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結束也是開始。
我要對容金珍已有的人生故事作點故事外的補充說明和追蹤報道,這就是第五篇,合篇。
和前四篇相比,我感覺,本篇就像是長在前四篇身體上的兩隻手,一隻手往故事的過去時間裡摸去,另一隻手往故事的未來時間裡探來。兩隻手都很努力,伸展得很遠,很開,而且也都很幸運,觸摸到瞭實實在在的東西,有些東西就像謎底一樣遙遠而令人興奮。事實上,前四篇裡包裹的所有神秘和秘密,甚至缺乏的精彩都將在本篇中依次紛呈。
此外,與前四篇相比較,本篇不論是內容或是敘述的語言、情緒,我都沒有故意追求統一,甚至有意作瞭某些傾斜和變化。我似乎在向傳統和正常的小說挑戰,但其實我隻是在向容金珍和他的故事投降。奇怪的是,當我決定投降後,我內心突然覺得很輕松,很滿足,感覺像是戰勝瞭什麼似的。
投降不等於放棄!當讀完全文時,你們就會知道,這是黑密制造者給我的啟示。嗯,扯遠瞭。不過,說真的,本篇總是這樣,扯來扯去的,好像看容金珍瘋瞭,我也變瘋瞭。
言歸正傳——
有人對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提出置疑,這是首先刺激我寫作本篇的第一記鞭子。
我曾經想,作為一個故事,讓人相信,信以為真,並不是根本的、不能拋棄的目的。但這個故事卻有其特別要求,因為它確實是真實的,不容置疑的。為瞭保留故事本身原貌,我幾乎冒著風險,譬如說有那麼一兩個情節,我完全可以憑想像而將它設置得更為精巧又合乎情理,而且還能取得敘述的方便。但是,一種保留原本的強烈願望和熱情使我沒這麼做。所以說,如果故事存在著什麼痼疾的話,病根不在我這個講述者身上,而在人物或者生活本身的機制裡。那不是不可能的,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和邏輯或者說經驗格格不入的痼疾。這是沒辦法的。
我必須強調說:這個故事是歷史的,不是想像的,我記錄的是過去的回音,中間隻是可以理解地(因而也是可以原諒的)進行瞭一些文字的修飾和必要的虛構,比如人名地點,以及當時天空顏色之類的想像而已。一些具體時間可能會有差錯;一些至今還要保密的東西當然進行瞭刪減;有些心理刻畫可能是畫蛇添足。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容金珍是個沉溺於幻想中的人,一生都沒什麼動作,惟一一個動作——破譯密碼,又因為是秘密的,無法表現。就是這樣的。
另外,最後找到容金珍是在M縣的造紙廠還是印刷廠,這是沒有一個準確說法的,而且那天去帶容金珍回來的也不是瓦西裡,而是當時701的頭號人物,局長本人,是他親自去的。那幾天裡,瓦西裡由於過度驚累,已經病倒,無法前往。而局長大人10年前就已離開我們,而且即使在生前,據說他對那天的事也從不提起,仿佛一提起就對不起容金珍似的。有人說,局長大人對容金珍的瘋一直感到很內疚,就是在臨死前,還在絕望地自責。我不知他該不該自責,隻是覺得他的自責使我對容金珍的結局更充滿瞭遺憾。
話說回來,那天隨局長大人一同去M縣接容金珍的還有一人是局長的司機,據說他車開得很好,卻隻字不識,這是造成“印刷廠”和“造紙廠”模糊的根本原因。印刷廠和造紙廠在外觀上確實有某些相似處,對一個不識字的人,加上又隻是粗粗一見,把它們弄混是很正常的。我在跟這位司機交談時,曾極力想讓他明白,造紙廠和印刷廠是有些很明顯的區別的,比如一般造紙廠都會有很高的煙囪,而印刷廠不會有,從氣味上說,印刷廠會有一股油墨味,而造紙廠隻會流出濁水,不會溢出濁氣。就這樣,他還是不能給我確鑿無疑的說法,他的言語總是有點模棱兩可,含含糊糊的。有時候我想,這大概就是一個有文化和沒文化人的區別吧。一個沒文化的人在判斷事情的真假是非上往往要多些困難和障礙,再說幾十年過去瞭,他已經變成一個老態龍鐘的老頭子,過度的煙酒使他的記憶能力退化得十分嚇人。他甚至肯定地跟我說,事情發生在1967年,不是1969年。這個錯誤使我對他提供的所有資料都失去瞭信心。所以,在故事的最後,為瞭少個人物出場,我索性將錯就錯,讓瓦西裡取代瞭局長大人,到M縣去“走瞭一趟”。
這是需要說清楚的。
這也是故事最大的失實處。
對此,我偶爾地會感到遺憾。
有人對容金珍後來的生活和事情表示出極大的關註,這是鼓勵我采寫此篇的第二鞭。
這就意味著要我告訴你我是怎麼瞭解到這個故事的。
我很樂意告訴你。
說真的,我能接觸這個故事是由於父親的一次災難。1990年春天,我的75歲的父親因為中風癱瘓住進瞭醫院,醫治無效後,又轉至靈山療養院。那也許是個死人的醫院,病人在裡面惟一的任務就是寧靜地等待死亡。
冬天的時候,我去療養院看望父親,我發現父親在經歷一年多病痛後,對我變得非常慈祥,親愛,同時也變得非常健談。看得出,他也許是想通過不停的嘮叨來表示他對我的熱情和愛。其實這是不必要的,盡管他和我都知道,在我最需要他愛的時候,他也許是因為想不到有今天這樣的困難,或者別的什麼原因,沒有很好地愛我。但這並不意味他今天要來補償。沒這麼回事。不管怎樣,我相信自己並不會對父親的過去產生什麼不對的想法或感情,影響我對他應該的愛和孝敬。老實說,當初我是極力反對他到這療養院來,隻是父親強烈要求,拗不過而已。我知道父親為什麼一定非要來這裡,無非是擔心我和妻子會在不盡的服侍中產生嫌惡,給他難堪什麼的。當然,有這種可能,久病床前無孝子嘛。不過,我想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就是看瞭他的病痛,我們也許會變得更有同情心,更加孝順。說真的,看著父親不盡地嘮叨他過去的這個慚愧那個遺憾,我真是感到不好受。不過,當他跟我講起醫院裡的事情,病友們的種種離奇故事時,我倒是很聽得下去,尤其是說起容金珍的事情,簡直讓我著瞭迷。那時候,父親已經很瞭解容金珍的事情,因為他們是病友,並且住隔壁,是鄰居呢。
父親告訴我,容金珍在這裡已有十好幾年,這裡的人無不認識他,瞭解他。每一位新來的病人,首先可以收到一份特殊禮物,就是容金珍的故事,大傢互相傳播他的種種天才的榮幸和不幸,已在這裡蔚然成風。人們喜歡談論他是因為他特別,也是出於崇敬。我很快註意到,這裡人對容金珍都是敬重有加的,凡是他出現的地方,不管在哪裡,所有見到他的人都會主動停下來,對他行註目禮,需要的話,給他讓道,對他微笑——雖然他可能什麼都感覺不到。醫生護士跟他在一起時,總是面帶笑容,說話輕言輕語的,上下臺階時,小心地護著他,讓人毫不懷疑她(他)們真的把他當做瞭自己的老人或孩子,或者某位大首長。如此地崇敬一個有明顯殘障的人,生活中我還沒見過,電視上見過一次,那就是被世人喻為輪椅上的愛因斯坦的英國科學傢斯蒂芬·霍金。
我在醫院逗留瞭三天。我發現,其他病人白天都有自己打發時間的小圈子,三個五個地聚在一起,或下棋,或打牌,或散步,或聊天,醫生護士去病房檢查或發藥,經常要吹哨子才能把他們吆喝回去。隻有容金珍,他總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呆在病房裡,連吃飯散步都要有人去喊他,否則他一步都不會離開房間,就像當初呆在破譯室裡一樣。為此,院方專門給值班護士增加一條職責,就是一日三次地帶容金珍去食堂吃飯,飯後陪他散半個小時的步。父親說,開始人們不知道他的過去,有些護士嫌煩,職責完成得不太好,以至他經常餓肚子。後來,有位大首長到這裡來療養,偶然地發現這個問題後,於是召集全院醫生護士講瞭一次話,首長說:
“如果你們傢裡有老人,你們是怎麼對待老人的,就該怎麼對待他;如果你們傢裡隻有孩子沒有老人,那麼你們是怎麼對待孩子的,就該怎麼對待他;如果你們傢裡既沒有老人也沒有孩子,那麼你們是怎麼對待我的,就怎麼對待他。”
從那以後,容金珍的榮譽和不幸慢慢地在這裡傳播開來,同時他在這裡也就變得像個寶貝似的,誰都不敢怠慢,都對他關懷備至的。父親說,要不是工作性質決定,或許他早已成為傢喻戶曉的英雄人物,他神奇而光輝的事跡將被代代傳頌下去。
我說:“為什麼不固定一個人專門護理他呢?他應該可以有這個待遇的。”
“有過的。”父親說,“但因為他卓著的功勛慢慢被大傢知道後,大傢都崇敬他,大傢都想為他奉獻一點自己的愛心,所以那個人成瞭多餘的,就又取消瞭。”
盡管這樣——人們都盡可能地關心照顧他,但我覺得他還是活得很困難,我幾次從窗戶裡看他,發現他總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有目無光,一動不動,像座雕塑,而雙手又像受瞭某種刺激似的,老在不停地哆嗦。晚上,透過醫院白色的寧靜的墻壁,我時常聽到他蒼老的咳嗽聲,感覺像是有什麼在不斷地捶打他。到瞭深夜,夜深人靜,有時又會隔墻透過來一種類似銅嗩吶發出的嗚咽聲。父親說,那是他夢中的啼哭。
一天晚上,在醫院的餐廳裡,我和容金珍偶然碰到一起,他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佝僂著身子,低著頭,一動不動,仿佛是件什麼東西——一團衣服?有點兒可憐相,臉上的一切表情都是時光流逝的可厭的象征。我一邊默默地窺視著他,一邊想起父親說的,我想,這個人曾經是年輕的,年輕有為,是特別單位701的特大功臣,對701的事業做出過驚人的貢獻。然而,現在他老瞭,而且還有嚴重的精神殘障,無情的歲月已經把他壓縮、精簡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他瘦骨嶙峋),就如流水之於一記石頭,又如人類的世代之於一句愈來愈精練的成語。在昏暗裡,他看起來是那麼蒼老,蒼老得觸目驚心,散發出一個百歲老人隨時都可能離開我們的氣息。
起初,他低著頭一直沒發現我的窺視,後來他吃完飯,站起來正準備離去時,無意間和我的目光碰瞭一下。這時,我發現他眼睛倏地一亮,仿佛一下子活過來似的,朝我一頓一頓地走來,像個機器人似的,臉上重疊著悲傷的陰影,好似一位乞求者走向他的施主。到我跟前,他用一種金魚的目光盯著我,同時向我伸出兩隻手,好像乞討什麼似的,顫抖的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一組音:
“筆記本,筆記本,筆記本……”
我被這意外的舉動嚇得驚惶失措,幸虧值班護士及時上來替我解瞭圍。在護士的安慰和攙扶下,他一會兒抬頭看看護士,一會兒又回頭看看我,就這樣一步一停地朝門外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事後父親告訴我,不管是誰,隻要你在看他被他發現後,他都會主動向你迎上來,跟你打聽他的筆記本,好像你的目光裡藏著他丟失已久的筆記本。
我問:“他還在找筆記本?”
