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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寧做我(3)

成都的夏日陰晴無定,白騰騰的雲氣裡落一層雨夾一層太陽影兒,越發蒸熱起來。

薛濤回房躺下,熱得睡不著,便爬起來洗臉盥手,把那幅馮版《蘭亭序》小心翼翼展開。凝神看瞭,那一筆一勾之間,風雲流動,果然比阿耶收藏的拓本好一萬倍。

她的字本是衛夫人一流,最喜王羲之。於是一行激賞,一行默默思索,就向窗下臨起字來,寫著寫著,逐漸心靜神涼。

韋皋回內宅飯後午休,張夫人便著人叫他的貼身書僮琪奴。

琪奴來到主母的花廳,隻見窗上皆是竹影,窗下金塗銀鏨花大盤裡磊磊放著冰塊,十分幽靜清涼。

博山爐煙氣繚繞裡,張夫人端正坐在凈灰閃藍緞褥上閉目誦經。她面容端莊,雲髻高聳,穿著暗紫拂雲紗廣袖上襦,手內捏著一串琉璃佛珠。

“張夫人。”琪奴深深一揖。

張夫人仍舊半閉著眼睛,緩緩啟口:“聽說早晨節度使賞瞭個會作詩的女娃?”

琪奴躬身答:“是。”

“樂營的人?”

“是。”

張夫人睜開眼,那是一雙美人的眼睛,隻是美人老瞭,所有鮮妍顏色都褪去,連眼珠也褪成瞭淡灰的。她嘆口氣:“樂營的女娃,身為下賤,你叫樂官們不要為難她。”

琪奴回道:“是,已經去說過瞭。”

老去美人點點頭,眼睛又閉上瞭:“你去吧,難得他有興致。”

琪奴應著退出。

夏日多暇,有各類飲宴遊賞,薛濤開始常常陪侍在韋皋身邊。

七月初一這日,節度府中大排筵宴,慶祝巂州城收復,同時為南詔使節洗塵。

因為是凱旋之慶,席間所獻的除瞭燕樂,還有軍樂。一曲《破陣子》,眾人都不禁聯想到西川諸將斬殺南詔反叛、驅退吐蕃、收復失地的英姿。文武官員不說,連婢子書僮臉上都得意洋洋。

南詔國使節在半月前就到瞭,節度使卻一直沒有見他,直到巂州城徹底收復,才命他在慶典上謁見。

薛濤立在韋皋身邊看向席上的南詔使節,那惶恐的神情,連她都看出來瞭。

韋皋今天身著冠服,戴進賢冠,束革帶,垂蔽膝,腰佩玉柄龍劍,愈發英武莊重。他也看向南詔使節,微笑道:“使節第一次來西川?”

那南詔使節忙起身快步走上大堂中道,躬身回答:“節度使加封雲南安撫使時,我隨傢父來過,這是第二次。”

“哦,”韋皋尋思,“你父親,我記得,他怎麼沒來?”

使節忙答:“傢父行前染疾,所以不能來。他囑咐我,一定要把國王的禮物與敬意帶給您。”

韋皋叫琪奴拿數類蜀中名貴滋養藥材,當面賞賜給南詔使節。

南詔使節跪謝,韋皋便看歌舞,好像把他忘瞭。韋皋不賜坐,使節便不敢歸坐,隻得站在中道上。薛濤在高處看著,倒覺得有趣。

南詔俗不穿鞋,男女都光著腳。使節是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男子,大熱的天,為表莊重還斜披著代表貴族身份的虎皮,熱得滿臉油汗。他人又黑胖,那個形象,真有些一言難盡。

南詔來的婢子卻都好看,彩裙緊緊裹在身上,“吳衣出水”般曲線畢露。皮膚又油潤,個個像廟裡飛瞭金的菩薩。頭發不梳髻,從當中分兩股辮子,上頭綴滿珍珠金貝、瑟瑟琥珀,不動也丁丁鈴鈴的,好像隨時要聞歌起舞。薛濤不禁看瞭又看。

