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動靜終於把祝語從回憶裡喚醒,她在第一時間撲到瞭床邊,急切地問女兒:“你醒瞭?感覺怎麼樣?”
她急急忙忙地擡手去按床頭的呼叫按鈕,然後對尤可意說:“你別急,醫生馬上就來,不要急啊!”
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自顧自說著話,也不知道她究竟發現瞭沒有,其實現在這些話根本不是在安慰尤可意,反倒是在安慰她自己。
尤可意的後腦勺疼得厲害,壓在枕頭上隻感覺神經在一跳一跳的。她擡手摸瞭摸,發現自己的腦門上纏瞭一圈厚厚的繃帶。
她看著床邊的女人一把拽住她的手,皺著眉頭責備她:“不許亂摸!傷口很深,還有點輕微的腦震蕩,你安分點!”
這一刻,尤可意沒有掙紮,隻是輕輕地從媽媽手裡抽回瞭左手。
她很熟悉媽媽臉上的表情,因為過去二十一年裡,她幾乎每次回傢都會看見這樣的神色。
“尤可意,不許玩電腦!給我進書房去做數學題!”
“尤可意,關掉電視機!立馬關掉!你今天練夠三個小時的舞瞭嗎?沒練夠就不許看電視!”
“尤可意,你給我立馬辭掉培訓中心的兼職!我養不起你嗎?我從小送你去練舞就是為瞭讓你去當什麼兼職老師的?我告訴你,我不許你浪費時間在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
有太多的不許,多到讓她在成長過程裡漸漸就忘記瞭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隻知道媽媽不許她做什麼。
可是這一次——
她擡頭看著媽媽,輕聲問瞭句:“既然你不許我亂摸,怕傷口惡化,之前又為什麼要把我砸傷呢?”
祝語的神情一僵,前一刻自然而然露出來的苛責表情驟然消失。
她習慣瞭發號施令,習慣瞭身邊的人都聽從她的指令,毫不違背,所以剛才隻是下意識地又開始命令尤可意。
頓瞭頓,她說:“可意,你知道媽媽不是故意的,媽媽從來就沒有想傷害你,之前隻是太氣瞭,想砸的是那個下三濫——”
“他叫嚴傾。”尤可意一字一句地打斷她。
祝語停頓瞭片刻,方才才放柔和的目光又變得堅硬起來。
她語氣平常地說:“他叫什麼名字跟我有關系嗎?”
尤可意看著她沒說話。
祝語閉瞭閉眼,再睜開時又調整好瞭情緒,輕聲說:“你還年輕,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年輕人經常走錯路,一次兩次不要緊,隻要知道回頭就好——”
“我不會回頭的。”尤可意直視著她,聲音並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字正腔圓,帶著她全部的勇氣與反抗精神。
祝語就像沒聽見似的,繼續說:“至於培訓中心那邊,我已經親自登門拜訪過瞭,也跟經理說好瞭,以後你都不用去瞭。他知道你能進文工團,已經主動表示不會耽誤你的前途,你大可放心。”
她甚至對尤可意微微笑瞭笑,故作輕松地說:“還有,現在是二十一世紀,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思想進步瞭,並不是特別在意初夜這種事。所以你隻需要和那個男人劃清界限就行,好人傢多得是,我之前就幫你物色過好幾個。團長的兒子跟你年紀也差不多大,改天見個面吧。以你的水平,我們傢的條件,還有我和團長的交情,你們倆很有發展前途——”
“媽媽。”尤可意輕聲打斷她,“你說完瞭嗎?”