父親:“是啊,還在找。”
我說:“你不是說已經找到瞭嗎?”
“是找到瞭,”父親說,“可他又怎麼能知道呢?”
那一天,我驚嘆瞭!
我想,作為一個精神殘障者,一個沒有精神的人,他無疑已經喪失記憶能力。但奇怪的是,丟失筆記本的事,他似乎一直刻骨銘心地牢記著,耿耿於懷。他不知道筆記本已經找到,不知道歲月在他身上無情流逝。他什麼都沒有瞭,隻剩下一把骨頭和這最後的記憶,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他以固有的堅強的耐心,堅持著尋找筆記本這個動作,已經度過瞭20多年。
這就是容金珍的後來和現在的情況。
今後會怎樣?
會出現奇跡嗎?
我憂鬱地想,也許會的,也許。
我知道,如果你是個圖玄騖虛的神秘主義者,一定希望甚至要求我就此掛筆。問題是還有不少人,大部分人,他們都是很實實在在的人,喜歡刨根問底,喜歡明明白白,他們對黑密後來的命運念念不忘,心有罅漏(不滿足才生罅漏),這便成瞭我寫本篇的第三鞭。
就這樣,第二年夏天,我又專程到A市走訪瞭701。
二
就像時間斑駁瞭701營區大門的紅漆一樣,時間也侵蝕瞭701的神秘、威嚴和寧靜,我曾經以為入701大門是一件煩瑣而復雜的事。但哨兵隻看瞭看我證件(身份證和記者證),讓我在一本卷角的本子上稍作登記,就放行瞭。這麼簡單,反倒使我覺得怪異,以為是哨兵玩忽職守。可一深入院子,這種疑慮消失瞭,因為我看到大院裡還有賣菜的小販和閑散的民工,他們大大咧咧的樣子如入無人之境,又好像是在鄉村民間。
我不喜歡701傳說中的樣子,卻也不喜歡701變成這個樣子,這使我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不過,後來我探聽到,701院中有院,我涉足的隻是一片新圈的生活區,那些院中之院,就像洞中之洞,你非但不易發現,即使發現瞭也休想進入。那邊的哨兵常常像幽靈一樣,冷不丁就出現在你面前,而且渾身冒著逼人的冷氣,像尊冰雕。他們總是不準你挨近,仿佛怕你挨近瞭,你身上的體溫會化掉他們一樣,仿佛真的是冰雪雕刻成的。
我在701陸陸續續呆瞭十來天,可以想像,我見到瞭瓦西裡,他真名叫趙棋榮。我也見到瞭容金珍不年輕的妻子,她全名叫翟莉,還在幹她的老本行。她高大的身材,在歲月的打磨下已經開始在縮小,但比一般人還是要顯得高大。她沒有孩子,也沒有父母,但她說容金珍就是她孩子,也是父母。她告訴我,現在她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提前退職,這是由她的工作性質決定的。她說,她退職後將去靈山療養院陪丈夫度過每一天,但現在她隻能用年休假時間去陪他,一年隻有一兩個月。不知是因為保密工作幹久瞭的緣故,還是因為一個人的日子過久瞭,她給我的印象似乎比傳說中的容金珍還要冷漠,還要沉默寡言。坦率說,瓦西裡也好,容金珍妻子也好,他們並沒有幫我多少忙,他們和701其他人一樣,對容金珍的悲痛往事不願意重新提起,即使提起也是矛盾百出的,好像悲痛已使他們失去瞭應有的記憶,他們不願說,也無法說。用無法說的方式來達成不願說的目的,也許是一種最有力也是最得體的方式瞭。
我是晚上去拜訪容金珍妻子的,因為沒談什麼,所以很早就回瞭招待所。回招待所後沒多久,我正在作筆記(記錄對容金珍妻子的所見所聞),一個30來歲的陌生人突然闖進我房間,他自我介紹是701保衛處幹事,姓林,隨後對我進行瞭再三盤查。說老實話,他對我極不友好,甚至擅自搜查瞭我房間和行李什麼的。我知道搜查的結果隻會讓他更加相信我說的——想頌揚他們的英雄容金珍,所以我並不在乎他的無理搜查。問題是這樣,他依然不相信我,盤問我,刁難我,最後提出要帶走我所有證件——共有四本,分別是記者證、工作證、身份證和作協會員證,以及我當時正在記錄的筆記本,說是要對我作進一步調查。我問他什麼時候還我,他說那要看調查的結果。
我度過瞭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上午,還是這人——林幹事——找到我,但態度明顯變好,一見面就對昨晚的冒昧向我表示瞭足夠的歉意,然後客氣地把四本證件和筆記本一一歸還給我。很顯然,調查的結果是令他滿意的,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還給我帶來瞭最好的消息:他們局長想見我。
在他的護衛下,我大搖大擺地通過三崗哨卡,走進瞭森嚴的院中之院。
三道崗哨,第一道是武警站的,是兩人崗,哨兵身上挎著手槍,皮帶上吊著警棍。第二道是解放軍站的,也是兩個人,身上背著烏亮的半自動步槍,圍墻上有帶刺的鐵絲網,大門口有一座石砌的圓形碉堡,裡面有電話,好像還有一挺機槍什麼的。第三道是便衣,隻有一個人,是來來回回在走的,手上沒武器,隻有一部對講機。
說真的,我至今也不知道701到底是個什麼單位,隸屬於軍方?還是警方?還是地方?從我觀察的情況看,那些工作人員大部分是著便裝的,也有少數是穿軍裝的,裡面停的車也是這樣,有地方牌照和軍牌照的,軍牌照的要比地方牌照的少。從我打問的情況看,不同的人回答我都是一樣的,首先他們提醒我這是不該問的,其次他們說他們也不知道,反正是國傢的機要單位,無所謂是軍方還是地方——軍方和地方都是國傢的。當然,都是國傢的,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可說?不說瞭,說瞭也沒用,反正是國傢的重要部門。一個國傢總是要有這樣的機構的,就像我們傢傢戶戶都有一定的安全措施一樣。這是必需的,沒什麼好奇怪的。沒這樣的機構才奇怪呢。
經過第三道崗哨後,迎面是一條筆直的林蔭小道,兩邊的樹高大,枝繁葉茂,樹上有鳥兒在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還有不少鳥屋,感覺是進瞭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繼續走下去,很難想像會見到什麼人影。但是很快,我看到前方聳著一幢漂亮的樓房,六層高,外墻貼著棕色瓷磚,看上去顯得莊嚴而穩固,樓前有片半個足球場大的空地,兩邊各有一片長方形的草坪,中間是一個方形平臺,上面擺滿鮮花,鮮花叢中蹲著一座用石頭雕成的塑像,造型和色澤仿同羅丹的《思想者》。開始,我以為這就是《思想者》的復制品,但走近看,見塑像頭上還戴瞭副眼鏡,底座刻著一個遒勁的魂字,想必不是的。後來仔細端詳,我恍惚覺得塑像總有那麼一點點面熟的樣子,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問一旁的林幹事,才知這就是容金珍。
我在塑像前端立良久。陽光下,容金珍單手穩穩地托著下巴,凝視著我,雙目顯得炯炯有神,和靈山療養院裡的那個容金珍既相似又不相似,猶如一個人的暮年和壯年。
告別容金珍,林幹事沒有像我想的一樣帶我進大樓,而是繞過大樓,走進瞭大樓背後的一幢青磚白縫的兩層小洋樓裡,具體說是一樓的一間空蕩蕩的會客室裡。林幹事安排我在會客室坐下後又出去,不一會兒,我先聽到走廊上響起金屬點擊地面的清亮的聲音,隨後一位拄拐杖的老人一跳一跳地走進門來,一見我就爽朗地招呼我:
“啊,你好,記者同志,來,我們握個手。”
我趕緊上前與他握手,並請他在沙發上坐下。
他一邊入座,一邊說道:“本來該我去見你,因為是我要求見你的,可是你看見瞭,我行動不方便,隻好請你來瞭。”
我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就是當初去N大學接容金珍的那個人,姓鄭。”
他哈哈大笑一通,用拐杖指瞭指自己的跛足,說:“是它告訴瞭你是不?你們當記者的就是不一樣。啊,不錯,不錯,我就是那人,那麼請問你是誰呢?”
