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必多慮,老和尚的底細是幹凈的:完全是個大善人,醫術也是高明的,要不陳傢鵠上路的當天都過不去。上路不到五個小時,陳傢鵠就敲響瞭第一次死亡的鐘聲,當時他們剛走出重慶界,翻過一座小山,看見路邊有一傢小飯店。山上氣溫低,走瞭幾個小時,大傢又餓又冷,準備下車吃個熱飯,暖曖身子。陳傢鵠吃不瞭飯,自然沒下車。等他們吃完飯上車時(不到二十分鐘),發現他已經近乎斷氣瞭——隻有呼呼地出氣,沒有吸氣,一邊翻白眼,咬牙關,應該有大半個身子進瞭鬼門關瞭。
老孫和小周頓時手足無措,這些年來一直在刀口舔血的小周居然還迸飛出眼淚,不知是嚇的,還是悲的。老和尚叫兩人莫慌,說:“我早料到有此關卡,遲來不如早來。”吩咐他們將陳傢鵠抬進飯店去。老板見是個將死之人,生怕沾惹晦氣,堅決阻止,老孫哪裡有心情跟他囉唆,掏出槍朝他腦袋上比畫一下,老板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像個孫子一樣把他們請到後院臥室去,還主動問,要不要些熱水什麼的。
老和尚說:“且慢。”不慌不忙,取出三根銀針,在病人的人中及兩側合谷穴緩緩紮下,然後叫老孫將病人的頭抬高,抬到與水平約成四十度左右。老和尚看著,算著,約是半分鐘後,突然伸手在病人頭頂猛一拍,病人的臉色立變,變得潮紅。說時遲那時快,老和尚緊接著用左手將病人的衣服扯開,右手幾乎在同一時間飛出一針,銀針如長瞭眼睛一般精確地紮入膻中穴。陳傢鵠唉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臉色立刻恢復正常,人也醒瞭過來。
小周一直站在旁邊緊張觀看,這時方千鈞巨石落地,高興得一蹦三尺高,上前緊緊拉住老和尚的手,用力搖晃,“師父,您可真怎是活神仙,用幾根針就能起死回生。”老孫也是如釋重負,輕輕將陳傢鵠的頭放在枕頭上,對老和尚抱拳感激一番。他的態度比小周更是強烈和誠摯,因為在感激之外他還多瞭一份愧疚。在這之前,他對老和尚是有顧慮的,總覺得他有江湖騙子的嫌疑,居心難料。現在好瞭,幾根銀針輕描淡寫地紮下去,陳傢鵠化險為夷——這遠比說十車話更有效力。證明高僧心術俱佳,陳傢鵠是碰到好人貴人瞭。
老和尚似乎看穿老孫的心思,合十為禮,對老孫道:“不必拘禮,治病救人乃佛門弟子之本分,何況陳居士福澤綿長,陽壽未盡,老衲不過是順應天意而勉為人事罷瞭。此乃註定之緣法,如花開花謝,日升日落,最是自然不過,何必感言?”陳傢鵠身體本是虛弱到極點,但被老和尚紮瞭幾針,像接瞭仙氣,神智異常清楚,聽老和尚這麼說,忍不住接口說:“照師父的意思,人世間的事都是生而註定,人生豈不成瞭一場緣法安排好的戲?戲即人生,人生即戲,無從選擇,無可逃遁?”
老和尚微微一笑,說:“我曉得你姓陳,陳居士果然慧根不淺,隻是此乃玄奧微言,絕大妙義,非三言兩語可以辨識之。你如今身體虛弱,不宜多說話,也不宜多思考,等到瞭峨眉山,養好瞭病,倘若那時還有興致,老衲與你促膝長談。”說完,也不等陳傢鵠回答,老和尚徑直上前對他唱起催眠曲,“天色已晚,顛簸瞭一路,居士也累瞭,趕緊休息吧。”陳傢鵠聽著,不一會便覺得睡意沉沉,微笑著熟睡過去。
見陳傢鵠睡瞭,老和尚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轉身對老孫說:“他休息,我們不能休息。準備一下,立刻出發上路。”老孫有些不解,老和尚解釋道:“他現在的狀況比出發時更加兇險。老衲剛才隻是順瞭他的氣脈,事實上對他的病毫無益處。這就好像斷糧的百姓吃觀音土,雖能充饑,卻不能消化為用,反倒有害。不瞞你說,老衲用銀針隻能保他兩晝三夜平安。如果在這之後還不能趕到峨眉山,隻恐將有不忍言之事發生。”
那還等什麼?老孫和小周二話不說,立刻將陳傢鵠抬上車,連夜出發。路有兩條:一條是先取道成都,然後轉道眉州、樂山而至峨眉。這條路是官道,路況好且無匪患,但缺點是路太繞,另一條則是取道榮昌、富順,往西直撲樂山而至峨眉。這麼走倒是要近許多,但必須翻越幾座大山,路況極差尚在其次,關鍵是沿途常有土匪出沒,安全得不到保障。老孫心想,如果陳傢鵠死在路上,自己回去也是罪,死在土匪手上也罷。
便選擇瞭後一條路。
孫、周二人輪換開車,夜以繼日,第二天中午便到榮昌縣,一幹人在縣城裡胡亂找瞭傢飯店一飽,又匆忙上路。剛開出縣城不到十裡,陳傢鵠突然渾身痙攣起來,呼冷喊熱,人事不省。老和尚讓大傢別擔心,說他這是內邪不宜,不礙事,今晚必好。一邊說,一邊又開始施展他那神乎其技的銀針功夫,罷瞭又讓小和尚將幾顆黑不溜秋的藥丸用水化瞭,喂他服下。傍晚到達富順時,陳傢鵠果然復瞭元氣。至此,老孫和小周對老和尚的敬佩和信任又被拔高,之後一路,兩人對他完全言聽計從,不敢有半點違拗和疑慮。
第三天,車子一路顛簸進入樂山境內。小周的情緒很樂觀,一邊開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小和尚玩。老孫錯過瞭困頭,閉著眼睛假寐,忍不住提醒小周當心一點,小周笑著說,“這一路有大師在,鬼神不近,小毛賊也不敢靠攏,沒什麼可擔心的。”話音未落,卻是傳來一聲槍響,猶若平地炸響驚雷。小周下意識很踩一腳剎車,把昏睡的陳傢鵠也驚醒過來。小周不由自主地望瞭身邊的老孫一眼,老孫瞪著他說:
“看我幹什麼?看前面,麻煩來瞭。”
的確,麻煩來瞭。轉眼間,十多隻槍桿從四面八方的林子裡探出來,吆喝著朝車子圍上來。領頭的是個頭纏紅頭巾的中年漢子,操著一口標準的樂山話,喝令所有人統統下車。樂山話屬南方語系,與成都、重慶話區別明顯,外地人很難聽懂。但此時不用聽懂大傢也知道他的意思。老孫和小周是從風浪裡滾出來的角色,臨危不亂,心裡頭噼啪打響瞭如何虎口脫險的算盤。小周率先拔出槍,問老孫怎麼辦,回答他的是老和尚。
