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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弄紫煙(1)

茶教習是個五十餘歲的男人,這天氣還披著白袷衣,形容清癯枯槁,對如花少女也如見著泥雕木塑一樣,兩眼放空,隻慢條斯理地談茶。

薛濤一開始還專註,後來聽他不過照搬陸羽《茶經》,就神遊八荒瞭。絳真則一直正色斂衽,紋絲不動地跪坐在旁。薛濤幾次使眼色咳嗽,人傢也不理,不禁無聊。

薛濤想剛才絳真連“好色”兩個字都不肯講,怪道說山東士族是儒學興傢,閨門也太整肅。要是自己生在那樣傢庭可受不瞭,哪裡還能喝酒吟詩、騎馬閑逛?

這時茶教習說:“你把煎茶的過程復述一遍。”

薛濤還自出神,絳真忙拿肘子頂頂她。薛濤驚醒,不知所雲,茶教習又道:“你把我剛才說的煎茶的過程復述一遍。”

薛濤隻得使勁回憶《茶經》:“第一步碾茶。‘碾成黃金粉,輕嫩如松花’,就是先把餅茶炙幹,碾碎成細粉。第二步煎水。好茶需好水。嗯。揚子江南零水第一,無錫惠山泉水第二,蘇州虎丘寺泉水第三……丹陽……揚州大明寺……”

茶教習點頭:“說底下的。”

薛濤隻得說:“然後煮沸,加入食鹽,再放入茶粉。就好瞭。”

茶教習和絳真都看著她。

薛濤想想,遲遲再補上一句:“……還要分茶?”

茶教習不語,徑自將紅泥小風爐裡雪白的爐灰撥開,待炭變紅後,取水傾入釜中:“我用的是惠山泉水。煎水時,要註意湯侯,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到瞭第三沸,就水老而不可食瞭。”

他細細碾茶,羅茶,成粉後放入釜內。那一舉一動簡潔、精確,有種說不出的高雅。

茶香漸漸四溢。茶湯浮出泡沫時,他露出迦葉拈花一樣的微笑,令人忘記他枯槁的面容:“出湯花瞭。”他盯著水面,似乎整個人沉浸其中,忽然眼中一亮,把釜從風爐上取下,用長柄銀勺將茶湯分至小盞:“請。”

清風穿過半開的紙窗,茶煙幽綠,香氣湛然。薛濤深吸一口氣,端盞抿瞭一口,不禁又飲一口,瞇眼微笑道:“好香啊……”

她睜開眼看窗外,蜀地雲霧遮蔽瞭西嶺雪山,她卻莫名生出身在山中的清寂之感。

絳真抿一口就放下瞭,依舊半垂首微笑正坐。

茶教習便問:“是什麼茶?”

薛濤不知,絳真輕道:“劍南蒙頂石花。”

茶教習點點頭,嘆口氣起身道:“請二位照樣在這裡煎一回茶。我痊夏,有些不適,失陪。”

絳真起身相送。薛濤見教習走遠,俯身看茶奩內,有玉石茶碾,紋銀茶籠子,她拿起來聞聞,轉頭向絳真笑道:“阿絳,連茶籠子都好清香啊!”

絳真正規規矩矩研茶,瞪她一眼,然後忍不住也笑瞭。

薛濤放下茶籠子,在茶幾上托腮道:“看莫愁今天的妝扮,不會要跳霓裳羽衣舞吧?”

絳真含笑羅茶粉,看起來非常嫻雅。

薛濤繼續說:“你聽過《霓裳羽衣曲》沒有?樂營有位老擅才,頭發胡子全白瞭,會彈整套。我有幸聽過一次,真動人,可惜現在不流行瞭。大概當今天子覺得它招來過安史之亂,是亡國之音……”

絳真往她身後一看,忙搖頭擺手。

薛濤回頭一看,茶教習不知什麼時候又返回來瞭,還有位青衣小僮。小僮手內捧著朱漆茶盤,盤內放著數隻細頸銀瓶。

茶教習指著那組銀瓶說:“這裡面盛著《茶經》中評出的七種水,你要一一品嘗出來,寫出簽子,不枉你讀過《茶經》。另外,這水都是供節度使及貴客飲用的,沒多餘的給你糟蹋,你要小心。”

說完面無表情返身去瞭,嘴裡喃喃自語:“小小女娃,說什麼亡國不亡國……妄言,妄言!這世道,與茶為友茍安一隅已是最好……”

薛濤愣瞭半晌問絳真:“他剛才是不是隻說‘你’?難道,就給我一個人派瞭差事嗎?”

絳真忍笑:“看來茶教習特別關照你呢。”又正色說:“他一向簡薄,難得肯栽培人。你好好學吧。”

薛濤苦瞭臉:“茶還容易,這水怎麼嘗的出來?”

