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客隨雲來裡吵翻瞭天,七爺和人抬杠回來發現小樹丟瞭,差點沒把弘策活吃瞭,圍著他打轉,邊轉邊罵:“怎麼樣?你霸占著她,這下子好瞭,人丟瞭,倒是找啊,找著瞭嗎?你的人呢?號稱刀尖上行走的,敢情撇條子硬個頭,到後頭全蔫兒瞭?說我老七治傢不嚴,你好到哪裡去?把人都撒出去呀,找不著全活剮瞭!”他拍著膝頭坐下來,哭喪著臉念叨,“我們樹兒如今出落得這麼漂亮,落到人伢子手上還有好兒?八成賣給人做小妾去瞭,好好的姑娘讓那些泥豬癩狗糟踐,我心裡疼得刀割似的……這孩子,誰叫你沒眼力見兒,你跟著爺多好,爺護著你啊……”
弘策不耐煩瞭,自己心裡亂得摸不著方向,老七還在跟前嗡嗡鬧。他轉過頭籲瞭口氣,吩咐哈剛道:“加派人手,各個人市上都給我盯著,不光綏芬河,周邊的營溝都要探訪。還有戍軍那裡,通傳下去,進出都要嚴查,不許人出大英地界。”
七爺拍案,“你這會兒著急瞭,早幹嘛去瞭?人是你帶著的,如今不見瞭,我隻管問你要人,你還我小樹。”
他瞪他一眼,“咱們是一道出去的,那時候七哥在哪兒?你不是說多個人多個幫手嗎,自己跟人賽滑冰去瞭,眼下出瞭事你倒說得響嘴?”
七爺被回得反駁不瞭,噎瞭下才道:“誰讓她願意和你在一起?她要是跟著我一塊兒下註,沒準兒就不讓人擄走瞭。”他一腔怨氣,別過臉低聲嘀咕,“也是命,怪她自己瞎瞭眼,齊全人不好找,偏找個聾子!有點兒閃失連放聲兒呼救人傢都聽不見……你說你一個殘廢,打著光棍得瞭,還琢磨討媳婦兒,這不是害人麼!”
人都有觸碰不得的軟肋,弘策正為丟瞭她滿心火燒,他還在這兒拿他的缺陷說事,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拔嗓子道:“你給我住嘴!人不見瞭我比你著急,我和她是兩情相悅,你算個什麼東西!自己狗顛兒玩兒去瞭,怪她沒跟著你一塊兒撒癔癥?我聾,是啊,我是聾子,可聾瞭是為誰,我自己願意的麼?我叫人禍害成這樣,我和誰去討公道?”他氣憤至極,人像繃緊的弓,滿面狠戾,“我找不到她,這輩子就耗在寧古塔瞭,勞七哥回去帶個話,就當我死瞭,從來沒有我這號人!”
他拂袖而去,背後簾子一甩老高。再也不想見弘韜瞭,這個人除瞭會抱怨還會什麼?定宜丟瞭,世上沒人能比他更難過,問他現在的心,真恨不得找個地方痛哭一頓。他一直盼著遇見一個人,好好的,和她廝守一輩子。他從小就缺失親情,長大後想盡辦法偽裝自己,不顯得低落,不讓人覺得他可悲可憐,可是天曉得他有多寂寞。
他的世界是無聲的,希望有個懂他的人伴著他。定宜苦,他也苦,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在一起可以互暖。她的出現讓他心懷感激,當他以為自己終於塵埃落定,可是為什麼又要經歷這麼多坎坷?他簡直恨自己,讓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帶走,她還能原諒他嗎?他是個靠不住的人,他有權有勢隻會發號施令,沒有那幫供他驅使的奴才,自己什麼都不是。真如老七所說的,他是個廢物,他對不起她。
他失魂落魄去瞭定宜的臥房,腳下蹣跚著沒有力氣,進屋反手關上門,背靠欞子一點點滑落癱坐下來。抱住膝蓋把臉埋進臂彎裡,隻覺滿胸排山倒海的痛,無論如何抓不著撫不平。她在哪裡?盧淵的人把秧歌隊圍堵起來盤查,問瞭半夜一無所獲。他發急,把所有人都關押瞭,少不得一頓嚴刑拷打。可是更多的人如墜雲霧,還有的居然連先前幹瞭什麼都記不起來瞭,想是被人下瞭迷藥。所以又是個無頭案麼,這地方已經亂成這樣瞭?他一拳擊在青磚上,尤不解恨,接二連三地錘擊,把一塊完整的磚砸得四分五裂。磚屑嵌進肉裡也不覺得疼,再疼疼不過失去她。
他一躍而起,揚聲叫岱欽,“等不到初二瞭,讓盧淵收網,索倫圖和嶽坤都逐個拿,拿住瞭著道琴來見我。帶我的令牌去,命協領調動駐軍,方圓百裡內不許遺漏一處,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到。知會吉林烏拉梅勒章京協查,各處往來人員都要過一遍,有可疑的就扣留……不能叫她離開這裡,手指頭漏個縫,恐怕她就給被販賣到番邦去瞭。”
