:“美國,美國的。”
傢鴻突然覺得他的口音和惠子很相像,用一隻獨眼瞪著他問:“你是日本人吧?”
相井點著頭,鞠著躬說:“我愛中國,我和惠子一樣愛中國。請問惠子在傢嗎?”
傢鴻沒好氣地說:“找錯地方瞭,這兒沒這個人!”說罷重重關瞭門,讓門外的柏井信感蹊蹺。
正是從這一刻起,相井開始瞭尋找惠子的歷程。這註定是找不到的,因為幾乎與此同時,朝天門碼頭的槍響瞭,三條人命相繼赴瞭黃泉路,還有兩個人受瞭重傷,倒在血泊中……一分鐘內,死傷五人,惠子,你死定瞭!
惠子被帶回,關在渝字樓地下室的審訊室裡,馮警長的表妹就是在這屋裡上吊自盡的。看來,這屋子對女人不夠好,是兇宅。外面死靜,屋裡一團黑,眼睛看不見後鼻子顯得特別靈敏。惠子聞到一股血腥味,那是從隔壁傳過來的,那裡陳著三具屍體,還沒有處理,身上一定沾滿瞭血。其實,惠子衣服上也是沾血跡的,是楊處長頭部中彈後濺到她身上的。
傍晚時分,惠子聽到有兩個人的腳步聲“橐橐”響起,由遠及近,走進瞭隔壁,窸窸窣窣地忙活瞭一陣,好像在扒誰的衣服。一分鐘後惠子知道,扒的是楊處長的衣服。
有人推開門,打開燈,光亮一下灌滿屋。惠子受瞭刺激,不由得用手擋住光亮。她披頭散發,一張淚臉,青灰又浮腫,又臟,幾個小時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更像個鬼,見瞭人,嚇得瑟瑟發抖。
來人是陸所長和老孫。
陸所長先發制人,劈頭將剛從楊處長身上脫下來的血衣甩到惠子身上:“幸虧我防瞭一手,否則陳傢鵠就被你幹掉瞭!”
衣服蓋住惠子的頭,她慌張地把它取下來,哭著想上前,被老孫一聲斷喝阻止:“回去坐下!”惠子回去坐下,一邊哭訴著:“不……不……不是我幹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不是你幹的,”所長冷笑道,“是你指使同黨幹的。”
“不,我沒有同黨……我隻是來見傢鵠的……是孫大哥讓我來的……”
“誰是你的大哥,”老孫說,“我叫孫處長!”
“孫處長……”惠子乖乖地叫一聲,乞求地望著他,“你說……是不是你讓我來見傢鵠的……”
“是,可我沒喊你帶人來殺他啊。”
所長指著她手上的血衣說:“這就是陳傢鵠,如果我們不防范!不錯,你設想得很周到,表面上你是因為不甘心丈夫被人奪走,堅持要見他,可實際上你見他的目的就是要勾結同黨殺他。”說著,眼光像冷冷的刀鋒一般看著她,“說,你的同黨在哪裡。”
“不!我沒有同黨……”
“不,你的同黨很多。”老孫哼一聲說,“我們幹掉兩個,還抓瞭一個,沒想到岸上還有。說,你到底有多少同黨,說瞭可以饒你不死,不說你就隻有死路一條。”
“說吧,”陸從駿說,“告訴我們那些人到底是什麼人,現在在哪裡?”
“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可是他們認識你,”陸從駿說,“子彈像長瞭眼睛,殺瞭你身邊兩個人(楊處長和受傷的衛兵),可就是不殺你,不朝你射擊。你說這是為什麼,總不會是因為你漂亮,要帶你回去當壓寨夫人吧?”
惠子被辯駁得啞口無言,隻好哭訴:“嗚嗚……不,不,嗚嗚……不是這樣的,陸先生,嗚嗚嗚……不是這樣的……傢鵠啊,你在哪裡?傢鵠啊,我好害怕啊,嗚嗚嗚……”
“別哭!”老孫大聲說,他今天終於可以不需要扮好人瞭。為瞭向陸從駿證明他對惠子沒有同情心,他甚至在裝惡人,說話總是惡聲惡氣的,“有你哭的時候,等拉你出去槍斃的時候你再好好哭吧,現在先閉上嘴,過來!在這裡簽個字,快簽!”
“這是什麼?”
“審訊記錄。”
“你什麼時候記的……”
“你管我什麼時候記的。”
這個審訊完全是走過場的,目的就是要惠子在上面簽個字,然後把她交給法庭去處理。不該死的人黑室可以把他搞死,這叫暗殺,黑室沒少幹。可惠子的黑路已經走到這地步:手上捏著三條人命,犯不著來這一套,還是叫法院去槍斃吧,讓她光明正大地死,免得以後出現萬一,瞎貓碰到死老鼠,讓陳傢鵠探到實情,找他們算舊賬。
這時,陳傢鵠還沒吐血呢。兩個小時後,陳傢鵠口吐鮮血!
九天後,病入膏肓的陳傢鵠像一匹死馬一樣,被一個底細不明、真假莫辨的老和尚帶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