絳真含笑道:“怎麼嘗不出來?有的薄而清甜,有的重而滯澀。這些本事,你遲早要學會,不然怎麼到節度府侍奉呢?這還隻是開始,等學瞭這些,才能學茶藝。那一舉手就有道理,我在傢時,學瞭整整一年呢。”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絳真一有空,又領著薛濤分別拜訪熏香、觴政、書法、文學的教習。薛濤想著,除瞭熏香自己所知甚少外,文學書法自己都熟悉。誰料去瞭才發現並非如此。

譬如文學,她雖由阿耶親授過詩賦,但文學教習說,懂詩不算什麼,因為韋節度使還常讀兩種書,一曰兵,二曰史。像《戰國策》《漢書》等,當他想讀某段時,你要找得出某書某卷備用;當他偶爾與文士們談到書中某節時,你得對的上兩句。這叫人看瞭,才是一個西川節度府侍女的風度。

唯有觴政容易,無非背誦百種酒令,熟知應酬言語。薛濤在眉州時就常常參加酒宴,又本性聰敏善辯,再佶屈聱牙深奧難懂的酒令都能愉快往來。又喜歡熱鬧,每到觴政教習那兒必邀上幾個女娃一起,互相用酒令打趣,就屬她淘氣的精致。

這天在熏香教習處學瞭新課,薛濤回去便拿出鵲尾小香爐練習。

絳真打窗下過,看見碧綠的煙氣便走進來。

“霄娘什麼時候叫我去上值?”薛濤往砂片上加香。

絳真笑道:“該退下的人還沒退呢,別著急。在值上,有人專門熏香,有人專門奉茶,有人專門引客,有人專門研墨……”

薛濤接口道:“有人專門蘸筆,有人專門鋪紙,有人專門畫橫,有人專門寫豎。”

絳真噗嗤笑瞭:“你將來大概在筆墨值上。所以那些名墨名紙名硯的用法、保存的方式,你要好好地背起來。”

加上最後一層砂片,香氣氤氳,薛濤合上爐蓋往榻上一躺。轉眼中元節已過,竹簟的微涼透過單絲紅羅衣裳,沁在肩背。竹席涼瞭,秋天就要來瞭。

夏末秋初的成都,愛下黃昏雨。斜光從屋簷照入,耳邊卻噼裡啪啦響起雨聲,豆大的雨點子,陽光裡亮晶晶的。

雨越下越大,打落瞭最後的紅菡萏花瓣,西風漸起,木芙蓉花開又落。待到陰雲壓城,冷雨綿綿的時候,就是成都的冬天。

薛濤圍著紅色棉被窩在榻上,隻露出一顆頭一隻手,手內拿著一卷《世說新語》。絳真靠在她旁邊灑花引枕上,上身傾向炭盆,垂頭縫著一件薛濤的肩膀綻瞭線的紅短襦。

室內安寧,隻有炭火偶爾噼剝一聲。薛濤掩上書頁笑道:“華車名馬從門前過,華歆趕出去看熱鬧,管寧便把席子割瞭,與華歆絕交。這也太迂瞭,看個熱鬧有什麼呀?”

“割席斷交,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是男人的友誼。”

薛濤咦道:“男人都有這樣的友誼?女子就不能有這樣的友誼?”

絳真笑答:“女子卑下,隻會有相濡以沫的友誼。”

“那我們因詩相交,多麼高雅,哪裡又比男子差?”薛濤不服。

絳真微紅瞭臉:“這……可是,女子的世界,自然是狹隘閉塞的。天為陽,地為陰,男為陽,女為陰。天上地下,這是天意。”

“誰說的?”

“傢父所說。”

“我阿耶就沒這樣說過!”薛濤不忿,“我就是厭惡瞭眉州狹隘閉塞才來的成都。”

炭漸漸燒完瞭,屋內陰冷起來。薛濤卷緊紅棉被,看絳真脂粉淡薄,身著青色襦裙,頭發簡單挽著雙鬟。

她不禁把被子卷更緊些:“大冬天你怎麼還穿成這樣,看著都冷。”

絳真隻笑笑。

薛濤摸不著頭腦,便另起話頭:“前天我又遇見鳳鳴灼灼兩個,她們也來玉梨院瞭,也和我剛來時一樣累得不行。等她倆緩過來,咱們就能一處說話玩耍啦。”

絳真望向窗外的陰風冷雨:“等到新年時,就要撤下三個人來,把你們換上去。這三個空,可費瞭霄娘不少手段。”

薛濤坐直笑說:“新年就開始上值瞭?弄筆墨我還是得心應手的。”

絳真苦笑:“抻紙研墨可離節度使最近,最容易招人嫉恨。”

薛濤噗嗤笑瞭:“再近也就是抻紙研墨,有什麼好嫉恨?”

絳真低聲說:“這裡的人就是這樣。”

薛濤不禁想起徐四娘哄她“一定會被節度使看中”的話,笑道:“難道玉梨院還有人想進內宅?節度使姬妾傢妓成群,哪裡會在樂伎裡找人?而且我想,他也很老瞭,總有四十多歲……”

絳真忙捂薛濤的嘴:“你小聲些!”她看看窗外,“‘鸚鵡前頭不敢言’!你哪知道,想攀龍附鳳的多著呢。有些人進玉梨院,就是為瞭嫁入豪門。節度使不就是西川最大的豪門?”

薛濤好奇:“有人成功嗎?”

絳真冷淡地答:“成功也是做妾,一不小心就被宗族趕出來。”就像她的母親。她看向薛濤的書岔開話題:“你不是說隻愛讀詩,怎麼最近把什麼《世說》、《晉書》手不釋卷起來。”

薛濤喜滋滋道:“以前是我錯瞭。原來史書這麼好看,真正的人生可比傳奇更曲折離奇!”她望向簷下一角天空,神往道:“一個人一生命運,史書上幾百字甚至幾十字就說完瞭。我們的一生呢?將來也有人給幾十字就說完瞭嗎?”

絳真掩口笑:“我命小福薄,沒有人會給我做傳的。隻看你罷。”

“我?我還沒想那麼多。但我離開眉州,就告別瞭普通女子的生活。”薛濤看向天空,極細極細的雨絲綿綿如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