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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行者佈魯斯

電梯來到地下,舞正好從事務所走出來。祐太郎幫她按住瞭關到一半的電梯門。舞有時會突然跑到地下的事務所,跟圭司和祐太郎閑聊幾句,再回到樓上去。今天她下來時,事務所隻有圭司一個人。祐太郎很難想象這樣的姐姐和那樣的弟弟會進行什麼樣的對話。

“早上好。”

“早。”

祐太郎微微頷首,舞微笑著走進瞭電梯。

“新人,今天也要好好幹活兒,別偷懶喲。”

她開朗的語氣還是跟平時一樣,所以祐太郎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他覺得剛才跟舞擦肩而過時,感到有點異樣。

“怎麼瞭?”

見祐太郎還按著門,舞問瞭一句。她把頭伸出來,想觀察祐太郎的表情。突然縮小的距離讓祐太郎慌瞭手腳,然後才發現舞跟平時有一些不一樣。

“啊,沒什麼,今天也辛苦您當律師瞭。”

“是啊,正義和錢財在等著我。我走啦。”

祐太郎放開手,電梯門關上瞭,隻有舞留下的香水味還在鼻腔裡刺刺癢癢。祐太郎回想起剛才舞那張微微漲紅的臉,感覺那隻能是興奮的痕跡。

他走向事務所,旁邊那扇門突然開瞭。那是圭司生活的房間。祐太郎眼尖地發現,圭司出現在拉門後的臉略顯狼狽。

“早上好。”祐太郎說。

“不早瞭。”

圭司不高興地回瞭一句,轉動手推圈讓輪椅向前走。祐太郎走在前面把事務所大門打開,隨後頂住門板把圭司迎進去。

房間裡殘留著香水味,跟舞身上的香水一樣。祐太郎觀察著已經轉到辦公桌另一頭的圭司。藏藍色夾克,淺藍色襯衫,還有發型,能看見的部分都不見凌亂痕跡。祐太郎推測:看來他是把舞留在辦公室裡,自己回房整理好儀容重新出來瞭。舞沒等圭司返回,就回到瞭自己的事務所。

“我剛才見到舞小姐瞭。”

他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剛啟動電腦的圭司臉上閃過輕微的緊張。

“所以呢?”

他看都不看祐太郎一眼,全神貫註盯著電腦屏幕,聲音繃得幾乎能把空氣切開。

“沒什麼,就這樣而已。”

祐太郎咕噥一句,坐到瞭沙發上。好一段時間,事務所裡隻能聽見敲擊鍵盤的聲音。然後,祐太郎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看瞭一眼圭司。

“不是跟你說過嗎?那傢夥是變態。”

圭司靠在椅背上,帶著自暴自棄的神情說道。祐太郎一時不知如何回應。雖然不是沒有想象過,但要消化那個信息,看來還是得花點時間。

“那是那啥……強迫的嗎?”祐太郎問。

“稱不上強迫,隻要我想拒絕就能拒絕。”

圭司不再費力支撐脖子,仰頭看著天花板。祐太郎實在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既然圭覺得沒問題,那我也無所謂。”

“我可沒有認同她。”圭司表情猙獰地笑瞭笑,“這座大樓是舞的,按照市面價格,我們賺的錢根本不夠付房租。”

“所以是為瞭錢?”

“算是吧。”

“為瞭錢至於做那種事嗎?你們可是姐弟啊。”

“正因為是姐弟,我才不想對她有虧欠。本來我們確實無法支付這裡的租金,所幸舞是個變態,隻要每月應付她一兩次就兩清瞭。”

“再怎麼變態,你們也是親姐弟啊。怎麼說呢,從倫理上講?如果是普通戀愛的感覺,我們姑且不去說。如果要做那種事,那應該跟錢沒關系,還需要某種……怎麼說呢,感情上的高漲之類……”

圭司一瞬不瞬地盯著咕咕噥噥的祐太郎,緊接著長嘆一聲,隨後把手伸向辦公桌,抓起上面的棒球。大力投擲,他的動作隻能用這個詞來形容。硬棒球沒有描繪出弧度,而是畫瞭一條直線射向祐太郎。他慌忙抬手接住。

“好痛!痛死瞭!”

“我要怎麼說你好,以後別那樣行嗎?整天一副‘我很懂你’的樣子,故意跟人裝親切。你誤會瞭。我還以為舞對你說過,結果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嘛。”

“那也難怪。”圭司喃喃著搖瞭搖頭。

“呃……啥?”

“啥你個大頭鬼。你說我和舞幹什麼瞭?你以為我們兩個親姐弟幹瞭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不,那啥,剛才舞小姐不是在這兒嗎?我見她好像有點那個,剛剛處在興奮狀態的樣子……”

“嗯,確實,我認可你的觀察力。不過,觀察過後的想象就太糟糕瞭。所以我決定,你還是別動腦子瞭。不要做任何思考,隻要處在清醒狀態,就隻能數綿羊。”

“那就是說,你們不是那種關系?”

“不是。不準你再想象那麼惡心的事情。我光是想到你腦子裡有那種事,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可太好瞭,我還在想今後該怎麼面對你們呢。嗯?那舞小姐剛才在這兒幹什麼?”

他邊問邊把球扔給圭司,就在那時,鼴鼠蘇醒瞭。圭司接住悠然飛來的球,隨即把手伸向鼴鼠。他盯著液晶屏幕,手指在鍵盤和觸摸板上飛舞。已進入這種狀態,他就不會參與對話瞭。為埋葬死者留下的數據而連接到死者的電子設備,祐太郎感覺這套操作對圭司來說有特別意義。

“那個人身處常世之國啊。”

他回想起祖母的呢喃。他剛開始跟祖母一起生活,曾經碰見在附近徘徊的鄰居傢老人,還幫忙把他送瞭回傢。

“常世是什麼?”

“常在之世的意思。那不是屬於我們的世界,而那個人身體雖然留在這個世界,心卻已經到瞭那個世界。”

“那就像死後的世界?”

“那是遙遠彼方的世界。”

比死亡還遙遠的那個世界。當時祐太郎並不明白那是什麼,現在也很難想象出來。隻不過,他有時會忍不住想,操作鼴鼠的圭司,仿佛就在窺探那個世界。

祐太郎從沙發上站起來,凝視著墻邊的書架。書架上沒什麼書。拿起一本橫陳的厚書翻開,裡面全是英語。他把書放回去,再看看周圍,發現書架上似乎隻有英文書。於是他又走到旁邊的書架,找到印著日語的書籍,拿出來翻看瞭一會兒。他耐著性子往下看,卻根本不知道作者究竟在解釋什麼。等圭司整理完信息,祐太郎問瞭一句。

“這是什麼書?”

圭司抬起頭,瞇著眼睛看向封面,回答道:“《民事訴訟法》。”

“舞小姐的?”

“是我父親的書。父親在世時,這裡是他的書房。每次他在樓上的事務所結束工作,都會到這裡來看自己喜歡的書。那人平時不怎麼待在傢裡。”

圭司回答時,目光在事務所裡亂晃。他看起來似乎在盡量壓抑感情,但祐太郎並不知道圭司想壓抑的是哪種感情。

“是嗎?”

祐太郎把書放回去,轉身走向辦公桌。圭司把鼴鼠屏幕轉向他那邊。

“委托人名叫和泉翔平,三十一歲,打零工為生。他通過網站向我們發出瞭委托。”

屏幕上顯示出“和泉翔平”這個名字。根據上面提供的信息,委托成立時間是三個月前。

“這裡設定瞭連續一百一十一個小時無人操作電腦和手機,就給鼴鼠發送信號。”

“三個‘一’,可能是隨手設定的數字。當時他可能隻把委托當成瞭保險起見,並沒有什麼真實感。總之你先確認委托人是否已經死亡吧。”

“打電話行嗎?”