“聽老衲的話,把槍收起來,是禍躲不過,我先下車看看。”老和尚說著先下瞭車,口裡宣誦著佛語。頭目一把推開他,罵:“少跟我裝菩薩,老子不信這一套,老子隻信手裡的槍。下來!要想活命的都下來!”用槍指著車裡,威逼人人下車嘍囉們隨即圍上來,打開所有車門。下來!下來!都滾下車來!叫著,嚷著,罵著。
“且慢,且慢,眾兄弟,”老和尚不慌不亂上前阻攔,“車上有重癥病員,驚不得,驚不得。”一邊從容走到頭目面前,向他合十為禮,“敢問這位賢士,劉三近來可好?”頭目原本氣勢洶洶目空一切,被他這麼一問,心思亂瞭,遲疑起來。那劉三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袍哥老大。
這一帶叫做牛角山,屬樂山和自貢交界隘地,山如其名,如牛角一般高險陡峻。山上古樹參天,再加上道路錯雜難行,野獸毒蟲出沒不止,外人進去後極易迷路,不死也要扒層皮,在明清兩代為當地私鹽販子藏匿之所。辛亥革命後,前清遺老遺少躲瞭進來,人頭多瞭,就扯起大旗聚成瞭寨子,四方潑皮無賴聞風入夥,專以打傢劫舍為生。國民政府曾剿過兩次,折瞭幾十人卻未能拔掉惡瘤,抗戰爆發後再無人過問。如今,勢力越發壯大,已聚八百多人,劉三便是這裡的大頭目,人稱三爺。
劉三,本名劉榮,系大軍閥劉文輝的遠房族兄,原是前清犍為縣縣丞,正牌子舉人出身,會文章,富智計,落草後頗受尊崇,老寨主死後被公推為新主,到如今已有十五年光景。三年前,劉三最寵愛的小女得瞭種無名熱的怪病,四方求醫不果,便領人上峨眉山拜菩薩祈救。途中,湊巧撞見悟真和尚,被施瞭救,帶回寺裡,吃瞭兩服藥,病情便見好,令劉三感激不盡。日後不久,劉三托人送來書信一封,財寶一箱。悟真和尚閱信方知,劉三為何方人士,在何方逞能。劉三在信中立誓為信,但有差遣赴湯蹈火絕不皺眉,雲雲。悟真乃出傢人,與世無爭,哪裡會去差遣一個土匪頭子,不料,這次還真用上他瞭。
無名頭目把老和尚上下再三打量一番,罵:“別裝,方圓幾百裡都知道這是咱三爺的地盤,你以為報個名就把我嚇倒瞭,跟我裝?告訴你,別裝席,裝死還差不多。”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不妨帶老衲去見你三爺,老衲出門多日,車裡病人危在旦夕,老衲正欲尋人施助,三爺竟喚人來接瞭,呵呵,善哉,善哉。”磊落之情,坦蕩之樣,實讓無名頭目不敢造次,便罵罵咧咧帶他走瞭。
便見瞭劉三。
便化險為夷。
別時,劉三又贈不少財寶,悟真一概不要,卻討求山參一枝。原來,此時的陳傢鵠,經這番折騰,已經氣若遊絲,生死兩茫茫,急需補氣強神。但師徒出遊多時,攜帶的補氣強神的良藥已告罄,若不能及時采補,老和尚對陳傢鵠的命數也心存懸疑,所以向劉三討求。劉三差人端來一抽屜的山參讓悟真挑,悟真挑選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參,一顆心頓時釋然。日後,正是靠著這枝老山參,陳傢鵠才堅持活著上瞭峨眉山。
2
一行是第五日凌晨到達峨眉山報國寺的。
這是老孫第二次到峨眉山。一九三五年,蔣介石在高參楊永泰的建議下,開辦瞭有名的“峨山軍官訓練團”,自兼團長,劉湘為副團長,陳誠為教育長。四川、西康、雲南、貴州等地營長以上軍官多被調來受訓,訓練場地就設在報國寺門前的小廣場以及虎溪畔的山道間。開辦之初,杜先生曾來視察過,老孫時任杜先生衛隊隊長,便隨行而來。此番故地重遊,盡管天色不明,但那熟悉的楠樹和紅墻亦勾起他不少三年前的記憶。尤其是如今楊永泰和劉湘均已離世,更令老孫深感欷歔,有種物是人非的淒涼。
悟真老和尚是在山腰萬年寺出的傢,修持則在洗象池畔的天花禪院。從報國寺到洗象池,尚有大半日的山道。由於不通公路,隻能步行,老孫便在此與一行作別,駕車返回。小周本是安排他來為陳傢鵠保駕的,自當留下。他找來兩副滑竿,輪流抬著昏迷不醒的陳傢鵠,片刻不歇,一路趕路,於午後終於結束艱難行程,趕到瞭天花禪院。
天花禪院規模不大,統共隻有十來個和尚,三間佛堂,十八間廂房,廂房後還有一間藥材儲藏室,裡面包括野生雪蓮、冬蟲夏草、靈芝、千年人參等名貴藥材。它們的來歷與老和尚的醫術一樣神秘,外人全不知端倪,給人感覺仿佛是說有就有瞭,好像老和尚有法術,憑空變出來的一樣。不論如何,它們的存在,使得老和尚濟世救人不會有巧婦難為無米炊之虞。這也是他為何要帶陳傢鵠上山的理由,至少是之一吧。畢竟,說一千道一萬,沒有良藥是治不瞭惡病的。
但是現在,有神仙藥也對陳傢鵠無用,用不瞭,因為他已經深度昏迷,開不瞭牙口,咽不下水。一路上,頭兩天他還有意識,後面幾日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老和尚用那枝老山參時刻給他補氣,可能早斷瞭氣。他這口氣,全靠老和尚細細嚼碎瞭老山參,口含鼻塞,強行維持著的。
上山後老和尚便開始施醫,他將陳傢鵠安置在一間空屋子內,這屋子簡陋至極,除瞭一張木床什麼也沒有,連窗戶都沒有,隻在墻角處有兩個不起眼的換氣口。把門關上,伸手不見五指,仿佛一尊大棺材。
接下來的兩天,陳傢鵠就在這尊大棺材裡靜靜躺著,像一個真正的死人。
小周被安排住在旁邊的廂房裡。他畢竟放不下心,時刻凝神傾聽,卻始終聽不到隔壁有絲毫動靜。隻見老和尚偶爾進去給病人紮兩針,很快便出來,時間短得像是一個錯覺,抑或一個萬籟俱靜中偶然發生的小意外。
到第三天晚上,不知是什麼緣故,子夜已過,小周突被什麼聲音驚醒,聽見陳傢鵠的房間裡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麼人在輕輕搓揉他衣服。小周覺得奇怪,起身去察看。推開門,隻見小和尚一臉木然地守在“大棺材”門口。小周更是奇怪,走上前問他:“小師父,這麼晚瞭,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和尚瘟頭瘟腦地回答:“師父讓我守在這裡,不許旁人進去打擾。”小周如釋重負,“原來是師父在給陳先生治病。”見小和尚點頭,又問:“師父進去多久瞭,他進去,我怎麼沒聽見呢?”
