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來天短,韋皋不午歇,讓薛濤陪著在簾幕低垂的水榭裡下棋。他的棋風猛悍而縝密,幾個子就把薛濤的角逼死。
薛濤托腮蹙眉琢磨半天,還是死棋,索性不下瞭。想到早晨的軍報,薛濤忍不住問:“吐蕃真的攻下麟州瞭麼?那……長安會不會有危險?”
韋皋想想道:“有可能。”
薛濤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國都陷落,如何使得?您不趕緊去救嗎?”一簇珊瑚步搖鮮紅地垂到她柔嫩腮邊,隨著動作簌簌搖動。
韋皋抬手捋捋那紅珊瑚穗子:“這步搖襯你。”
前天打馬球她也簪著這支步搖,像一簇火苗在場中奔騰跳躍。薛濤擺擺頭:“嗯,徐四娘送的。那您到底……”
韋皋微笑問:“徐四娘又是誰?”
薛濤有點急:“您不認識。”
“廢話。”
薛濤隻得耐著性子一口氣說:“眉州刺史的小妾,是我在眉州的故舊,前兩天陪刺史來成都述職,順便看我時送瞭這步搖。”
“眉州刺史?”韋皋有點印象,“那人還算勤謹。”他思索一下叫琪奴,“把今早嘉州刺史出缺的公文拿來我看看。”
薛濤急道:“我問您呢,西川到底什麼時候出兵?”
韋皋笑瞭:“怎麼出?”
薛濤揚眉說:“吐蕃想避開我西川,我們偏主動攻入它境內,他們顧本土不暇,自然不敢攻打長安瞭。”
“你倒聰明。”韋皋道,“急什麼,聖上的使節就快到瞭,看他怎麼說。”
正說著,琪奴捧著嘉州出缺的公文道:“白監軍求見。”
“看看,天子從長安派出的使節未到,在西川派的使節就先來瞭。”韋皋起身,“說我不在。”
薛濤呆呆立起,目送韋皋寬闊的袍袖消失在帷幔後。忽聽外頭軍健呵斥阻攔,白監軍竟闖進來瞭。
他虛胖的身軀搖搖擺擺,嘴裡氣喘籲籲地呼喊:“咱傢十年不曾歸還長安,十年不曾面聖,十年啊!咱傢對節度使的忠心,日月可鑒!但如今長安告急……”
看清隻有薛濤一人,他不由愣住。
“白監軍。”薛濤有些尷尬地禮瞭一禮。
“薛娘子,”白監軍忽然上前向她行一大揖,“你也是長安人,難道忍心故鄉遭蠻夷鐵蹄踐踏?”
薛濤愣住,威嚴的皇城,大明宮,朱雀大街,曲江池,開遠門,春明門,東市西市……忽然一一在她眼前閃現。
“我……”
白監軍從袖內掏出一封書信:“這是老奴泣血之言,求你遞給節度使。”
薛濤接過書信。
她走瞭兩步,搴起帷幔又回頭:“白監軍,您也是長安人嗎?”
白監軍苦笑搖頭:“一個閹人,哪裡記得父母傢鄉?但我在大明宮中陪天子長大……”
薛濤深深點頭:“我明白。”
天徹底陰下來,韋皋批完公文,疲倦地捏捏眉心。琪奴將小山般的公文搬下去後,薛濤把白監軍的書信放到韋皋案上。
“什麼?”
“您看看。”薛濤說。
韋皋沒有看:“你想做女皇帝?”
薛濤瞠目:“不想啊。”
“這些事你不懂,也不要管。”韋皋的聲音沉而緩。
薛濤怔住:“可是……”
“下去吧。”
回樂營途中,薛濤坐在紫連錢白馬上思索,節度使是生氣瞭嗎?雖然臉上並沒有怒容。那他究竟會不會發兵?
一路想著跨進房內,榻上滿滿放著貴重禮品。蜀錦,金繡屏,翠玉鈿,白狐玄狐裘……
婢子前來笑道:“一位徐四娘謝您的。”
“謝我?”薛濤一時不懂,忽回想起嘉州出缺之事,不禁搖搖頭。這耳報神也太快瞭,究竟和她並無關系啊。
韋皋接待長安使節這天,薛濤與韋臧孫、段文昌在合江園小聚。
看著北方,韋臧孫握拳說:“吐蕃小兒,竟敢叫囂著要辱我國都,”他冷笑一聲,“我已經和幾十位屬下說好,後日就直驅吐蕃維州城!”
