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真的離開,像抽走瞭節度府最溫柔的一抹底色。
秋天來得迅猛而肅殺,緊接著就是連綿陰雨。薛濤面對深幽的大堂,聽見雨水落在屋頂,流向鴟尾,註進簷下的水溝,最終打著小旋兒洄洄湧出牙城。
劉辟虛高的聲音在丹墀下滔滔不絕,談論今年西川的稅負與軍隊供給,時不時揮舞一下手臂。人們說,他是下任支度副使的人選之一。
重陽節又要到瞭,薛濤立在丹墀上想,韋皋已經說瞭登青城山祭祀,要她也去。然後一定又要設宴,然後歌舞,然後作詩。
文官幕僚們又要為川主的高雅愛好搜索枯腸,吟哦出應景而無聊的詩句。薛濤現在不作瞭,但要將別人的詩謄寫編纂成集,好“成千古風流雅事”。
她抬手理理裙幅,感到一絲疲憊。因為在各類場合的頻繁露面,小到樂伎、大到官員又都對“韋令孔雀”熱情起來。前日,連鳳鳴都差人送來將軍府秘制的蜜餞。十二種蜜餞分別盛在梅、蘭、菊、水仙、木樨、桃、杏等十二種花紋的鎏金銀碗裡,薛濤沒興致吃,將蜜餞散給小樂伎們後,把精貴的盛器都退瞭回去。
這年重陽的祭山禮格外長,節度府人等已整整在青城山上住瞭三天。各類儀式薛濤都無資格參加,倒偷得浮生幾日閑,天天滿山亂逛。到瞭第四日下午,她正在天師洞下的亭子裡和幾位道士喝茶談天,琪奴進來道:“節度使來瞭。”
薛濤和道長們忙迎出去。
韋皋見亭閣矗立在蒼崖立壁間,窗子框出一面面層巒疊翠,真正天然圖畫,便笑道:“今日忽登虛境望,步搖冠翠一千峰。”
眾隨從都笑瞭,薛濤忙一禮微笑道:“節度使還記得。”
“我記得王宰老兒被你這詩氣壞瞭。”韋皋說。眾人又都笑,薛濤也低頭微笑。
韋皋接著問:“這次可逛夠瞭?”
薛濤微怔瞭怔,說:“夠瞭,多謝節度使。”
韋皋沒答話,隻是看向窗外。祭禮的香煙濃重,從建福宮那邊飄過來,散在四處,顯得山色更加縹緲。忽有一群丹鶴搖搖飛過,紛紛落到懸崖伸出的橫石上,像數堆冰雪。
薛濤忍不住睜大眼伸長脖頸去看,卻發覺韋皋正看著自己,忙斂色說:“鶴舞長壽,是祥瑞呢。”
見她臉上久違的生動神情轉瞬即逝,韋皋微微笑瞭一下道:“我已經老到人人祝我長壽瞭。”
眾人面面相覷,又都收瞭笑。薛濤不作聲,韋皋自己卻笑瞭,伸手攬過她的肩:“出來走走好,人就活泛瞭。”
琪奴、幕僚、道長、書僮們悄悄退下。薛濤有些勉強地笑道:“多謝您帶我出來。”
韋皋沒說話,沉重的手掌撫上她的頭,指頭緩緩摸那漆黑到幾乎泛著青色幽光的蟬鬢:“少年人,”他在她頭頂輕聲喟嘆,“是不覺得自己年少的,現在隻該盡情歡樂,將來當你回頭想,現在的痛苦又算得瞭什麼。”
薛濤定定地不動也不說話,韋皋又嘆道:“還在為那個裴……裴……”
“絳真。”薛濤說。
“哦,裴絳真,不高興麼?”
“沒有的。”薛濤答。
韋皋便不說話瞭,下巴靠到她頭發上,聞到鬱金油甜鬱的香氣。薛濤覺得很沉,頭往旁邊偏瞭偏,找話來說:“今年的祭祀怎麼比往年隆重?”