我想,我的四本證件您都看過,還用我說嗎?
但出於對他尊重,我還是簡單介紹瞭下自己。
他聽完我介紹,揮揮手上的一沓復印件,問我:“你這是從哪瞭解到這些的?”
他手上揮的居然是我筆記本的復印件!
我說:“你們沒經我同意,怎麼擅自復印我的東西?”
他說:“請你不要見怪,我們這樣做確實出於無奈,因為我們同時有五個人要對你筆記本裡的文字負責,如果大傢傳著看,恐怕沒有三五天是無法還你筆記本的。現在好瞭,我們五個人都看瞭,沒什麼問題,可以說沒涉及到一點機密,所以筆記本還是你的,否則就是我的瞭。”
他笑瞭笑,又說:“現在我疑問的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都在想,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請問記者同志,能告訴我嗎?”
我簡單向他談起我在靈山療養院裡的經歷和耳聞目睹。
他聽著,若有所悟地笑著說:“哦,這麼說,你還是我們這個系統的子弟。”
我說:“不可能吧,我父親搞工程設計的。”
他說:“怎麼不可能,告訴我,你父親是誰?說不定我還認識呢。”
我說是誰,問他:“認識嗎?”
他說:“不認識。”
我說:“就是,怎麼可能,我父親不可能是你們系統的。”
他說:“凡是能進靈山療養院療養的人,都是我們一個系統的。”
這對我真正是個天大的新聞,父親快死瞭,居然我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不用說,要不是這麼偶然說起,我將永遠不知道父親的真實,就像容先生至今也不知容金珍是什麼人一樣。現在,我有理由相信,父親當初為什麼不能給我和母親足夠的關愛,以致母親要同他分手。看來母親是冤枉他瞭,但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父親似乎寧願被冤枉也不作分辯。這叫什麼?是信仰,還是迂腐?是可敬,還是可悲?我突然覺得心裡有種被堵得慌的感覺。直到半年之後,容先生跟我談起她對此的認識後,我才有所明白過來,並相信這應該是敬而不是悲。
容先生說:一個秘密對自己親人隱瞞幾十年甚至一輩子,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這樣我們的國傢就可能不存在,起碼有不存在的危險,不公平也隻有讓它不公平瞭。
容先生就是這樣讓我平添瞭對父親的愛戴。
話說回來,局長大人對我筆記本的第一個評價——沒有泄密,當然令我有種如釋重負的高興,因為否則筆記本就不是我的啦。但緊接著的第二個評價卻又一下把我打入冷宮——他說:
“我認為你掌握的素材多半來自道聽途說,所以遺憾頗多。”
“難道這些都不是真的?”我急切問。
“不,”他搖著頭說,“真都是真的,就是……嗯,怎麼說呢,我認為你對容金珍瞭解太少瞭,嗯,就是太少瞭。”
說到這裡,他點瞭一根煙,抽瞭一口,想瞭想,抬起頭,顯得很認真地對我說:“看瞭你的筆記本,雖然零零碎碎的,甚至多半是道聽途說的,但卻勾起瞭我對容金珍很多往事的回憶。我是最瞭解容金珍的,起碼是最瞭解他的人之一,你想不想聽聽我說一些容金珍的事呢?”
我的天吶,哪有這麼好的事,簡直是我求之不得的!
就這樣,幾千字的東西偶然間獲得瞭茁壯成長的生機。
我在701期間,曾與局長大人幾次相對而坐,往容金珍的歷史深處挺進,現有的【鄭局長訪談實錄】就是這樣產生的。當然,它的意義不僅僅如此,從一定意義上說,在結識局長大人之前,容金珍對我隻是個不著邊際的傳說,現在它幾乎成瞭一段不容置疑的歷史,而促使它發生改換變化和鏈接活動的主要人物就是局長大人,他不但不厭其煩地向我回憶他記憶中的容金珍,而且還給我提供瞭一長串人的名單,他們都是容金珍某個階段的知情者,隻是不少人已經謝世而已。
現在,我非常遺憾的是,在我離開701之前,我被自己口口聲聲的局長、首長的稱呼所迷亂,一直忘記問他名字,以至現在我都不知他名字。作為一個秘密機構的官員,名字是最無用的東西,經常要被各式各樣的秘密代號和職務所覆蓋,加上他光榮的歷史造成的跛足,覆蓋得就更為徹底。但覆蓋不是沒有,隻是埋在面子底下而已。我相信,隻要我專門問他,他一定會告訴我的,隻是我被表象所迷亂,忘記問瞭。所以,現在有關他的稱謂是亂的,瘸子、鄭瘸子、鄭處長、拐杖局長、鄭局長、首長等。一般N大學的人都管他叫瘸子或鄭處長,他自己一般喊自己叫拐杖局長,我多半喊他叫首長,或鄭局長。
三
鄭局長告訴我——
他和容傢的關系是從外祖父那裡繼承過來的,辛亥革命後的第二年,他外祖父在戲院裡結識瞭老黎黎,兩人後來結成莫逆之交。他自小是在外祖父傢長大的,也就是自小就認識老黎黎。後來,老黎黎去世時,外祖父帶他去N大學參加老黎黎葬禮,又認識瞭小黎黎。那年他14歲,正在讀初中二年級,N大學美麗的校園給他留下瞭深刻印象。後來他初中畢業,自己拿瞭成績單找到小黎黎,要求到N大學來讀高中。就這樣,他進瞭N大學高中部,他的語文老師是個共產黨,吸收他入瞭黨。抗日戰爭爆發後,他和老師雙雙棄學去瞭延安,開始瞭漫長的革命生涯。
應該說,當他踏進N大學後,他和容金珍之間就埋下瞭有一天註定要認識的機關。
但正如局長自己說的,這個機關沒有很早打開,而是直到15年後,他代表701回N大學來收羅破譯人才,順便去看望老校長,又順便說起他想要個什麼樣的人時,結果老校長當玩笑一樣的給他舉薦瞭容金珍。
局長說:“雖然我不可能跟老校長直言我要的人是去幹什麼的,但我要的人應該有什麼見長,這一點我當時是說得清清楚楚的。所以,老校長那麼一說後,我就動瞭心,因為我相信老校長的眼力,也深知他的為人。老校長不是愛開玩笑的那種人,他跟我開這個玩笑,本身便說明容金珍很可能是我最需要的人選。”
事實也是如此,當他與容金珍見過一面後,幾乎當即就決定要他。
局長說:“你想想,一個數學天才,自小與夢打交道,學貫中西,學成後又一門心思探索人腦奧秘,簡直是天造地設的破譯人才,我能不動心嗎?”
至於老校長是怎麼同意放人的,他表示,這是他跟老校長之間的秘密,他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想,這基本上可以肯定,他當初一定是要人心切,隻好違反組織紀律,跟老校長如實道瞭真情的,否則為什麼至今還要守口如瓶?
在與我交談中,他幾次表明,發現容金珍這是他對701事業的最大貢獻,隻是誰都沒想到,容金珍最後會落得如此不幸的結局。每每說起這些時,他都會痛苦地搖頭,長嘆一口氣,連連地喊道:
容金珍!
容金珍!
容金珍啊——
【鄭局長訪談實錄】
如果說破譯紫密前,容金珍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介於天才和瘋子間搖擺不定,那麼破譯紫密後,這形象便變得清晰瞭,變得優美而可怕,就像一隻靜默的老虎。說實在的,我欣賞他,崇敬他,但從來不敢挨近他。我怕被他燙傷瞭,嚇著瞭,這感覺多像對一隻老虎。我敢說,他在靈魂裡就是一隻老虎!他撕啃疑難就像老虎撕啃肉骨那麼執著又津津有味,他咬牙醞釀的狠狠一擊,又像老虎靜默中的一個猛撲。
一隻老虎啊!
