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人間驚鴻客(大唐女史薛濤傳) > 六、畫風手(1)

六、畫風手(1)

回玉梨院與絳真一同用過魚羹,薛濤喚小婢子們把長榻抬到梨樹下,兩人坐著搖扇乘涼。夏日天長,日頭剛剛落下,漫天紅霞盡染,薛濤躺下枕在絳真腿上看著。

還沒說兩句話,忽然琪奴來瞭,說節度使請。

又是哪位文官來賞月作詩?薛濤發髻蓬松,忙起身靸鞋,顧不上多想,理鬢就走。

絳真追著替她挽上披帛,目送她消失在梨林後,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

節度府天空纖月初上,如一抹銀鉤。薛濤跟著琪奴,徑直向韋皋在節度府的休沐處——藏器園行去。

越走天越黑,亭臺樓閣已與樹叢一起湮沒進暗夜,剛點燃的燈燭猶如螢火,空氣裡蓬勃著各類植物幽綠的香氣。

一絲懵懂的驚惶緩緩爬上薛濤的心,節度使不會在藏器園會客。她腦中隱隱浮現樂營中關於莫愁的傳聞,說她曾有為節度使侍夜的榮幸。

進入庭院,兩個身著內宅裙裳的中年婦人立即將她帶進西廂房。沐浴過後,給她渾身滿臉地施以細膩香粉,又替她解散雙鬟,梳起高高的奉仙髻,滿插寶鈿,並簪上一支珍珠累累的步搖。

薛濤望著銀鏡裡的自己,感覺十分陌生。待再被她們描眉畫目、施朱塗丹半晌後,鏡中人她壓根都不認識瞭。

出瞭房門,琪奴候在階下,靜靜地看著她。

薛濤緊張地有些僵硬,脂粉異香直沖腦子。她忽然在想自己為什麼來成都,她一直以為是她的選擇,但其實也許真是因為韋皋的一句話。

穿著輕薄的褪紅紗衫,她被要求手內握一柄蝶戲牡丹的圓扇半遮住臉,由琪奴引向庭院南邊的水榭。

薛濤木木走進去,韋皋一襲玉色絲質襴衫臨水站著,回頭道:“來瞭?”說完,他微微愣瞭愣。薛濤這副打扮,倒像內宅裡哪個姬妾,燈燭之下,幾乎沒讓他認出來。

琪奴轉身退下,薛濤屈膝行一禮,滿頭珍珠滴答亂搖亂響,她連忙伸手扶住。

“過來。”

薛濤走過去,那長而寬的泥金灑花紅羅披帛一左一右總在絆她。慌亂間不敢抬頭,眼角餘光看見韋皋的袍角輕輕拂著文石地面。水榭底下是深池,靜夜裡水聲吞漱,水面挨挨擠擠種滿瞭紅蓮,月下燈前,深黛猩紅。

韋皋淡然立著,十分松弛。太安靜瞭,薛濤局促得不行,感覺自己必須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回頭看見描漆戧金幾案上燃著的寶猊獸爐,便訕訕過去添驅蟲香艾。

但剛回身,腿就挨在什麼溫熱光滑的東西上,還聽見奇異的咻咻聲。薛濤低頭一看,一下子驚住瞭,那是一頭皮毛華麗的成年花豹,正抬臉看著她。它碧綠的瞳仁中間有一條金色豎線,在燈燭下反射著冷冷的幽光。渾身筆酣墨飽濃墨重彩的斑點也如許多瞳仁,全都冷冷對著她。

“啊!”薛濤聽見自己驚叫一聲,踉蹌後退。花豹似乎不解,抬起厚軟的前爪也跟著往前。

韋皋低聲喝止:“花奴。”接著伸手去拉薛濤,薛濤看著那手瑟縮瞭一下,花奴又往前近瞭一步。

噗通,韋皋拉瞭個空,薛濤已往後仰進荷花池裡去瞭。

窗外有無盡的蟲吟,韋皋合上書卷,預備休息,又聽見輕微的一聲咳嗽。

“琪奴。”

琪奴進來,韋皋問:“外頭是誰?”

琪奴叉手躬身回道:“是內宅柳娘子的婢子,來看節度使休息瞭沒。”

“哦。”韋皋淡淡應著,“薛濤呢?”

“嗆瞭水,送回玉梨院去瞭。”

“人沒事吧?”

琪奴躬身回答:“沒事,岷江邊長大的女娃,一定會水,飲些薑湯就好瞭。”

外面又咳嗽一聲,韋皋起身:“那就備車回內宅吧。”女人的世界那麼小,詭計也那麼小,他閑著時就隨她們得逞吧。

薛濤穿著舊衣回來,玉梨院已黑瞭,隻有她房內一燭盈盈。剛走到門口,絳真便自帳幔後奔出,上下盯著她看。

薛濤一笑說:“我回來啦。”

絳真窺她臉色,無悲無喜,倒似有些輕松,遲疑開口:“你沒事吧?”