“他手機沒開,簽約時也沒輸入固話信息。”

“住址呢?”

圭司操作鼴鼠,從和泉翔平電腦裡調出瞭網上書店的配送記錄,地址在神奈川縣川崎市內。

“對瞭,還有這東西。”圭司說完,打開一封郵件。郵件來自他打零工的地方,上面附瞭一張這個月的排班表。從郵件上可以看出,和泉翔平在港區一傢手機店打工。

“這地方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圭司馬上找到店鋪首頁,顯示在屏幕上。祐太郎給上面的號碼打瞭個電話,詢問和泉翔平的消息。然而一得知祐太郎不是客人,對方隻回瞭句“今天和泉休息”,就把電話掛瞭。

“這店好冷漠啊。”祐太郎說。

“要去傢裡看看嗎?”

“算瞭,他打工的地方更近,我先去那邊看看。”

確認死亡時,關系越疏遠的人越容易問出來。這是祐太郎在工作中得到的經驗。

“要是還需要別的信息,馬上聯系我。我在這邊找找看。”

“知道瞭。”說完,祐太郎便離開瞭事務所。

來到“人生刪除事務所”前,祐太郎對電子終端產品並沒有什麼關心。手機隻是打電話和上網的工具,他從未考慮過超出那個范疇的意義。然而仔細一想,這臺小小的終端裡確實裝滿瞭各種信息。

來到一排整齊擺放的手機前,祐太郎忍不住拿出自己的手機凝視起來。他感覺,這裡面雖然裝滿瞭各種信息,卻沒有一樣特別重要。這到底是他跟電子終端的相處方式有問題,還是自己的人生過於淺薄,祐太郎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您要換手機嗎?”

剛才還在旁邊的客人離開後,一名男性店員向他走來。那人昨晚明顯喝高瞭,說起話來一股惡臭噴湧而出。

“啊,不好意思,我是來找人的。請問翔平哥在這裡嗎?和泉翔平。我聽說他在這裡工作。”

店裡隻有這個戴著“山際”姓名牌的男店員。一聽到和泉翔平的名字,山際的態度明顯少瞭許多尊重。

“啊,莫非你是剛才打電話那個人?和泉今天休息,最近他一直都無故缺勤。”

“一直都是嗎?”

“上周四下班後,他就再沒出現過。”

委托設定一百一十一小時後激活鼴鼠,那麼他最後操作終端的時間應該是周五晚上。

“那周五呢?”

“那人上周五沒有排班,雙休日排瞭,他卻沒來。雖然他不來也不會對店裡生意造成影響就是瞭。我們甚至直到周六晚上才發現他沒來上班。”

山際看起來跟祐太郎差不多大,比和泉翔平小個五六歲。然而他絲毫不掩飾語氣裡的嘲諷。

“那天我跟另一個人排瞭班,晚上發現那人沒來,所以我們恍然大悟瞭。難怪今天工作這麼順利,原來是因為沒有那人礙事啊。”

山際說完笑瞭起來。可他一看見祐太郎皺著眉,就收斂瞭笑容。

“啊,你是他朋友?”

祐太郎實在不好說自己皺眉是因為他口臭,慌忙賠瞭個笑臉。

“也說不上朋友,就是熟人而已。我借瞭點錢給他。”

他隻是隨口一說,山際卻重新把祐太郎仔細打量瞭一番。緊接著,他不知突然想到什麼,表情一下變僵硬瞭。

“他今天應該也缺勤瞭。”

連語氣都變瞭。祐太郎有點奇怪,但很快意識到他可能把自己當成瞭上門討債的。這世道早就沒有那種暴力討債公司瞭,但山際似乎並不知道。實在懶得解釋,祐太郎決定利用他的誤解,於是態度稍微凌厲瞭一些。

“你們沒聯系他嗎?員工無故缺勤,一般都要聯系的吧?”

山際諂媚地把臉伸過來對他咕噥道。

“啊,店長說暫時別管他。因為隻要他連續一周無故缺勤,還沒結算的工資就不用支付瞭。”

祐太郎憋氣撐瞭過去。山際把臉縮回來,繼續說道。

“他那種人不在反倒幫瞭忙,所以我們都求之不得。因為他接待客人很糟糕,還被投訴過很多次。”

“很糟糕?”

祐太郎反問一句,山際一臉呆愣。

“啊,就是那種樣子啦。”

“嗯?”

山際低下頭,嘴裡念念有詞。

“什麼?”

祐太郎有點煩躁地追問道。

“你也會煩,對吧?所以客人都容易發火。”

此時他才發現山際是在模仿和泉翔平。

“哦。”祐太郎點點頭。

“前段時間人手不足,也沒怎麼面試就把他招進來瞭。結果給我們添瞭一堆麻煩。”

“是嗎?我知道瞭。那我去他傢看看吧,謝啦。”

盡管隔開瞭一點距離,他也再不能待下去。祐太郎快步走出手機店,使勁吸瞭一口氣。隨後,他便轉身走向車站,準備去和泉翔平傢看看。

他覺得那很像什麼東西,卻想不起來到底像什麼。總之像的不是“什麼人”,而是“東西”。祐太郎一邊思考那究竟像什麼,一邊問道。

“那個,不好意思。”

那東西趴在地上回過頭來。二十出頭,肥頭大耳,滾圓的小綠豆眼。全身泛藍的寬松衣褲看起來有點像角色扮演,又有點像富有個性的連體服。半數頭發漂得發白,剩下那一半則被染成瞭鮮艷的藍色。祐太郎第一時間想到瞭哆啦A夢,但很快便否定瞭自己。哆啦A夢才沒有這種毛茸茸的感覺,應該更像別的什麼東西。

“請問,這裡是和泉翔平先生的傢沒錯吧?”

他來到一座像是汽車旅館的木造公寓,站在其中一戶門前,發現房間門敞開著,那個毛茸茸的藍傢夥團在裡面。毛茸茸先是轉過去不理睬祐太郎,然後仿佛放棄瞭掙紮,聳聳肩站起來,走到祐太郎站的門口。

“沒錯,你有啥事?”

毛茸茸個子不高,長得卻挺寬,就算本人無意,站在別人面前感覺也會把路堵住。

“請問翔平哥,和泉翔平先生在嗎?”

“老哥嗎?哦,他現在有點不方便。”

毛茸茸比例巨大的黑眼珠往上瞟瞭片刻,最後好像放棄瞭思考,重新看向祐太郎。

“他昏迷瞭。”

“哈?昏迷?”

“對,昏迷,沒有意識。”

“什麼時候昏迷的?不對,他怎麼就昏迷瞭?”

“上周五晚上,他走在人行道上,一個踉蹌就跑到瞭紅燈的斑馬線上。撞瞭老哥的卡車整個兒翻過來,貨物掉瞭一地,讓國道整整堵瞭兩公裡。那可是老哥有生以來發揮的最大影響力瞭。這三十年來,他的存在感跟孑孓差不多,沒想到最後竟搞瞭把大的。”

“最後?欸?他不是沒死嗎?”

“是啊,不過他本人想死,所以讓他死就好瞭。”

“那是自殺?”

“我老爸老媽正在拼命打點,想拿到事故判定。要是拿到自殺判定,到手的賠償金據說少得可憐。

“不過他就是自殺啊。”毛茸茸肯定地說。

“為什麼你這樣想?”

“他本來就隻擁有跟蜉蝣差不多的生命力,你知道他就是那種人吧?”

說完,毛茸茸面露疑惑。

“你是誰來著?跟老哥什麼關系?我剛才問過沒?”

“啊,我叫真柴祐太郎,是翔平哥的……”說到這裡,他哽住瞭。關於和泉翔平,他隻知道一件事,“是他在手機店裡的後輩。”

“哦,你是那手機店的。是嘛,嗯。這位後輩來幹什麼?”