獸中之王啊!
密碼界的天王啊!
說真的,雖然就年齡言我是他兄長,就資格言我是破譯處元老,他剛到處裡時,我是一處之長,可在心裡我一直視他為兄長,什麼事願意聽他的。我越瞭解他,接近他,結果就越是成瞭他精神上的奴隸,跪倒在他腳下,還跪得無怨無悔的。
我前面說過,密碼界不允許出現兩個相似的心靈,相似的心靈是一堆垃圾。因此,密碼界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簡直是鐵律:一個人隻能制造或破譯一部密碼!因為制造或破譯瞭一本密碼的人,他的心靈已被他自己的過去吸住,那麼這心靈也等於被拋棄瞭。由此,從原則上說,容金珍後來是不應該再去承擔破譯黑密的任務的,因為他的心靈已屬於紫密,若要再破黑密,除非他將心靈粉碎瞭重新再鑄。
但是,對容金珍這人,我們似乎已經不相信現存的客觀規律,而更相信他的天才瞭。換句話說,我們相信,將心靈粉碎重新再鑄,這對容金珍說不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客觀規律,但無法不相信容金珍。他本身就是由我們眾多平常的不相信組成的,我們不信的東西,到瞭他身上往往都變成瞭現實,活生生的現實。就這樣,破譯黑密的重任最終還是壓在瞭他肩上。
這意味著他要再闖禁區。
不同於第一次的是,這次他是被別人——也是被他自己的英名——拋入禁區的,不像第一次,他深入密碼史林的禁區,是他自己主動闖進去的。所以,一個人不能太出眾,太出眾瞭,不是你的榮譽會向你靠攏,不是你的災難也會朝你撲來。
我一直沒去探究容金珍接受黑密的心情,但他為此遭受的苦難和不公,我卻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說破譯紫密時,容金珍身無壓力,輕裝上陣,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旁人說他跟玩似的,那麼破譯黑密時,這種感覺他已全然消失。他背上趴著千斤目光,目光壓斷瞭他的腰!那些年裡,我眼看著容金珍烏黑的頭發一點點變得灰白,身軀一點點縮小,好像這樣更便於他擠入黑密的迷宮似的。可以想像,容金珍被黑密卷走的血水是雙倍的,他既要撕啃黑密,又要咬碎自己心靈,艱難和痛苦就像魔鬼的兩隻手齊齊壓在瞭他肩頭。一個原本可以跟黑密毫無關系的人(因為破譯瞭紫密),現在卻背著黑密的全部壓力,這就是容金珍的尷尬,他的悲哀,甚至也是701的悲哀。
坦率說,我從不懷疑容金珍的天才和勤奮,但他能不能再度創造奇跡,破掉黑密,從而打破破譯界已有的一個人隻能破譯一本密碼的鐵律,我這不是沒有疑慮的。要相信,一個天才也是人,也會糊塗,也會犯錯誤,而且天才一旦犯起錯誤來必然是巨大的,驚人的。事實上,現在密碼界一致認為,黑密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高級密碼,它在設置密鎖的過程中有驚世駭俗的愚弄天下之舉。正因為此,後來我們有人很快就破譯瞭黑密,那人從才情上說和容金珍簡直不能同日而語,但他接手破譯黑密任務後,就像容金珍當初破譯紫密一樣,僅用三個月時間,就輕輕松松把黑密破掉瞭——(續完)
你們聽,黑密被人破譯瞭!
這個人是誰?
他(她)還在世嗎?
鄭局長告訴我:這個人名叫嚴實,還活著,建議我也可以去采訪他一下,並要求我采訪完他後再來見他,說是還有資料要給我。兩天後,我再次見到局長時,他第一句話就問我:
“你喜歡那個老傢夥嗎?”
他說的老傢夥就是指破譯黑密的嚴實,他的這種措辭和發問讓我一時無語。
他又說:“不要見怪,說真的,這裡人都不大喜歡嚴實。”
“為什麼?”我很奇怪。
“因為他得到的太多瞭。”
“他破譯瞭黑密,當然應該得到的多啊。”我說。
“可人們都認為他是靠容金珍留下的筆記本得到破譯黑密的靈感的。”
“是啊,他自己也這麼說的。”我說。
“不會吧?他不會這麼說的。”
“怎麼不會?我親耳聽到他說的。”
“他說什麼瞭?”他問。
“他說其實是容金珍破譯瞭黑密,他是徒有其名的。”
“噢,這倒是個大新聞。”他驚訝地盯著我說,“以前他從來都回避說容金珍的,怎麼對你就不回避瞭?大概因為你是個外人吧。”
頓瞭頓,又說:“他不提容金珍,目的就是想拔高自己,給人造成是他獨立破譯黑密的感覺。但這可能嗎?大傢在一起都幾十年瞭,誰不瞭解誰,好像他一夜間變成大天才似的,誰信?沒人信的。所以,最後看他一個人獨吞瞭破譯黑密的榮譽,這裡人是很不服氣的,閑話很多,都替容金珍抱不平呢。”
我陷入瞭沉思,在想,要不要把嚴實跟我說的告訴他。說真的,嚴實沒有交代我不能把他對我說的那些拿出去說,但也沒有暗示我可以說。
沉靜一會兒,局長看看我,又接著說:“其實,他從容金珍留下的筆記本中獲得破譯黑密的靈感,這是不容置疑的,人都是想也想得到的,你剛才說他自己也是承認的。他為什麼不對我們承認,正如我剛才說的,無非就是想拔高自己,這也是大傢想得到的。因為是大傢都想得到的,他硬是否認隻會叫人反感,失信於眾。所以,他的這個小算盤我認為打得並不高明。但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暫且不說它。現在我要問的是,你可以想一想,為什麼他都可以從容金珍的筆記本中獲得靈感,而容金珍自己卻不能?按理說,他可以得到的東西,容金珍早應該得到瞭,畢竟這是他自己的東西,是他的筆記本。打個比方說就是這樣的,好比筆記本是一個房間,裡面藏著一把開啟黑密的鑰匙,結果主人怎麼找也找不到,而一個外人卻隨便一找就找到瞭,你說這怪不怪?”
他比喻得很成功,把他心中理解的事實形象地和盤托出,很透徹,但我要說這不是真正的事實。換句話說,他的比喻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他認定的事實。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決定告訴他嚴實是怎麼對我說的,那應該才是真正的事實。但他沒給我插話機會,繼續一口氣往下說:
“正是從這裡,我更加相信容金珍在破譯黑密過程中必定是犯下天才的大錯誤瞭,這種錯誤一旦降臨到頭上,天才就會變成傻子。而這種錯誤的出現,說到底就是一個人隻能破譯一本密碼的鐵律在起作用,是他破譯紫密留下的後遺癥在隱隱作怪。”
說到這裡,局長大人久久地沉默不語,給我感覺像是陷入瞭悲痛之中,等他再次開口跟我說話時,明顯是在跟我話別瞭。這樣,即使我想說似乎也沒機會瞭。不說也好,我想,因為我本來就吃不準該不該把嚴實對我說的轉告於他,既然有機會不說那最好,免得我說瞭以後心裡落個負擔。
在分手之際,我沒有忘記提醒他:“您不是說還要有資料給我嗎?”
他噢瞭一聲,走到一隻鐵的文件櫃前,打開一隻抽屜,取出一隻檔案袋,問我:“容金珍在大學時有個叫林·希伊斯的洋教授,聽說過嗎?”
我說:“沒有。”
他說:“這個人曾企圖阻止容金珍破譯紫密,這些信就是證據。你拿去看看吧,如果需要,可以帶復印件走。”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希伊斯。
局長承認,他對希伊斯不瞭解,知道一點也都是聽說的。局長說:
“當時希伊斯跟這邊聯絡時,我在Y國學習取經,回來後也沒讓我接觸,接觸主要是紫密破譯小組在接觸,當時是總部在直接管的,他們也許怕我們搶功,一直對我們保著密。這些信還是我後來找總部一位首長要回來的,原件都是英文,但都已譯成中文。”
說到這裡,局長忽然想起,我應該把英文原件留下。於是我當場打開檔案袋,準備把中英件分開。這時候,我首先看到一份電話記錄——錢宗男來電記錄,像引言一樣的,放在信件之首,隻有短短幾句話,是這樣的:
希伊斯是X國軍方雇用的高級軍情觀察傢,我見過他四次,最後一次是1970年夏天,後來聽說他和范麗麗一直被軟禁在PP基地,原因不明。1978年,希(伊斯)死在PP基地。1981年,X軍方結束對范(麗麗)軟禁。1983年,范(麗麗)到香港找我,希望我幫她聯系回國事宜,我沒同意。1986年,我從報紙上看到范(麗麗)在傢鄉C市臨水縣捐資興辦希望工程事宜,據說現在就定居在臨水。
局長告訴我,這個錢宗男就是當時在X國中轉希伊斯信件的我方同志,本來是我瞭解希伊斯很好的人選,但遺憾的是他年前剛去世。而記錄中提到的范麗麗就是希伊斯的中國夫人,要瞭解希伊斯,她無疑是獨一無二的最好人選。
范麗麗的出現,使我有種驚惶失措的快樂。
四
因為沒有具體的地址,我原以為要找到范麗麗女士可能會費些周折,結果到臨水縣教育局一問,似乎樓裡的人都認識她。原來,幾年間,她不但在臨水山區創辦起三所希望小學,還給縣裡幾所中學捐贈瞭價值幾十萬元的圖書,可以說,臨水文教戰線上的人無不認識她,尊敬她。不過,我在C市金和醫院找到她時,我就涼瞭心氣。因為,我看到的人喉嚨已經被割開,紗佈把她的頸項綁得跟頭一樣粗,感覺她像有兩隻腦袋似的。她得的是喉癌,醫生說即使手術成功,她也已經無法說話,除非能練習肺部發聲。因為剛做手術,她身體十分虛弱,
不可能接受我采訪。所以,我沒有說什麼,隻是像來自臨水的眾多傢長一樣,留下瞭鮮花和祝願便告辭瞭。後來,我在十幾天間又三次去醫院看她,三次加起來,她用鉛筆給我寫下瞭幾千字,幾乎每一個字都讓我感到震驚!