韋皋微笑道:“人老瞭,便開始重視鬼神。”
薛濤不由苦笑:“您還記著我說瞭祝壽的話呢?不然我賠個禮?”
韋皋松開她笑道:“罰你給我煎茶吧。”
“這裡沒有好茶。”薛濤欲叫琪奴拿茶來,被韋皋擺手止住,“有什麼喝什麼罷。”
薛濤輕輕拂去炭上的白灰,在通紅的餘炭上添瞭新炭,然後把銅壺擱上去。待茶一沸,二沸,撇出湯花,將粗瓷茶盞放到韋皋面前。
“也可能是人事已盡,剩下的就是祈求天命吧。”韋皋吹去茶湯上的浮沫道。
薛濤怔瞭怔,忙笑道:“您這是懶瞭,想騙神仙幫您守護西川。什麼‘人事已盡’,說得好像您已經可以‘無為而治’瞭似的,好會給自己貼金。”
韋皋聽得噴然笑瞭:“依你說,我還需更加鞠躬盡瘁?”
薛濤微笑一禮道:“是。”
韋皋起身牽住她的手:“下山罷,今晚無論如何得回去瞭,明日還有公務。”
薛濤的手指略僵瞭僵,答:“是。”
兩人與諸官員幕僚各乘肩輿,下到青城山腳平整處,軍健護衛著韋皋的車輿已在等候。
韋皋回頭對薛濤道:“夜路難行,坐我的車罷。”
薛濤頓瞭頓微笑道:“婢子不敢當,騎馬就好。”
韋皋回身登車,在車窗內對她說:“如今大瞭,學起班婕妤瞭。”
薛濤賠笑道:“今日祭祀不同往年,東川、山南西道、東道、黔中、荊南、淮西都有禮官隨祭,我怕有傷節度使的威嚴。”
韋皋放下車簾,軍健立戟,車馬轔轔前去。薛濤跨上自己的馬,吐口氣慢慢隨後。
韋皋的衛隊漸漸遠瞭,遠成一條火把最密集的光帶。薛濤感到自己的心隨之也越來越放松,卻又一陣悵然。
她抬起臉,雲間銀月將圓未圓,像被蝕去瞭一邊。
重陽過後倏忽便入冬,這天公務完畢,薛濤整理好文書到耳房喝茶休息,抬眼發覺簷前的玉蘭已舉起無數青白的燭苞。
放下茶盞走出版門,廊下花枝掩映裡,幾個小樂伎穿著猩紅的冬季值服長裙,正在那裡聊天。
抱著越瓷美人瓶的圓臉小樂伎先說:“今早我給水仙盆添水,恰遇見‘韋令孔雀’在看花出神,我就湊近使勁盯瞭兩眼,真真好看,就是有些不大快活。我就奇怪,她還有什麼不滿足?”
另一個小樂伎咔嚓剪下一長枝玉蘭,拿到瓶前比比,麻利去掉多餘枝節:“有多好看?那是因為她的衣裳好。別看一樣的值服,她的裡子是蜀錦,外頭是龍綃,不然能那樣鮮艷飄逸?換你穿,你也會‘真真好看’。”
抱美人瓶的小樂伎好脾氣地笑說:“真的?那我什麼時候也穿上龍綃就好瞭,會不會整個人都輕得飄起來呀?”
