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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流雲散(3)

回玉梨院已經深夜,水聲潺潺,霧氣繚繞,濕熱地裹住人。奴子在前面提著風燈,薛濤拿紈扇使勁扇著,還是有些喘不上氣來。

四處燈都熄瞭,忽有一行人也提燈從梨林裡走出。薛濤停步細看,卻是霄娘。霄娘依舊爽朗精幹的樣子,身上一襲冰藍泥金束胸裙,豆綠方紋半袖,她先看清薛濤揚聲笑道:“薛娘子,今日與節度使避暑去瞭?”

薛濤聞見一股藥氣,看她身後,兩個小婢子手裡托著藥罐等物。

“是,才回來。誰病瞭?”

霄娘蹙眉答:“還有誰,灼灼,就不肯給我省一點心。早晨說是和東川副使、威遠將軍的幾個公子避暑去,回來就一頭病倒。醫士說大約吃多瞭酒,又舞後貪涼用冰,暑寒交迫,外感就不清瞭,給開瞭大青龍湯。”

薛濤便要跟著同去,待到瞭灼灼屋裡,烏漆墨黑,蠟燭已經燃完瞭,一股煙子味。薛濤忙拿過奴子手裡的提燈往灼灼臉上一照,隻見她燒得臉頰通紅,兩隻大眼睛點瞭火一樣炯炯睜著。

看清是薛濤,灼灼才吐口氣說:“你來幹什麼?”

薛濤扶她起來,觸手之處都是滾燙:“怎麼好好地病成這樣?”

一個婢子滿屋找蠟燭,另一個婢子把藥罐裡的藥湯篦出遞過來,薛濤接住喂到灼灼唇邊。

“苦死瞭。”灼灼皺著臉說。

薛濤回頭問霄娘:“病成這樣,怎麼也沒人守著她?連口水都喝不著。”

“剛有個小婢子在,我嫌她煩。”灼灼暴躁,“總是睡不夠,幹脆叫她回去挺屍瞭。”

“隔壁誰住著?”薛濤忍不住又問,話音剛落就被灼灼截住,“我死不擾別人。”

薛濤見她這樣暴躁,再摸摸額頭,火炭一樣,便對奴子說:“叫我的婢子來,今晚我也在這裡。”

霄娘笑道:“好娘子,哪裡用得到你?就叫她倆守著罷。”

灼灼說:“你的婢子我使喚不起。”又對薛濤道,“叫你的婢子來,剩下的人連你都走,明日都不要上值?快走。”

霄娘一笑,差人叫薛濤的婢子,又對薛濤一禮道:“那我就先去瞭,薛娘子也早些回房歇著。”說罷領婢子走瞭。

屋裡剩下她們兩個,薛濤嘆口氣:“病瞭還這麼大脾氣,還不乖乖躺下。”見灼灼不說話,隻是大睜著雙眼,又說,“睡吧,喝瞭藥睡一覺就好瞭。”

灼灼依言閉上眼,不一會卻有大大兩滴淚珠從弧度軟媚的眼角倏然滾落。不等薛濤問,她忙抬起膚色冷白的胳膊掩住臉:“你走吧,回頭再說。”

薛濤靜瞭一會,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嗯,有什麼話等病好瞭再說。”

然而灼灼一直沒有好,偶爾好兩天,就又燒起來。到瞭後來,吃的粥米都全部嘔出。薛濤急瞭,私自叫韋皋的醫官來看,醫官號瞭半晌脈說:“勞心太過,縱欲無度,雖然年輕,也經不住如此虧損,虛耗真元。加上前些日子酷熱,時氣不佳,恐怕還沾染瞭時疫。”

雖然是不甚要緊的時疫,但灼灼立時失去瞭住玉梨院的資格,連牙城都不許呆,直接送到牙城外韋皋所建的寶歷寺中。

薛濤後悔不迭,灼灼病虛瞭,卻含笑說:“我早不想在那樂營裡圈著瞭,死也要死在外頭。”

薛濤急道:“你倒想呢,我已經求瞭醫官,隔一日就來望聞問切一次,你好好吃藥,不出半月就好瞭。”