說真的,要沒有她這幾千字,我們永遠也抓不到希伊斯的真正的真實。真實的身份。真實的處境。真實的願望。真實的尷尬。真實的苦難。真實的悲哀。從某種意義上說,希伊斯去瞭X國後,就沒有他應有的一切瞭。他的一切都變得陰差陽錯瞭!
說真的,這幾千字我們需要耐心品味和重視。
現照抄如下:
第一次——
1.他(希伊斯)不是破譯傢。
2.既然你已知道他(希伊斯)寫那些信的目的是佈迷魂陣,為什麼還要相信他說的?那都是騙人的,他哪是什麼破譯傢?他是制造密碼的,是破譯傢的冤傢!
3.紫密就是他制造的!
4.這說來話長。是(19)46年春天,有人找到他,來人是他劍橋同學,當時好像在籌建的以色列國擔任很重要的職務,他把他(希伊斯)帶到鼓樓街教堂,當著上帝的面,以幾千萬猶太同胞的名義要求他為以(色列)國造一部密碼。他用半年多時間造出一部密碼,對方很滿意。事情本來是瞭瞭,但他卻老是擔心他的密碼被人破譯。他自小在榮譽中長大,自尊性極強,從不允許自己失敗。那部密碼由於時間緊,事後他覺得缺陷很多,於是私自決定再造一部去替換它。這一下他就完全迷進去瞭,越迷越深,最後用近三年時間才造出來一部他滿意的,這就是後來的紫密。他要求以(色列)國用紫密替代他以前的密碼,結果試驗(使用)證明,它(紫密)太難,人傢根本無力使用。當時著名破譯傢亞山還在世,據說他見瞭用紫密加密的密電後說過一句話:我要3000份這樣的密電才接受破譯,但現在這形勢①我的時間可能隻夠看到1000份②。意思是說他有生之年是破不瞭它瞭。X國聞訊後便想買走紫密,但當時我們沒打算離開N大,考慮到X國與中國的緊張關系,沒答應。後來情況正如你說的,為救我父親,我們拿紫密跟X國作瞭交易。
①指希伊斯後來為什麼會走上極端政治的道路。
②指X國後來為什麼軟禁希伊斯夫婦。
5.是的,他認為金(珍)是遲早要破掉紫密的,所以才極力阻止他。
6.世上他隻佩服一個人,就是金(珍)。他認為金(珍)是集中西人智慧結晶的精靈,百年不遇的。
7.我累瞭,改天吧。
第二次——
1.這(軍情觀察傢的說法)是對外說的,其實他(希伊斯)還是在研制密碼。
2.高級密碼像一出戲中的主角,必須有替補。研制高級密碼一般都會同時研制兩部,一部用,一部備用。但紫密純粹是希(伊斯)的個人行為,他不可能同時一人研制兩部密碼,再說他研制時也沒想到這將成為一部高級密碼,他像研發一門語言一樣研制它,隻求本身的精密。當X國確定將它作高級密碼用時,同時決定馬上研制一部紫密的備用密碼,這就是後來的黑密。
3.是的,他一去X國就參與瞭研制黑密的工作。準確說是旁觀研制工作。
4.嚴格講,一人隻能造一部高級密碼(以免破一反三)。他參與黑密研制,不是直接介入具體研制,而是向具體研制者指明紫密的特點、走向,引導他們避免雷同、交叉,有點導航員的意思。比如紫密是朝天上飛的,他可能就要求黑密往地下鉆,至於怎麼鉆是具體研制者的事。
5.得知金珍在破譯紫密之前,黑密研制工作基本已告終,難度和紫密不相上下。以難取勝是所有高級密碼的制造法則,為什麼密碼界雲集那麼多高智人士,就因為大傢都想難倒對方。但得知金珍在破紫密後,他堅決要求更改黑密,他一邊預感到金珍必將破掉紫密,同時還可能破掉黑密。因為,他深知金珍少有的天資和奇特的秉性,一味的追深求難對他說隻會加倍激發他神秘的才情,而不會憋死他。他是憋不死的,隻有設法迷惑他,用奇招怪拳迷亂他的心智才有可能擊敗他。所以,據說黑密後來被改得很荒唐,一方面是很難,一方面又很容易,不倫不類的,用希(伊斯)的話說,像一個外表穿著十分考究的人,裡面卻連褲衩襪子都沒穿。
6.你這說法①沒錯,但金珍對希(伊斯)太瞭解,他破譯紫密可能就同跟希(伊斯)下瞭盤棋一樣,他的心靈不可能因此被希(伊斯)吸住。沒有吸住,他就可能再破別人的密碼。黑密後來不是照樣被破瞭。
①當時二戰已結束,全球沒有大規模的戰爭。
7.首先我懷疑你的說法②,其次即便確有此人,那麼我相信他不是靠自己,而是金珍留下的筆記本破譯(黑密)的。
②沒有戰爭,密電的數量一時是上不去的。
8.如果可以,請告訴我金珍具體出瞭什麼事?
9.這麼說,希伊斯沒說錯。
10.他(希伊斯)說:我們一生都讓金珍給毀瞭,最後他還要把自己毀瞭。
11.金(珍)這種人大概也隻有自己毀自己,別的人是毀不瞭他的。其實,兩個人(希伊斯和容金珍)都是被命運毀掉的,不同的是金(珍)是希(伊斯)命運的一部分,而對金(珍)來說,希(伊斯)隻是一個卓越賞識他(金珍)的老師而已。
12.改天吧。下次來請把希(伊斯)寫給金(珍)的信帶來給我看看。
第三次——
1.是,偉納科就是他(希伊斯)。
2.這是明擺的,他當時是秘密機構的秘密人物,怎麼能用真名真姓去當科學傢?科學傢是公眾人物,職業性質不允許的。從職業道德講也不允許,拿著他們的高俸又幹私活,哪個機構允許?
3.因為當時他(希伊斯)隻是旁觀研制(黑密)工作,所以有時間和精力搞課題研究。其實,他一直夢想把人工智能研究工作搞上去,應該說,他提出的數字雙向理論對後來電子計算機的長足發展是起到重要作用的。他為什麼那麼熱切地想叫金(珍)出國,不瞞你說他是有個人目的的,希望把他(金珍)留在國外,跟他合作搞人工智能研究。
4.這問題①你自己去想,我回答不瞭。總的說,希(伊斯)是個科學傢,政治上很幼稚,所以很容易被傷害,也很容易被利用。而你剛才說的有些東西(指希伊斯激烈的反共行為)是子虛烏有的,我敢說沒這樣的事!
①密碼界有條不成文的定規:一個人隻能制造或破譯一部密碼!因為制造或破譯瞭一本密碼的人,他的心靈已被自己的過去吸住,那麼這心靈等於已被拋棄。因為,世上不允許出現兩部相似的密碼。
5.這也是明擺的②,兩部高級密碼(紫密和黑密)都先後被破,一部是他(希伊斯)親自造的,一部是他參與造的。而破譯的人又是他學生,我又是這邊人,他又寫瞭那麼多信——雖然表面上是佈謎魂陣,但實際上誰知道這謎中是不是還有謎?破譯高級密碼的幾率是極低的,現在一個人相繼破掉兩部,而且那麼快,正常說是不可能的,惟一可能就是泄密。誰泄的密?最大嫌疑就是他(希伊斯)。
②我告訴她,黑密最終不是容金珍破譯的。
6.真正徹底軟禁是得知黑密破譯後,具體是(19)70年下半年。但這之前(紫密破譯後),我們行動已隨時有人跟蹤,信件電話都被監視,還有很多限制,事實上已經處在半軟禁中。
7.(19)79年(希伊斯)去世,是病故的。
8.是啊,軟禁時,我們每一天都在一起,每一天都互相找話說。我為什麼知道這麼多,都是在這(軟禁)期間他跟我說的,之前我一無所知。
9.我就在想,上帝為什麼叫我得這病,大概就因為我知道太多秘密瞭。其實,沒有嘴照樣可以說。其實,有嘴時我還從沒說過。
10.我不想帶著這麼多秘密走,我想輕松一點走,來世做個平常凡人,不要榮譽,不要秘密,不要朋友和敵人。
11.不要騙我,我知道我的病,癌細胞已經轉移,也許我還可以活幾個月吧。
12.不要跟一個垂死者說再見,要倒黴的。你走吧,祝你一生平安!