“我都想去!”薛濤感覺心中熱血沸騰。
“臧孫不要魯莽。”段文昌沉穩道:“節度使發不發兵,最多兩日就見分曉。”
“這種時候,真不知伯父還在考慮什麼。”
段文昌道:“將領出兵,不能隻靠一時血氣之勇。往常我們隻守土,這次卻要**,深入吐蕃境內。到時西川空虛,南詔、吐蕃、長安,方方面面的關系都需深思。兵力、物力的配備,也需要時間。以節度使多年來對朝廷的正統態度,我想他不會作壁上觀。”
“但願,”韋臧孫冷笑,“伯父能把國都看得比權勢重。”
這話使薛濤有些刺心,她張瞭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兩天後,韋皋一聲令下,兵分十路,直攻吐蕃。鎮靜軍使陳洎等率一萬士卒從三奇路出兵,威戎軍使崔堯臣率一千士卒從龍溪石門出兵,保州兵馬使仇冕及霸州刺史董振等率二千士卒直趨維州城,都將高倜、王英俊率四千人進軍松州……
但韋臧孫被留瞭下來。內宅的猩紅折枝屏風下,他憤怒地僵立著。
“年輕人往往以為,”韋皋緩緩道,“喜歡什麼就擅長什麼。但依我看來,你並非武將之才,因為你隻有聚人的才能,卻缺乏用人的謀略。還是性情過於單純,再歷練上……”
韋臧孫冷笑打斷:“像伯父這樣的謀略嗎?長安使節與您交換瞭什麼,您這麼快就出兵?”
韋皋深吸一口氣,沉沉道:“你說什麼?”
韋臧孫膽怯,不敢再說。
“下去,不要再逞血氣之勇!”
酒樓上,韋臧孫倚著朱漆酒案,低頭喃喃:“我從小混在牙軍中長大,他卻說我根本沒有領兵的才能。”
薛濤不禁撫上他的肩:“那隻是因為你還沒上過戰場……”
“所以我才要去上!”韋臧孫眼紅瞭,咽下一大口酒。
他忽然撥開她的手:“我還是去我該去的地方,”他邪氣地、苦澀地一笑:“比如,花萼樓。”
段文昌攔住他:“你醉瞭。”
韋臧孫一把將段文昌推個踉蹌,段文昌站定後仍然上前攔住他。韋臧孫醉瞭,掙紮不過,頹然坐下。
段文昌也端正坐下,看向闌幹外混沌的遠天:“他們支持你,又否定你,給你劃出另一條道路,一步步扶持你。然後你發現,這條路和你原本想去的方向越來越遠,你越來越不是自己。”
韋臧孫愣愣聽著。
“很多貴族子弟都是這樣,按照傢族的想法過一生。”段文昌淡然說。
薛濤嘆口氣:“你們也有你們的不得已。”她看向段文昌,“但是,事在人為,墨卿,你不就按自己的想法活著嗎?”
韋臧孫看著他們,酒意漸從漆黑的雙眸中褪去。
晚間,藏器園後堂窗內,沉香裊裊。
薛濤寫瞭兩個字,停筆望向天空。天空很清,午後的陰雲散去,月亮很明。西川的軍隊已經從四面八方奔向吐蕃境內瞭,她仿佛聽到馬蹄的踐踐。
韋皋放下書捏捏她的下巴:“小妮子又在想什麼?”
薛濤偏頭一笑,珍珠步搖滴滴答答垂到肩上:“我在想,節度使神兵一到,長安之圍就可解瞭!”
韋皋微笑:“一發兵,這點清閑就沒嘍。”
“會有很多緊急軍報送來麼?”
“很多。”
“蜀中子弟有機會報效國傢,一定熱血沸騰吧。”薛濤挺直腰背,雙眼神采熠熠。
“呵。”
“您是笑,還是嘆氣啊?”薛濤嘟嘴問。
“也會死很多人。”韋皋道。
薛濤愣住。她隻聽說韋節度使當年斬殺吐蕃、南詔兵士成千上萬的軍功,隻想到西川軍健們保衛唐土的榮光,卻忽略瞭戰爭本身的殘酷。
韋皋笑瞭:“你繼續寫吧。”
一月後,韋皋的軍隊擊破吐蕃軍隊十六萬,攻下城邑七座軍鎮五處,生擒敵兵六千人,斬首萬餘,繼續進攻維州城。
節度府中的氣氛松懈下來。
薛濤為韋皋研好墨,抬頭看見他的雙鬢又添瞭華發。批完最後一封軍報,眾軍官幕僚退下,韋皋往後一靠,閉目養神。
這時韋臧孫走瞭進來,“恭喜節度使。”他深深一揖。
“哦,是臧孫。”韋皋睜開眼,“這一個月在忙什麼?聽說你閉門不出,又參什麼亂禪?”
韋臧孫瘦瞭一些,那張俊美的臉從來沒有這樣平靜:“稟節度使,少尉韋臧孫請辭去西川軍中職位。”
“什麼?”韋皋一時沒反應過來,薛濤也愣住。
“侄子臧孫,請改族譜,更名為正貫。”
“什麼?”韋皋不由盯住階下的韋臧孫,“你在胡說些什麼?”
