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還在逐字品評,韋臧孫雖不喜文墨,但自小耳濡目染,也知道詩確實不錯,況且連七步的時間都沒有就吟成瞭,堪稱捷才,嘴上卻故意不屑說:“女子之詩,太頹喪!”
薛濤一時心內苦悶,借這首詩抒發出來,便覺得胸中舒暢,見韋臧孫這樣說,她垂首不言,暗暗卻翻個白眼。
偏韋臧孫又看見瞭,他豈是吃虧的人,登時發作道:“哎,你這狂婢……”
話猶未完,被韋皋淡淡擋住:“這詩不錯,果然如眾人所說,捷才難得,賞。”
大書僮琪奴立即退下,不一時奉著一雕漆闊朱盤回來。眾人看時,盤內盛著一卷玉繭紙、一端漢代古硯、兩枝雪管紫毫筆、四枚松煙貢墨、還有一幅書法。兩個青衣小書僮過來將那書法徐徐展開,薛濤看到落款就怔瞭,眾人面面相覷,都暗自疑猜賞賜何其太重。
那是一幅馮承素雙鉤填墨《蘭亭序》。
韋皋點頭:“這賞得不俗。”又道:“金玉之俗物,也該賞些才是。”
書僮琪奴不卑不亢微笑回道:“俗物就留給樂營的娘子們去賞吧。”
薛濤不由看他,琪奴是張夫人陪嫁婢女之子,生得女娃一樣纖長潔白,氣質溫文不俗。因為韋皋常巡營帶兵,婢女不便跟去,軍健們又粗手大腳,張夫人便遣他近身侍奉。他言語敏捷,進退有度,頗得主心,雖然隻有十八九歲,卻已在韋皋身邊待瞭兩年。
韋皋點頭,薛濤忙垂首上前謝賞賜,卻早有兩個小書僮替她接過退下。
一時,雲後的太陽高起來,熱浪漸襲,蟬鳴震耳,眾人便退入陰涼的大堂,湊趣閑話。沒一會兒,韋皋就叫他們散瞭,自拿卷《輞川集》閑看,看到心動處,欲作眉批,薛濤忙上前蘸瞭筆遞上。
韋皋的眼睛仍然在書頁上,口內道:“你就站在這。”
薛濤一愣,立著沒動,卻見玉墨低眉垂首,退到右後兩步之外。薛濤不由看她,她面上卻並無怨色,似乎隻有些蕭索。
薛濤立到玉墨的位子上,整個人都籠在韋皋衣袖的沉水寒香裡。夏日,且無公事,他穿著常服襴衫,仍然是紫色,但不是公服華貴的紫,而是近於雪青,袖口袍邊用銀絲繡著滔滔波浪。
薛濤又瞄瞄書封,再看韋皋,想讀這幽雅閑散的王右丞《輞川集》,他怎得也如此面色凝重?眉間的“川”字很深,大約凝重慣瞭,不會做別的神情。
正想著,韋皋似乎覺得瞭,忽然抬眼看她。薛濤連忙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過瞭許久,茶水上的樂伎來換冰過的福州露牙,她才抬起眼,卻瞥見韋皋的側臉含著微微一點笑意,仿佛昔日凝重的殼破瞭。
薛濤頓時覺得渾身血液都貫通起來,不再緊張瞭。回想剛才出瞭風頭,得瞭那麼多好紙好墨,還有馮承素《蘭亭序》,心內不由竊喜。都說馮版絕類真跡,好得不得瞭,究竟是多好呢?剛才也沒看清楚。一邊想,不由就笑瞭。
焚香靜裊,川主讀著田園詩,薛濤閑閑舉目四望,第一次用韋皋的角度看自己的“同僚”們:大傢都一樣的粉妝朱唇,在青色長裙裡像一隻隻青瓷美人瓶,沒有個性,也看不清臉面,根本分不出誰是誰。想想平日的小爭鬥,真是庸人自擾得可笑。
韋皋讀瞭一會詩集,忽然想起韋臧孫來,便問一個書僮:“臧孫呢?”
那書僮躬身回道:“韋少尉剛回內宅去瞭。”
韋皋點點頭,又問薛濤:“臧孫怎麼認識你?”他擔心侄兒鉆到樂營和樂伎胡鬧,若如此,就要教訓他瞭。
薛濤猶疑一下,不敢撒謊,隻得照實答:“上元節時,在合江園偶爾遇見的。我丟瞭馬,韋少尉幫忙找回來瞭。”
韋皋放瞭心,哦瞭一聲。薛濤暗自尋思自己偷跑出去,會不會受罰,心內不由惴惴。
韋皋卻又不言語瞭,又讀瞭兩首詩,將書啪地往案上一拋,站起來走瞭。琪奴方才不知去瞭哪裡,此刻恰從側門進來,忙垂手侍候韋皋先走,隨後跟他回內宅去。
階下青瓷美人瓶們方活動起來,紛紛收拾各樣物品。大傢依舊說笑,但不時有人偷瞄薛濤,說笑於是都浮在瞭表面,各人心裡都想著另外的事。
薛濤照舊幫玉墨涮筆洗硯,玉墨隻是沉默。
剛回玉梨院,婢子就過來說:“霄娘請薛娘子”。
薛濤忙往霄娘的小庭院來。一見到她,霄娘就招手叫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薛濤見霄娘穿著天青敷金彩薄紗上襦,藍色花草紋長裙,滿面微笑,覺得她比平日越發清爽親切。
霄娘就近細細看薛濤,暗自贊嘆她年紀雖小,但清艷大方,顧盼生輝,的確不同一般的樂伎,遂滿意笑道:“才半年不到,就與莫愁、玉葉齊頭並進瞭,看來我這眼光還準。得瞭賞賜瞭?”