祝語的嘴動瞭動,卻沒說出話來。
她鮮少看見女兒臉上露出現在這樣的神情,並不是被壓迫到瞭極致時不情不願的表情,也不是選擇妥協時有些哀傷又不得不屈服的表情。
這一刻,尤可意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望著她,並沒有任何不悅,“如果你說完瞭,那就聽我說。”
“從小到大,我所有的事情都要聽你的,你偏愛姐姐,我不能有怨言,因為她比我好比我優秀,你告訴我這是我自己的原因,怪不得你。後來姐姐走瞭,你忽然一下看到瞭我,把所有的壓力一瞬間都壓到瞭我的身上,你並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因為我是你的女兒,你告訴我你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
“我難道不是為瞭你好嗎?”祝語忽然間提高瞭嗓音質問她。
“為我好……”尤可意重復瞭一遍,彎起嘴角輕輕笑瞭兩聲,“媽媽,什麼是為一個人好,你真的知道嗎?”
為她好,是把她的喜怒哀樂都放在心上,連她最細微的舉動也看在眼裡,所以才會在那個雨夜隨隨便便找個借口把傘給她,自己卻淋雨而歸,隻為讓她不再為瞭跟上他的步伐而踉踉蹌蹌地拖著傷腳一腳深一腳淺地淌水。
為她好,是明白她要的是什麼,一開始為瞭她的前程推開她,可最終也在明白她想要的不過是得到心上人的回應以後,再無保留地擁抱瞭她。
她受傷也好,一個人孤孤單單也好,遇到陸童出事又是擔心又是手足無措也好,那個真正為她好的人都一直無聲地陪伴著她。
可是前言這個口口聲聲說著為她好的媽媽卻從來不曾給予她這一切。
哦對瞭,媽媽志也給過她一些別人沒有給過的東西,比如後腦勺上的重重一擊。
她有些想笑,眼眶卻又酸楚得要命。
祝語的情緒又一次激動起來,剛想說什麼,病房的門卻忽然被人推開,醫生拿著本子走瞭進來,問瞭一句:“醒瞭?”
尤可意不再說話,專心接受醫生檢查,而祝語默默地退到瞭床邊,也閉上瞭嘴。
檢查持續瞭十來分鐘,醫生走後,病房裡又一次恢復瞭岑寂。
尤可意伸手在枕頭下面摸瞭摸,然後停頓瞭片刻,問窗邊的人:“我的手機呢?”
祝語沒說話。
“媽媽,我在問你,我的手機呢?”她重復瞭一遍。
這一次,祝語瞇眼問瞭句:“你要手機幹什麼?給那個男人打電話?”
尤可意閉眼,頓瞭頓,說:“我和他並沒有發生過什麼。我們隻是單純地睡在一張床上,什麼都沒做。”她又睜眼看著祝語,“現在你滿意瞭嗎?能把手機還給我瞭嗎?”
祝語先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瞭眼睛,然後像是思索瞭片刻她的話可不可信,最後依然搖瞭搖頭,“你現在需要靜養,手機我暫時替你保管。”
長時間的爭執以後,尤可意依然沒能要回手機,她看見媽媽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掌控全局的神情,最後隻問瞭一句:“媽媽,是不是這輩子我想要的一切,隻要不是你認同的,你就永遠不會同意?”
