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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燒春酒(2)

福成寺和大慈寺都是玄宗幸蜀時所建,韋皋年初又重修瞭普賢菩薩像,建普賢閣。一進山門,主持就迎上來,韋臧孫趕緊把他打發瞭。

段文昌牽住薛濤的馬,微笑問:“想不想去看大殿和廊院?壁上的經變畫是吳道子真跡。”

薛濤自然想去,卻被韋臧孫一把抓住:“戲馬上就開,酒都倒上瞭,誰走我翻臉啊。”

段文昌和薛濤都笑瞭,隻得先往戲臺來。樓閣上坐定,戲臺上卻是個文雅和尚正宣揚佛法,韋臧孫正要罵,卻見劉辟也帶著一群公子名妓上樓來。韋臧孫氣得把酒杯一擱:“怪不得晦氣!”

段文昌淡淡一禮:“劉中丞。”

短短一年多,劉辟就從小小從事累遷至禦史中丞,足見韋皋對他的愛賞。作為西川後起之秀,他自然有瞭自己的小圈子,不再親近韋臧孫、段文昌。

劉辟從鼻子裡一笑,大刺刺憑欄坐下。

韋臧孫不悅:“劉中丞好大的眼睛,連我也沒看到,伯父面前你也敢如此麼?”

當著眾人,劉辟登時大怒,但到底不敢與韋臧孫正面沖突,起身一禮,咬緊牙關坐下。他身邊一個軍士不忿,便繞彎回擊:“少尉身邊的校書郎還懂點規矩,怎麼一個梓人倒狗仗人勢。”

他說的是許桁生。許桁生一襲白衣,意態蕭然,正與絳真私語。他聞言立起,淺淺一揖:“劉中丞。”

劉辟正無處發泄:“一介庶人,也敢在本官面前無狀,來人,給我綁瞭。”

幾個軍士剛立起,韋臧孫刷地拔出明晃晃的劍來:“誰敢?”

眾人僵住,還是薛濤笑道:“大傢為取樂而來,何必動怒?”

“韋令孔雀”面前,空氣松動下來,絳真忙站起來,走到劉辟面前斟酒高舉過眉:“中丞息怒。”

劉辟奪杯欲摔,卻正對上她的眼睛。那是一雙雨潤煙濃、溫嫻淑靜的眼睛,此刻正膽怯焦急地,巴巴地看著他。他不知怎麼戾氣全消,不由自主地接過瞭酒杯。

眼睛的主人明顯地松口氣,垂下纖潔的柔荑。劉辟將酒杯拿到唇邊,聞見一陣手脂的清芬。

臺下戲開瞭。

在場樂伎名妓都擅於調節氣氛,酒過半巡,公子們便又都稱兄道弟,將方才不快拋諸腦後。

劉辟飲瞭幾杯,忽然指著絳真說:“你過來給我斟酒。”

絳真呆住,許桁生豁然變色起立。薛濤立即笑道:“絳真,我的披風忘在節度府瞭,你去幫我取來。”

絳真忙道:“是。”轉身下樓快步離去。

劉辟沉臉,一摔酒杯:“怎麼,我連個樂伎都叫不動?”

薛濤微笑道:“玉梨院樂伎本就隻由節度使差遣,劉中丞不知道自己僭越嗎?”

劉辟冷笑看四周:“節度使在哪裡?”又盯住許桁生說,“我看妄為僭越的另有其人。”

薛濤笑得更輕松瞭:“那中丞去告訴節度使,我們擅自帶著玉梨院樂伎出來遊玩啊。”

韋臧孫把一觴酒倒進口內,不屑地一笑。

劉辟憤然離席。他厭恨韋臧孫不學無術卻瀟灑橫行,更厭恨薛濤這個狂妄至極的樂伎,數次當眾讓他無地自容。一個女人,不過是佐酒之物,竟以為自己像太陽一樣是光芒的中心。總有一天,他會叫所有人知道,他才是中心。

酒宴散後,黃昏降臨,暮鼓在遼闊深遠的大殿中回**。

段文昌和薛濤一同看壁畫,“你看這一筆,”斜光中,段文昌的手指撫過飛天菩薩流線般的衣褶。

“是的,”薛濤馬上答,“輕盈飛動,太美瞭。”順著那飄飛的衣褶向上看,橘紅夕照裡滿壁雲氣漂流,天花旋轉,兩人異口同聲地嘆息贊嘆。

遠處韋臧孫一拍怒目金剛的鎏金大腿:“你倆還有完沒完?”

“沒完。”兩人又異口同聲說,然後一起笑瞭。

看完畫,段文昌拈香在蒲團上跪下。薛濤走近他偏頭問:“神佛真靈驗嗎?你在求什麼?”

段文昌啟眸在燭光香煙中看她,感到一陣苦澀。“沒什麼可求的。”他微笑說。

“那快走吧哥哥,”遠處韋臧孫又叫,“再墨跡,我把這些泥胎都拆瞭!”