薛濤摸摸還有些濕的頭發:“沒事,什麼事也沒有。”

絳真張張嘴又閉上,薛濤不由笑道:“節度使叫我陪他月下賞荷,我卻被他的寵物嚇得掉進瞭荷塘裡。你猜他養著什麼寵物?一隻這麼長這麼大的花豹!”她伸長胳膊比劃。

絳真立刻明白瞭大半。薛濤走後,她實怕她侍夜不歸,因為在她看來,今夜過後,薛濤就得永遠跟著節度使瞭。可內宅豈是容易進去的?她不免為薛濤的將來憂慮。但此時薛濤回來,她又怕她失歡川主,貽笑眾人。

絳真走後,薛濤上床躺下。方才那些內宅婦人第二次幫她洗浴時,似乎很替她惋惜,但她卻舒瞭口氣,好像落水一驚,倒把她之前的驚惶驅除瞭。

節度使對她青眼有加,她當然知道。當她被妝扮成一具待開封的泥金塗彩的娃娃出現他面前時,卻敏銳感到,他看她的眼神是淡漠的……她雖然年幼,但畢竟是個女人,不由得在緊張之外又感到尷尬。

那隻花豹,出現的正是時候……

薛濤睡著瞭,黑暗中的玉梨院卻還醒著。樂伎們激動不已,各自猜測,薛濤為什麼去,又為什麼回。

薛濤雖然落瞭水,第二天卻沒有任何不適,隻好去上值。站在大堂上,她努力裝沒事。韋皋一如往常,似乎昨夜真的什麼事也沒發生。

幾天下來,薛濤擔心著擔心著,漸漸自己都覺得無聊瞭,也就拋諸腦後。

不上值時,她找張綽學書法。張綽奉節度使命,本就不敢賤她身份怠慢她,很快又發現她天賦難得,勤勉更難得,不禁發自真心地盡力教導起來。薛濤覓得正途,從此一日有一日的進益。

在玉梨院眾樂伎眼中,薛濤的身份,與前有瞭本質的不同。鳳鳴等見到她,一片親熱恭維,比之前更相要好。即使背後譏刺她“完璧歸趙”的女娃,當面都十分和睦。

轉眼中元節至,韋皋早晨領眾官往青羊宮觀過法事,晚間便在府內設宴。

因這是道傢節日,樂營早早排演瞭《步虛詞》。舞衣內裙用蜀錦裁就,上面春花漫灑,五色絢爛;外裳則為稀薄的紅綃,舞蹈時轉側看花花不定,隱隱現出舞者胸前雪白的肌膚。

這樣性感嫵媚的裙裳,偏做成女冠服的樣式,紅綃交領緊密,讓人搖**在美艷與禁欲之間。這也是中唐好尚之一,連長安都中的公主都愛穿。

薛濤不擅歌舞,不能參演,但樂營趨奉,特為她也裁制瞭一套。薛濤試瞭覺得美麗,晚宴時便穿在身上。

中秋之夜,水月輝煌,節度府燈火通明,處處美人美景,有如仙境。薛濤近身侍奉已成慣例,高高興興立在韋皋身邊,與他一同觀舞。

《步虛詞》一向以莫愁領舞,今夜添瞭灼灼為輔,其餘樂伎伴舞。數十位美人雪膚花貌,輕盈飛動,聚合時似一片紅色輕雲,分散時如下凡仙姝,真是綽約飄渺,中人欲醉。

一時舞畢,韋皋看著薛濤的舞衣道:“既穿著這衣裳,怎麼不去跳舞?”他倒沒見過她跳舞。

薛濤尷尬,低聲說:“我要當值呢。”

韋皋剛舉起一杯劍南燒春,聞言笑道:“這麼說,倒是我耽擱瞭你?那你就現在跳,莫愁退下,你獨舞,讓你出出風頭。”

莫愁幽怨地看主位一眼,轉身退下。眾官員幕僚停下酒杯,息瞭笑談,都饒有興趣地看向薛濤。

薛濤大窘,紅瞭臉不動,韋皋便叫人賜酒,“不是一向膽大嗎?給你壯壯行色。”

琪奴笑拿琉璃鐘來,韋皋道:“燒春她喝不瞭,拿波斯國的訶梨勒酒來。”

琪奴忙返身倒波斯酒,薛濤接過。琉璃鐘內酒液金紅灩灩,在燈燭下泛著流光,香氣噴鼻。她橫橫心,一仰脖喝瞭,就走下臺階。

樂工們忙奏樂。薛濤剛跳瞭兩步,韋皋就搖手笑道:“好瞭好瞭,上來吧。”眾人都笑瞭,薛濤雙臉通紅,隻得走回來。

韋皋笑道:“都怪我,本想叫你出風頭,誰知差點出醜。琪奴,拿好紙好墨來,讓她作首詩才是。”

眾官員與樂伎們越發笑起來,薛濤氣道:“我要有酒才有詩。”

韋皋哈哈大笑,親執銀壺為她倒酒,笑道:“待會做不出來,罰這一壺!”