“什麼?啊,那啥,我是來——”

他正要說要錢,想起剛才的對話,決定改改設定。

“嗯,我是來還錢的。上回我跟他一塊兒去吃午飯,忘記帶錢包,就找翔平哥借瞭錢。現在來還錢啦。”

毛茸茸溜圓的眼睛放出光來。

“多少錢?”

“呃,八百日元。”

“八百日元?就這麼點兒?真的?”

“因為就是一頓午飯錢啊。”

“你為瞭八百日元專門跑到這裡來?”

“因為我打他電話沒人接,又剛好到附近有事,就順道過來看看他在不在傢。”

“哦,電話。”毛茸茸說完,又皺起瞭眉,“經你一提我想起來,忘記給他的電話解約瞭。那次事故中,他電話摔壞瞭,就一直沒管過。別看老哥那樣,死瞭還會有各種麻煩。”

“他不是沒死嗎?”祐太郎提醒一句,毛茸茸並不理睬他。

“演出門票快開售瞭,傢裡這種氣氛,又不能找父母要錢買票,真頭大。”毛茸茸說完,又向祐太郎確認瞭一遍,“八百日元?”

“嗯,八百日元。”祐太郎點點頭。

“塞牙縫兒都不夠啊,還是賣掉吧。這位後輩,過來幫幫忙。”

毛茸茸回到房間。祐太郎脫掉鞋跟瞭進去。木地板的廚房兼餐廳,連著鋪地毯的房間,加起來不到十平方米。房間中央堆著幾十本漫畫,旁邊還有裝漫畫的紙箱。看來毛茸茸正在挑選裝進紙箱的漫畫。

“我這兒有紙袋,你把那邊的‘死愛’周邊裝進去。”

說完,毛茸茸就跪在地上,開始挑選漫畫。

“你要擅自賣掉翔平哥的東西?”

“老爸老媽叫我過來整理房間,因為老哥有段時間不能在這兒住瞭,傢裡又不能一直給他付房租。”

“反正他也要死瞭。”毛茸茸又說。

祐太郎實在不清楚毛茸茸是當真不關心兄長的死活,還是突然出瞭這麼大的事有點自暴自棄。他決定姑且聽從指示,在房間一角攤開紙袋,然後問瞭一聲。

“‘死愛’是什麼?”

“《死神愛豆蒼白騎士》。”毛茸茸邊挑邊說,“雖然是我介紹的,但我還是要說,老哥怎麼偏偏萌瞭北枕睡呢。一般人怎麼會變成北枕廚啊,難道他是腐女不成?而且他收集的也都是北枕睡周邊,根本不值錢。這麼多蒼白騎士,忌野和夜烏這些都能升值,結果他卻收北枕!太廚瞭吧。為什麼要走上歧路呢,你說對吧?”

“啊,嗯,有道理。”

雖然有好多話聽不懂,可祐太郎一點都不想知道那些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走到房間角落的小桌前,將上面的塑料人和角色周邊都裝進瞭紙袋裡。這個身穿和式裝束,名叫“北枕睡”的角色,名字好像讀作“Kitamakura Nemuru”,隻是看不出是男是女。

周邊總共沒幾個,他又往旁邊找瞭找,發現除瞭小桌上,別處都沒擺放周邊。如果要賣,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反倒更值錢,不過既然毛茸茸沒發現,他也不打算提示。電腦亮著一眼橘色小燈,處在睡眠狀態。圭司剛才就在事務所連接瞭這臺電腦。那時候,毛茸茸也在這兒忙著挑選要拿去賣掉的漫畫吧。想到這裡,祐太郎不禁有些不可思議。

“給。”祐太郎把紙袋遞給毛茸茸。

毛茸茸已經放棄挑選,正把所有漫畫書一股腦兒裝進紙箱裡。

“太麻煩瞭,幹脆全賣掉。這個拜托啦。”

毛茸茸用膠紙貼上箱蓋,然後從祐太郎手上接過紙袋。

“嗯?”

他看瞭一眼毛茸茸示意的紙箱,不太明白自己被拜托瞭什麼。已經在門口穿好鞋的毛茸茸轉過頭來。

“你把它搬到附近的便利店去,消費稅那部分我分給你。你隻要正好還我八百日元就好瞭。”

“什麼就好瞭,我本來就正好隻借瞭八百日元。”

“別在意那些細節啦,搭把手。”

祐太郎無奈地抱起紙箱走出房間,這重量有點壓著腰瞭。他背部發力,跟提著紙袋的毛茸茸一道走向車站方向。擦肩而過的人大都對毛茸茸射來毫不掩飾的目光,可本人並不在意。

“翔平哥在哪兒住院?”

“世田谷的醫院,因為他是在世田谷被車撞的。哦,你不用去探望啦,他在ICU,隻有傢人能進去。”

“有人來看他嗎?”

“怎麼可能有?那可是我老哥啊。”

毛茸茸的語調仿佛在說,你提出那種問題本身就很荒謬,真的認識我哥嗎?連她瞥過來的視線都充滿訝異。

“啊,可他不是有女朋友嗎?”

祐太郎本打算糊弄過去,沒想到成瞭打草驚蛇。隻見毛茸茸突然停瞭下來。

“女朋友?三次元的?”

毛茸茸的表情已經超出訝異,露出一臉懷疑瞭。

“啊,不是,我記得之前翔平哥對我說,他有個處得還不錯的人。”

毛茸茸目不轉睛地盯著祐太郎。如果下一步走錯,很可能掉進大坑裡,於是祐太郎含糊地笑瞭笑。再看毛茸茸,隻見其長嘆一聲,肩膀耷拉下來。

“他說瞭這麼可悲的假話?自從老哥被車撞,我還是第一次想哭啊。”

毛茸茸又走瞭起來,祐太郎大步跟上。

“跟老哥最親近的女人絕對是我瞭,毫無疑問的第一名。遠遠落後的第二名是我們母親。”

“哦,原來你跟翔平哥關系很好啊?”

“不知該說好,還是我在利用他。反正我在傢跟父母吵架後,經常跑過來這邊住。那倒是個很不錯的避難所。”

“是嗎?”

“不過要說關系好吧,我也不肯定。畢竟我老哥的交際能力基本等於零,不是嗎?你知道他腦子裡其實在想什麼嗎?所以我雖然在這裡住過幾夜,卻沒怎麼跟他說話。因為沒話題啊,頂多隻能聊聊《死愛》。”

“是嗎?”

“不過那已經算很好瞭,以前他更嚴重。我老哥是二十九歲被趕出傢門的,你知道嗎?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傢裡蹲啃老族。為瞭讓他在三十歲前能獨立,我爸媽就忍痛把他趕出去瞭,說給他在附近租個房子,讓他自己賺生活費。對瞭,我傢就在那座公寓裡。”

毛茸茸指向右手邊,稍遠處有個看起來年代很久的褐色外墻公寓。

“我爸媽好像很後悔把他趕出去,所以不願承認他是自殺。當然也考慮到瞭賠償金額,隻是在金錢多少之前,我感覺他們更不願意承認老哥自殺這個事實。因為一承認,他們就好像成瞭幫兇。”

“沒有事故的可能性嗎?”

“嗯——”毛茸茸歪頭想瞭一會兒,然後說,“據說好幾個監控攝像頭都拍到瞭走在路上的老哥。我爸媽在警察局看過瞭。第一段錄像裡,老哥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走在路上;下一段在他快走出畫面的時候,好像跟別人撞到瞭,腳下一陣踉蹌;第三段錄像就是老哥跑到機動車道上,被車撞瞭。”

“那別說事故,連刑事案件的可能性都不低吧?他隻是偶然跟別人碰到瞭?有沒可能是被人推瞭?”

祐太郎忍不住停下來說,然而毛茸茸並沒有放慢腳步。

“世界上哪會有人想害老哥啊?我以妹妹的身份斷言,沒有一個人殺瞭老哥能得到好處。”

“等等,那至少也是一場事故吧?”

