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樂營,薛濤悄悄與絳真幾個一說,鳳鳴、灼灼早巴不得出門,絳真猶疑一會兒,竟也說去。
到瞭重九這日,韋皋絕早便領百官幕僚往青城山祭靈,薛濤等剛好也趁便出門。
到瞭樂營門口,韋臧孫和許桁生已在馬上等著。這些天日出漸遲,天色尚暗,二三十個奴子隨從煌煌點著火把。絳真見場面如此招搖薛濤還要騎馬,忙攔她:“坐車罷,你知道鳳鳴她們是不許出門的。”
鳳鳴灼灼已經上瞭油壁車,掀開青簾笑道:“怕什麼,玉梨院中與王孫公子們私會的還少麼。”
韋臧孫早與人約好,恐怕遲瞭,打馬便走。許桁生早看見豐容靚飾的三個女娃後面那個素淡的身影,待絳真上車時,忙上前在她肘下輕輕一托。
一路出牙城,守衛見是韋少尉帶人出行,不敢阻攔,隻得放行。
眾人車疾馬快,直奔斛石山而去。碧天星沉,金烏漸升,薛濤掀開簾子看著,心情越來越輕松愉快。她笑著對絳真道:“好久沒登高瞭,今天一定要盡興一遊。咦,你臉怎麼那麼紅?風太大嗎?”
絳真手肘被許桁生隔衫觸碰的地方,像被炭灼瞭一般,一直熱到兩腮。被薛濤這麼一問,她忙說:“沒有,今天登高的,除瞭韋少尉、許桁生,還有別人麼?”
薛濤搖頭不知,“不過秋日攬勝,人不會少的。”
到瞭斛石山,果然樹蔭下已經或坐或立著四五位少年華服公子,分別是成都尹李傢的三公子、蕭郎中傢的二公子、東川徐支度副使的四公子、驃騎大將軍之子等。看到韋臧孫,都聚過來笑道:“韋大,來遲瞭,待會兒罰酒。”
幾位公子不大認識絳真鳳鳴,卻認出瞭薛濤。知道都是玉梨院的,卻也吃驚,俱都笑道:“你怎麼把她們帶來瞭!好極!好極!”
這群公子都是紈絝之徒,除瞭奴子仆從,還帶瞭各自的傢妓。李公子將城中名妓羅轉轉、段紅紅也請瞭來。大傢彼此見過,便開始登山。
如此浩浩****一群人,車行馬嘶,環佩叮當,半晌才行到山麓,時候都已正午。奴子們便尋一塊臨流的平整綠茵安營紮寨,豎錦帳鋪花毯。
本來公子們帶傢妓是為炫耀美色,可是見瞭薛濤等人,不免自慚被比瞭下去,於是又拼起廚子、美酒。
一時花毯上珍饈羅列,李傢的廚子拿出鹿脯、蚌肉脯、野豬鮓、鯉鮓;蕭傢廚子便捧出由石耳、石發、海紫菜、鹿角、臘菜、天花蕈、沙魚、海鰾白、石決明、蝦魁臘等精制而成的“十遂羹”,用鹽與醇酒調味;東川徐副使傢的廚子則現打鮮魚,現場割鱠。
隻見銀刀飛舞,一片片鮮鱠或潔白如積雪,或粉嫩如桃花,漸漸堆積在金盤中,真是“綃薄絲縷,輕可吹起,操刀響捷,若合節奏”,如此手法,眾人都鼓起掌來。
韋臧孫等他們的菜都上瞭,挑眉道:“各傢的都有瞭?拿咱們的菜上來。”
幾位奴子忙抬出一朱漆戧金大食盒,小心翼翼將其中的菜品端出。薛濤看時,原來是用鮓、鱸鱠、脯、鹽醬瓜蔬鬥成的景物。食材雖並不名貴,但山水人物花鳥具備,一葉一絲,精雕細刻,栩栩如生,竟是立體的王右丞名畫《輞川圖》。
眾人看得呆瞭,半晌方鼓掌叫好。韋臧孫得意洋洋,又叫拿出露漿山子羊蒸、帖乳花面英、玉尖面、糖蟹等貴重名菜,笑道:“良辰美景,咱們共浮一大白!”眾公子大笑歡飲。
今日天晴,眾伎在樹蔭下相陪,獨薛濤不怕曬,坐在金色暖陽裡,笑將茱萸酒一飲而盡。鳳鳴對著手中的胡人伎樂八棱銀酒杯發愣,上面浮凸的舞蹈胡人栩栩如生,她兒時傢中也有一套。
驃騎將軍傢的傢妓見狀笑道:“這是將軍府中的胡人俘虜做的,漂亮吧?”