岱欽瞧他主子模樣不對勁,又不敢多言,應個是,領命退瞭出去。
他回桌旁面對油燈發呆,腦子裡千頭萬緒理不出章程來。究竟為什麼要擄她,是單純販賣還是某個看不見的對手打算用她要挾他?他一手覆住額,前額滾燙一片,左右不得舒展。沒有她的下落,他什麼事都做不成,如果就此失去瞭,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燈火跳動,他瞇眼看著,看久瞭天旋地轉,眼前全是她的影子。迷迷糊糊做瞭一場夢,夢見她回來瞭,渾身濕漉漉的,凍得嘴唇發紫,淒惻說“我冷”。他心都攥起來瞭,快步過去摟她,可是剛碰到衣角,她一閃又不見瞭。他垂手站著,先前綏蘇河上的情景又再現瞭,現在回想起來仍是令人心力交瘁。
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天快亮瞭。他推窗往外看,天邊浮起蒙蒙的青光,這一夜真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他等消息等得發躁,在室內踽踽踱步。沙桐打簾子進來送茶點,趨步道:“主子等瞭一夜瞭,怕身子抵擋不住。這樣冷的天兒,空腹不成,奴才尋摸瞭些糕餅,您就奶子用些個,身上熱熱的才好辦事。”
他搖搖頭,捂著臉長嘆,“是我不好,七爺說得沒錯,我沒用,經不住事兒,是個沒福分的。我自己也怨恨自己,為什麼會出這岔子。一個大活人,眨眼就不見瞭……”
沙桐道:“您別這麼逼自己個兒,哈大人他們都出去瞭,整個綏芬河屁股大點兒地方,各處都有駐軍盤查,早晚會有消息的。主子還請稍安勿躁,您這樣奴才心疼。您瞧您眼睛都紅瞭,用些點心靠炕瞇瞪會兒,外頭有奴才替您盯著。您好歹保重自己,回頭溫大姑娘回來看見您這麼憔悴該心疼瞭。”
提起她心裡針紮一樣,他閉瞭閉眼,站在那裡不復以往挺拔,人微微佝僂著,把手按在窗臺上。
“你去給我準備一隊人馬。”他往外指瞭指,“我想起來,她曾經同我說過嶽坤都言行怪誕,也許找到他就有她的下落瞭。”
沙桐忙阻攔道:“岱統領已經帶人出去瞭,還是主子吩咐的,逮索倫圖和姓嶽的,主子忘瞭?”
他哦瞭聲,往後退瞭兩步,“我頭暈得厲害,是忘瞭。”閑著又不知道該幹什麼,便一圈一圈地兜圈子。沙桐簡直沒法勸諫瞭,呵腰亦步亦趨道:“主子您這麼轉不眼暈麼?還是停下歇會子吧,著急不能把溫姑娘急回來,咱們緩著來。噯,您坐會兒、躺會兒,回頭姓嶽的抓著瞭,還要您親自審問吶。”
他遲遲停頓瞭下,也不是不聽人勸的,緩步移到炕前,仰天倒下去,腿彎子都沒打一下。咚地一聲,沙桐聽得後腦勺一陣疼。
主子成瞭這樣,情這個字真害人不淺。他近前開炕櫃替他拉被子,瞧他雖不甚安穩,好歹合瞭眼,便不言聲躡足退瞭出去。
半夢半醒,精神緊繃,隨時感覺她回來瞭,甚至連她打簾的樣子都看得清。他掙紮著醒來,再看屋裡空空,滿心隻剩淒涼。把手背覆在眼睛上,一手抓住褥子,翻來覆去再難入睡。不知過瞭多久,窗戶紙漸次發白瞭,一暗復一明,隱約有道人影移動,他料著又是幻象,隻不敢睜眼,怕一睜眼又是夢一場。那人影卻到他炕前停住瞭,冰冷的指尖探過來,觸到瞭他的臉頰。
他猛然驚醒,翻身坐起來,看著眼前人訝然低呼:“定宜?是夢麼?”
她拿手指壓住他的唇,擰身在炕沿坐下來,往前趨瞭趨道:“不是夢,我回來瞭。先前混在秧歌隊裡找你,沒想到越走越遠,後來要回來還經歷瞭一番波折。”她指指膝上水跡,嘟囔著撅起嘴,“你瞧連裙子和鞋都濕瞭,我冷得慌。”推他一下,“往裡一些,你捂著我。”
費瞭那麼大的力氣找都沒找見,她就這麼回來瞭,沒有驚動外面的人?弘策納罕,也顧不上那些瞭,回來就好,他的心總算放下來瞭。隻是疑心在夢中,怔忡著往裡挪瞭挪,空出半床來。看她解瞭衣裙,玲瓏的肩頭在中衣下若隱若現,他不知所措,卻依然伸出手接應她。
沒有扭捏作態,她遊龍般遊進他懷裡,仿佛早已經熟悉瞭,緊緊攬住他的腰,深吸一口氣笑道:“真暖和,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弘策,你瞧我這樣,像不像山精野怪?”