祐太郎一路小跑追上去說。

“我沒看到錄像,不過聽他們說話的感覺,爸媽好像隻是主觀希望那是一場事故。更何況,老哥被抬進醫院時,並沒有喝醉的樣子。”

毛茸茸說話時看也不看祐太郎。這讓他感覺,那對父母和這個妹妹,都在試圖逃避彼此不同的“最壞情況”。自殺這種“最壞情況”,他殺這種“最壞情況”,就算無人獲利,也有人會遭到殺害。因為有些人單純隻想殺個人玩玩。那個生命力“等同蜉蝣”,存在感“等同孑孓”的兄長,連死都死得讓人不可理喻。這種“最壞情況”,她作為妹妹可能很難接受。

來到便利店,毛茸茸管店員要瞭一張快遞單,又借來一支圓珠筆,開始填寫地址。

“你要怎麼處理這個?”

祐太郎把紙箱放到櫃臺上問瞭一句。

“寄到舊書店去審核。”

“那些手辦呢?”

“拿到我熟人店裡去寄賣。不過畢竟是‘北枕睡’,恐怕賣不瞭幾個錢。啊,對瞭,謝謝你,幫大忙瞭。”

“不客氣。”

“別忘瞭八百日元喲。”

“啊,哦。”

祐太郎無奈掏出牛仔褲後袋裡的錢包,然而硬幣不夠八百日元。於是他抽出一張千元紙鈔問毛茸茸。

“你有零錢嗎?”

“啊,有的。”

毛茸茸從衣服裡翻出錢包。

“那是誰啊?”

毛茸茸接過紙鈔,找瞭兩百日元,隨後朝祐太郎的錢包努努嘴。她看見瞭錢包裡的照片。

“沒誰,我傢人的照片。”

祐太郎簡單作答,收起瞭錢包。

“嗯。”

“再見啦。哦,代我向翔平哥問好。這麼說好像有點怪吧。嗯?好像不怪?反正麻煩你瞭。”

“知道瞭,我在他耳朵邊說說看。”毛茸茸點點頭。

“嗯。”祐太郎也點點頭,離開瞭便利店。

回到事務所,埋首鼴鼠的圭司抬起頭來。

“死亡確認結果如何?”

“我找到他妹妹瞭。翔平哥上周五被卡車撞到,目前處在昏迷狀態。據說還無法判明到底是事故還是自殺。不過從她的話裡判斷,我感覺事故的可能性很高。”

祐太郎著重強調瞭最後那句話,隻不過圭司好像並不關心原因。

“昏迷嗎?”他喃喃道,“既然還活著,就不用刪除。不,委托人處在無法表明意志的狀態,應該刪除吧?那個妹妹跟委托人住在一起嗎?”

“啊,不是。妹妹跟父母住在附近。她說要整理老哥的房間,其實在找能賣錢的東西。”

“這樣一來,她有可能賣掉電腦啊。”

“我感覺暫時沒什麼問題,不過是遲早的事。”

“這該怎麼辦?如果對方處在昏迷狀態,別人看到電腦裡的東西倒是沒問題。要是委托人剛死,就有人看瞭裡面的東西,那就成瞭我們沒有完成委托啊。”

圭司拿起桌上的球,推動輪椅來到開闊場所,開始朝墻壁扔球。球撞到墻壁,彈跳兩下又回到圭司手中。

“雖說如此,我們又不能一直監視委托人。”

“不如看看裡面有什麼?要是沒什麼問題,那大可以留下來。要是有問題,那就再考慮該怎麼辦唄。”

圭司並不理睬祐太郎,而是默不作聲地扔球。幾個回合之後,他點點頭。

“雖然我不喜歡臨機應變,但為瞭委托人也隻能這樣瞭。”

圭司回到辦公桌旁,敲擊鼴鼠的鍵盤。祐太郎朝他靠近一步,立刻被圭司抬手攔住瞭。

“過會兒再給你看。”

圭司盯著屏幕,朝他擺瞭兩下手。

祐太郎隻好走到沙發旁坐下。和泉翔平委托他們刪除的數據好像很棘手,隻見圭司操作鼴鼠的表情越來越嚴肅瞭。他死死盯住屏幕,不斷敲擊鍵盤。想必那是特別敏感的東西吧。因為圭司一直不抬頭,祐太郎看膩瞭,便站起來拿起靠在墻上的網球拍,開始練習揮拍。圭司花瞭好長時間才把數據整理完畢。祐太郎聽見一聲輕哼,轉頭看見圭司轉動手推圈,把輪椅往後撤瞭一些。他凝視鼴鼠屏幕的表情非常不高興。

“怎麼瞭?”

祐太郎把網球拍放回原處,走到辦公桌前。他用目光獲得瞭圭司許可,隨即把鼴鼠屏幕轉向自己。那似乎是某種管理數據,上面顯示著竹內真美這個名字,以及出生年月日、位於世田谷區的住處和手機號碼,另外還有手機號碼郵箱的地址。接下來就是一些日期和貌似用作分類的記號。祐太郎指著屏幕問。

“這是啥?”

“委托刪除的文件夾裡裝有各種文件,這是其中之一。那好像是和泉翔平工作那傢手機店的顧客管理資料。和泉翔平單獨抽出瞭這位竹內真美的資料,保存在私人電腦裡。資料顯示,竹內真美大約五個月前到店裡換瞭手機。”

“翔平哥擅自帶走瞭客人資料?”

“不僅如此。和泉翔平還設定瞭自動轉發,把竹內真美手機號碼郵箱的內容轉發到自己電腦上偷窺。同一個文件夾裡還保存著那些資料。”

在圭司指示下,祐太郎把鼴鼠屏幕轉瞭回去。他輕敲觸摸屏,很快把屏幕轉向祐太郎。畫面上顯示出一個郵箱應用,收件箱裡全是發給竹內真美手機號碼郵箱的內容,沒有一封的收件人是和泉翔平。

“翔平哥在偷看客人的郵件?話說,手機店員還能設置客人郵件轉發?”

“不能。”

“那他怎麼能?”

“大多數信息泄露的原因都不是系統漏洞或防護脆弱,而是人為失誤和不謹慎。可能在辦簽約手續時,和泉翔平偷看到竹內真美輸入密碼瞭。他也有可能隨便編造一個理由當面詢問出來。隨後,他就以用戶身份登錄,添加瞭將郵件轉發到自己郵箱的設定。”

“太可怕瞭。不過現在沒什麼人用運營商配的手機號碼郵箱吧,頂多隻用來在店裡登記用,難道不是嗎?”

“沒錯。或許和泉翔平也並非想得到什麼信息,隻想通過郵件窺探她的生活罷瞭。可能因為他喜歡對方的長相,也可能因為對方平易近人。”

一個“交際能力基本為零”的手機店員,看到一位比他小六歲的女性客人向他走來。客人可能屬於比較清純的類型,或許給人很有包容力的感覺,也有可能是那種凌厲的大姐姐性格。總之,和泉翔平被那位女性深深吸引瞭。然而他根本沒有能力與她進行加深私交的對話,隻能把強烈的感情憋在心中,焦急地尋找出口。

“換言之,就是跟蹤狂?”

“也沒有別的合適說法瞭。”

“啊,不過對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他不算特別壞吧?”

“你不覺得這樣反倒更壞嗎?”圭司說完搖搖頭,“先不管這個瞭。”

“要是不發生任何事,他可能會過上一段愉快的偷窺生活。然而某天,和泉翔平發現他偷窺的郵箱裡,出現瞭一封威脅郵件。”

“哈?威脅郵件?”

