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祝語重重推開還沒合攏的那扇門時,嚴傾有一瞬間的怔忡。
他詫異地看到那個女人帶著一種不可置信的神情與他擦肩而過,絲毫沒有半點要理他的意思,徑直沖進瞭房間,然後整個人如遭雷殛地立在床前。
好幾秒鐘的時間過去,他的身軀驀然一僵,終於猜到瞭這個女人的身份。
這一刻,尤可意尚在睡夢當中,嚴傾還站在門口沒來得及進去,隻有祝語一個人呆若木雞地立在床前。
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直到祝語從震驚中找回意識,在回過神來的第一刻,忽然間高高舉起手裡的皮質手提包,然後朝著床上的人重重砸去。
那是盛怒中的母親理智全無的狠狠一砸。
她不遠千裡趕來找尤可意,因為千罵萬罵,但作為一個母親又怎麼可能放任女兒被卷入麻煩之中?她怕萬一學生出事,尤可意會被牽連。
女兒年輕,不懂事,所以她這個當媽的隻好親自來找她,順便就這次的事情徹底解決培訓中心的事情。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過,自己寄予瞭無限厚望的女兒有朝一日竟然會躺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床上。
這一刻,祝語徹底失去瞭理智。
而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是嚴傾也沒有預料到的。他的心在祝語高舉起手提包的一瞬間就好像被人捏在瞭手裡,轟然提上半空。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朝著床邊沖瞭過去,試圖阻止祝語的行為。
然而幾大步的距離畢竟快不過手起包落的時間。
他隻來得及跑出瞭兩步,就聽見咚的一聲,那隻硬皮手提包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砸傷瞭尤可意的身體,也狠狠地砸在瞭他的心上。
尤可意是被劇痛喚醒的。
她尖聲叫著,睜開眼來,看見母親的第一秒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那個從來就不茍言笑的母親此刻正以一種盛怒到幾近猙獰的表情看著她,然後撲過來一把掀開瞭被子。
“起來!你起來!”祝語厲聲尖叫著,試圖去拽她的衣領,然而打底衫彈性大,佈料輕薄,幾乎沒辦法使力去抓。於是她改為重重地鉗住尤可意的胳膊,使勁拉她,嘴裡一直是那幾句話,“起來,你給我起來!”
那兩隻手似乎從舞蹈傢的手變成瞭村婦的手,就好像吃下瞭大力水手的菠菜一樣,忽然間力大無窮起來。
尤可意隻覺得自己的胳膊都快要斷瞭。媽媽的手不光鉗在瞭她的皮膚上,指甲還重重地陷進瞭肉裡。
她隻能一邊驚叫著從前一夜那個溫暖的夢裡徹底清醒過來,一邊哀聲求饒:“媽媽,媽媽你放開我。媽媽我疼……”
可是祝語已經徹底失控,她拽著尤可意的胳膊一前一後地狠命搖晃著,“你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媽媽……”尤可意帶著哭音叫她,拼命想要掙脫出來,可是媽媽的力氣好像從來沒有此刻這麼大過,不管她怎麼掙紮都無濟於事。
混亂的局面是在嚴傾沖過來以後才暫時中止的。
他顧不得那麼多,隻是沖上來一把攬住瞭尤可意,將祝語的雙手毫不遲疑地拉開。
尤可意下意識地躲到瞭他的身後,也顧不得自己是赤腳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隻是驚慌失措地想要逃開失控的母親。
於是就成瞭嚴傾站在母女倆的中間。
氣氛有一剎那的凝滯。
然後是祝語厲聲朝尤可意喝道:“他是誰?”
尤可意沒有說話。
她尚未消化掉前一刻的驚恐,更不明白為什麼一覺醒來,那個溫柔美好的夢境就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憑空出現的母親。
她隻能呆呆地站在那裡,所有的思緒都被人抽空。
這一刻,嚴傾開口說:“阿姨,我叫嚴傾。”
他伸手握住瞭尤可意,望著祝語,神色從容、一字一句地說:“我是尤可意的男朋友。”
他代替尤可意回答瞭這個問題,同時以保護的姿態將她擋在瞭身後,哪怕語氣很禮貌,可眼神裡有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藏不住,比如對祝語的不滿與對尤可意的心疼。
他帶著隱忍的怒氣看著祝語,卻礙於她的身份不便發作。
而祝語又何嘗看不出他的態度?當下怒極反笑,反諷一句:“我問你瞭嗎?”