“師父不在裡面。”
“不在裡面?”
“是的。”
“那他怎麼給人治病?”
“我不知道。”
“師父到底在哪裡?”
“我不知道。”
小和尚一問三不知,子醜寅卯什麼也講不出來,但就是不肯放小周進去。小周哭笑不得,又不便強闖,隻好懷著巨大的好奇與更加巨大的期待,返回自己房間繼續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小周被一陣猛烈的咳嗽聲驚醒,這正是久違瞭的陳傢鵠的咳嗽聲。陳先生醒瞭!小周驚喜交集,一躍起身,趕緊穿戴整齊,推開門,卻看見老和尚帶著兩個沙彌正匆匆走來,其中一個提著個砂罐,另一個則提著籃子,裡面裝著碗、調羹和蠟燭。四人一起進去,在屋裡,陳傢鵠的咳嗽聲又被成倍地放大,如牛吼,如悶雷。
陳傢鵠從黑暗中醒來,一時難以適應門外透進來的光亮。但這並不妨礙他分辨來者是誰,他用沙啞無力的聲音問:“師父,我這是在哪裡?”
“在你涅槃重生的地方。”老和尚說完,沙彌已點燃蠟燭,屋裡的黑暗頓時被驅散一空。小周這才看清病人的臉色,竟比屋外那漫山的雪還要蒼白,仿佛透出攝人心魄的寒刃,不覺冷得心裡一縮。
老和尚徑直上前,把瞭把病人的脈,笑道:“陳居士真是個有福之人啊,遇到壞事也能因禍得福——牛角山遇匪,你吃瞭驚嚇,出瞭一身大汗,內邪隨汗走瞭不少,後又求得老山參一枝,討得殘喘,好讓我妙手回春。”言畢即紮針,完瞭又伸出手在病人頭部輕輕推拿幾下,然後問他,“居士可想吃點東西?”陳傢鵠苦笑,“光想有什麼用,吃瞭都會吐出來。”“我問你想不想?”老和尚說。陳傢鵠搖頭,“不想。”老和尚笑道:“怪瞭,人人都要吃飯咽菜,你陳居士一代才傑之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怎麼會連飯菜都不想吃呢?你能吃的,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參都讓你吃瞭,那苦澀之味實不是食之甘味。想一想,一碗農傢菜粥,聞之清香,觀之一青二白,食之入口即化,妙哉,妙哉。”
不知為何,陳傢鵠頓時覺得口舌生津,咽瞭一口唾沫。老和尚笑道:“你咽瞭一口津液,說明你是想吃東西瞭。想吃什麼?嗯,依老衲看,此刻來一碗熱乎乎的青菜粥正是你之所想。來吧,我早已給你備好瞭。”老和尚對兩個沙彌揮揮手,一人連忙將罐子打開,正是一罐熱氣騰騰的青菜粥,另一人則把碗和調羹拿出來,盛瞭一碗,遞給師父。
“把他扶起來。”老和尚吩咐小周。
“請你張開嘴。”老和尚吩咐陳傢鵠,陳傢鵠便張開瞭嘴。
“一碗菜粥,菜是青青小菜,米是象牙白米,水是潔凈雪水,佐以高山野參湯、紅糖、當歸、白糖,我用微火熬煮半夜,天下哪有如此美食。來吧,吃吧。”老和尚說著喂瞭一羹。
又一羹。
再一羹。
如是再三,一碗粥很快見底。陳傢鵠擔心不爭氣的胃又給他來老一套,一陣翻騰後把吃下的東西全吐出來。這麼想著,他合瞭口,閉瞭眼,好像這樣可以把要吐的東西擋回去似的。這樣過去數分鐘後,陳傢鵠隻覺得胃裡生出一股溫暖之氣,絲絲地往下暢通,同時覺得一股貪婪的食欲填滿瞭欲海,使他下意識地舔瞭舔嘴唇。老和尚見瞭,笑道:“還想來一碗?”陳傢鵠不假思索地點瞭頭,一旁靜觀的小周終於找到事做,接過空碗準備再去盛,被老和尚制止。“夠瞭,”老和尚對陳傢鵠說,“你這沉疴之軀,久病之身,十分虛弱。所謂虛不受補,能消化這一碗粥就已經很不錯,想吃得再過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又吃瞭一碗,還是沒吐。
這一天,陳傢鵠把一罐子粥吃得一幹二凈,一粒米都沒有吐出來。到瞭晚上他已經有說話的願望瞭,他問老和尚:“我之前吃什麼吐什麼,現在也沒見你用藥,怎麼一碗粥入肚,隻覺腸胃裡暖暖的十分受用,不但不想吐,還想再吃。這是什麼道理?”老和尚開心笑道:“沒什麼道理,這是你的命,也是你與老衲的緣分。不過,你既然神志回轉,老衲不妨講一個故事給你聽,當做飯後茶餘之消遣。”他頓瞭頓,緩緩講來,“話說從前有座村莊,供奉著一尊魔鬼木像,為瞭不讓魔神帶來災難,村莊每年都要犧牲一位村民去祭祀他。後來,一位被送去祭祀的村民心想橫豎是個死,何不一搏?於是他一把火將魔像燒成瞭灰燼。沒想到從此後,村莊就從魔鬼的陰雲中解脫出來。陳居士,你心中或許就有這麼一座魔像,阻礙你不能咽食,老衲隻是替你暫時驅散瞭它的陰影,至於能否將它徹底焚毀,還得要靠你自己。”
陳傢鵠咀嚼著老和尚的話,若有所悟。
老和尚轉過頭去,對小和尚說:“你去廚房看看藥熬好瞭沒有,熬好瞭就送過來。”小和尚應聲去。老和尚這才又對陳傢鵠說:“好瞭,你神志剛剛回來,不宜多勞神,把心靜下來,什麼也不必想,老衲自會竭盡所能助你康健。如果你覺得腳指頭有疼痛之感,但說無妨。”
陳傢鵠一怔,突然哎喲一聲叫瞭出來。
3
陳傢鵠確實感到腳指頭痛,好像每個指頭都被毒蟻叮咬過,燒熱,辣痛,且有增無減。如果他可以坐起身來,彎腰細看,會發現每一個指頭均有幾處米粒般大小的創口。
那是被蛇咬的!