幾個月後,我聽說她又做瞭開顱手術,再幾個月後,我聽說她已去世。據說,她在遺囑中還專門提到我,希望我在書中不要用他們的真名,因為——我和丈夫都想安靜。現在書中范麗麗和希伊斯的名字都是化名,盡管這是違背我寫此書的準則的,但我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老人——命運坎坷又深懷愛心的老人——遺囑——想安靜——因為他們生前沒有安靜!
五
該說說嚴實的情況瞭。
也許是嚴實曾經想拋棄容金珍拔高自己的做法,造成瞭他跟701人的某種隔閡和情結,賦閑後的嚴實沒有住在單位裡,而是和女兒一起住在G省省城。通坦的高速公路已經把G省省城和A市拉攏得很近,我從701出發,隻花不到三個鐘頭就到瞭G省省城,並不費什麼周折找到嚴實女兒傢,見到瞭嚴實老人。
和我想像的一樣,嚴老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已經70多歲,快80瞭,有著一頭白晶晶的銀發,他的目光有點狡譎和秘密,所以看上去缺乏一個老人應有的慈祥和優雅。我造次拜訪他時,他正趴在一桌子圍棋子前,右手玩弄著兩隻黃燦燦的健身球,左手捏著一枚白色的圍棋子,在思慮。但面前沒有對手,是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是的,是自己跟自己下,就像自己跟自己說話,有一種老驥伏櫪的悲壯感和孤獨感。他的外孫女,一個15歲的高中生,告訴我說,她爺爺退休後和圍棋結下瞭難解之緣,每天都在下棋和看棋書中消磨時光,棋藝就這樣高長,現在她爺爺已經很難在周圍尋找到對手,所以隻好靠跟棋書對弈過過棋癮。
聽到瞭沒有?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實是在跟名傢下呢。
我們的談話正是從滿桌子的圍棋上引發的。老人自豪地告訴我,圍棋是個好東西,可以趕走他孤獨,鍛煉腦筋,頤養氣神,延長壽命等等。說瞭一大堆下圍棋的好處之後,老人總結性地說,愛下圍棋其實是他的職業病。
“所有從事破譯工作的人,命運中和棋類遊戲都有著一種天然的聯系,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輩,最後無一例外地都會迷戀於棋術,就好比有些海盜、毒梟,晚年會親近於慈善事業一樣。”
老人這樣解釋道。
他的比喻使我接近瞭某種真實,但是——
我問:“為什麼您要專門強調是那些平庸之輩?”
老人稍作思考,說:“對於那些天才破譯傢來說,他們的熱情和智慧可以在本職中得以發揮。換句話說,他們的才華經常在被使用——被自己使用,被職業使用,精神在一次次被使用和揮發中趨於寧靜和深遠,既無壓抑之苦,也無枯幹之慮。沒有積壓,自然不存在積壓後的宣泄,沒有枯幹就不會渴求新生。所以,大凡天才,他們的晚年總是在總結和回憶中度過的,他們在聆聽自己美好的回聲。而像我這種平庸之輩——圈內人把我們這些人叫做半邊天,意思是你有天才的一定天分,卻從未幹出過天才的事業,幾十年都是在尋求和壓抑中度過,滿腹才情從未真正放射過。這樣的人到晚年是沒什麼回憶的,也沒什麼可總結的,那麼他們到晚年幹什麼?還是在忙忙碌碌尋求,無意識地尋求自己的用武之地,作一種類似垂死掙紮的努力。迷戀棋術其實就這個意思,這是其一。
“其二,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天才們長期刻苦鉆研,用心艱深,思想的雙足在一條窄道上深入極致,即便心存他念,想做他事,可由於腦筋已朝一個方向凝成一線,拔不出來(他用瞭一個拔字使我感到毛骨悚然,似乎我整副精神都給提拎瞭一下似的)。他們的腦力,他們的思想之劍已無法瀟灑舞動,隻能如針尖般直刺,直挺挺地深入。知道瘋子的病根嗎?天才的失常與瘋子同出一轍,都是由於過分迷醉而導致的。他們的晚年你想叫他們來下棋?不可能的,下不瞭!”
略作停頓,老人接著說:“我一直認為,天才和瘋子是一種高度的對立,天才和瘋子就如你的左右手,是我們人類這個軀體向外伸出的兩頭,隻是走向不一而已。數學上有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的概念,從某種意義上說,天才就是正無窮大,瘋子或白癡就是負無窮大。而在數學上,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往往被看做是同一個,同一個無窮遠點。所以,我常想,哪一天我們人類發展到一定高度,瘋子說不定也能像天才一樣作為人傑為我們所用,為我們創造驚人事業。別的不說,就說密碼吧,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我們能照著瘋子的思路(就是無思路)設計一部密碼,那麼這密碼無疑是無人可破的。其實研制密碼的事業就是一項接近瘋子的事業,你愈接近瘋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過來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瘋子。天才和瘋子在構造方面是如此相呼相應,真是令人驚嘆。所以我從不歧視瘋子,就因為我總覺得他們身上說不定蘊藏著寶貝,隻是未被我們發現而已。他們像一座秘密的礦藏,等著我們人類去開采呢。”
聽老人說道如精神沐浴,我心靈不時有種被擦亮之感,仿佛我心靈深處積滿塵埃,他的一言一語化作滔滔激流沖擊著塵埃,使我黯然的心靈露出絲絲亮光。舒服啊,痛快啊!我聆聽著,體味著,沉醉著,幾乎失去思緒,直到目光被一桌子黑白棋子碰瞭一下,才想起要問:
“那麼你又怎麼能迷戀圍棋呢?”
老人將身體往藤椅裡一放,帶點開心又自嘲的口吻說:“我就是那些可憐的平庸之輩嘛。”
“不,”我反駁說,“你破譯瞭黑密怎麼能說是平庸之輩?”
老人目光倏地變得凝重,身體也跟著緊湊起來,椅子在吱吱作響,仿佛思考使他的體重增加瞭似的。靜默片刻,老人舉目望我,認真地問我: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破譯黑密的?”
我虔誠地搖搖頭。
“想知道嗎?”
“當然。”
“那麼我告訴你,是容金珍幫我破譯瞭黑密!”老人像在呼籲似的,“啊,不,不,應該說就是容金珍破譯瞭黑密,我是徒有其名啊。”
“容金珍……”我吃驚瞭,“他不是……出事瞭嗎?”
我沒說瘋。
“是的,他出事瞭,他瘋瞭。”老人說,“可你想不到,我就是從他出的事中,從他的災難中,看到瞭黑密深藏的秘密的。”
“這怎麼說?”
我感到心靈要被劈開的緊張。
“嗯,說來話長啊!”
老人舒一口氣,目光散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六
【嚴實訪談實錄】
我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也許是1969年,也許是1970年,反正是冬天時節,容金珍出瞭事。這之前,容金珍是我們破譯處處長,我是副處長。我們破譯處是個大處,鼎盛時期有上×號人,現在少瞭,少多瞭。之前還有位處長,姓鄭,現在還在那裡,聽說是當局長瞭。他也是個瞭不起的人,小腿吃過子彈頭,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似乎一點也沒影響他躋身人類精英行列。容金珍就是他發現的,他們都是N大學數學系出來的,兩人關系一直很好,據說還有點沾親帶故。再之前,還有個處長,是個老牌中央大學的高材生,二戰時候破譯過日本鬼子的高級密碼,解放後加入我們701也屢立奇功,可惜後來被紫密逼瘋瞭。我們破譯處好在有他們仨,才能取得這麼輝煌的成果。我說輝煌那是一點不誇張的,當然,如果容金珍不出那個事,我敢肯定,我們一定還會更輝煌,想不到……啊,想不到的,人的事情真是想不到的。
話說回來,容金珍出事後組織上決定由我接任處長,同時我也挑起破譯黑密的重任,那本筆記本,容金珍的那本筆記本,作為破譯黑密的寶貴資料,自然也到瞭我手裡。這本筆記本,你不知道,它就是容金珍思想的容器,也可以說就是他思考黑密的一隻腦袋,裡面全是他關於黑密的種種深思熟慮,奇思異想。當我一字一句、一頁一頁地細細閱讀筆記本時,我直覺得裡面每一個字都是珍貴的,驚心動魂的;每一個字都有一股特殊的氣味,強烈地刺激著我。我沒有發現的才能,卻有欣賞的能力,筆記本告訴我,在破譯黑密的征途上,容金珍已經走瞭99步,隻剩下最後一步。
這最後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即尋找密鎖。
密鎖的概念是這樣的,比方說黑密是一幢需要燒毀的房子,要焚燒房子首先必須積累足夠幹燥的柴火,使它能夠引燃。現在容金珍積累的幹柴火已堆積如山,已將整幢房子徹頭徹尾覆蓋,隻差最後點火。尋找密鎖就是點火,就是引爆。
從筆記本上反映,這最後的尋找密鎖的一步,容金珍在一年前就開始在走瞭。這就是說,前面99步容金珍僅用兩年時間就走完瞭,而最後一步卻遲遲走不出。這是很奇怪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用兩年時間可以走完99步的人,最後一步不管怎麼難走,也不需花一年時間,而且還走不出。這是一個怪異。
還有一個怪異,我不知你能否理解,就是:黑密作為一本高級密碼,當時啟用三年我們卻逮不到它一絲差錯,就像一個正常人模仿一個瘋人講瘋話,三年滴水不漏,不顯真跡,這種現象在密碼史上極為少見。對此容金珍很早就曾同我們探討過,認為這很不正常,再三提出置疑,甚至懷疑黑密就是過去某部密碼的抄襲。因為隻有經過使用、也就是經過修改的密碼,才可能如此完美,否則除非造密者是個天神,是個我們不能想像的大天才。
兩個怪異就是兩個問題,逼迫你去思索。從筆記本上看,容金珍的思索已相當廣博、精深而尖銳;筆記本使我再次真切地觸摸到容金珍的靈魂,那是一團美到極致因而也顯得可怕的東西。在我獲得筆記本之初,我曾想讓自己站到容金珍肩膀上去,於是我一個勁兒地想沿著筆記本的思路走。但是走進去我發現,我無疑是走近瞭一顆強大的心靈,這心靈的絲絲呼吸對我都是一種震動和沖擊。
這心靈要吞沒我呢。
這心靈隨時都可能吞沒我!