嚴傾看著她沒說話。
她伸手要來再拉尤可意,卻被嚴傾挺身擋住。這一刻,她終於忍不住伸手給瞭嚴傾一個重重的耳光,怒罵一句:“你是個什麼東西?給我滾開!”
那一聲耳光清脆得像是玻璃器皿在高溫下驟然炸裂,突兀又驚人。
尤可意驚呆瞭。
這一刻,她再也顧不得自己的驚慌失措,大步從嚴傾身後踏瞭出來,尖聲叫著:“媽媽你幹什麼?你為什麼打他?他——”
“尤可意。”嚴傾沉聲喝住瞭她,一把把她拉回身後,自己依然擋在祝語和她的中間。
“我為什麼打他?你問我為什麼打他?”祝語高聲怒斥,“你怎麼不問問自己做瞭什麼好事?尤可意,你簡直不要臉!小小年紀居然跟人開房!我教瞭你二十一年,這些都是我教的你嗎?你簡直——”
“夠瞭!”嚴傾忽然間朝她喝道,聲音不算大,但一字一句像是從胸腔裡發出來的一樣,“不要再說瞭。”
“你算個什麼東西?你讓我不要說我就不說瞭?”祝語像是盛怒中的獅子,恨不得用世間最惡毒的話語來狠狠攻擊眼前的男人,她指著嚴傾的鼻子,“我教育我的女兒,關你屁事!你是哪裡來的下三濫?專門坑蒙拐騙無知少女!你,你……”
她整個人都快要失去控制,隨手抄起桌上的吹風,也不看清自己拿瞭什麼,就徑直朝嚴傾砸瞭過來。
然而嚴傾不是尤可意,他隻是敏捷地往旁邊猛地偏頭,就輕而易舉躲過瞭這一次攻擊。
吹風機砰地一聲砸在墻角,聲音簡直驚天動地。
一砸不成,祝語更加憤怒,這次想也不想就抄起瞭桌上的玻璃煙灰缸,大有要同歸於盡的意味。
尤可意在這一瞬間尖叫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到瞭嚴傾面前,嚴傾一個始料未及就被她推得後退瞭一步,那隻煙灰缸瞬間砸到瞭尤可意的後腦勺上。
她的聲音在這一刻都變瞭調,渾身一顫,軟軟地朝嚴傾倒瞭下來。
嚴傾的呼吸都靜止在瞭這一刻,隻能下意識地接住瞭她,整個人都僵住瞭。
他驚呆瞭,祝語也驚呆瞭。
***
白茫茫的墻壁,白茫茫的燈光,白茫茫的床單被套,白茫茫的病房。
對於醫院,祝語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恐懼感。
她曾經是紅遍文工團的小天鵝,帶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四處為首長們演出。臺上十分鐘,臺下十年功,她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練舞換來瞭紅遍大江南北的青年舞蹈傢之稱。
她並非富貴人傢的孩子,母親生瞭三個孩子,她是老大,老二老三都是男孩。都說皇帝疼老大,百姓疼幺兒。因此她這個最大的女兒就成瞭窮人傢的孩子早當傢的典型,要在傢裡忙裡忙外照顧弟弟、洗衣做飯,又要在團裡努力練舞,想要闖出名堂。
她能進團還多虧瞭父親是文工團的後勤人員,成日求爹爹告奶奶的,才幫她爭取到瞭去團長那裡跳個舞的機會。她深知自己進去是多麼不容易,於是更加努力起來。
為瞭成為團裡的第一人,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飯,然後啃著饅頭騎自行車去團裡練舞。中午又要騎著自行車飛奔回傢給弟弟做飯,有時候晚瞭,爸媽回傢就會數落她。
她不愛說話,隻是默默聽著,聽完就出門,騎著自行車又回團裡去練舞。
她長得漂亮,身段好,從小又有跳舞的天分。
她不甘心一輩子就過得如此窩囊,照顧弟弟、洗衣做飯、騎著自行車在夢想與現實中奔波……這些並不是她想要的。
這些都是她無比厭惡的。
她要擺脫這一切,她想永遠成為舞臺上閃閃發光的那隻小天鵝。
很多年的時間過去,她終於做到瞭。
那一刻,她在舞臺上跳完瞭八分三十一秒的芭蕾獨舞,踮著腳尖敬禮致謝,臺下的軍官們紛紛站起身來,微笑鼓掌。
沒有人知道她等這一天等瞭多久。
沒人知道為瞭這八分三十一秒,她在那間練功房裡不知疲倦地踮起腳尖旋轉瞭多少個日夜。
她的眼眶裡是閃爍的淚水,而對於臺下的觀眾來說,卻不過是一個眼眸璀璨的小姑娘欣喜的神情。
沒人知道此刻終於大獲成功的她最想做的事情竟然是嚎啕大哭。
此後的一年裡,她四處表演,結識瞭現在的丈夫,一名大學教授。
丈夫有些不食人間煙火,愛搞科創,鉆研論文很在行。但這並不要緊,他耳根子軟,什麼都聽她的,也不愛計較,傢裡的事情都交給她做主。
別人都羨慕地說她:“祝語你命好啊,野雞窩裡也能飛出金鳳凰,還嫁得這麼好!”