咬他的可不是一般的蛇,是峨眉山上特有的一種毒蛇。普通人被它咬到,創口立刻劇烈紅腫,血流不止,人會出冷汗,會惡心嘔吐,緊接著鼻腔、眼膜、皮下組織等部位亦迅速出血,不出五步即昏闕,五分鐘內必斷命。此蛇被當地人稱為“峨山五步皇”,毒性比一般的五步蛇更為猛烈,但極其罕見。老和尚偶然在白龍洞捕得一尾,精心飼養兩年,如今終於在陳傢鵠身上派上瞭用場。
老和尚治病不拘一格,甚至可謂膽大包天。這間棺材樣的黑屋子,是他專門為需用毒蟲以毒攻毒的病人設計的。天花禪院海拔二千多米,一年中有小半年被積雪覆蓋。冰天雪地裡,蟲豸別說攻擊病人,連行動都成問題。老和尚辟出這麼一塊地方,在地下挖有坑道,一旦有病人要急救,便燒火提高室內溫度,令毒蟲可以行動自如。為瞭不讓毒蛇咬到陳傢鵠身體的其他部位,老和尚在他身上塗滿瞭地黃水,隻在腳趾上抹瞭專門“引蛇出洞”的香草藥膏。昨天晚上,小周聽到的窸窸窣窣聲,便是峨山五步皇毒蛇在吸食陳傢鵠香噴噴的腳指頭的聲音。
毒蛇這一夜辛勤工作,效果比老和尚預期的要好,他這麼快神志清醒,並能克化食物,說明他體內積累已久的毒氣、晦氣、濁氣已開始明顯下行。之前,毒氣往上急攻,臟腑功能亂成一團,頭發才會一夜變白。以後,陳傢鵠的白頭發將日漸轉黑,正是因為毒氣下行的泄路通暢瞭。老和尚看在眼裡,欣慰在心,他對治好陳傢鵠的病信心更添。
這天午後,老和尚叫人收拾出另外一間廂房,叫陳傢鵠住瞭進去。這問廂房在天花禪院左側,推窗即見洗象池,白天可見滿山遍野銀裝素裹,妖嬈萬端;池塘邊,一排英姿挺拔的冷杉林,在風中蕭蕭瑟瑟,低吟輕語。夜晚,明月如洗朗照枝頭,天人合一;憑窗遠望,萬山沉寂,雲收霧斂,遙天一碧,心地寬闊。陳傢鵠身在其中,白天受日光沐浴,夜間被月華撫弄,心神日漸安寧。
景色撩人可以為藥,但要徹底治愈陳傢鵠心病,這還遠遠不夠,必須人心對照,借物明志。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老和尚有空便來看陳傢鵠,除瞭紮針、用藥,還陪他下棋,教他佛理,同他談心,聊天地,侃大山,慢慢地把陳傢鵠關閉的心境打開來。轉眼到瞭陳傢鵠上山後的第九日,這天老和尚拿瞭一本《唐詩選集》來,笑著對陳傢鵠說:“老衲識字不多,平時卻愛附庸風雅,這本書翻來覆去看瞭十多遍,還是有些字不認識,居士聽說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學問一定大得很,教教我吧。”陳傢鵠說:“師父拿我開心不是?我是學數學的,要論文學恐怕要差師父一大截。”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把書接過去,見是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老和尚請他讀一遍給他聽,而且要大聲,要盡量有表情。陳傢鵠開始不願意,但在師父執意要求下,便讀起來,越讀越富有聲情: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鬥傍,屏風九疊雲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佈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裡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雲裡,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遊太清。
讀罷,老和尚笑瞇瞇地看著他,壓根不提哪個什麼不識之字,隻說:“你中途一刻未定,換氣自如,說明肺部之傷疾已經基本無恙,今後可以出去走一走瞭。走吧,今天我帶你小走一會兒,可能會覺得累,但無妨。累也是一個身體無恙的信號,如果你的身體感覺不到累,就不可救藥瞭。”
山中積著雪泥,老和尚和陳傢鵠都穿上佈鞋,鞋上又綁上兩圈草繩,沿著山道一路往上,朝雷洞坪的方向緩緩行走。這一路道路極窄且陡峭蜿蜒,又結瞭冰霜有些濕滑,嚴格說並不適合散步,這對久臥病榻的陳傢鵠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老和尚不想遠走,隻走瞭百十米便要回頭,卻遭陳傢鵠反對。他還要走,一走又走,最後竟走瞭三裡路,走到一座涼亭方才歇瞭腳。兩人在涼亭裡坐下,老和尚說:“按道理,你大病初愈這麼遠足是不許的,老衲該制止你,但見你興致高,便由瞭你。隻是回去之後,你得多挨幾針。”陳傢鵠笑道:“我現在早已是滿身針孔,不在乎再多上幾個。”印象中,這是老和尚看到陳傢鵠臉上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要治其身病,先要治其心病,這是老和尚對陳傢鵠病情的最初判斷,後來與陸從駿相談,更加肯定瞭自己的想法。陸從駿雖沒有對老和尚和盤托出陳傢鵠的病歷,但多少還是透露一些,令其可以猜測到,無非是為愛而傷、為情所困之類。現在看到他笑,老和尚心裡竊喜。心病難治,難就難在身外找不到藥材。換言之,藥材在病人自己心裡,而笑便是最好的藥。老和尚看陳傢鵠出氣略粗,料他身上一定發出微汗,便問:“是否有口渴之感?”陳傢鵠點瞭點頭,看著鋪在樹葉上的積雪,說:“如果師父同意,我倒是想抓一把雪來吃,舔一下也行。”老和尚呵呵笑:“看來你體內之傷已痊愈。有傷必有寒,有寒必畏風,你現在對雪水都斷瞭畏懼,說明你體內之寒已除。好啊,真是年輕啊,祛病如此快,你的身體本是上好的,老衲現在有信心還你一副好身體。不過雪水是喝不得的,若真口渴還是吃顆蟠桃吧。”
