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兒狗的都知道,京裡養滑條的都不是一般人傢。像京巴那類,是太太小姐抱在腿上的富貴狗,滑條可不是。這狗野,愛折騰,遇見個貓都能給你咬死。旗下大爺們,肩上架個鷹,跨上馬出去打獵什麼的,前邊就跑著這種狗,所以不能瞎胡來,要闖禍的。
定宜覺得這事兒太懸瞭,沒來得及阻止他,還是得勸他幾句,“肉丟瞭就丟瞭,大不瞭讓它睡一覺,要是真扛走,被人拿住瞭可不得瞭!這不是土狗,你看見有幾傢養滑條瞭?回頭主傢兒一查,查到咱們頭上,別給師父惹麻煩。”
夏至一心全在逮獾上,到嘴的肥肉怎麼能叫它跑瞭呢,也不拿她的話當回事,“怕什麼,到瞭這步,你不偷,人傢撞見瞭,人傢扛走瞭,那咱們多虧啊!你就是這樣,瞻前顧後難成大事……喲喲喲,倒下瞭,錢大的藥真好使!”他摩拳擦掌,扭過頭來看她,“怕嗎?要怕在這兒接應著,我去。”
爺們兒血性足,賊大膽嘛,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定宜怯懦,到底沒敢挪窩,愕著兩眼看他潛過去瞭,店堂裡吵吵嚷嚷沒人註意他,他躲在門墩兒那邊伸手夠那狗,揪住瞭皮毛就給拽瞭過來。
滑條個兒長,他兩手各拎兩足,胳膊一繞,把狗扛在瞭後脖子上。悄悄的來、悄悄的走,腳下拌得快,就跟臺上醜角兒似的,矮著身子往前竄,從她身邊過去還招呼呢,“看什麼吶,還不走?”
定宜趕緊跟上去,悶著頭一通小跑,進瞭同福夾道聽見燈市口大街上響起瞭梆子聲,咚咚的,已經二更天瞭。
夏至早和西屋那兩兄弟搭上線瞭,給人傢打瞭兩壺酒,請人傢幫著料理這狗。姓錢的一看牙酸,“哪兒來的呀?”
夏至灌瞭兩口茶說是,“在芳草地那片兒逮的,沒人看管,就那麼散養著。我還怕它瞧不上豬肉呢,沒想到這位也不挑揀,嗅瞭半天還是上鉤瞭。”
錢老大有點為難,“這狗……不好料理,怕不是哪個宅門裡出來的吧!宅門倒罷瞭,萬一是官戶,幾個腦袋夠砍的呀?”
夏至咂瞭咂嘴,“總不見得再放瞭吧,我好不容易弄來的。”
定宜在旁邊勸,“別為條狗惹上官司,放瞭得瞭。”
“那不行,我不能白操這份心。”夏至給錢二遞刀,“這會兒後悔也晚瞭,出瞭事兒我扛著,成不成?”
錢二很猶豫,嘴裡嘟嘟囔囔說:“狗是條好狗,一般土狗一晚上至多叼五六隻獾,要是它出馬,得翻番兒。”
這麼一算太掙錢瞭,那決心下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定宜想讓他們別摘帽啦,好好的狗幹嘛那麼糟踐啊,可是沒人聽她的,手起刀落,她背過身沒敢看,垂頭喪氣回自己屋去瞭。
後來怎麼處置的她就不知道瞭,狗肯定得藏起來,藏到哪兒也不知道,怕師父回來怪罪,給安置到別的地方去瞭。其實夏至這回有點兒虧,請回來的是位狗大爺,沒有葷腥情願餓著。沒辦法,隻好牛肉棒子面的伺候。等耳朵尾巴養好瞭,人傢有心思替你辦事兒,慢慢就回本兒瞭。
衙門裡也有淡旺季,天氣適宜,犯案子的多,天太熱,走兩步且回不過氣兒來呢,打傢劫舍,沒那份心。所以相較春秋來說,冬夏還好一些,大人不升堂,衙役們坐在廊子底下喝茶閑聊,東傢長西傢短的,一天就過去瞭。
夏天對定宜來說尤其難熬,不能學男人光膀子,衣裳穿得嚴實,胸口還得勒佈條,到晚上解開,滿胸心背的痱子。長痱子多難受啊,大夥兒都知道。癢啊,隔著佈還抓撓不著,實在很受罪。一整個夏天她是藥鋪的常客,買連翹敗毒,跟吃糖豆似的,一天一顆這麼嚼。還要用馬齒莧煎水擦洗,這麼的癥狀能減輕點,痱子焦瞭頭就好瞭。
這天下值早,搭人車上同仁堂買藥,往回走的時候經過柏樹胡同,遇見樹蔭底下有人賣杏子,篩子面兒上鋪張大荷葉,一個個黃澄澄的擱著,單看就令人口舌生津。小姑娘嘛,其實還是愛吃的,隻不過平時裝男人,端著,但偶爾也有卸枷的時候。師父在,買瞭先孝敬師父,他老人傢看一眼,回手說“吃吧吃吧,你們吃吧”,師父不生受,徒弟捧著吃像什麼話呢,久而久之自己識趣兒,幹脆不買瞭。這回他上妙峰山,明天才回來,買回去和夏至一塊兒吃,夏至雖是個真爺們兒,也愛這些小零嘴兒。
問瞭價,撅著屁股挑啊,人傢不讓,“我這價是包圓兒的價,不帶挑的。”
不挑就不挑吧,定宜說那成,您看著給吧。人傢就往她兜裡裝。說不挑揀也不是,他還從裡邊選,到最後一看,不是蟲蛀的就爛的,這就有點坑人瞭,定宜皺著眉頭說:“您怎麼凈給我壞的呀,我花錢不是為瞭買蟲,您這麼做買賣太不地道瞭。”
人傢眼睛一翻,“要全挑好的,壞的我賣給誰呀?”