祝語的回答是這樣的:“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媽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尤可意有傷在身,她並不想現在就跟女兒發生沖突,所以她隻是用柔和的姿態防禦著,但即便是防禦,也不會有絲毫的妥協退讓。
尤可意看著媽媽的表情,這一刻似乎有些瞭然瞭。
大概這輩子她都不用指望能說服媽媽對她放手瞭,她要的一切除非是自己爭取,否則永遠無法得到媽媽的同意。
她閉上瞭眼睛,不再做徒勞無功的掙紮。
***
沒有手機,沒有通訊工具,不能下床也不能出院。
尤可意在床上從下午醒來的那一刻起,一直躺到瞭晚上,期間祝語來過兩次,除瞭送飯,其餘時間就是挑些有的沒的和她說話,比如團長的兒子,再比如團長的兒子……所有的話題都是那個優秀的青年如何如何棒。
尤可意一句話都沒有說,閉著眼睛像是睡著瞭。
後來祝語也閉上瞭嘴。
她對醫院有些恐懼感,所以並不想一直待在這裡,而尤可意需要留院觀察幾天,因此晚飯的時候,她帶來的不止保溫桶,還有一個護工。
晚上九點半以後,祝語離開瞭醫院,臨走前囑咐護工在病房的隔間裡可以打盹,但不要睡得太死,如果尤可意要上廁所之類的,一定要搭把手。
尤可意一直躺在那裡不言不語。
直到祝語離開,她睜眼側臥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整整看瞭兩個小時。
護工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看著尤可意的背影,還以為她睡著瞭,於是也在旁邊的小隔間裡打起盹來。
晚上十點四十分,隔間裡是中年婦女輕微的鼾聲,還有走廊上不時出現的護士查房時放輕瞭的腳步聲。
這一刻,尤可意似乎終於從望著窗外的狀態蘇醒過來,慢慢地動瞭動,支著身子爬瞭起來。
頭很疼,不光是後腦勺的傷口,腦子暈乎乎的,爬起來的一瞬間有點天旋地轉,有點惡心想吐。
她支著身子坐瞭一會兒,好像在等待這陣眩暈過去,然而眼前一直是這種眩暈狀態。她頓瞭頓,終於不再等,一把扯掉瞭手背上的針管。
護工還在睡,她穿著寬松輕薄的病號服,腳下是柔軟的拖鞋,就這麼一步一步無聲無息地往門外走去。
吱呀——
門開瞭。
她撐在門框上休息瞭一下,然後又悄無聲息地合上瞭門,朝走廊盡頭的電梯走去。
***
窗外下雪瞭,還是那種雨夾雪,濕潤又陰冷,絲毫沒有屬於下雪天的美好溫情。
嚴傾站在落地窗前,第無數次往尤可意的手機上撥號,然而回應他的依然是關機狀態。
他的心一直緊緊揪著,從尤可意昏倒那一刻起,到她被母親帶走,再到現在。
他覺得有些窒息,心慌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在這一個下午,他找遍瞭他知道的幾傢醫院,總是在軍區醫院問到瞭尤可意的消息。
前臺護士告訴他,尤小姐沒什麼大礙,輕微腦震蕩外加皮外傷而已,住院觀察幾天,回傢好好休養就沒問題瞭。
他在醫院下面站瞭幾個小時,看見尤可意的母親來去匆匆。
最後他沒有上樓,隻是默不作聲地回瞭傢。
其實認識尤可意並沒有多久,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長,但他卻好像對她的性格已經瞭如指掌,比如這時候如果他出現,她一定會因為他和母親再起沖突。
他也知道她絕對不會因為母親的反對就輕易退縮。
她是那種外表很柔軟,但內心卻固執到猶如頑石一樣的女生,一旦認定,就絕對不會妥協。
所以他回瞭傢,因為她會等他,他也同樣會等著她。
等到她好起來,他們再見面。
等到她好起來,他才會有理智去好好分析要如何應對接下來的狀況。
然而這顆心依然動蕩不安,他甚至什麼事情都沒做,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在落地窗前抽煙。
茶幾上的煙灰缸裡已經塞滿瞭煙頭,甚至連缸外也灑落瞭很多煙頭和煙灰。
他還在抽,一支接一支的抽。
直到門鈴響起,他兵荒馬亂的心跳聲驟然停止。
誰?
他走到門口,從貓眼裡往外看,忽然間渾身一僵,血液一時之間全部往大腦沖去。
他的手甚至有些哆嗦,不敢置信地打開瞭大門。
冷風從門外湧入的那一瞬間,那個穿著寬大病號服、頭上裹著繃帶的小姑娘如釋重負地朝他呼瞭口氣,然後腳下一軟,撲倒在他懷裡。
但她的唇邊是一抹絢爛的笑意。
“嚴傾,你看,我從來都不會讓你等。”
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她,渾身都開始顫抖。
那顆心。
那顆心在這一瞬間就好像要灰飛煙滅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