韋臧孫再一揖:“父親在世時曾說,我的名字是伯父所取,天下人皆知道韋臧孫是赫赫西川節度使韋皋之侄,所以我要改名正貫,堂堂正正走自己的路。”
韋皋捏緊茶盞沉默,薛濤急得按住他的手背:“節度使息怒……”
他的手肌肉堅硬,卻在不易察覺地顫抖。
“哦。”韋皋的手忽而松弛下來,緩緩道:“你在西川待膩瞭,我修書一封,你去做半年單父尉再……”
“不,伯父,”韋臧孫說,“我要去長安。”
“胡說!”韋皋終於霍然站起,一揚手茶盞險些砸在韋臧孫臉上。瓷盞在丹墀上摔得粉碎。
樂伎們全都噗通跪下。
薛濤緊緊拉住韋皋的袖子:“節度使……”
韋皋摔開,指住韋臧孫:“還要改名,好,我現在就把你從韋氏族譜中刪掉,如何?從此背叛宗族,不再做韋氏之後!”
韋臧孫直視他:“我聽說,父親在世時就很聽您的話,在您帳下,你指向哪裡,他的箭就射向哪裡。伯父,我不想再那樣。”
堂內頓時靜下來。
良久,韋皋垂頭一笑,“好,拿你父親來說我,那你回長安吧,回韋氏祖宅。對你,我一直有我的打算,沒想到你這麼不識時務。”“你去吧。”韋皋垂著頭,一手撐住青玉案,一手擺瞭擺。
韋臧孫眼中似有不忍,終於俯在地上,大拜而別。
韋正貫離開成都的溫暖冬日,前往下雪的長安。段文昌與薛濤前去送別。
錦江之畔,長亭之中,韋正貫笑道:“‘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薛濤本來滿腹離情,倒被他逗笑瞭:“我才不會為你哭。”
韋正貫與段文昌互相抱拳:“兄臺多加保重。”
臨行韋正貫又對薛濤道:“你要小心,伯父現在喜歡你,將來你若不受他的控制,他可能就不喜歡你瞭。”
薛濤笑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的。將來我成瞭名滿天下的大詩人,就去長安看你。”
三人都笑瞭。
離酒一杯傢萬裡,韋正貫一襲朱紅襴袍掛帆遠去,逐漸消失在江水盡頭。
空****的大堂裡,韋皋沉默地坐著。良久,他叫琪奴:“這段時間,臧孫都跟誰來往?”
琪奴清楚道:“韋少尉一向與薛娘子、段校書過從甚密。閉門不出前的最後一次會友,也是與薛段二人。”
“薛濤人呢?”韋皋環顧左右。
“送少尉去瞭。”
韋皋沒有說話。
幾日後捷報又傳。
“吐蕃進犯靈州、朔州的部眾被迫返回,長安已安。吐蕃君主遣論莽熱以內大相之職兼任東境五道節度兵馬都群牧大使,率領各部族隊伍十萬人來解救維州之圍。
依節度使軍令,我軍一萬名士卒占據險要位置,然後設置伏兵,等待吐蕃軍。論莽熱見我軍人少,果然率領全軍追擊,這時我軍方伏兵齊出,攻其不備,打得吐蕃軍不戰自潰。
如今已生擒論莽熱,俘獲其十萬名士兵,殺死一半。”
劉辟昂首朗聲說完,深深一揖:“節度使威武!西川威武!”
韋皋點點頭,“凱旋之時,我親自設宴嘉獎諸將。”
他有些疲倦:“都去歇息吧。”
眾軍官幕僚退下,劉辟卻沒有走。
“你還有什麼說的?”
劉辟在堂中故作悠閑地吟道:“庭中一古桐,高聳入雲中。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這是什麼詩?”韋皋問。
劉辟作揖道:“薛濤薛娘子八歲時所作的詩,如今成都城都傳遍瞭。”
“哦,怪不得有些耳熟。”
“那節度使知道樂營中人怎麼解讀這首詩嗎?”
韋皋看住劉辟,“什麼意思?”
“說薛濤迎來送往,迎的是大韋,送的是小韋。”
韋皋沉沉盯著他,眼光凌厲一閃:“我一向欣賞你的直爽,但我從不輕饒信口雌黃之人。”
“不管是否信口雌黃,節度使的威名被樂營俳優玷污是不爭的事實。眾口洶洶,難道都是空穴來風?我為節度使擔憂。”
韋皋的沉默讓大堂空氣繃緊。
劉辟心怯,連忙揖首:“請讓我來查出造謠之人,重辦!”
韋皋猛地盯住他。傳言如風,隻能等它自己消逝,難道為此大張旗鼓,血流成河?
劉辟立刻明白瞭自己的愚蠢,立在那裡不敢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