韋皋看完兩場舞才想起來叫南詔使節歸坐。

南詔婢子出列進獻禮物,薛濤下階從為首的婢子手中接過禮單盒,赤金鏨花沉甸甸的。她按開機扣,取出裡面的禮單奉給韋皋。

韋皋揭開青紅間色鳥紋緞面,薛濤越過他的肩膀,跟著偷偷看素錦禮單上的字。除瞭金珠玉緞,還有“樂工六十四人,舞姬七十九人”等。

韋皋看畢,微笑對南詔使節道:“國王有心,我們西川也有回禮。”

禮官托著一卷蜀錦上前,四位青衣書僮將那錦當著南詔使節的面展開。

薛濤看見使節的眼珠在蜀錦上定瞭定,額上的汗陡然更多瞭,臉色也瞬時有些黑黃。南詔婢子們接瞭蜀錦下去。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幅繡著南詔地圖的蜀錦,所有軍鎮關卡,都標得一清二楚。從此西川與南詔敦睦友好,反叛的事,再也沒有發生。

樂舞宴畢,早晨當值的樂伎便可以回玉梨院休憩。薛濤因韋皋後來常叫她記幾個字,就一發高瞭興,把茶道熏香全拋在腦後,更遑論歌舞等樂伎的本職。無事便隻讀書臨帖,倒像要考狀元,也沒有都知敢管。

這時她又兢兢業業臨那馮版《蘭亭序》,剛寫到佳處,卻有書僮來請,她隻好放下筆跟去。

一進節度府西廳,先看見數十位南詔樂工,穿得色彩紛陳,抱著金貝、銅鼓、牙角等奇異樂器候在階下朱紅地衣上。

韋皋換瞭常服襴袍坐在主位,旁邊陪侍著幕僚和幾位青衣協律樂官,南詔使節也在。

薛濤站到韋皋身旁,那下午當筆墨值的樂伎便忙退後。薛濤看青玉案上,南詔禮單旁多瞭厚厚一疊樂譜,韋皋正拿筆在序曲譜上勾抹,另一隻手在案上輕輕擊著節拍。

薛濤不禁想起他建陵挽郎的出身,果然“博通諸藝”,還精於音律呢。

眾人都躬身侯著,廳內極安靜。待韋皋勾抹完畢,又從頭閱視一遍,便叫樂工試奏。

韋皋又對諸人道:“我準備將南詔國此次送來的樂曲進獻長安,與天子同樂,略表我人臣之心。”

眾幕僚與樂官以及南詔使節都撫掌贊同,紛紛說這曲不僅僅是樂曲,更包含著節度使鎮守西川的文治武功,包含著南詔的臣服之心,必會令天子大悅。

階下南詔樂工便按照韋皋親改的樂譜演奏起序曲,薛濤邊研墨邊細聽,那曲子雍雍穆穆,淳厚和雅,有山嶽河川之象,卻分明純是中原音韻。

一時樂畢,韋皋笑對南詔使節道:“你們南詔樂工能做出這樣的雅調,也算難得。”

使節連忙拜謝,韋皋又道:“進獻天子,還需重擬曲名。”說罷沉吟。幾個幕僚樂官也都各自考慮,不敢妄言。

韋皋因中午飲瞭濃酒,有些發倦,抬手捏捏眉心。婢子呈上一水晶碗撒著碎冰屑的鮮紅酪櫻桃,韋皋取瞭一顆,側臉看見薛濤,便隨口問:“你會寫詩的人,有什麼想法沒有?”

薛濤眨眼想想,覺得並沒什麼難,就脫口說:“既然要進獻天子,序曲就叫做《南詔奉聖樂》罷瞭,後面的歌舞再各擬曲名。”

一語落地,眾人都詫異變色,想這小小樂伎膽子卻大。

韋皋略一思索道:“可以。”就示意她寫。

薛濤因為天天練字,自我感覺頗好,連忙捉筆鋪紙,在起首寫下“南詔奉聖樂”五個大字。

韋皋看瞭,微微一笑。便與眾人討論序曲之舞蹈,最終定為舞伎六十四人,贊引二人,執羽舞。鼓作,便稽首,以象朝覲;金鉦起,便拜跪。

薛濤聽瞭,揚揚眉不以為然。韋皋看見,微笑問:“你那是什麼臉色?”