底下樂聲又起,眾人宴飲,薛濤退到一邊,把那琉璃鐘拿在手中轉著,慢慢飲瞭。心內定定細思,若寫宴飲,幕僚們所作太多,再寫也堆砌無味。

這時階下灼灼又出來舞蹈,鳳鳴等合歌。灼灼的身體極其柔韌,踩著音樂飛速旋轉,轉,轉,轉得人眼花繚亂瞭。忽然一聲羯鼓,她猛然向後下腰,頭頂觸地,絢爛飛散的紅裙裾上倒著一張艷絕的雪白小臉。

眾人喝彩,薛濤一擊掌:“有瞭!”提筆凝神,一口氣寫瞭出來。

韋皋回頭看薛濤已經作好瞭,就要來看。隻見紙上寫著《試新服裁制初成三首》,先笑道:“呵,讓你作,你就一下子作瞭這麼多。”遂細細看下去:

紫陽宮裡賜紅綃,仙霧朦朧隔海遙。

霜兔毳寒冰繭凈,嫦娥笑指織星橋。

九氣分為九色霞,五靈仙馭五靈車。

春風因過東君舍,偷樣人間染百花。

長裾本是上清儀,曾逐群仙把玉芝。

每到宮中歌舞會,折腰齊唱步虛詞。

韋皋看完,點頭笑道:“字好些瞭,詩亦可愛。”又叫琪奴:“拿下去給他們傳看。”

韋皋發話,底下幕僚文官自然爭相觀閱,邊看邊使勁贊賞,說瞭許多溢美之辭。

韋皋高興,又賜薛濤酒。薛濤滿心得意,波斯酒香甜如蜜,便連連貪飲三鐘。飲罷,微覺頭昏,笑盈盈扶著韋皋椅背,就如一朵微醺的解語花。

韋皋不禁高興,叫水部郎中司空曙:“之前我給你引薦瞭一位男徒弟,今日再引薦個女徒弟,就是這薛濤。你看,可配你來教導?”

司空曙放下酒杯笑道:“若沒有這三首詩,今夜酒宴歌席便淪為濫飲瞭。這小小樂伎確有才華,下官有何不從。”

眾人聽瞭,都舉起酒杯,慶賀節度使新得“才子佳人”。

韋皋更加喜悅,不料薛濤卻曼聲說:“我不喜歡司空郎中的詩,太淡,有些又太粗,隻有‘縱然一夜風吹去,隻在蘆花淺水邊’一句還好。”

一言既出,滿廳的人都一齊笑瞭,司空曙也捋著白須低頭笑。韋皋笑得酒濺出金杯,琥珀色的酒液染污瞭案上的玉色緞面。他指住薛濤高聲道:“好狂的婢子!”

原來那訶梨勒酒淺飲無妨,飲多瞭就有後勁兒。薛濤酒醉瞭,雙臉綃紅,眼波欲流,倚住韋皋座位後的小山屏,猶自語道:“本來麼,難道我作得還不好嗎?”

琪奴忙掇個月牙凳扶她坐下。

韋皋好容易止住笑,說道:“你作得很好,司空郎中,我的婢子醉瞭,我替她給你賠禮。”

司空曙立起來笑道:“不敢,節度使言重。”

鳳鳴本在席間勸酒,便提議玩酒令。薛濤還要參與,隻是身不由人,搖搖欲墜。韋皋見狀笑道:“扶她在屏風後頭睡一會兒,醒來再行令。”

琪奴應著,扶薛濤在韋皋身後的小山屏後躺下,她還不肯,但周遭濃鬱的花香酒氣熏得她胸內一陣漲悶,險些嘔酒,連忙聽話躺下瞭。剛躺平,就聞見一縷甘松香氣,卻是前方韋皋襴衫上的熏香,冷重凜冽,她頓覺舒服瞭些。

奏樂,舞蹈,喧笑,行令,羯鼓咚咚,仿佛敲在薛濤酒醉的心上。席上大傢用一朵又紅又香的朱槿花依次傳遞,鼓聲將終時,花落在鳳鳴手中。她連忙將花拋向韋皋,眾人哄笑起來,韋皋笑飲一鐘酒,點鳳鳴代唱《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薛濤含笑閉上眼,在嘈雜聲裡十分安穩地睡瞭,夢裡還在行酒令,她行得最好,得瞭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