薛濤笑說:“恰好作瞭那樣一首詩而已,那些東西,要有您喜歡的,請盡管留下。”
霄娘噗嗤笑瞭:“真還是小娃兒,節度使的賞賜也能隨意給人?那都不是常見之物,你就收著罷!”笑完又揚眉道:“從此你隻管大膽侍奉,要有爭鋒要強、偷使絆子的樂伎,我替你收拾她們。穿用不好,也來告訴我。”
薛濤聽著笑瞭:“哪有什麼不好。”
霄娘當面叫來兩個小婢子,命她們每日抽空去聽薛濤的差使,給她灑掃浣洗。
薛濤謝過,心內還念著和絳真的齟齬,想走又不好意思說。
霄娘看出來笑道:“中午天熱,你去找絳真散散心罷。樂營也賞瞭東西,我已叫人送到你屋瞭,隨你喜歡給哪個姊妹。晚上我叫人給你量體,裁新裙裳。方才琪奴親自過來說,叫樂官不許為難你呢。”
薛濤不禁有些詫異,告辭回玉梨院。
正午滿庭梨樹綠蔭合地,蟬聲滿耳,到處靜悄悄的。絳真正在窗下拿塊白羅帕子繡花,看見薛濤抬頭莞爾一笑。
薛濤忙過去挨她坐下:“還生我氣麼?我道歉行嗎?”
絳真含笑道:“不行。”薛濤便也笑瞭。
絳真深深看瞭她一會,微笑說:“從今往後,你要好生侍奉,以求多福,還要小心得恩招怨。”
薛濤昂首道:“我隻做我自己,管別人怨不怨。”忽然想到什麼,又笑瞭:“你等著。”
說完跑回自己房間,果見有兩份賞賜,都整齊放在案上。她認真選瞭半天,從樂營所賜中挑瞭一支最細膩的羊脂玉搔頭,又從韋皋的賞賜中拿瞭兩枝雪管紫毫、兩錠松煙貢墨,回到絳真房內。
絳真一看,先拿起雪管紫毫筆笑道:“用這個筆,你可要天天用功臨帖才不暴殄天物。”又拿起一枚墨錠,馨香撲鼻,上面隱有龍紋,不禁笑道:“真是貢墨,裡頭摻著珍珠玉屑龍腦呢。聽說要將生漆搗十萬杵才能做成,泡水不壞,極耐用的。”
薛濤笑著說:“這些給你。”
絳真知道她的脾氣,也就道謝珍重收瞭,又囑咐她:“其餘的花釵寶鈿,也該散給眾人些才好。”
薛濤隨意點頭,隻顧問:“你聽見我那首《詠蟬》沒有?連司空郎中都說好!”
不待絳真答話,鳳鳴灼灼與幾個樂伎來瞭。
鳳鳴先揚聲笑道:“就知道你在這兒,絳真敢是個狐媚子,把我們薛濤的魂都吸走瞭,就不舍得放她也和我們玩一玩!”
絳真微笑,大傢說瞭些祝賀的話,一個叫玲瓏的樂伎便彎腰湊近薛濤耳朵嘈切說:“你知道麼?玉墨阿姊要走瞭。”
薛濤吃瞭一驚:“走?走去哪?”
大傢都看她們,玲瓏站直微笑甩著裙帶答:“嫁人啊,她年紀太老,都二十一歲啦,遲早要離開玉梨院,再不嫁人可怎麼辦?聽說嫁與一個繩伎。”
“繩伎?”薛濤脫口問。在她心中,繩伎好像不是真的人,他們滿臉白粉,穿著滑稽鮮艷的衣裳,永遠晃晃悠悠掛在繩子上,做些讓人驚叫的動作。而玉墨阿姊,肌膚瑩潔,舉止優容矜雅,嫁給一個繩伎……
玲瓏蹙眉吃吃笑瞭:“真的,一個繩伎,不過也算門當戶對。玉墨是樂戶,那人也是樂戶,傢裡比她傢還殷實些。你們別看玉墨平時挺傲氣的,其實底下還有七八個弟弟妹妹,全指著她。她阿耶是個老繩伎,現在摔傷瞭癱在**。等嫁瞭人,她一年還要繼續到樂營上三番值,好貼補母傢呢。”玲瓏自己是樂營某都知的女兒,自慶絕不會落到那等地步。
鳳鳴朗聲笑道:“聽說她開始還不願意,不願意也是白不願意。”她又看著薛濤笑說:“差使也越當越回去瞭,不但沒得長官青眼,升個都知、教習之類,反而被新人擠在後頭。反正已經沒指望,不如嫁人,她還算聰明。”
薛濤隻覺一陣惋惜,絳真忙安慰她:“玉墨阿姊是個老實人,安穩度日,也是福氣。”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灼灼冷笑插嘴:“總算有個明白的。落瞭樂籍,頂好是做小妾,不然就配官奴,或者孤老窮病,死在樂營。玉墨還算有造化。”說完自起身走瞭。
玲瓏不由沖她的背影氣道:“不就長得好點,會跳幾個舞嗎?還不跟我一樣,節度使認都不認得,囂張什麼!”
鳳鳴笑道:“人傢一向如此,你多擔待吧。”
薛濤因玲瓏昔日幫著玉墨擠兌自己,如今卻又借玉墨的私事來與自己結交,心內不由厭惡,冷下臉說:“該睡午覺,我先走瞭。”
絳真使眼色叫她拿些小物來分給大傢,她也作沒看見,裙影一晃就不見瞭。
絳真忙煎茶款待眾樂伎,但要賀的人都走瞭,再坐也尷尬無味,於是便都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