她行為有些怪異,但是論成精怪還不至於。橫豎已經在他懷裡,他不知道怎麼發泄內心充斥的感情,翻身把她壓住瞭,抵著她的額頭泫然欲泣,“你跑到哪裡去瞭,我差點沒把綏芬河翻個個兒。這一夜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你不在,我快要瘋瞭……我要瘋瞭……”他胡亂親吻她,“再也不許離開我,就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許去。”
她一手落在他肩頭,輕輕推開他,也不接他的話,側身替他解馬褂上的鎏金鈕子,“睡下瞭怎麼不脫衣裳?和衣躺著,起來瞭要傷風的。”復又軟語,“我也不好過呀,我也想你。找不到你我很害怕,外面那麼黑,地又廣,我一個人分不清方向,所以走瞭好久……好在回來瞭,對不住你,是我自己不好,我糊塗瞭。”
她親他耳垂,溫暖的體溫,因為緊張,隔著兩層單衣簌簌輕顫。窗上高麗紙裡折射進來新年頭一道陽光,正落在她朗朗的眉心。她看著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專註,“咱們什麼時候成親呢,我等不及瞭。”
他心裡嗵嗵急跳,臉上氤氳出一層薄汗,勉力自持道:“等回京,我往上遞瞭折子,明媒正娶迎你過門。”
她抿唇一笑,“真的明媒正娶?”
他點頭說:“一定。”
她喟然長嘆,“有你這句話我也足瞭。漂泊瞭十多年,終於可以有個傢,我心裡高興呢。”她伸出手指描繪他的眉眼,每一處細節都記在心上。描著描著,眼淚湧上來,忙別過臉,把淚埋進引枕裡。
他攬住她的身腰,看不見她的臉隻覺惶恐。一切都像個夢,恍恍惚惚但又無比真實。他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扣,用力握瞭握,“你怎麼瞭?這一夜遇見什麼事瞭?咱們還要共渡一輩子,你心裡有事別瞞著我。昨晚上叫你失望瞭吧?今後我一定加小心,絕不讓你一個人落單。”
她搖搖頭,發梢擦過他的臉,癢梭梭的。略頓瞭下說:“不過是個意外,怎麼會有下次?你不曉得,和你分開,我就覺得我這輩子都好不瞭瞭。我猜你以後會不會迎娶別人呀,如果我丟瞭,哪天又回來瞭,站在街角看十裡紅妝進你傢門……其實你該配個更好的,隻要她敬你愛你,我不會妒忌。”
“你在胡說什麼?”他低低斥她,“要是你丟瞭,我照樣上折子,福晉的位置永遠替你留著。我等你回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你舍不得我。”
她聽得發笑,分辨不出笑容裡的味道是喜是憂,“我不這樣想,如果我回不來,希望你忘記我。一輩子那麼長,你得找個伴兒,讓她照顧你。天底下冰雪聰明的姑娘多瞭,你這樣貴重的人品,應當指個門當戶對的。丈人傢門楣高,對你是個幫襯……將來哪天坐在大樹底下納涼啦,突然想起來曾經有個女扮男裝的丫頭和你有過交集,也不枉我愛你一場瞭。”
他越來越驚慌,試圖從她臉上找出答案,“你到底怎麼瞭?怎麼老說奇怪的話?”
她噤瞭口,答應過三哥的話不能反悔,她信任十二爺,可是汝儉不能,她不能拿最後一位哥哥的性命冒險。
“我是太害怕,想得多瞭,神神叨叨的,你別放在心上。”她捋他鬢角的發,一遍一遍不厭其煩,“我最親的人除瞭你就是我師父,咱們成親後,你會代我照顧師父麼?”
他滿口應道:“這是自然,他老人傢辛苦,這些年的恩情慢慢還,保他晚年衣食無憂。”
她含笑點頭,既這麼就沒有什麼可記掛的瞭,她自己不重要,隻要各自都好,沒有什麼是她不能犧牲的。
靠得這樣近,女人的身體和男人的身體都是半圓,拼接起來才能完滿。第一次的美好和顫栗可以銘記一生,隻是沒想到會在這裡。這邊陲小鎮上的客棧,運載瞭她所有的欣喜、彷徨和憂傷。
晨曦移將過來,跳躍著落在他肩頭,她淚水長流,抽泣著把唇壓在他脖子上,“弘策,不要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