“發出威脅的人名叫松井茂。”

圭司又操作鼴鼠,調出瞭三個月前的郵件。祐太郎看瞭一遍。那封郵件出現在手機自帶郵箱裡,內容長得十分可疑。郵件一開始就像給好久不見的熟人寫的東西。松井茂在裡面說瞭自己供職那傢公司的情況,還提到“跟你在的時候相比”,所以他應該與竹內真美共事過。他用一句“話說回來”,把話題轉到竹內真美以前的上司,隨後行文就越來越奇怪瞭。松井告訴她,那位上司最近離婚瞭,原因是過去的出軌被發現。上司雖然沒有說出對方姓名,但夫人離婚後仍在執拗地尋找那個人。松井還寫道:如果她想就此事找人商量,可以聯系自己。

“接下來還有兩三封郵件,我看完就知道怎麼回事瞭。”

見祐太郎讀完瞭郵件,圭司說。

“竹內真美曾經跟公司上司有過不正當關系,但調職後便斷瞭。松井茂是竹內真美在那傢公司的同事,他對竹內真美心懷愛慕,也發現瞭她與上司的關系。一開始他想借商量的形式誘竹內真美上鉤,但沒有成功。或許,竹內真美離職並不是為瞭斷絕不正當關系,而是為瞭逃離松井。後來兩人就斷瞭聯系,可是因為上司離婚,松井又借機給她發瞭郵件。第一封郵件語氣還算溫和,第二封開始便十分露骨瞭。他說由於離婚原因是出軌,上司的夫人可能會要求她支付賠償金。若不想被夫人知道是她,就趕緊聯系。還附上瞭他的手機號碼。”

“竹內真美怎麼說?”

“和泉翔平隻能接收到收件箱轉發的郵件,所以不知道竹內真美如何回復。不過,從松井接下來的郵件考慮,竹內真美似乎在極力避免與他接觸。由於一直被敬而遠之,松井的郵件開始情緒化,說他不是為瞭錢,隻想跟她見一面。”

手機店店員對進店的女性客人一見鐘情,還偷窺瞭女性客人的郵件。此時,一個對她心懷不軌的男人發來瞭那樣的郵件。

“換言之,一個跟蹤狂被另一個跟蹤狂發現瞭?”

“可以這麼說。你覺得發現此事的跟蹤狂會怎麼做?”

“為瞭保護她,想辦法解決掉另一個跟蹤狂。”

“憑你的想象力也會想成這樣啊。這是陰影裡的尾行魔鬼化身正義騎士的機會。”

圭司又一次操作鼴鼠,這次畫面上出現瞭幾張照片,全都是同一個女性。那些照片想必沒有獲得許可。有身穿西裝走在路上的場景,有在超市購物的場景,還有在咖啡廳跟同事吃飯的場景,另外,還有晚上走進公寓的場景,早上從同一座公寓出來的場景。多數都是遠距離拍攝。

“這是竹內真美小姐?”

簡潔的服裝、自然的妝容,雖不是吸引眼球的大美人,卻讓人感到清新純凈。

“應該是瞭。照片數據顯示,和泉翔平發現威脅郵件大約兩周後,開始跟蹤她並拍攝照片。與手機店發來的排班表對照著看,他應該是每逢休息就會去尾隨。”

“他監視竹內真美小姐,是為瞭從松井茂這個跟蹤狂手上保護她?啊,搞不好翔平哥想阻止那個跟蹤狂,自己卻被反殺瞭?”

祐太郎向圭司匯報瞭監控攝像頭的錄像。

“說不定翔平哥撞到的人是松井茂,而且那也不是撞到,是翔平哥被推到機動車道上瞭。”

“確實存在那種可能性吧。”

“怎麼辦?要報警嗎?”

圭司默默地看著祐太郎。

“不報是吧?嗯,我猜你也不會報警。”

圭司不可能做那種曝光委托資料的事。

“如果委托人死瞭,我隻須刪除資料。要是活著,就不去動它。隻不過這種昏迷狀態該如何判斷呢?他無法主動接觸資料,應該視為死亡嗎?而且也不能保證你說的那個妹妹一直不碰電腦。應該刪除資料,結束這項工作嗎?”

“使不得使不得。”祐太郎慌忙喊道,“怎麼能結束呢,竹內真美小姐還在被跟蹤狂威脅吧?怎麼能就這麼扔下不管呢?”

“威脅者身份明確,要是她想解決,肯定會自己想辦法。畢竟不是小孩子瞭。”

“要是她沒解決呢?不,要是她去報警,警察卻不作為呢?假設差點害死翔平哥的是這個松井茂,那他一定很危險吧?放任那種人為所欲為真的好嗎?”

“我們的委托人是和泉翔平,不是竹內真美。委托內容是刪除資料,而不是貼身保鏢和危機處理。”

“那可不可以這樣想?有一天,松井茂氣急敗壞襲擊竹內小姐,調查案件的警察發現被害者手機自帶郵箱被秘密同步到瞭某個手機店員的郵箱裡。那樣一來,翔平哥委托我們刪除的資料就會被警察復原啊。”

“不會,他們無法復原。”

“可就算不能復原,翔平哥偷窺郵件的事也會敗露吧?那樣能算完成委托嗎?你想啊,翔平哥肯定是不希望有人知道偷窺的事,才委托我們刪除資料,對不對?”

圭司一臉厭煩,卻沒有反駁。祐太郎乘勝追擊。

“而且,假設翔平哥為瞭阻止威脅而接近松井,一旦松井被警察抓住,他可能把翔平哥偷窺郵件的事交代出去。那樣一來,我們也不算完成瞭委托,對吧?”

“我說你啊,別整天炫耀你那糟糕的想象力行嗎?”

“但可能性確實存在吧?”

祐太郎把圭司一臉不高興的沉默理解成肯定,繼續說道。

“如果我們想完美踐行委托,就應該讓松井放棄竹內小姐,並搞清楚他是否知道翔平哥。所以,我要去見見松井。”

圭司依舊滿臉不高興,胡亂點瞭兩下頭。

“真拿你沒辦法。這封郵件上寫的‘畢肖浦通商’就是竹內真美以前的單位,也是松井現在的公司。他們好像主要經營建材進口。”

他邊說邊操作,桌上其中一個顯示器很快列出瞭公司信息。地點在品川。祐太郎與圭司對視一眼,隨即走出瞭事務所。

距離品川車站五分鐘腳程的寫字樓。乘坐電梯上到三樓,一開門就看見瞭“畢肖浦通商”的前臺。雖然叫前臺,其實隻是在公司門外擺瞭一臺內線電話,旁邊寫著“訪客請呼叫負責人電話”。剛才那封郵件上顯示,松井隸屬資材部。祐太郎用那臺電話撥通資材部,請人轉接瞭松井。很幸運,松井在公司裡。

“您好,我是松井。請問您是?”

“我姓真柴。竹內小姐在我們公司委托瞭工作,我在外面等您。”

他兀自說完便掛瞭電話。沒過多久,一個男人就飛也似的現身瞭。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雖然有一定身高,但因為極度削肩,給人感覺不是個子高,而是特別長。對上目光後,祐太郎微微頷首。男人走瞭過來。

“竹內小姐的委托?你說委托?什麼委托?”

松井邊說邊打量祐太郎。祐太郎本來打算好言相商,可是很不喜歡他急吼吼的尖厲嗓音。他忍不住想起手機店的山際。一定是因為這兩人類型有點相似。憑經驗推斷,這種人都要嚇唬住瞭才好說話。於是祐太郎緩緩轉瞭一下脖子,對松井笑著說。

“嗯——我是不是該解釋一下?在這裡,大聲,解釋?哦,要不,你帶我進去?我在裡面高聲解釋給你聽?”

他抓起松井的胳膊準備往裡走,松井慌忙站住瞭腳跟。

“啊,不,那有點……”

祐太郎一把將松井拽過來,在他耳邊說。

“就算我不說,你也知道我來幹什麼吧?能猜到吧?”