可以這麼說,筆記本就是容金珍,我愈是面臨他(筆記本),愈是逼近他,愈是感到瞭他的強大,他的深刻,他的奇妙,於是愈是感到瞭自己的虛弱、渺小——仿佛在一點點縮小。在那些日子裡,透過筆記本的一字一句,我更加真切地感到這個容金珍確實是個天才,他的許多思想稀奇古怪,而且刁鉆得犀利、尖銳,氣勢逼人,殺氣騰騰,暗示出他內心的陰森森的吃人的兇狠。我閱讀著筆記本,仿佛在閱讀著整個人類,創造和殺戮一並湧現,而且一切都有一種怪異的極致的美感,顯示出人類的傑出智慧和才情。
說真的,筆記本為我模造瞭這樣一個人——他像一個神,創造瞭一切,又像個魔鬼,毀滅瞭一切,包括我的心靈秩序。在這個人面前,我感到熱烈、崇敬、恐怖,感到一種徹頭徹尾的拜倒。就這樣,三個月過去瞭,我沒有站上容金珍肩膀——我站不上去!隻是幸福又虛弱地趴在瞭他身上,好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孩子趴在瞭母親懷裡,又好像一個雨點終於跌落在地,鉆入土裡。
你可以想像,這樣下去,我頂多成為一個走出99步的容金珍,那最後一步將永遠埋在黑暗裡。時間也許可以讓容金珍走出最後一步,而我卻不能,因為我剛才說過,我隻是趴在他身上的一個孩童,現在他倒下瞭,我自然也跟著倒下瞭。這時候,我才發現,容金珍留給我筆記本,其實是給我瞭一個悲哀,它讓我站到勝利的前沿,勝利的光輝依稀可見,卻永遠無法觸摸、抓到。這是多麼可悲可憐!我對自己當時的處境充滿恐慌和無奈。
然而,就在這時候,容金珍從醫院回來瞭。
是的,他出院瞭,不是康復出院,而是……怎麼說呢?反正治愈無望,呆在醫院沒意思,就回來瞭。
說來也是天意,自容金珍出事後我從未見過他,出事期間,我生病正在住醫院,等我出院時,容金珍已轉到省城,就是我們現在這裡,接受治療,要來看他已經很不方便,再說我一出院就接手瞭黑密,也沒時間來這裡看他。我在看他筆記本呢。所以,容金珍瘋後的樣子,我是直到他出院回來時才第一次目睹到的。
這是天意。
我敢說,我要早一個月看見他,很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瞭。為什麼這麼說?有兩個原因:一、在容金珍住院期間,我一直在看他筆記本,這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越發偉悍、強大;二、通過閱讀筆記本和一段時間的思考,黑密的疑難對我已局限至相當尖細的一點。這是一種鋪墊,是後來一切得以發生的基礎。
那天下午,我聽說容金珍要回來,就專門去看他,到他傢才知道他人還沒有回呢,於是我就在樓下的操場上等。沒多久,我看見一輛吉普車滑入操場,停住。不一會兒,從前後車門裡鉆出來兩個人,是我們處黃幹事和容金珍妻子小翟。我迎上去,兩人朝我潦草地點瞭個頭後,又重新鉆進車門,開始扶助容金珍一寸一寸地移出來。他好像不肯出來似的,又好像是件易碎品,不能一下子拉出來,隻能這麼慢慢地、謹慎地挪出來。
不一會兒,容金珍終於從車裡出來,可我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個人——
他佝僂著腰,渾身都在哆嗦;他的頭腦僵硬得像是剛擺上去的,而且還沒有擺正,始終微微歪仰著;他的兩隻眼睛吃驚地睜著,睜得圓圓的,卻是不見絲毫光芒;他的嘴巴如一道裂口似的張開著,好像已無法閉上,並不時有口水流出來……
這就是容金珍嗎?
我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捏碎,神智也出現瞭混亂。就像筆記本上的容金珍使我虛弱害怕一樣,這個容金珍同樣使我感到虛弱害怕。我呆呆地站在那裡,竟然不敢上前去跟他招呼一聲,似乎這個容金珍同樣要燙傷我似的。在小翟攙扶下,容金珍如一個恐怖念頭一樣的消失在我眼前,卻無法消失在我心中。
回到辦公室,我跌坐在沙發上,足足有一個小時大氣不出,無知無覺,如具屍首。不用說,我受的刺激太大瞭,大的程度絕不亞於筆記本給我的刺激。後來總算緩過神來,可眼前總是浮現容金珍下車的一幕,它像一個罕見又惡毒的念頭蠻橫地梗在我心頭,驅之不散,呼之不出,斥之不理。我就這樣被容金珍瘋後的形象包圍著,折磨著,愈是看著他,愈是覺得他是那麼可憐,那麼淒慘,那麼喪魂落魄。我問自己,是誰將他毀成這個樣子的?於是我想起他的災難,想起瞭制造這個災難的罪魁禍首——
小偷!
說真的,誰想得到,就是這樣一位天才人物,一個如此強大而可怕的人(筆記本使我深感容金珍的強大和可怕),一個有著如此高度和深度的人,人類的精英,破譯界的英雄,最後竟然被一個街頭小偷無意間的輕輕一擊,就擊得粉碎。這使我感到神秘的荒唐,而且這種荒唐非常震驚我。
所有感覺一旦震驚人,就會引起你思索,這種思索有時是無意識的,所以很可能沒有結果,即使有也不一定讓你馬上意識到。在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突然地、毫無理由地感悟到某個思想,你為它莫名地出現感到驚怪,甚至懷疑是神給的,其實它是你早就擁有的,隻是一直沉積於無意識的深處,現在僅僅是浮現而已,好像水底的魚會偶爾探出水面一樣。
再說當時我的思索完全是有意識的,小偷猥瑣的形象和容金珍高大的形象——兩者懸殊的差距,使我的思考似乎一下擁有某種定向。毫無疑問,當你將兩個形象加以抽象化,進行精神或質量上的比照,那就是一種懸殊的優與劣、重與輕、強大與渺小的比照。我想,容金珍,一個沒有被高級密碼或說高級密碼制造者打倒的人,現在卻被小偷無意間的輕輕一擊就打倒瞭;他在紫密和黑密面前可以長時間地忍受煎熬、焦渴,而在小偷制造的黑暗和困難面前,卻幾天也忍受不瞭。
為什麼他會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難道是小偷強大嗎?
當然不。
是由於容金珍脆弱嗎?
對!
因為小偷偷走的是容金珍最神聖而隱秘的東西:筆記本!這東西正是他最重要也是脆弱的東西,好像一個人的心臟,是碰不得的,隻要輕輕一擊中就會叫你死掉。
那麼你知道,正常情況下,你總是會把自己最神聖、最珍視的東西,存藏於最安全最保險的地方,譬如說容金珍的筆記本,它理應放在保險箱內,放在皮夾裡是個錯誤,是一時的疏忽。但反過來想,如果你把小偷想像為一個真正的敵人,一個X國的特工,他作案的目的就是想偷走筆記本,那麼你想,作為一個特工,他一定很難想像容金珍會把這麼重要而需要保護的筆記本疏忽大意地放在毫無保安措施的皮夾裡,所以他行竊的對象肯定不會是皮夾,而是保險箱。這也就是說,如果小偷是個專門來行竊筆記本的特務,那麼筆記本放在皮夾裡,反倒是巧妙地躲過劫難瞭。
然後我們再來假設一下,如果容金珍這一舉動——把筆記本放在皮夾裡——不是無意的,而是有意的,而他碰到的又確實是一個真正的特務,不是小偷,這樣的話你想一想,容金珍將筆記本放在皮夾裡的這個陰謀是多麼高明,它分明使特務陷入瞭迷魂陣是不?這使我想到黑密,我想,制造黑密的傢夥會不會把寶貴的密鎖,理應深藏又深藏的密鎖,故意沒放在保險箱,而放在皮夾裡?而容金珍,一個苦苦求索密鎖的人,則扮演瞭那個在保險箱裡找筆記本的特務?