韋皋的醫官果然聖手,用瞭他的藥後,不過幾天把燒先退瞭。灼灼瘦瞭一大圈,但薛濤已經放下心,便打趣她說:“這下成瞭趙飛燕,可以在手上跳舞,更出名瞭。”

灼灼倚著寺院客舍的直欞窗,神情空洞:“這地方,暮鼓晨鐘,好像另是一個世界一樣。”

“節度使這兩年十分崇佛,除瞭這寶歷寺,還用八十萬緡錢續造嘉州大彌勒佛石像,也快竣工瞭。”薛濤說。

“佛享受瞭世人的供奉,就會看著世間嗎?真有因果報應?”灼灼忽然看住薛濤,認真大聲問。

薛濤想想答:“我相信凡事都有因果。”

灼灼冷笑:“我不信。”

一輪金盆一樣的月亮升到窗前,灼灼緩緩說:“假如有因果報應,為什麼嚴礪那老賊還不死?”她忽然咬牙切齒聲嘶力竭地掙坐起來,又氣力不支地倚回窗臺。

“嚴礪?東川節度使嚴礪?”薛濤吃驚。

灼灼喘息瞭一會,伸手從水紋竹席下抽出一卷帛書:“我沒地方放,你先幫我收著,千萬收好。不過不要看,對你沒益處。”

薛濤什麼也沒問,接過塞進袖內,攏緊袖口。

灼灼攏攏頭發,吐口氣微笑說:“你知道我是誰?”

薛濤看著她,灼灼繼續道:“官奴婢的簿冊上寫,我是反叛罪臣王彥山之後。簿冊上還寫,我父親王彥山在東川幕府時心懷不軌,與正在謀反的淮西節鎮勾結,所以被處罪。當時與他一起被處罪的官員,還有六人,其實,他們和我父親一樣,都是被冤枉的,所以在處罪前,朝廷發來免罪恩赦。可是,可是,”

灼灼劇烈地喘息起來,燭光在她消瘦瞭的臉龐上跳躍:“他們全被嚴礪處以極刑,連坐親屬八十多傢啊,都是士紳人傢,妻女充為官奴婢,傢產全都落到嚴礪老賊手中!”

薛濤心中巨震,半晌才道:“這樣大事,已經……已經過去瞭將近十年,東川依舊,西川節度府內竟也無人提起。”

灼灼苦笑:“不說西川,嚴礪在朝中也黨羽甚多,誰肯多事?何況這七個官宦人傢,已經將傢族都連根拔除瞭。”

“哦,”薛濤忽然洞徹,“原來你一直接近東川的官員、公子,是為瞭伺機報仇。”她握住她的手,“那他們中間,可有人真肯幫你?”

“他們?”灼灼悲憤地搖搖頭,“大都是些騙子。但是前些日子,我差點成功,東川副使的公子說可以幫我刺殺嚴礪,因為他父親早就等不及要坐上東川節度使的位置。”

“可是,”灼灼失望地流下淚來,臉上帶著諷刺,“後來他又說,嚴礪即將調任山南西道節度使,用不著殺他瞭。他還問我,肯不肯隨他回東川去?”她冷笑一聲。

薛濤料也是如此,那是東川節度使啊,談何容易。

“但我也沒有白費力,”灼灼臉上露出一絲詭笑,“從那些公子身上,我拿到瞭告發嚴礪的證據。”

薛濤冷靜地想一想道:“果真有證據,不要輕易拿出來,一定要等朝廷的監察禦史來的時候,直接交給他。這種貪酷之人忝居高位,手上犯的事絕不止這一件,到時立項特查,必能驚動天子。”

灼灼眼中一亮,咬牙點點頭。

金盆一樣的月亮沉甸甸湮沒進雲裡,僧侶報時的竹板劃過濕悶得空氣傳來。薛濤不得不告辭,灼灼忽拉住她的手,自嘲一笑:“今天跟你說瞭這些,著實暢快,我也不傻,豈會不知什麼叫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除瞭洗冤報仇,我不知道我還能為什麼活在這個骯臟世界。”

薛濤用力回握她的手:“我念句詩給你聽,你別嫌煩,‘寥落年華類轉蓬,此身猶向玉山行’,不管外面如何,結局如何,我們自守著我們的本心,就不枉此生。”