“不,可是,那件事已經結束瞭……”

“結束瞭?啥時候結束瞭?我問你,啥時候算結束瞭?你給人傢發威脅郵件,怎麼就算結束瞭?”

祐太郎聲音越來越大,松井身子越縮越矮。

“……對不起。那個,可是,我那並不是威脅……”

“嗯,因為你寫瞭不是為瞭錢嘛,所以就不是威脅瞭?不是為瞭錢,隻想見一面?你不覺得竹內小姐更害怕那樣嗎?你懂的吧?”

“對不起,對不起。”松井縮著身子不斷重復,“我不敢瞭,那個,我再也不敢瞭。”

“我不是第一個為這事找你的人吧?”

“啊?”

“是不是還有個人,為這事找過你?是有個人來對你說過,不能做這種事吧?”

“啊,不是,欸?好像沒人來過。”

松井怕得要死,還是拼命擠出諂媚的笑容,看起來不像在撒謊。既然如此,和泉翔平就沒來找過松井,松井也跟和泉翔平的車禍毫無關系瞭。為保險起見,祐太郎問瞭一句。

“上周五晚上,你在哪裡?”

“上周?上周我在越南。”

“越南?”

那個意外的回答讓他忍不住提高瞭音量。

“是,對不起。我當時在出差,實在沒辦法。上周三開始,我就一直在越南,周日才回日本。真對不起。”

這要是假話,那也太誇張瞭。

“你這人好討厭啊。”

“對不起,對不起。”

電話鈴聲響起。他放開松井掏出電話一看,是圭司打來的。祐太郎把手機按到耳邊。

“找到松井茂沒?”

“嗯,怎麼講,他就在我跟前。”

“啊,你已經動手瞭?算瞭,那你問問他,一共發瞭多少郵件。”

祐太郎舉著手機轉頭問松井。

“你給竹內小姐發瞭多少郵件?”

“那個,一共應該有五封。”

“五封?”

祐太郎再次提高音量。松井立刻縮起身子,緊緊閉上眼。

“對不起,有可能是四封。”

“對,就是五封。”圭司在另一頭說,“第六封的郵箱地址就變瞭。我本來以為是那傢夥自己換瞭個郵箱,看來不是這麼回事。第六封開始的郵件標頭都經過偽裝。”

“郵件標頭?”

“記錄郵件從哪裡來,經過什麼路徑被發送到哪裡的部分。這東西要偽裝很簡單,隻是發給熟人的威脅郵件沒必要做這種偽裝。所以,第六封郵件開始就不是那傢夥發的。”

“啊,欸?什麼意思?”

“你問問那傢夥,為什麼發完第五封就停下瞭。”

松井似乎放松瞭一些,把重心都放到一條腿上。祐太郎用力一跺地板,他馬上縮起身子,同時站直瞭。

“你為什麼隻發瞭五封郵件?”

“那是因為……那個,她已經不再回復瞭,我覺得繼續下去也沒希望,而且那天電視上正好播放瞭打擊尾隨的法律法規特輯,我一害怕就放棄瞭。”

“隻發五封就再沒動過瞭?”

“啊,是的。”

“既然你放棄瞭,幹嗎不告訴人傢?別悄無聲息地放棄啊。”

“啊,有道理。真對不起。”

“夠瞭,你走吧。你這人真是太氣人瞭。”

松井連連點著頭返回瞭公司。他連動作都那麼討人厭,讓祐太郎很想照著他屁股狠踹一腳。他強忍沖動,目送松井離開,隨後端好手機,對圭司說。

“那你是說,第六封開始都是翔平哥發的?”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帶著那個猜想來審讀第六封開始的郵件,確實有種突然低調的感覺,因為他害怕。鑒於電腦上沒有發信記錄,他應該是用手機發的。”

“可是,為什麼……”

“前五封威脅郵件都是連續發送,但第五封和第六封中間隔瞭大約一周。和泉翔平原本計劃當個從天而降的正義騎士,沒想到最關鍵的威脅郵件突然斷瞭,這讓他非常為難。所以,他才自己發瞭接下去的郵件。”

“你是說,他為瞭英雄救美,親自上陣威脅?”

“沒錯,就是這麼回事。隻是不知道他打算如何英雄救美,或許想假裝偶然碰見,趁機接近吧。”

“可是,兩人實際上並沒有接觸對吧?”

“可能因為沒找到英雄救美的時機,要麼就是——”

“什麼?”

“他因為跟竹內真美有所聯系,從中得到瞭滿足。”

祐太郎一時不理解圭司說的話。和泉翔平通過手機給竹內真美發送威脅郵件。那些郵件經由竹內真美的郵箱,又被轉發到自己電腦上。自己寫下的話,經過竹內真美閱讀後,又回到瞭自己這裡。和泉翔平對此感到異常滿足。

“啊啊。”祐太郎嘆息一聲,“那麼他變成瞭真正的威脅者?”

“接到第一封郵件大約兩周後,和泉翔平開始尾隨竹內真美,並偷拍她的照片。那個時間正好是第六封郵件之後。其實仔細想想,要保護竹內真美,本來沒必要偷拍照片。事實上,和泉翔平假借他人名義威脅竹內真美,並在暗中觀察她害怕的樣子,還偷拍成照片,以此為樂。這可是跟蹤狂的全套操作,自然會讓他得到滿足。於是不知從何時起,他便失去瞭英雄救美的意願。”

“不,可我覺得翔平哥不像那種大壞蛋啊。”

“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是沒有啦。我隻是看到他住的房間,心裡有這種感覺。”

“難道裡面擺著每日一句金玉良言的日歷?一日一善之類?”

“不是啦。”祐太郎說到這裡,就閉上瞭嘴。

不管怎麼說,和泉翔平偽裝成松井發送威脅郵件都是事實。無論他對那個人印象如何,都沒有任何意義。祐太郎不甘心地搖搖頭,對圭司請求道。

“圭,你能幫我查一查嗎?”

上周五因為人身事故造成長距離堵塞的世田谷國道。有這麼多信息,圭司應該輕易就能找到確切地點。

“你為什麼想知道那個?”

“翔平哥沒死,我不能給他獻花,但還是想過去祈禱一下,叫他趕緊醒過來。”

“什麼意思啊?”

“你不覺得,要是沒人對他說那些話,他可能想回也回不來嗎?”

“不覺得。”

兩人說話時,圭司已經找到瞭地方。祐太郎決定坐電車過去。

“尋找目擊證人:請目擊到事故的人士聯系警方提供情況。”

斑馬線旁邊豎著這麼一塊牌子。祐太郎先前雖然那樣說,可現在覺得合掌祈禱有點不吉利,就凝視著斑馬線在心中默念:“你快回來吧。”他默念瞭一會兒,掏出手機打開地圖,確認瞭自己的位置。輸入目的地後,地圖上出現一條線,顯示步行兩分鐘就能到達。他順著那條線回過頭,離開國道走進右手邊一條小巷子裡。往前走瞭一會兒,向左拐個彎,周圍一下就安靜瞭不少。現在,祐太郎前方右側出現瞭一棟陳舊的四層公寓樓。他站在門口環視周圍的建築,狹窄道路另一端還有一棟同樣大小的公寓樓。祐太郎進入那棟樓,順著外側樓梯往上走,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樓梯拐角探出頭來,俯視剛才那棟公寓樓的入口處。那個場景有點眼熟。

“就是這裡嗎?”祐太郎兀自呢喃道。

和泉翔平的文件夾裡有一組從這裡拍攝的照片。裡面是傍晚回傢和早上離傢上班的竹內真美。當祐太郎得知竹內真美住在世田谷時,一下就想起和泉翔平出車禍的地方也是世田谷。他本以為這隻是巧合,不過走過來一看,發現兩者處在絕不可能是巧合的極近距離。

祐太郎又掏出手機查看時間,下午五點多。在公司上班的竹內真美恐怕還要一段時間才回來。祐太郎猜測,她應該要七點多才到傢。

“沒辦法,翔平哥,我就幫你一把吧。”