“怎麼說話呢?”她氣壞瞭,把口袋裡的爛杏子都倒瞭出來,“得瞭,您自個兒留著吧,我也不要瞭。”
人傢一把抓住瞭她,“那不成,涮爺們兒玩兒呢?我這兒一個個給你挑,挑完瞭你不要瞭?”
“您給我挑的都是壞的,一個好的沒有。”她指指他的手,“您撒開,天子腳下你想強買強賣?”
這就吵啊,伏天兒裡,大傢都躁,嗓門一個賽一個的高。周圍住傢兒都出來圍觀瞭,打圓場說“算啦算啦,多大點事兒呀”。那個賣杏子的挺橫,不聽人勸,打量定宜個頭小,成心的欺負她,非要她掏錢,“老子以前是屠戶,宰牛宰羊玩兒似的,你這兒跟我逗咳嗽,老子廢瞭你。”
這麼一說邊上人就起哄,“那正好,人傢是學宰人的,順天府烏大頭的高徒。你倆過過招兒,看看是屠戶厲害呀,還是劊子手厲害。”
說劊子手不一定震唬得瞭人傢,可烏長庚的名號人傢怵,提起烏大頭,四九城裡沒幾個不知道的,年輕的時候也混,三教九流哪哪兒都沾得上邊兒。人傢一聽這個得服軟,手也挪開瞭,不至於打招呼賠笑臉,起碼鬧是鬧不下去瞭。
定宜掃瞭掃胳膊,覺得挺倒黴,杏子沒吃上還惹一身騷。再要理論兩句,人傢早挑起擔子跑瞭,沒處生氣,回傢洗洗,等著夏至給做晚飯吧!
太陽西下瞭,照不進院子的時候人都活過來瞭,有準備出攤兒的,有生火炒菜的,運柴禾搬煤球,大雜院裡的生活氣息隨著炊煙飄進定宜的屋裡來。
定宜在這裡住瞭五六年,已經忘瞭當初宅門兒裡是怎麼過的瞭,隻有午夜夢回,記憶深處還殘存著一點當初富庶時的片段。父親為官,不怎麼著傢,她對他的印象不太深刻,隻記得母親很白凈,穿一身蔥綠織金的短襖,底下裙子鑲兩寸寬的膝瀾,上邊繡銀絲喜鵲登枝。冬天攏個琺瑯的小手爐,站在垂花門外指派下人搬花盆……她看看鏡子裡,自己隨瞭母親的肉皮兒,曬不黑,衙門裡的人就給她取瞭個諢號叫小白臉兒。帳子上別著一根針,多少回瞭,摘過來頂頂耳朵眼兒,都長滿瞭。嘆著氣又給別回去,可惜瞭小時候遭的罪,兩粒油菜籽兒夾著耳垂對搓,這得搓多久才能走針啊,現在白瞎瞭。
正找梳子打算梳頭呢,門給拍得砰砰響,“小樹啊,快出來,出大事兒瞭!”
她嚇一跳,開門一看是西屋的錢傢兄弟,指著外頭說:“你師哥夏至,被七王爺的人逮起來啦,這會兒壓著往王府去瞭,趕緊想轍撈人吧!”
定宜腦子一下就亂瞭,“七王爺的人?為什麼呀?”
“為什麼?還不是為那條狗!我就說瞭這種狗不能碰,他偏不信,這下子闖禍瞭……咱們可是有言在先的,出瞭事兒他扛,別牽五跘六找咱們來。”趙大連連說晦氣,“這狗是七王爺的心頭肉,平時不愛拴著,拴它它拿腦袋撞墻,那天是跟著五貝勒出門玩兒的,結果就遇上瞭你們倆……”
定宜急壞瞭,這會兒懊惱也晚瞭。再看錢傢兄弟的態度,實在是非常不上道,因回瞭回手低喝:“行瞭,什麼你們倆他們倆的,你沒喝夏至的酒?沒得他孝敬的大煙籽兒?他既然說他扛,就絕不會把你們供出來,可你們能心安理得看著他死?都走動起來,外頭托人想想辦法,我師父不在,我也沒有頭緒……”
趙傢兄弟打算站幹岸,“我們小老百姓,又不和官傢打交道,我們可托誰去呀!”
她一聽就拱火,“別介,花子還有兩門闊親戚呢,不想轍我可告你們!狗耳朵是你們割的,狗尾巴是你們砍的,你們往哪兒逃?”
嘿,這是要拖人下水啊!錢二臊眉耷眼想瞭半天,“我表姑奶奶傢是三等撲戶,要不找他們疏通疏通?先說好瞭,管不管用咱們不敢打保票,畢竟得罪的是位王爺。咱們呢,能幫到哪兒是哪兒,萬一救不出來你可不能怨咱們。”
“那得看你們出多少力。”定宜回身帶上門,邊走邊道,“我得出去想轍,你們也別閑著,別等明天啦,等不瞭。夏至不定在裡頭受什麼罪呢,萬一扛不住把你們供出去,到時候哭可來不及瞭。”
她這麼連哄帶嚇唬,趙傢兄弟倆麻溜出胡同往東去瞭。她站在街口醒神,心裡慌得直打突。上回她差點被七王爺弄死,這回夏至又犯在他手裡,七王爺一嘀咕,烏長庚收這兩個徒弟就是為瞭和他打擂臺的,到最後非得連累師父不可。
現在怎麼辦呢,這檔子破事找府尹,誰搭理你!找找下頭師爺吧,請人傢幫幫忙。候門王府森嚴,想進去磕頭也得有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