這個思想一閃現,就讓我激動得不行。
說真的,當時我的想法從道理上講完全是荒唐的,但它的荒唐又恰恰和我前面提到的兩個怪異咬緊瞭。兩個怪異,前者似乎說明黑密極其深奧,以至容金珍在已經走出99步的情況下都難以走出最後一步;而後者又似乎說明它極為簡單,以致連續啟用三年都沒顯出一絲差錯。你知道,隻有簡單的東西才可能行使自如,求得完美。
當然,嚴格地講,簡單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假簡單,即制造黑密的傢夥是個罕見的大天才,他隨便制造一套對他來說是很簡單很容易的密碼,而對我們來說已是極其深奧。另一種可能是真簡單,即以機巧代替深奧,以超常的簡單迷惑你,陰謀你,陷害你,打比方說就是將密鎖放在瞭皮夾裡。
然後你可以想像,如果說這是一種假簡單,那麼黑密對我們說就是不可破譯的,因為我們面對的是個千古不見的大天才。我後來想,容金珍當初一定是陷入瞭假簡單的固執中,換句話說,他是被假簡單欺騙瞭,迷亂瞭,陷害瞭。不過,他陷入假簡單是正常的,幾乎是必然的,一則……怎麼說呢?這麼說吧,比如你我是擂臺雙方,現在你把我打下擂臺,然後我方又跳上一人和你對擂,這人從情感和感覺上都容易被你當做高手,起碼要比我高是不?容金珍就是這樣,他破譯瞭紫密,他是擂臺的贏主,他打出瞭興頭,就心情而言,他早已作好與更高手再戰的準備。二則,從道理上講,隻有假簡單才能將兩個怪異統一起來,否則它們是矛盾的,對立的。在這裡容金珍是犯瞭一個天才的錯誤,因為在他看來,一本高級密碼出現如此明顯的矛盾是不可思議的,他破譯過紫密,他深悉一本高級密碼內部應有的縝密而絲絲相吻的結構。所以,面對兩個怪異,他的理念不是習慣地去拉開它們,而是極力想壓攏它們。要壓攏它們,假簡單便是惟一的力量。
總之,天才容金珍在這裡反倒受到瞭他天才的傷害,使他迷戀於假簡單而不能自拔,這也恰恰說明他有向大天才挑戰的勇氣和實力。他的心靈渴望與大天才廝殺!
然而,我跟容金珍不一樣,對我說來假簡單隻能使我害怕、絕望,這樣等於替我堵住瞭一條路,堵住一條路後,另一條路自然也就容易伸到我腳下。所以,真簡單——密鎖可能放在皮夾內的想法一閃現,我就感到絕處逢生的快樂,感到仿佛有隻手將我提拎到一扇門前,這扇門似乎一腳即可踹開……!
是啊是啊,我很激動,想起這些,我總是非常激動,那是我一輩子最偉大、最神奇的時刻,我的一生正因有這個時刻,才有今天這坦然和寧靜,甚至這長壽。風水來回轉,那個時刻老天把世人的全部運氣都集中地恩賜給瞭我,我像是被縮小、被送回到瞭母親子宮裡一樣迷糊又幸福。這是真正的幸福,一切都由別人主動給你,不要你索取,不要你回報,像棵樹一樣。
啊啊,那片刻的心情我從來都沒有抓住過,所以回憶也是一片空白。我隻記得當時我沒有立刻上機去求證我的設想,一方面也許是因為我怕我的設想被揭穿,另一方面是由於我迷信深夜三點這個時辰。我聽說人在深夜三點之後既有人的一面,又有鬼的一面,神氣和靈氣最充足,最適宜沉思和奇想。就這樣,我在死氣沉沉的辦公室裡像個囚犯似的反復踱著步,一邊傾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一邊極力克制著自己強烈的沖動,一直熬到深夜三點,然後才撲到計算機上(就是總部首長送給容金珍的那臺40萬次計算機),開始求證我荒唐又荒唐的夢想和秘密又秘密的奇想。我不知道我具體演算瞭多長時間,我隻記得當我破掉黑密,瘋狂地沖出山洞(那時候我們還在山洞裡辦公),跪倒在地上,嚎啕著拜天拜地時,天還沒亮透呢,還在黎明中呢。
哦,快吧?當然快,你不知道,黑密的密鎖就在皮夾裡!
啊,誰想得到,黑密根本沒有上鎖!
密鎖是零!
是沒有!
是什麼也沒有!
啊——啊——,我真不知該怎樣跟你解釋清這是怎麼回事,我們還是打比方吧,比方說黑密是一幢隱蔽在遙遠的、無垠的天空中的房子,這房子有無數又無數道的門,所有的門都一模一樣,都是鎖著的,而真正能開啟的隻有一扇門,它混亂在無數又無數的永遠無法啟開又跟它一模一樣的假門中。現在你想進入這屋,首先當然是要在無垠的宇宙中找到這幢隱匿的房子,然後則要在無數又無數道一模一樣的假門中,找到那扇惟一能啟開的真門。找到這扇真門之後,你才可以去尋找那把能打開門鎖的鑰匙。當時容金珍就是這把開鎖的鑰匙還沒有找到,而其他一切早在一年前他就全解決掉瞭,房子找到瞭,真門也找到瞭,就沒找到那把開門的鑰匙。
那麼所謂找鑰匙,我剛才說過,其實就是拿一把把的鑰匙去試著捅鎖眼兒。這一把把鑰匙,都是破譯者依據自己的智慧和想像磨制出來的,這把不行,換一把;又不行,再換一把;還不行,再換一把;又不行,再換一把。就這樣,容金珍已經忙忙碌碌一年多,可想而知他已經換過多少把鑰匙。說到這裡,你應該想到,一個成功的破譯傢不但需要天才的智能,也需要天才的運氣。因為從理論上說,一個天才破譯傢,他心中的無數又無數把鑰匙中,必有一把是可以啟開門鎖的。問題是這把鑰匙出現的時機,是一開始,還是中間,還是最後?這裡面充滿著巨大的偶然性。
這種偶然性危險得足以毀滅一切!
這種偶然性神奇得足以創造一切!
但是,對我來說,這種偶然性所包藏的危險和運氣都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心中並沒有鑰匙,我無能磨制那些鑰匙,也就沒有那種億萬中尋一的痛苦和幸運。這時,假如這扇門的確有一把鎖鎖牢著,那我的結果你可以想像,就是將永遠進不瞭這門。可現在荒唐的是,這扇門表面上看像是鎖著的,實際上卻根本沒上鎖,僅僅是虛掩在那裡,你隻要用力一推,它就被推開瞭。黑密的密鎖就是這樣荒唐得令人不敢正視,不敢相信,就是在一切都明明地擺在我眼前時,我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一切都是假的,都在夢中。
啊,魔鬼,這確實是魔鬼制造的密碼!
隻有魔鬼才有這種野蠻的勇氣和賊膽!
隻有魔鬼才有這種荒唐而惡毒的智慧!
魔鬼避開瞭天才容金珍的攻擊,卻遭到瞭我這個蠻師的迎頭痛擊。然而,天知道,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容金珍創造的,他先用筆記本把我高舉到遙遠的天上,又通過災難向我顯示瞭黑密深藏的機密。也許,你會說這是無意的,然而世上哪一部密碼不是在有意無意中被破譯的?都是在有意無意間破譯的,否則我們為什麼說破譯需要遠在星辰外的運氣,需要你的祖墳冒青煙?
的確,世上所有密碼都是在有意無意間破譯的!
哈哈,小夥子,你今天不就不經意地破掉瞭我的密碼?不瞞你說,我跟你說的這些都是我的秘密,我的密碼,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獨獨跟你說出我的秘密,我不光彩的老底?告訴你吧,因為我現在是個快80歲的老人瞭,隨便到哪一天都可能死去,我不再需要生活在虛榮中——(完)
最後,老人還告訴我:對方所以制造黑密這部沒有密鎖的密碼,是因為他們從紫密被破譯的悲慘命運中已看到瞭自己所處的絕境。他們知道,一次交鋒已使他們深悉容金珍的天才和神奇,若是一味追求正面交鋒,肯定必死無疑,於是便冒天下之大不韙,瘋狂地使出瞭這生僻、怪誕的毒招。
然而,他們想不到的是,容金珍還有更絕的一招,用老人的話說就是:容金珍通過自己的災難——這種神奇又神奇的方式,向他的同仁顯示黑密怪誕的奧秘,這是人類破譯史上絕無僅有的一筆!
現在,我回顧著這一切,回顧著容金珍的過去和當代,回顧著他的神秘和天才,心裡感到無限的崇敬,無限的淒涼,無限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