祐太郎咕噥瞭一句,決定等竹內真美回傢。夕陽西下,風越來越冷。祐太郎套上風衣帽子,兩手插進口袋裡。沒有人從外側樓梯通過。他試著想象和泉翔平在這裡偷拍竹內真美時,心裡究竟有什麼感想。那人長期窩在傢裡當啃老族,快三十歲時卻被父母含淚趕出傢門,獨自在公寓裡生活。他恐怕下瞭好大決心才到手機店打起瞭零工,那副樣子一定可悲得略顯滑稽。即使被比自己小的同事嘲諷蔑視,他還是堅持著工作。當時究竟是什麼支撐瞭他的行動呢?要是此時挫敗,就再也無法奮起,是這種悲壯的決意嗎?在那段咬緊牙關拼命忍耐,完全失去色彩的日子裡,他突然遇到一位女性客人。她衣著樸素,妝容自然,可能是個很親切的人。那人既沒有嘲笑和泉翔平磕磕巴巴的接待,也沒有大發雷霆,而是平靜接納瞭他。從那一刻起,他灰色的日常重新有瞭色彩。和泉翔平很想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過這種事確實不好啊。”

祐太郎笑著咕噥瞭一聲。

竹內真美的回傢時間比預期晚瞭很多,他足足等瞭三個半小時才等到她。

“啊,打擾一下。”

借助路燈光線看清走過來的人後,祐太郎叫瞭一聲。竹內真美正要走進公寓,聽到聲音驚訝地回過頭,馬上註意到用力揮手的祐太郎。

“不好意思,我馬上就走,就想占用你一點點時間,可以嗎?”

祐太郎從樓梯上跑下來。竹內真美僵硬地站在公寓門口,緊緊握住手機。

“你要幹什麼?我報警瞭!”

祐太郎掀開兜帽,朝她低下頭。

“晚上好。啊,請你不要驚慌。”

“你也是松井的同夥嗎?我早就說過瞭,要把一切都告訴夫人。你知道的吧?”

“啊,欸?哦,真的嗎?”

“什麼真的假的……”

祐太郎的反應讓竹內真美愣瞭一下,但她馬上說。

“他告訴我俊樹先生離婚瞭,我現在反倒想感謝他。要是松井不給我發郵件,我恐怕再也不會聯系俊樹先生瞭。我們恢復聯系後,發現對彼此還有感情,所以我跟俊樹先生都想好瞭。我們要向夫人匯報此前交往的所有內容,同時極盡所能向她道歉。然後,我就跟俊樹先生結婚。”

竹內真美威脅似的舉起手機,這樣說道。她之所以渾身顫抖,好像是因為緊張和憤怒。祐太郎聞言,仰天長嘆。

“請問你上周五對別人說過這些話嗎?”

“周五?是不是你同夥同樣在這裡埋伏我的那個周五?沒錯,我對他說瞭。之所以不回復郵件,就是因為已經下定瞭決心,我叫他別再騷擾我們瞭。你同夥不是還向我保證,不會再有第二次瞭嗎?難道換個人就不算數瞭?我一點都不打算跟松井見面,也早已決定不給一分錢。”

周五晚上,和泉翔平出現在竹內真美面前。他恐怕並不打算當面威脅,因為此人沒有這種膽量。然而,那也不是上演英雄救美的時機。那麼,他究竟為何出現?

是為瞭坦白自己的罪狀,祐太郎想到。和泉翔平為瞭坦白罪狀,抱著必死的覺悟,拿著裝有一切證據的手機,出現在瞭竹內真美面前。然而,“平凡底層”和“零溝通力”拖瞭他的後腿,和泉翔平根本沒有能力表達自己想說的話。眼前突然冒出一個貌似知道內情的男人,竹內真美竟把他當成瞭松井的同夥。

“之前那個人並不是我和松井的同夥。”祐太郎說,“那個人其實是站在你這邊的。被他勸說後,我和松井都不會來打擾你瞭。絕對沒有下次,以後再也不會來找你瞭。我這次來隻想告訴你這個,如果讓你受到驚嚇瞭,那真是對不起。”

竹內真美依舊充滿敵意地盯著祐太郎。他還想為和泉翔平多說幾句話,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真對不起。”

祐太郎又一次低下頭,然後順著原路離開瞭。他想象著和泉翔平上周五從這裡離開的情形。竹內真美毫不掩飾敵意,竹內真美決心跟以前偷情的對象結婚。到底哪個事實更讓他受打擊呢?或者說,竹內真美根本不記得他這個人,所以他感到備受傷害?和泉翔平渾渾噩噩地走出小巷,來到過道上,撞上前面走過來的人,踉蹌幾步,一頭倒向顯示紅燈的斑馬線。彼時正好有一輛裝滿貨物,無法進行細微操作的卡車開過來——

“真是不值得啊。”祐太郎對著斑馬線呢喃道。他既不想哭,也不想笑。

他在一排信箱中找到“和泉”兩個字,本打算直接到房間去,沒想到在上五樓的電梯裡碰見瞭毛茸茸。

“哦,是後輩呀。”毛茸茸走出來對他說。她今天也穿瞭一身藍,祐太郎還以為是上回那身衣服,但仔細一看,發現款式不一樣。

“欸?幹什麼?”

“哦,我就想問問後來的情況。翔平哥怎麼樣瞭?”

“還在昏迷狀態。應該說,絕贊昏迷中。”

“是嗎?莫非你現在要去醫院?”

“那個隻有外表看起來像個善人的護士對我爸媽說,請傢人盡量多跟病人說話。結果爸媽信以為真,害我現在隻要一有時間就要過去。不過這樣一來,演唱會去不成,我也不需要門票錢瞭。”

在祐太郎催促下,毛茸茸走瞭起來。祐太郎也跟在旁邊。

“那你不打算賣掉翔平哥的東西啦?”

“漫畫已經寄走瞭,我嫌要回來太麻煩,幹脆賣掉瞭。你猜那一大箱賣瞭多少錢?一千兩百日元!你不覺得這是在耍我嗎?簡直太奸商瞭。”

“那手辦和周邊呢?”

“反正賣不出去,我就放著瞭。”

“是嗎?”

兩人默不作聲地走瞭一會兒,行人還是毫不掩飾地盯著毛茸茸,而毛茸茸也還是對他們不予理睬。轉過小公園拐角後,毛茸茸突然停下腳步,大叫一聲:“我說你啊!”

“你怎麼回事?身為一個醜八怪,被男人纏身首先感到的不是高興而是性命之憂,你就不能體諒一下這種少女心嗎?我這麼拼命暗示自己沒錢,你居然沒察覺嗎?”

“啊?我不要你的錢,你也不是醜八怪啊。就是裝扮方面,怎麼說呢,整體來看有點那啥,個性十足。”

“嗯,我們還是不要繼續這個話題吧。不但你會感到痛苦,我也會很尷尬。說吧,你到底有什麼事?”

“那個,也不能說有事,這有可能是我想多瞭。我就是想到瞭,感覺好像應該告訴你。”

“什麼?”

想象力很糟糕。他想起圭司的話,不過圭司也承認他的觀察力還可以。祐太郎決定聽信那句話,開口說道。

“你覺得翔平哥當真喜歡‘死愛’和‘北枕’這些東西嗎?”

“什麼意思?”

“我隻是想,他會不會為瞭跟偶爾來借宿的妹妹聊上兩句,才假裝沉迷妹妹推薦的動畫片呢?因為自己不懂得聊天,他便想至少準備一個兩人都感興趣的話題。你想啊,手辦和角色周邊都隻有桌上那些,與其說那是因為喜歡而買,倒更像買回來擺給誰看的東西。他之所以收集‘北枕睡’,可能是因為那個角色最沒人氣,所以最好買吧?”