眾人和薛濤都吃瞭一驚,薛濤連忙整容斂色,韋皋好笑道:“想說什麼盡管說。”

薛濤忐忑,隻得直說:“這樣隻顧肅穆,長長一曲聽下來,該多無聊?不如讓舞伎執羽舞‘南詔奉聖樂’五個字,隨樂變幻,那才活潑好看。”

韋皋聽瞭道:“滿腦子都是字。”想象一下,倒也有趣,就對西川協律郎說:“就叫舞伎排演看看罷。”

協律郎忙稽首應瞭,眾人紛紛交換眼色。韋皋順一個樂伎的意,已叫人詫異;而他語氣中透出的溫熟親切,則更讓人浮想聯翩。薛濤立刻感覺到瞭,不禁有些局促。

韋皋不再說話,自取案上的樂譜看,協律郎知意,忙引眾樂官、南詔樂工往樂營排演字舞,幕僚們也隨即散去。

西廳內空**下來,隻餘十來個樂伎叉手垂首侍立,階下銅冰鑒裊裊散出涼爽的雪白煙氣。

廳內靜靜的,薛濤在韋皋右側立著,等候示下。韋皋看完一曲,忽然把譜子遞給她:“識譜嗎?”

薛濤連忙接著:“識一點。”她在眉州跟阿耶學琴時識瞭工尺半字譜,又在樂營裡熏陶過一陣,算是粗識音律。

於是韋皋看一卷,就遞給她一卷,一個時辰功夫,兩人看完瞭六套主曲。

韋皋問:“這都是南詔樂伎所作,比我西川的如何?”

薛濤笑道:“南詔音樂,當然不能跟唐樂相比。邯鄲學步,再好也落到下乘。”

韋皋點頭,薛濤卻又說:“所以我覺得,主曲不該隻是《聖主無為化》、《海宇修文化》這樣的雅樂,還應將南詔本土音樂《天南滇越俗》放在裡面,才有特色。”

說著靈機一動,捧著譜子繼續笑道:“長安都中隻知流行胡樂,卻不知南詔音樂也極為動人。還有今早見的南詔婢子,那打扮真是嬌媚華麗,要是長安的宮妓們照樣妝束起來,用南詔本土樂伴奏起舞,一定別有一番風味。將來從宮中傳唱出去,說不定會風行整個長安城。到時候,街邊酒肆都響著南詔樂,那多有趣!”

韋皋看著薛濤,她稚嫩的臉上生機勃勃,神采飛揚。

南詔一向是大唐的心腹大患,是他恩威並施,創立瞭雲南歸一、八國臣服的局面。南詔樂若真流行都中,那麼,整個長安城都會贊頌西川的功勛。

他微笑示意:“你接著寫上。”

薛濤喜得露齒一笑,忙抿住嘴含笑在紙上寫下:“主曲天南滇越俗”,自己端詳端詳,十分滿意,自負絕類王傢筆跡,不由偷偷看韋皋一眼。

這小女娃自以為書法妙絕,等著自己誇她呢,韋皋不禁好笑。再看她的字,得瞭馮版《蘭亭序》後必沒少臨習,然而大王風神瀟灑飄逸,她一個年輕女娃隻知學搖曳之態,失瞭骨力,反倒不如原先瞭。但一個女娃如此好學,又可憐可愛。

他當下便叫琪奴:“把張綽叫來。”

很快便來瞭個四十餘歲的青袍威武男子,禮見畢,韋皋拿薛濤寫的字給他:“你看看這幾個字,寫得如何?”

張綽掃瞭一眼便道:“顧形失神,骨力不足,是女娘的字吧?”

薛濤登時覺得兩邊臉熱烘烘的,心內不服,她的字在眉州還是搶手貨呢。

韋皋見狀笑道:“你也學大王,寫這幾個字。”

張綽做個揖,早有婢子呈上筆墨,他就在地下幾案上寫瞭,婢子呈上來。

薛濤立在韋皋身後一看,漸漸呆住,心裡又驚又羨。人傢的筆力才叫峻拔,正是她向往而不達的。回想方才情狀,登時感到臉更熱瞭。

韋皋微微笑道:“他本在巂州從武職,卻寫得一手好字。我生平惜才,最惜文武雙全者,就將他留在瞭成都。你若有心,可請他指點一二。”又對琪奴道:“墨光閣上的名傢藏品,得空也叫她看看。”

琪奴應瞭,薛濤心悅誠服,滿懷感激,向韋皋深深一拜:“多謝節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