那一年的時間裡,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命好。
然而好景不長,她從未料到自己的人生竟然隻輝煌瞭這麼短短一年。
她用十年的汗水去換她的夢想成真,可是夢想實現得如此絢爛,絢爛到猶如曇花一現,稍縱即逝。
那一次舞臺事故是因為燈光原因。舞臺不大,她當時正一下一下跳躍著,離臺邊還有兩步的距離。
就在那一刻,頭頂的一站射燈忽然間發出清脆的爆炸聲響,她下意識地擡頭一看,就看見那盞巨大的射燈搖搖晃晃地朝她墜落下來。
所有的人都驚聲尖叫起來,而她在回過神來的第一刻,不顧一切地朝前面倒去。
射燈並沒有砸到她,然而因為失去重心,她跌下瞭舞臺。
臺子有兩米高,她是後腳跟著地,韌帶斷裂,兩根腳骨粉碎性骨折。
醒來的時候,她就躺在陌生的病房裡,住瞭兩個月的院。
兩個月裡,不斷有人來慰問她,每個人都說著大同小異的話——
“真的是好險啊,幸虧你反應快,不然被燈砸中瞭,就不是受個腳傷這麼簡單瞭!”
“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別難過,會好起來的!”
……
諸如此類的話她聽得都快要麻木瞭。
可是她的耳邊反復回蕩著醒來那天醫生對她說的話:“很遺憾,祝小姐,你的腳雖然能好起來,但今後都不能再跳舞瞭。”
那個年輕的醫生還說瞭很多,比如一些註意事項,比如正常行動是沒有影響的,比如住院期間千萬要食補與藥療同時進行,比如……
她記不清那些無關緊要的話,因為她隻聽進去瞭那一句話。
“今後都不能再跳舞瞭。”
所有的人都說著她有多麼幸運,能撿回一條命真是不容易,可是那兩個月裡,她的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她的夢想坍塌瞭。
她的人生已經毀瞭。
她連這輩子唯一擅長的事情、唯一熱愛的舞蹈都失去瞭,她撿回一條命又有什麼用?
那隻小天鵝不見瞭。
從今以後,她又隻能做回以前的那個祝語,洗衣做飯,這就是她全部的人生。
直到她有瞭孩子,直到她看見她的女兒在她面前翩然起舞。
那一刻,她暗淡的眼神忽然間亮瞭起來。
血液一瞬間沸騰瞭,太多的情緒充斥在心口,就快要叫囂著炸裂她的心臟。
***
尤可意睜開眼的第一刻,看見瞭自己的母親。
她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嫻靜姿態坐在窗邊,眼神空洞而迷離,像是在追憶什麼遙遠的年代。
她坐在那裡,眼神落在尤可意身上,卻又像是透過女兒看見瞭別的什麼。
尤可意艱難地張嘴想叫她,卻忽然感覺到腦後的一陣劇痛,於是那聲媽媽變成瞭吃痛的抽氣聲。
這一刻,她忽然想起瞭昏迷以前發生的一切,那聲媽媽是無論如何叫不出口瞭。
嚴傾呢?
嚴傾在哪裡?
她慌亂地想要轉頭看看自己在哪裡,可是頭痛欲裂,她都快要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