毛茸茸聽到一半就雙手叉腰,一直盯著斜上方看。她把那個姿勢維持瞭一段時間,隨後又盯著腳下,過瞭一會兒又哼瞭一聲,抱起雙臂。

“你說的話很值得深思。本來老哥沉迷這東西我就覺得很奇怪,畢竟他要是有當動畫宅的潛力,早在傢裡蹲時代就該當上瞭。雖然我感覺他有點軍事宅的氣息,不過老哥從小就不太喜歡看動畫片。”

“當然,這有可能隻是我想多瞭。”

“不,確實很值得深思。我會好好想想。”

“嗯,想想吧。”

隨後,祐太郎對毛茸茸打聲招呼,轉身離開瞭。但是沒走幾步,他就被叫住瞭。

“後輩啊。”

祐太郎轉過身,發現毛茸茸還站在原地。

“你到底是什麼人?肯定不是老哥的後輩吧?”

“啊?”

“老哥跟店裡後輩一起吃午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可別高看瞭老哥那溝通能力,他怎麼可能跟別人一起去吃午飯?”

“啊,不會,那怎麼……”

“沒關系沒關系,我看你像站在老哥這邊的,就不追究瞭。不過鑒於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我還是要說,謝謝你。”

說完,毛茸茸露齒一笑,面向祐太郎往後倒退起來。

“我感覺老哥很快就能醒瞭。”

“嗯,能醒過來就好瞭。”

“是啊。”

毛茸茸又說瞭一次再見,隨即原地轉過身,腳步比剛才更快瞭幾分。祐太郎目送她遠去後,手機鈴聲響瞭起來,是圭司。

“你在哪裡?有活兒幹,快回來。”

“啊,好。抱歉,我馬上回去。”

祐太郎掛掉電話,抬頭看天。天上鋪著一層淡灰色的雲,既不像要放晴,也不像要下雨。

“這天氣真讓人提不起勁。”祐太郎咕噥著,突然笑瞭起來。因為他覺得,這種天氣正適合和泉翔平蘇醒。

回到事務所,他發現舞站在圭司辦公桌前。而且舞好像有點咄咄逼人,圭司則非常為難。盡管這對姐弟原本就談不上關系融洽,但祐太郎很少見他們如此劍拔弩張。

“我回來瞭。啊,舞小姐,你來得正好。瞧,我帶曲奇回來瞭。”

祐太郎從紙袋裡拿出曲奇,走向辦公桌。他把紙袋放在兩人中間,拿著曲奇咬瞭一口,隨後高聲說:

“哦,真好吃。”

舞盯著圭司,圭司則拒絕認知她的存在,兩人持續膠著狀態。

“曲奇果然還是要巧克力的好吃啊。哎呀,它一直不出來,我都等得不耐煩瞭。啊,芝麻街的曲奇大胃王靈感湧上來時也會忍不住大吃特吃呢。來一塊吧?”

他從紙袋裡抓住一塊遞給舞。舞看也不看祐太郎,接過曲奇就整個兒放進瞭嘴裡。

“你不會找借口說我們沒書面合同吧?這可是圭和我之間默認的約定。”

舞一邊咀嚼曲奇,一邊說。

“凡事要講個度吧。”圭司嘆氣道,“上回才給你看過。每月隻來一兩次,這應該也是我們默認的約定。”

舞氣哼哼地沉默瞭一會兒,隨後留下一句“算瞭”,抓起裝曲奇的紙袋,轉身背對圭司。她“咣當”一聲關上門,而祐太郎則啞口無言地看著她離開,隨後轉向圭司。

“啊,曲奇我倒是不在意,你沒事吧?”

“沒事。”

“出什麼事瞭?”

“沒什麼,她是來收租的。”

“收租?什麼意思?”

祐太郎隻是隨便問問,並不覺得圭司會回答。不過圭司盯著舞剛剛摔上的門,靜靜地說。

“偷窺。”

“偷窺?啊?偷窺什麼?”

“我把鼴鼠管理的資料隨機選中一個打開給她看。這就是舞收的租子。”

“那種事……”

真能做到?他正要問,卻轉念一想:肯定能做到吧。隻要收到信號,鼴鼠就能遠程操作委托人的電子終端。然而,提供操作連接的應用早已事先安裝在電子終端內部。應用是圭司自己做的,那種小事不可能做不到。

接著他又想問:真的可以做嗎?不過轉念一想:當然不可以。畢竟委托人還活著,那又是人傢最不想讓人看到的秘密。就算不顯示委托人身份,也不能那樣做。而最鄙視這種行為的應該不是別人,正是圭司自己。

“這種事本來就不該做,也不能做。這我很明白,但那傢夥已經病入膏肓瞭。要是我不給她看,她恐怕會用盡一切手段滿足自己。甚至有可能行使所有權,把我們事務所整個兒沒收掉。”

直到此時,圭司才看向祐太郎。

“你會鄙視這種行為嗎?”

“怎麼可能?”祐太郎說,“我才不會。”

他反射性地給出回答,然後才想到,圭司問的可能不是他自己,而是舞。

圭司對著祐太郎端詳片刻,隨即移開目光,低聲說道。

“曲奇,我都沒吃成。”

“我再去買。”

祐太郎在沙發上,學著老玉的樣子伸瞭個懶腰。他用力抻開背部,感到全身放松後,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圭,我想跟你說說翔平哥的事。”

為瞭抓住那個轉瞬即逝的想法,祐太郎邊琢磨邊說:

“我覺得翔平哥並非對竹內真美小姐有病態的執著,而是一直在找跟她說話的機會。”

“你說什麼呢?”

“即使隻是搭話,對翔平哥來說也難於登天,所以他就想更加瞭解竹內真美小姐。得知松井的威脅後,翔平哥可能並沒有想到要解救竹內小姐,隻把它當成瞭跟竹內小姐搭話的機會。所以威脅郵件中斷後,他感到很為難,情急之下就偽裝松井繼續發送威脅郵件瞭。我感覺他並不打算一直繼續下去,隻想盡快跟竹內小姐搭上話。所以他才會拍那些照片,拼命做腦內練習。在哪裡比較容易跟竹內小姐搭上話,什麼樣的措辭更容易說出口。早上好,你好,晚上好。你還記得我嗎?你最近有什麼煩心事嗎?他不斷以松井的名義發出威脅,同時努力想跟竹內小姐說說話,哪怕隻是一句話也好。終於在那個周五,他下定瞭決心,走到竹內真美小姐面前。可是,他的時機太不湊巧瞭。翔平哥一句話都沒說,就被竹內真美小姐痛罵瞭一頓。”

那天晚上,和泉翔平出現在竹內真美面前。他準備的並不是自白罪狀,更加不是脅迫,可能隻是一句簡單的“晚上好”而已。如此簡短的一句話,並不能讓他跟竹內真美之間產生什麼關系。和泉翔平很清楚這點,但他隻是想打開眼前這扇門罷瞭。

對此,圭司似乎思索瞭一會兒。

“既然如此,那就太慘瞭。”過瞭許久,圭司開口道,“實在太慘瞭。”

“是嗎?”

祐太郎又想瞭一會兒,還是不覺得那樣很慘。對和泉翔平來說,跟他人產生關系,本身就是如此重大的問題。所以他覺得,會變成那樣也很自然。

“不過我倒是覺得,想跟那種人交交朋友啊,並非因為可憐他而交朋友。怎麼說呢,是想自然而然地跟他變成好朋友。”

“是嗎?”圭司反問一句,不等祐太郎回答,就兀自搖起瞭頭,“你真是個怪人。”

祐太郎笑瞭,隨後問圭司。

“你剛才說有活兒幹?”

“哦,沒錯。這回是這個。”

圭司操作鼴鼠,把畫面轉向祐太郎。上面顯示瞭什麼樣的秘密?祐太郎靜靜地做個深呼吸,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向辦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