“吃蟠桃?”陳傢鵠不由一怔,這大冬天的,哪裡去找桃子?以為老和尚是在說笑話。隻見老和尚從袈裟裡摸也一支短笛,放在嘴裡吹起來。約十分鐘後,一隻一米多高的猴子捧著一顆拳頭大的桃子出現在老和尚面前。老和尚喚它叫“大青”,輕輕拍拍大青的頭,示意它把桃子送給陳傢鵠。大青唧唧地叫一聲,似乎是在說“知道瞭”,轉過身來恭恭敬敬地把桃子捧給陳傢鵠。
陳傢鵠早已看得目眩神迷,竟手足無措,不知該接還是不接。
老和尚說:“這是大青給你的見面禮,收下吧。”陳傢鵠連忙起身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過桃子,還不忘說一聲“謝謝”。大青跳到老和尚身邊,十分親呢。老和尚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包糖來給它,大青高高興興地拿在手裡,一屁股坐在老和尚旁邊,大吃大嚼起來。
老和尚見陳傢鵠捧著桃子不吃,說:“你不是口渴嗎?吃吧,吃瞭對你有好處。”陳傢鵠這才試著剝開皮,咬瞭一口,隻覺滿口蜜汁亂竄,竟是平生未嘗之絕味。老和尚說:“怎麼樣,很好吃吧?”陳傢鵠點點頭,問:“這季節,冰天雪地的,大青從哪裡摘來這樣鮮美的桃子?”老和尚輕撫大青的頭,笑著說:“吃瞭雞蛋,還要找下蛋的母雞麼?你要是喜歡多與大青親近親近,以後有你吃的。”陳傢鵠上前去撫摸大青,一邊問老和尚:“師父,禪院裡外都是猴子,這大青可比它們要大得多,也聰靈得多。”老和尚點點頭說:“大青本是這裡的猴王,後來猴群叛亂擁立新王,新王必殺它而後快,是老衲救瞭它。一年多來,每當聽到老衲的笛聲,它就會送蟠桃來。老衲生平救人無數,要說戀情感恩,沒有誰能及得上它。”
陳傢鵠聽完,覺得老和尚這話頗有弦外雅音,不禁默然。
陳傢鵠的感覺沒錯,老和尚把大青召喚來給他講這個故事,的確是為瞭治療他的心病而故意為之。“難道人還不如猴子?”老和尚自問自答,“自然不是。人乃萬物之靈,靈之一字,心之一字也。我們這顆心,包容四海不難,包容天地亦不難,難的是包容自己。存瞭一分雜念,便遮蔽碧海蒼天。陳居士,說到底這便是你今日的病根。”
陳傢鵠像是留聲機一般重復念叨一遍:“這便是我今日的病根。”
“不錯。”老和尚盯著陳傢鵠看,正容說道,“陽明子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這道理一針見血。你心中掙紮無端,賊勢滔滔,破之乃難上難矣。心病不除,身體如何好得起來?”
陳傢鵠思量半天,道:“道理我明白,隻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大千世界固然復雜,但人心更復雜啊。”老和尚順勢而為,一掏二挖,便把陳傢鵠心中的塊壘——惠子——挖出來。秘密端出來,目的是討教,請師父指點迷津。老和尚聽罷,置若罔聞,隻說:“今日已不早,我們回去吧。”說完,拍拍大青,意思是與他再見瞭。大青依依不舍地抱瞭抱老和尚,又象征性抱瞭抱陳傢鵠,才搖搖擺擺地離去,讓陳傢鵠由衷感慨猴子真是有靈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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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有九個腦袋,陳傢鵠這次給陸從駿是真正騙倒瞭,惠子是日本間諜,這對他不啻為致命打擊,他的肺正因此而炸,他的病正因此而重。病倒之初,他一心希望早日痊愈回去工作,所以異常配合醫生的治療。殊不知,身體絕情地背叛瞭他,令他心有餘而力不足。病情日日加重,到後來他絕望瞭,滴水難進,覆水難收,他認為自己縱然有九條命也是死定。哪知道,上山不足十日,連雪水都想喝瞭,他對自己身體恢復之快感到吃驚。身體好的另外一個征兆是,那些煩心事又在心裡蕩漾開瞭。今天他一吐為快,本以為會引得師父一番鴻篇大論之教之導,不料是隻字未聞,實令他百思難解。
老和尚其實是故意在吊陳傢鵠的胃口。治心病,講究的是若即若離,欲擒故縱,把問題的實質拋出來,卻不做解答,讓人自己去思,去想,去琢磨,琢磨得越深,其心思自是越糾纏,越紊亂。等亂到一定程度時突然當頭棒喝,讓病人豁然開悟,其效果當是最好。
這樣過去多日,一天午後,到瞭固定的該紮針之時,老和尚按時到來,卻是徒著手,挎著一隻背囊,見面就催促陳傢鵠出門。“今天天氣晴好,”老和尚說,“我帶你去看看雲海。”路上,老和尚時而誇陳傢鵠腳步有力,時而誇他氣色如祥雲,呼吸如自然,總之是誇他身體好。老是誇,陳傢鵠終於在面對茫茫雲海時道:“記得師父曾說過,我是心病大於身體之疾,如今我身體是日日見好,可為何不見師父治我心病?”老和尚覺得時機已到,便笑瞭笑,緩緩念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記得我們上路頭一天,在重慶郊外那傢小飯館裡,你曾問老衲,人生如戲,戲即人生,我們活著之意義何在?現在老衲可以回答你,人世間事渺渺杳杳,一切所謂之意義,統統皆是無意義。何況你惹的塵埃,輕如浮雲。”