“哦。”鳳鳴丟下酒杯,“還行,節度府中有一套塗金的,比這個人物多些。”
那傢妓忙賠笑說:“那是,我們傢怎麼也不敢越過節度府啊。”
灼灼被幾個公子央告著,在花毯上跳起胡旋,眾人觀舞。薛濤被韋臧孫拉到身邊坐下,兩人喝瞭兩杯酒就開始鬥嘴,互相諷刺說笑。
正鬧著,忽然一條單絲羅紅地銀泥披帛猛地勒上韋臧孫的脖子,隨即有兩個女子一左一右夾住他。她倆一個穿五暈羅銀泥衫子,一個著金鳳銀鵝藕絲柳花裙,都是時新妝束,兩人一同叫道:“韋郎,叫我們苦等!”
韋臧孫嚇瞭一跳,扯下披帛怒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兩個女子忙膩向他身上說:“可不,我們要謀殺親夫!你說,說好今日在城中給我們設宴,怎麼逃到這裡?”
原來她們便是成都名妓羅轉轉、段紅紅。
韋臧孫不由笑道:“你們不也逃瞭?我若還在城中,豈不成瞭傻子。”
羅轉轉蹙眉嗔道:“胡說!我們是從蕭二公子處得知你的行蹤,才跟到這裡來的。”
段紅紅摟住他脖子先灌下一杯酒:“阿姊別急,喝瞭我的酒再好好審他。”
薛濤看著好笑,絳真垂目,鳳鳴不屑地哼瞭一聲。
二名妓看著薛濤幾個,越發添瞭醋意,左一杯右一杯,使出渾身解數灌韋臧孫。韋臧孫招架不住,揮霍道:“得瞭得瞭,今晚回去,送你們一人一籠花。”
羅轉轉嘟嘴:“誰稀罕,我傢庭園就種著不少。”
對面蕭二公子笑道:“他送的可是金銀水晶琉璃花,一籠能值萬錢,你真不稀罕?”
二位這才轉怒為喜,摟住韋臧孫。段紅紅叫小婢吹笛,她歌《想夫憐》,場面越發熱鬧。
薛濤頭一回聽這樣**俚俗的曲子,什麼哥啊妹啊,憐啊愛啊,倒也活潑有趣,不由跟著公子們大笑鼓掌,叫奴子換**酒來。鳳鳴與驃騎將軍的公子交頭接耳,絳真悄悄起身,到水畔清靜處出起神來。
飲宴畢瞭,眾人乘酒興登山。薛濤敏捷,與韋臧孫走在最前面。到瞭深林密竹處,諸位公子散開去狩獵,韋臧孫喝得面若桃花,回頭對薛濤說:“我答應你到千翠峰去,決不食言,你爬得動麼?”
