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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春風知(1)

四月初八浴佛節,韋皋領蜀地官員往大慈寺觀禮。樂營無事,大傢都在室內拈佛豆。

薛濤嫌悶,一個人出來逛,不覺來到百花廳後的蓮塘。蓮葉已經生得高低田田,翠綠可愛,她在石頭上托腮坐下。

悉悉喇喇,隻見一對綠頭野鴨從蓮葉下鉆出來,互相梳啄羽毛,又雙雙遊到遠處去瞭。

這種綠頭鴨在眉州很常見,薛濤傢後面的池塘裡就常棲著幾隻。幼年時她常追著喊,一對飛的是耶娘,小小的飛不動的是洪度。阿耶阿娘就在身後笑著叫她跑慢點。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回憶散去,池中隻餘一個孤女的影子。薛濤忽然忍不住哭瞭,原來離開熟悉的眉州到成都後,她心底已壓抑瞭這麼多不安。

哭瞭一會兒心裡明快些,想想究竟也沒什麼事,又覺得有些好笑。她怕脂粉糊掉,照水拿帕子擦眼睛,忽發現自己的影子旁還有個人影。

“誰?”

回頭看,卻是個和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女,亭亭立著,身著淺粉寶相花紋長裙,也在那擦眼淚,邊擦邊啟口道:“對不起,嚇著你瞭吧?我本來想叫你,看你傷心,就沒好意思叫。”說完,把擦過眼淚的手帕鋪在石頭上,坐下微笑問道:“剛才那詩是你作的?真好。”

薛濤清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就胡亂口占瞭一首。”

少女卻十分感慨:“沒想到樂營還有你這樣的人,我剛才聽瞭,不由想起父母傢鄉,竟然不覺淚下。”

薛濤被她說中詩意,反而高興瞭:“我叫薛濤,你叫什麼名字?也是樂營的人嗎?看起來不像呢。”

“我是玉梨院的,名叫裴絳真。”

“裴絳真。”薛濤念一遍,好像在哪裡聽過。

鳳鳴說玉梨院乃是近身侍奉節度使的樂伎所住的地方,就像內教坊,比普通樂營好得多。

裴——絳——真,薛濤忽然想起來,笑道:“我知道瞭,我在茍內官那裡聽過,霄娘領著胡都知硬把你寫進‘音聲人’冊裡,就是這個名字!”

絳真低下頭。

薛濤忙說:“這沒什麼,我本來也該入‘音聲人’簿冊,但沒入成。”想想又加一句:“我沒告訴別人。”

絳真仍低著頭:“想必你也聽見別的瞭。”

“嗯,”薛濤想一想,“還聽說你是山東士族之後,是真的嗎?”

絳真眼圈又紅瞭:“假的就好瞭,免得委身樂部,恥辱先人。別的無所謂,這個你千萬別說出去。”

“哎呀別哭,我絕不說,”薛濤看她又哭,手忙腳亂給她擦淚,笑道:“我太高興瞭,山東士族啊,你傢裡的書一定留下不少。我能不能借,你先說一聲,能借,我就和你做朋友,不能借,我好立刻就走的。”

一語說得絳真破涕為笑:“不借,除非你把你作的詩都給我看。”

薛濤回去就把在眉州時寫的《春望詞》四首謄抄出來,到玉梨院交給她。

裴絳真投桃報李,拿出一套《毛詩傳箋》鄭重相贈:“這是我父親留在阿娘處的書卷,因為不值錢才得以留存。”

薛濤高興收起:“從此我們就是詩友瞭!”

時間又過去半月,天氣漸熱,偏偏擅才教的是胡旋舞,樂伎們全都香汗淋漓。

薛濤在隊伍後頭跳著,忽有人喊:“過來過來,還吭吭哧哧練什麼舞!”

原來是霄娘身邊打理瑣碎事務的高嫗,她是個老童女,平日說話瘋瘋癲癲天花亂墜的,一笑天真得像個孩童,但不笑時又很老,滿臉褶子,有種深深的愁苦之象。她也不管擅才,拉著薛濤就走。

被高嫗一團風地拉回臥房,隻見霄娘正在榻上端坐著。鳳鳴剛奉過茶,滿面笑容拿一把翠羽扇給扇著。灼灼冷笑撇嘴站在一旁。

薛濤納悶行瞭一禮。

霄娘上下打量她,慢慢啟口道:“我常聽人說你好,果然勤謹,又練舞去瞭?”

薛濤擦擦額頭的汗:“嗯,這兩日學胡旋。”

霄娘含笑點頭:“學得怎樣?”