陳傢鵠想瞭想,說:“師父的話太過深奧,我理解不瞭。”的確,要讓他視惠子為“浮雲”,實是強人所難。老和尚似乎看穿他心思,指著自己的心說:“老衲心中女色全無,絕非因老衲出傢在先,隻因女色如浮雲,似彩虹,都是空中樓閣矣,讓凡夫醉生夢死。世間萬物皆為身外物,你為一個女流迷鈍、輾轉,豈不枉自菲薄?俗傢有言,世間唯女流和小人難養,佛傢言,性是亂,色即空,男輩女流,陰陽相克,水火不容,乃天地註定,大丈夫自當放下明志。”
陽光和煦,雲海飄飄。
老和尚伸手指著燦爛陽光,道:“要知道,我們生命至深的需要不過如這冬日的陽光一般和煦、簡單,但總有人,太多人,喜歡頂著烈日,化身飛蛾,投向華麗的火焰。殊不知,天地太強大,凡身太弱小,理當卸下所有承載,輕心即輕身,身輕生命才能自在活潑。欲壑難填,欲望是個永遠無法滿足的東西,當你打開一扇門,便是無窮的門。而欲望終歸是沉重的,隻會讓你的生活變得復雜,生命變得迷鈍,念你之念。老衲今日送你四句偈語。”
“師父請講。”陳傢鵠看他撫須不語,催促道。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老和尚的這一席話,似有心,似無意,正中陳傢鵠內心深處最大的陰影,他不由得皺緊眉頭,一時間,與惠子相識的浪漫、相知的感動、相愛的甜蜜、成婚的溫暖、離別的痛苦、相思的煎熬、背叛的驚駭……過往的點點滴滴,如春水潺潺,緩緩流過心頭;又洞若燭照,所有細節纖毫畢現,酸甜苦辣洪水洶湧,內心泛起大波瀾。
他的心思如何逃得過老和尚的明察?老和尚看著他,念聲佛號,將一件禪事緩緩道來:“曾經,慧可禪師以斷臂之大願力向達摩祖師求道,禪師問日:‘諸佛法印,可得聞乎?’祖師回答:‘非從人得。’禪師聞之很是茫然,思量許久,竟覺俗塵繚繞,不得安寧,遂向祖師乞言:‘大和尚,我心不安。’祖師淡然一笑問他:‘心在何處?我來替你安!’禪師於是頓悟妙法。”
這故事陳傢鵠聽得半懂不懂的,但以後日日思,夜夜想,一日夜裡竟如迦葉忽見佛陀拈花,醍醐灌頂妙義入心,始覺今是昨非。這天夜裡,月光如銀,他獨自一人步行至山崖前,觀看四周鬱鬱蒼松,眺望腳下茫茫雲海,長久默不作聲,別時燦然一笑,對著崖下雲海道:“松間聞道,雲端聽佛,陳某不枉此行矣。”
夜深回歸寺院,遠遠看見小周與小和尚在修行堂內靜心端坐,好似一對志同道合的師兄師弟,也在等待師父醍醐灌頂。
5
為瞭讓陳傢鵠的身體能夠盡快復原,老和尚不惜血本,拿出最好的野生人參和靈芝等給他進補,同時又讓小周天天領他去山野走走,熱身,散心。小周本是個生性活潑的人,二十出頭,正是好動、好玩的年歲。剛上山時,因陳傢鵠臥床不起,沒什麼事,天天與小和尚絞在一起,砍柴拾果,探梅尋蘭,遊山玩水,方圓幾十裡山野內,漫山遍野都留下瞭他們的足跡。現在正好做陳先生向導,帶他遊玩,何處有路,何方有景,哪裡有險,都在他心裡。帶陳先生出門,安全自然是第一,於是山左一帶就成瞭他們常走之地。這一帶風景獨好,蒼松傲雪,遠景開闊,有泉有澗。北伐戰爭後,陸續有富甲一方的商人為避戰亂而在此棲居,他們劈山修路,伐木造屋,一傢傢地遷來,一戶戶地相聚,迄今已經人丁興旺。
這一天,陳傢鵠像往常一樣與小周一起,往山左一帶去散心,一邊走一邊不知不覺聊起老和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陳傢鵠發現,隻要說起老和尚,小周總是敬從心底生,禮從手上起——雙手會不由自主地合十,默念一句:“師父在上。”通過小周熱情叨嘮的講述,陳傢鵠仿佛看見瞭另一個老和尚,他天天凌晨四點起床,坐禪兩個時辰,天亮出門掃雪,日出熬藥(眼下多為陳傢鵠),一日三次給徒弟講經,睡前習武一個時辰。說到師父的武功,小周每每發出感嘆:
“他兩個指頭就能把我掀翻在地……”
“他練武時走路腳不沾地,簡直像在飄,在飛……”
“有一次我看見他騰空而起,把一隻停在樹上的鳥一把抓在手裡……”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陳傢鵠全然相信,因為老和尚神奇的一面他早有領教,從那一支支銀針,到一碗碗草藥,從治他身病,到療他心病,一個赴黃泉路上的人就這麼不知不覺間被他拉瞭回來,回到瞭從前。昨天夜裡,他做夢,居然夢見自己在破譯特一號線。這個夢向他透露出太多的信息,他首先想到的是陸從駿在召喚他,其次他覺得這也說明自己的身體確實是恢復瞭,再次……他一直想不出來,可總覺還有。這會兒,他把這事對小周道明,問他有什麼想法。小周脫口而出:“這不明擺的,你心裡堆積著太多的恨,你恨透瞭那些特務,你想回去報仇,給那些為你死去的人雪恨。”接著,小周又嬉笑著說,“你雖然還沒有真正走進過黑室大門,但你跟黑室的關系比這山上的金頂還高,而我雖然是黑室的元老,卻還沒有你一半的高。你啊,黑室已經進入到你的生命中瞭。”
“難道你不是嗎?”