薛濤昂首道:“怎麼爬不動,你喝醉瞭,說不定還不如我快呢。”
韋臧孫不以為然:“再往上可不能騎馬,全靠步行。”
薛濤將紅石榴裙提高一點,露出底下一雙適宜走路的雲頭胡靴,得意搖頭笑道:“早有準備。”
韋臧孫不由笑瞭:“那便走。”二人將馬交予奴子,便取道登山。
斛石山並不陡峭,但千翠峰畢竟是最高峰,層巒疊嶂,很是難行。韋臧孫習武的人,攀樹跨石,猴子一樣竄得極快。薛濤走得香汗淋漓,卻不肯受他的褒貶,使勁跟著。
如此爬瞭兩三個時辰,黃昏時候,兩人才將將來到峰頂。韋臧孫躍上峰頂的大石,對底下的薛濤說:“上面風景絕好,王宰那老兒就在這起的畫稿。”說著,對她伸出手。
薛濤猶豫瞭一下,大方拉住他的手,攀上石頂。一立上去,她先喟然長嘆一聲:“今天不枉過瞭重陽,真正登到高處!”說著遊目四望。
韋臧孫酒後狂奔,也覺累瞭,直接在石面上仰倒。薛濤遠望瞭一會,也席地坐下,看夕陽明滅,眾鳥回翔。山巒延綿,整座斛石山和成都平原都在他們腳下。
坐瞭一會兒,夕陽徹底湮入群嵐,薛濤不由也慢慢躺下,看天上變幻的雲。先從雪白變得微紅,然後西瓜紅,蝦子紅,檀紫,青灰,淺黃,如濯錦江中流動的絢爛蜀錦。
萬籟俱寂,隻有鳥影風聲。廣闊的寧靜籠罩瞭薛濤的心,她不由彎起嘴角。
韋臧孫偏頭看她一眼,說:“你簡直是我見過的最快活的人。”
薛濤詫異:“比你還快活?”
韋臧孫噎瞭噎,方道:“你指中午那種快活?是的,那種快活,蜀中大概沒人比得瞭我。”他坐起身,隨手揪下一根野草,銜進口裡玩著。
薛濤也坐起來,看著他。韋臧孫啐掉野草,看向落日後的山巒:“將來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沒有將來的人。”
薛濤笑說:“你沒有將來,那些寒門士子倒有將來?僅僅蒙節度使的傢蔭,就能讓你做到五品,躋身士族。”
“是嗎?那又有什麼意思?”韋臧孫似乎在對她說,又似乎在自語。
薛濤眨眨眼,看著他。
韋臧孫默瞭一會兒,忽然犯瞭舊病,調笑起來:“我想那些幹什麼?我該想想現在,這裡就你我兩個人。”
他上下打量薛濤,紅石榴裙襯得她面色如霞,一雙烏溜溜的眸子水潤清明。但那雙眸子裡,隻有坦然,毫無男女之情,連羞澀也沒有。
韋臧孫撫撫自己的胸口,裡面似乎也沒什麼男女之情,他隻感到莫名的焦慮與惆悵。
為驅散這種少見的情緒,他嫌棄地說:“看你是什麼樣子,蓬頭亂發的,怪不得我沒一點興致。”
“呵,誰稀罕,”薛濤反唇相譏:“閣下頭上還落著鳥糞呢,好意思笑話我?”說著,忙把跑亂的鬢發花鈿理一理。
韋臧孫摸摸頭頂,什麼也沒有,怒道:“你誆我?”
薛濤站起來笑,做個鬼臉,望望天色,雲漸褪去,眾鳥歸巢,長庚星金燦燦的,已經從天邊升起。她對韋臧孫說:“不早瞭,咱們該回去瞭,你的奴子們一定急壞瞭。”
韋臧孫立起來拍拍朱紅襴袍上的灰:“可不,良辰美景,怎能在此與你浪費。”
薛濤馬上回擊:“那是,你的‘良辰美景’在羅轉轉、段紅紅那裡呢,像眼前這種層次的良辰美景,你哪懂得享受。”
氣得韋臧孫伸手給瞭她一記爆栗,薛濤捂住頭,兩人打打鬧鬧,一路下山去。待回到山麓,果然眾人都去城中羅、段處喝酒瞭,剩下韋傢的奴子,一半在原地急得打轉,還有一半去山中尋他尚未歸來。
薛濤忙問絳真呢,原來許桁生早送她回去瞭,便放下心,和韋臧孫一同打馬回牙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