上路天已黑透,奴子煌煌點著火把。韋臧孫想起下午的事,說:“劉辟那廝膽子越發大瞭,伯父也太縱容他。”

段文昌蹙眉道:“此人頗具野心,又狂而無謀。”他沉思,“節度使過於重用他,對西川不是好事。”

韋臧孫冷笑:“狂憨書生而已,他能掀起多大風浪。”

段文昌轉臉叮囑薛濤:“劉辟為人睚眥必報,你以後離他遠一點。”

薛濤笑點點頭:“憑他那詩,我就不想親近。”

段文昌笑瞭。

節度府中公務才畢,因夜寒,銅獸嘴裡燃上瞭火炭,室內一熱,烘得瑞龍腦香氣熏人。

韋皋揉揉眉心:“把香撤瞭。”

焚香值上的樂伎忙把香爐熄瞭撤走。

“薛濤呢?一天也沒見她人。”韋皋問。

琪奴上前躬身一字一字清楚說:“薛娘子陪韋少尉遊福成寺去瞭。”

韋少尉與節度使的愛伎交好的事,怕節度使不悅,一向沒人敢多嘴,琪奴忽然如此,底下幕僚都面面相覷。

韋皋隻覺意外:“臧孫最厭詩書,她和他有些什麼玩!”再看堂中人的神情,韋皋立刻明白,許是自己過於寬縱瞭。

薛濤回樂營已夜深,卻見自己窗扉上人影幢幢,透出燈火笑聲。

她推開版門,暖香撲面,絳真、鳳鳴等幾個樂伎正簇擁著霄娘高嫗說笑,地上籠著銀炭,插著梅花,扔瞭一案桂圓殼兒金橘皮。

薛濤邊解披風邊笑說:“我不在,你們就在我屋裡請客。”

霄娘笑道:“你怎麼這麼忙?我要見你,都等瞭一個時辰。”

鳳鳴微笑說:“薛阿姊自然比霄娘忙,連節度使見她都要等呢。”

薛濤噗嗤笑瞭:“胡說,霄娘有什麼事?”

“就是叫幾個姊妹給你熱鬧一回,順便有件事兒問你。”霄娘說。

薛濤點頭:“現在熱鬧已完,光剩下事兒啦。”

說得眾人笑瞭,霄娘也笑:“我可沒功夫再耗,簡直告訴你,有個振威校尉想見節度使一面,求到我這裡,你有法子沒有?”

薛濤蹙眉:“又是這樣,怎麼要見節度使的,都先來找我?”

霄娘含笑瞅住她:“那你到底管不管?”

薛濤低頭想想說:“後日節度使登散花樓,幕僚們賦詩陪宴,叫他也來吧。”

“這好嗎?”霄娘躊躇,“文官雅會,那振威校尉一個武人……”

“叫他來就來好瞭。”薛濤笑說。

霄娘明白,指住她對鳳鳴幾個道:“你們這些人,誰敢和她比?不枉我提拔她上來,”說著滿面春風,不掩得意之色。

鳳鳴幹笑,霄娘從袖內取出一隻沉甸甸的精致錦盒:“這是他的謝禮。”

“我不要。”薛濤推開,卻被高嫗笑嘻嘻捺在她手裡。

淡淡冬陽時有時無地鋪在節度府大堂的蓮花地磚上,樂伎們焚香煎茶,有序來往。

一位軍官在階下稟告軍事:“吐蕃在昆明城管領的磨些蠻又有一千多戶投靠我方。吐蕃君主見西南部眾都被我西川擊潰,已不堪再戰,便轉而侵犯唐土之北的靈州、朔州,現已攻陷麟州。如此一來,吐蕃狼眾就離長安不遠。”

韋皋沉吟不語。

“聽說聖上的使臣快馬加鞭,已在來成都的路上。”劉辟出列,揚眉冷笑道:“不出意料,定是想讓節度使圍魏救趙,以解長安之急。可朝廷自有神策軍,他們無能,憑什麼讓西川軍士流血冒險?除非……”他頓一頓,“聖上能拿出相應的好處。”

階下軍官幕僚紛紛交頭接耳,白監軍臉色煞白。

劉辟還想說什麼,韋皋抬手止住他。樂伎奉上茶來,韋皋緩緩飲瞭一口:“你們先下去。劉辟留下。”

眾人退下,隻剩薛濤在旁侍奉。韋皋喝完茶,卻像忘瞭方才的軍報,閑閑問個小事:“昨兒在散花樓,怎麼有個武官也來瞭?還遞瞭一首歪詩伸冤,關於貪污撫恤金的。”

“您上月不是發瞭一回火,要處罰幾個校尉嗎?其中一個在階下痛哭流涕地喊冤,就是他。”不等劉辟說話,薛濤先答,並把霄娘硬給她的錦盒交給琪奴,“下來我就不管瞭,您看著辦,不幹我事。”

韋皋哼一聲道:“人就是你放進去的,小妮子白承人情,還說‘不幹我事’。”

薛濤嘟嘴:“我願意承情嘛?我也是沒辦法。”

韋皋失笑:“你倒委屈瞭?”

“委屈。”薛濤點頭。

劉辟看著二人,冷冷一笑:“那振威校尉被人告發,說他貪污陣亡兵士的撫恤金,雖然查無實據,到底不會空穴來風。撫恤金是軍心之本,難道節度使要因為一個樂伎饒過他?”

薛濤氣結:“我怎麼知道他貪污不貪污?我也沒說情要饒過誰呀,我就是行個方便……”

韋皋對劉辟擺擺手:“你下去再查一查,懲罰需有據,這也是軍心之本。”

劉辟隻得領命,想想又抱拳說:“節度使勿怪,她一個婦人女子,”他指薛濤,“怎能幹涉軍政大事!難道節度使真要‘美人佐政’嗎?”

薛濤這下真生氣瞭,冷笑說:“中丞忘瞭,一百年前,大唐還由一個婦人女子統治呢。”

武則天代唐建周,血洗李氏王族,雖然最後交回權柄,畢竟是李唐之殤,因此百年來官場都避諱說和“女皇”有關的字眼。劉辟不禁目瞪口呆:“大膽!你竟敢……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韋皋卻笑道:“我這婢子一向膽大,你不要同她較真。”

劉辟震驚:“節度使……”

韋皋擺手:“我一向欣賞你的直爽敢言,今日也是,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