“說真的,我沒有夢見過黑室。”小周認真地說,“我倒是幾次夢見悟真師父瞭。”
“我也常夢見悟真師父。”
“但你不可能忘掉黑室。”
“難道你忘得掉嗎?”
“你忘不掉它,是因為它需要你,黑室離不開你。”小周答非所問,“人就是這樣,士為知己者死,誰把你當寶貝,你就會尊重誰。”
陳傢鵠笑瞭,“人傢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就在我身邊,可我也要刮目相看你瞭,滿口都是至理真言。”
小周也笑瞭,接著又是一句文縐縐的話:“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說話間,兩人已經從山路上下來,來到一個人傢聚集的山坳裡。這一帶住的都是來避難的有錢人傢,山左正因這些人傢的遷居而時興一時。剛進山坳口,便聽見一群人在院子裡吵吵嚷嚷,門口有一些閑人圍觀,指指點點的。陳傢鵠和小周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走過去看熱鬧。看瞭一會兒,明白瞭端倪。吵架的是某富商的三個兒子,父親前不久去世,昨天正好過瞭七七四十九大忌日,今天三個兒子在母親面前分父親留下的錢財,結果是分出瞭爭端。這是無趣的事,兩人看一會兒便走瞭。
剛走不遠,小周註意到南邊山坡上的那棟樓裡,有個一臉富態的婦女,正站在曬臺上偷偷打量陳傢鵠。小周說:“你看,陳先生,那人在看你呢。我敢肯定,她女兒一定也在某個窗洞裡看你。”陳傢鵠說:“看我幹嗎?在看你吧,你經常來這裡走動,可能認識你瞭。”小周說:“看我就說明她瞎瞭眼。這些天我和你天天來這一帶逛,這裡人也都認識你瞭,誰看不出來,你是主人,我隻是你的跟班,誰會把女兒嫁給一個下人?”陳傢鵠一聽這話像被冰瞭一下似的,頓時沉瞭臉,閉瞭口,不理他,埋頭朝前去瞭。
小周心想,你回去還不照樣要面對這個話題。其實,這傢人已經托人來跟小周打探過陳傢鵠的情況,他們傢有個女兒,原來在北平讀書,北平淪陷後一直在傢裡待著,可年紀不小,已經二十四歲,沒有對象,讓傢裡人很著急。這些天他們常來這兒逛,不知這傢的大人還是姑娘本人,看上瞭陳傢鵠,便托人私下找到小周來瞭解陳傢鵠的情況。小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便以“不瞭解他”搪塞掉瞭。剛才,他陪陳傢鵠下山時,看見那個曾經找他來打探陳先生情況的人上山去瞭他們寺院,估計他一定是去找悟真師父打探陳先生瞭。陳傢鵠在前面走,小周看著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裡禁不住地想,他這人實在太出眾瞭,往哪裡一站一走都引人註目,招人喜歡,所以可想他這一生註定是要被一堆俗事糾纏。這麼想著,小周自然地在心裡念瞭一句“阿彌陀佛”。真是近朱者赤啊。
果然,吃罷晚飯,老和尚把陳傢鵠叫出去一同散步,說的就是這件事。陳傢鵠聽瞭,苦笑不迭,“這太荒唐瞭師父,我剛從火坑裡出來,怎麼可能再往裡面跳?想必師父一定替我拒辭瞭。”“自然是拒掉瞭。”老和尚說,“但這件事也告訴你,你該下山瞭,可以回單位去瞭。”陳傢鵠以為師父是怕他們來胡鬧,“莫非師父還怕他們來威迫我?再有錢的人也不至於這麼無恥吧。”
“居士想到哪裡去瞭,”老和尚笑道,“人傢又不是牛角山上的劉三。劉三心裡著魔,打傢劫舍,搶婚逼婚也是難免。但這人傢可是腰纏萬貫之傢,有錢固然能壯膽,做出一些狂妄自大之事,但有錢人最要的是體面,斷不會行這等事。”
“那師父為何要因此催促我下山?”陳傢鵠還是不解,問。
“你身體已恢復如初,自然該下山。”老和尚說,“試想,倘若你身體有恙精神不佳,人傢怎會看上你?你不過是路過那裡幾次,人傢雖跟你有過照面,卻沒有相談過,對你生情滋意,正是看你人才一表,身健體壯,有精神氣,有不凡的風采。所以,這事也提醒瞭我,你該下山瞭。”看陳傢鵠思而不語,他接著又說,“絕非老衲嫌棄你,趕你走,你生而註定不是廟堂的人,你有智有識,心懷報國之志,身體好瞭,自當回去盡職。”
陳傢鵠思量一會幾,說:“師父不是曾說過,人世間事渺渺杳杳,一切所謂之意義,統統皆是無意義。”
老和尚不假思索答道:“這是老衲所見,而你非老衲矣。人世間沒有兩瓢相同的水,更何況乎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萬不可張冠李戴,削足適履。老衲雖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做何等大業,但你瞞不瞭你所擁有的那與眾不同的氣質。老衲深信不疑,居士一定替公傢肩著重擔,使命崇高。正所謂‘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峨山雖好,非居士淹留之地。你應該比老衲更清楚,戰事需要你,傢國百姓需要你。回去吧,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放下浮雲,輕裝上陣,老衲篤信居士一定能凱旋。”
陳傢鵠聽著,直覺得熱血一陣陣往頭上湧,恍惚間,好像已經踏上歸途,騰著雲,駕著霧,飛離峨山,飛抵渝都。這使他再一次深切體會到,自己竟然是那麼渴望回去。這天晚上,陳傢鵠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又是亂夢紛飛,時而夢見師父,時而看見陸從駿,進而看見海塞斯和滿桌子的電文,後來居然還夢見瞭惠子。夢裡的惠子時而猙獰可怖,時而悲傷可憐,時而從天堂巷裡走出來,時而從美國大使館裡走出來……有那麼一會兒,惠子是從抄滿電文的電報紙裡鉆出來的,模樣極其荒誕恐怖,把陳傢鵠嚇醒瞭。醒來,惠子的這個極其荒誕怨怖的頭像一直盤踞在他腦海裡,久久驅不散,趕不走。終於,他明白瞭,自己為什麼那麼急切地想回去工作,那麼惦念特一號線,是因為惠子——既然她是薩根的同黨,這條線又是薩根掌握的,那些電報裡或許會有關於惠子的內容。這個念頭一當瓜熟蒂落,他竟變得十二分地想回去瞭。
所以,早晨一起床,他即去找老和尚,問山下鎮上有無郵局。老和尚剛掃完地,準備回去洗漱,聽陳傢鵠這麼說,問他:“想下山給公傢拍電報?”得到肯定的答復後,老和尚道,“不必瞭,天還沒有亮,我就叫小周去瞭。不出意外的話,一周之內你即可踏上歸途。”說完,老和尚放好掃帚,雙手向陳傢鵠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轉身飄然而去。陳傢鵠望著他的背影,又抬頭四顧瞭一下這已漸漸熟悉起來的環境,深深的失落感倏地湧上心頭,令他久久難以平靜。
6
這天正午,陳傢鵠坐在禪院外的一棵樹下思考著破解特一號線的事情,漸漸進入物我兩忘之境(這次不是迷癥)。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坡下傳來,把他從幽遠的遐想中拉回來。
“陳先生,陳先生!”