薛濤赧然:“不甚好。”

“走兩步。”

薛濤依言擺出姿勢,踩著節拍兩步一回身。霄娘似看非看,也不品評,卻拿過榻上的詩經翻瞭兩頁,半晌方問:“你會作詩?”

薛濤一愣,點點頭。

霄娘笑說:“那文墨是極通的瞭,把你的字拿來看看。”

薛濤近來哪有時間捉筆,隻得將在眉州時臨的兩篇衛夫人拿出來。

霄娘看過笑道:“我常看工尺譜、歌辭等,你這確實比樂工寫的讓人眼睛舒服。是這樣,玉梨院中有兩個女娃年紀漸大,要出去婚嫁,節度使處伺候茶水筆墨的人就不夠瞭,我就叫你去試試。”

一言落地,薛濤微怔,灼灼睜大眼,鳳鳴臉色僵沉,還強顏含笑繼續搖扇。

霄娘笑笑繼續說:“俗語說伴君如伴虎,真到節度使跟前,可不能犯一點差池,你先想好,別到時候冒犯長官,連我也脫不瞭幹系。”

侍奉筆墨總比唱歌跳舞得心應手,薛濤略一沉吟便答應:“霄娘,我會當心。”

“好。”霄娘馬上一笑說,“那這兩日你就搬到玉梨院來,要學的,多著呢。”

她說完便走。鳳鳴躊躇一下丟下扇子,越過薛濤上前扶住霄娘的手肘:“霄姨小心臺階,今春雨水多,把石基淹松動瞭,我送送您。”

霄娘斜睨她一眼,笑道:“也好。”

灼灼冷哼:“這麼點事兒,也要一副舍身忘命的奴婢相!”

鳳鳴裝沒聽見,霄娘微笑不語。走瞭一箭之地,樹蔭裡四下無人,她才對一直躬身跟在身邊的鳳鳴說:“你有什麼話就說,我可要辦事去瞭。”

鳳鳴一鼓作氣堆笑道:“剛才霄姨說,節度使身邊伺候茶水筆墨的人要去兩個,那添上薛濤還缺一個,阿姨看我怎樣?”

霄娘看著她笑吟吟說道:“你麼……”

鳳鳴忙說:“我雖是武官傢出身,但也曾在傢延師教課,詩詞歌賦、香道茶道,也無有不學。”

霄娘頓時立眉:“你要割舌!罪傢的故事,還拿出來當幌子說嗎?”

鳳鳴嚇得垂下頭:“我錯瞭。”

霄娘點點頭,淡淡說:“你的事我會放在心上,再看吧。”

鳳鳴沒有別的話說,隻得謝過霄娘轉身回去。

高嫗看她走遠,對霄娘說:“這女娃也好,長得富麗,比前日在成都尹傢見的幾個千金還大方,就是太伶俐瞭。”

霄娘笑道:“在節度使面前,也須得伶俐些。”

高嫗點頭:“這一茬小樂伎都伶俐,哪像我們小時候。一個個不聽管教起來,恨得胡都知漢話都不會瞭,嗚哩哇啦亂罵‘反叛的子’,也真怪,偏是這些重罪官傢籍沒來的女娃生得好,上得臺面,還學什麼像什麼。”

“這有什麼奇怪,”霄娘說,“龍生龍鳳生鳳,可別藐視得罪她們。沒聽過趙麗妃的故事?還不是一介樂伎,在臣子府第被玄宗幸瞭,生廢太子李瑛,差點做瞭皇太後。”

高嫗笑:“你眼光厲害,一來就看中薛濤。如今這三個尖兒都在我們囊中,何不順勢一起塞進玉梨院呢?也方便教習。”

“急什麼?”霄娘理理蜀錦披帛,“灼灼鳳鳴兩個女娃,一個烈馬難馴,一個有一萬個心眼。往上爬得越容易,將來越不聽話,就要受些煩難,才知道我的苦心,記得我的好處。不像薛濤,初來乍到,世事還不知呢,以後就是我的人瞭。”

她思索片刻繼續說:“這薛濤皮相好不說,關鍵通文墨。你不知道,近來時人看重婦德、婦功,不喜閨秀讀書識字,王孫公子們反而更稀罕懂文學的官妓。這些人裡,恐怕她最可用。”

高嫗想想道:“怎麼不趁著這個機會,把咱們的五雲也提上來?”

“她?”公孫五雲是霄娘的女兒,父親是誰,一向諱莫如深。霄娘搖頭:“這孩子年紀太小,膽子也小,怎麼在玉梨院立足。”

“你的孩子誰敢欺負?”

霄娘還是搖頭:“我寧可她嫁一普通人傢,安樂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