薛濤不禁莞爾。
忽然她們垂首諾諾行禮,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溜瞭。薛濤回頭,卻是灼灼捧著香料從廊子那頭走過來。
“這些小狐媚子,一見我就像見瞭鬼,我能吃瞭她們?”灼灼把香料放在地上,與薛濤並肩站著說。
薛濤看她,覺得灼灼更美麗瞭。年幼時神態間的驕悍任性,變成一種冷漠而艷烈的性感。濃至鬢角的長眉中心,金箔花鈿熠熠閃光。
“我才煎瞭茶,一起喝一杯?”薛濤笑道。
“好啊。”灼灼說。
兩人於是人手一盞,茶煙在廊子裡緩緩飄散。
“朱鳳鳴生瞭,你可知道?”灼灼閑閑問。
“果然是‘貴子’嗎?”薛濤笑問。
“可不是。”灼灼答,“那驃騎將軍的夫人是嘉豐公主之女,十分悍妒,曾發脾氣把一個樂伎的皮剝瞭蒙在她丈夫臉上,不愧是朱鳳鳴,倒應酬得住。”
“一同進來的人裡,隻剩下我們。再過三十年,大概還是這樣喝茶。”薛濤望向四方庭院上空繚亂的雲縷,它們看起來不動,但過一會就從這一角飛簷,移到另一角飛簷去瞭。
“我才不想活那麼久。”灼灼嗤鼻。
薛濤笑道:“為何不想?活著多好,你看,花又要開瞭。”
“別跟我說這些,”灼灼皺眉擺手,“你是詩人,就愛這些風花雪月,好像靠這就能活一樣。我卻沒這個福氣,也沒這閑心。”
“那你倒是在忙什麼?”薛濤笑,“引著那些王孫公子為你吃盡苦頭?昨日晚宴,節度使看見某東川騎都尉在那灌酒嚎啕,流瞭一臉眼淚。問起來,都笑說為一樂伎,節度使生瞭氣,叫人叉他出去,再不許進節度府,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灼灼翻個白眼放下茶盞,“走瞭。”
薛濤笑:“嗯,晚上回去說話。”
雲縷牽扯著越來越密,不一會天轉陰,廊子外飄瞭雨。玉蘭花開又落,清明,谷雨,轉眼青帝退位,又是端午瞭。
節度使與民同樂,清早便來在錦江畔的張儀樓上。樓外江面上吆喝震天,是牙城軍健們正與成都郎子賽龍舟。
平民中有一隊郎子,都是成都富庶商賈之子,個個強健,劃得木蘭槳如飛起一樣,竟超過瞭牙軍的龍舟。急得牙軍參軍捶著闌幹喝道:“這夥豎子,今日若敢輸,回頭一人五十軍棍,一個也跑不瞭。”
說得眾人都笑瞭。
薛濤微笑為韋皋的杯中斟滿酒液,韋皋笑抬抬手道:“這是河東乾和葡萄,你也飲一杯。”
“是。”薛濤舉起琉璃盞,在唇邊抿瞭抿。
日頭在雲後越來越高,江面熱氣蒸騰,樓閣內溫度也高起來,銅冰鑒外凝結出密密的水珠,然後倏然滾落到地面。
幾個幕僚湊趣做瞭兩首即景詩,薛濤謄錄奉給韋皋,韋皋看瞭,傳與眾人。因是遊賞之宴,在座除瞭文武官員,還有白衣如雪、輕袍緩帶的逸人名士,畫傢王宰也在其中。他拿過詩稿草草一翻,扯開交領大口飲酒道:“無聊,別說佳篇,佳句也無,無聊。”
說得幾個幕僚訕訕的。薛濤忍住笑把詩頁收回,王宰便說她:“一個《十離詩》把你寫羞瞭,再不見你動筆。既然這樣,不如離瞭節度府,跟我學畫去。字畫同源,有瞭這字做底,畫也可堪造就。”
薛濤怔住,韋皋仰面大笑:“這王宰。”
眾人都笑說:“王公醉瞭,王公醉瞭。”
王宰在幾案下伸長腿,乜斜眼倨傲道:“我可沒醉,西川節度府之外,天大地大,她有什麼舍不得?”
韋皋看薛濤,薛濤心跳瞭一下,垂首說:“王公說笑。”又說,“多承美意。”
韋皋微笑道:“閑瞭去學學畫也無不可。”
午後越發暑熱,有人來請韋皋回府。薛濤剛下樓,一個小書僮跑過來笑道:“段校書請娘子到合江園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