是老孫!他身後跟著兩個人,看起來並不認識,仔細再看,隻見其中一個扛著一個箱子,另一個扛著一副空滑竿。無疑,前者一定是老孫的手下,箱子裡裝的也許是防身武器,後者嘛,想必是老孫怕陳傢鵠大病初愈,不能走這麼遠的山道,專門為他雇來的苦力。
老和尚似乎算到老孫今日會上山,竟早在禪房準備好茶水和椅子,迎接老孫的到來。老孫一路走來早已口幹舌燥,入座後也不客氣,一口氣把面前的茶水喝完,然後從手下的手上接過箱子,捧到老和尚跟前,一邊打開一邊說道:“大師啊,感謝您治好瞭陳先生的病。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沒什麼俗物,您一定要收下。”說完箱子已經打開,裡面裝著一件金線天蠶絲袈裟,幾本宋版經書,還有一套前清宮廷裡的紫金法器——紫金缽、烏木佛珠、金絲楠木木魚等,固非俗物,價值連城。饒是老和尚見識多廣,也被眼前這份厚禮給驚得呆瞭,過瞭半晌,方抬頭看瞭看老孫,笑著說:“居士真是貴人,出手不凡,老衲今日算是大開眼界瞭。”
老孫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們單位感謝您大師的,不是我個人。我孫某窮夫一個,哪裡會有這種寶貝。”老和尚點頭道:“老衲知道,隻是貴單位盛情讓老衲誠惶誠恐。這些都是稀世之寶,老衲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老孫說:“卻之不恭是對的,受之有愧就不對瞭,您治好瞭我們陳先生的病,那就是我們單位的大恩人,我們送禮是知恩圖報,這總該沒錯吧大師。您若不收下,那就是我沒有完成差使,回去要受罰的。”
老孫本來話不多,但這會兒說得比誰都多,實為高興使然。一番推辭後,老和尚終是收下瞭禮物。得知老孫車子停在山下,不可久留,老和尚遂敦促小和尚快快開飯。飯菜上桌,都坐下準備吃瞭,老孫突然發現一直沒見著小周,便問陳傢鵠:“小周呢,我怎麼沒看見他?”他這麼一說,陳傢鵠也回過神來,問小和尚:“是啊,他人呢?今天我一直沒有看見他。”
“他不會還在睡懶覺吧。”老和尚說著吩咐小和尚去小周住的廂房看看。小和尚說:“不必看瞭,他已經走瞭。”去哪裡?小和尚說他也不知道,但是小周走前有東西留給他,讓他轉交老孫。小和尚回屋去把東西拿來,是一個軍用挎包,包裡有一把手槍、三盒子彈和一本證件、兩把匕首,還有一封信。信很短,卻像兩把匕首一樣,狠狠地紮在瞭老孫和陳傢鵠的心窩上。信是這樣寫的:
孫處長、陳先生:
你們好!
當你們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天花禪院,也可以說是離開瞭你們。是的,對不起,我決意留在山上,找一間小廟剃度為僧,安度此生。感謝你們曾經對我的關心和照顧,從今後,我將會分秒向佛,日日誦經,祝禱大傢永遠平安、幸福。阿彌陀佛……
這太出人意料瞭!
老孫匆匆把信看完,又氣又急,丟瞭信往外跑去,隻見山巒起伏,白雪耀眼,哪裡有小周的影子?他不死心,呼喊著小周的名字,漫山遍野都是呼喚小周的回聲。回聲在山谷間飄來蕩去,喚醒瞭山間野猴,喚醒瞭松巔積雪,卻哪裡喚得回小周那堅若磐石的去意?
其實,這會兒小周就躲在寺院外的一棵松樹上,老孫歇斯底裡喊他、找他的樣子,他看得清楚也聽得真切。他一度差點為老孫真誠的心意所感動,想到放棄出傢,跟他們一起回到重慶去,繼續並肩為黑室效力。但終究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而他決意留下卻不是心血來潮,是日日思、夜夜想瞭很長的事。他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以此法力來抵抗老孫的呼喚,終是抗過去瞭,唯一的敗相是兩隻眼眶裡含滿瞭淚水。這本是他不許的,他希望自己能夠像悟真師父一樣,凡事從容不驚,平靜坦然地面對,泰然自如地應接,可他法力有限,沒有做到。他不知那眼眶裡含的熱水,是給老孫的,還是給自己的。
一個小時後,他用朦朧的淚眼默送老孫一行離開。當看見他們的車子鉆入雲海消失不見後,他才走出樹林,與他們揮手作別,然後毅然轉身返回寺院,跪在悟真師父面前,乞求出傢為僧。一跪,跪瞭三天三夜,其執著、堅韌之心終於讓師父相信,他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真心向佛,遂親自為他剃度,並賜法號“瞭空”。
純屬巧合,當瞭空小和尚頭頂嶄新的六字真言,第一次走進神聖的廟堂,第一次手持神聖的法器,為天花禪院敲響新一天晨鐘的同時,那輛載著陳傢鵠和老孫及隨從的美產越野車,正緩緩駛進陪都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