灼灼嗤得笑瞭一聲:“真書生氣,我啊,我和你不同,我早就滾在泥塘裡瞭。西川樂營有多臟,我就有多臟。我本就貪飲,瘋狂,虛榮,也真愛玩弄那些公子哥們,看他們為我爭風吃醋,最好為我心上流血,這樣我才愉快。”

薛濤想想笑道:“虛榮有什麼不好?我如果不虛榮,就在眉州嫁個小吏瞭此一生瞭。”

“這麼說你也不是良傢婦女?”灼灼大笑。

“誰稀罕做良傢婦女!”薛濤也大笑瞭。

“明天還來看我,我覺得好多瞭。”灼灼臉上有瞭紅暈,月光下,仿佛往日艷烈。

“好。”

第二天天亮後,薛濤是西川樂營裡最後得知灼灼消息的人。

她從節度府藏器院回來,看見樂伎們神色驚惶,紛紛傳言什麼東川支度副使的公子昨夜燒死瞭個樂伎,又議論養病在外的王灼灼。

薛濤心裡一沉,盯住兩個小樂伎厲聲問:“你們在胡說什麼?”

小樂伎驚惶道:“我們沒胡說,外面都傳遍瞭。”

薛濤轉身往馬廄去,剛跑到玉梨院門口就撞在霄娘身上。霄娘也有些慌亂,低聲斥道:“你去哪裡?些些小事,再沖撞瞭節度使如何瞭得?”

薛濤撫住胸口,隻覺裡面嘭轟狂擂:“我去寶歷寺看……”

霄娘緊緊捉住她的胳膊:“你先跟我來。”一路把薛濤拉到小庭院中,薛濤坐下穩一穩,仍然發著抖:“你快說。”

霄娘眼圈紅瞭:“灼灼已死瞭。”

薛濤倏地立起來,霄娘忙又按住她:“我告訴你怎麼回事。昨兒後半夜,東川副使的小公子、威遠將軍的二公子、三公子還有兩個雲騎尉都喝醉瞭,鬧到寶歷寺,打傷僧侶,都要灼灼出來。副使公子的豪奴先人一步,把病昏的灼灼搶到瞭府中。另外幾個公子豈肯罷休?在門外叫囂鼓噪,非得要人。副使公子便稱人已死瞭,誰料那幾個公子越發不依不饒,都說與灼灼有定情之盟,就是屍身也要分割。那副使公子年幼無知,無法無天跋扈慣瞭,竟就回府……”

薛濤感覺額頭和手心刷得滲出冷汗,臉色變得慘白:“後來怎麼?”

“將她焚瞭,說現在連屍身也無,看誰與他搶?”霄娘眼圈越發紅瞭,“造孽啊,我早就教訓過灼灼,讓她不要仗著美色周旋那些人……”

薛濤慢慢站起來,霄娘抓住她:“樂伎命賤,你千萬不要為這去找節度使,空叫節度使為難,叫你自己沒臉。”

薛濤推開她的手:“我去找副使公子,把灼灼的骨殖要回來,葬回傢鄉去。”

薛濤在馬上緊緊握著韁繩,像要從繩子裡攥出水來。從樂營到牙城門首,她走瞭很久,混沌的夕陽在她頭上照著。

遠遠的,她看見段文昌一襲素服,立在斜照裡。他手內捧著一隻雪白的邢窯小瓷甕。

薛濤下馬朝他走過去,盯著那隻小甕,邢瓷類雪。

段文昌將那甕遞給她:“副使公子酒醒瞭,追悔無及,並未為難,便同意將骨灰給你。”

薛濤咬咬牙接過。

小甕與帛書在小庭香案上,銀鴨爐中焚著檀香。今夜月色奇異地耀亮,披在那小甕上,越發如雪,薛濤伸手摸它,很光,很涼。

她又拿過那帛書展開,在滋滋燃燒般的月光照耀下,書上灼灼稚嫩的筆跡歷歷在目。都是淺白無文的表達,但事實清楚,一樁一件出自哪位官員公子之口,在名字上都按有紅指印。

薛濤輕輕湊上去嗅嗅,熟悉的味道,正是“小朱龍”口脂的鬱香。淚水從她眼裡沖出來。

薛濤仿佛看到,在那氣息靡麗的夜裡,灼灼悄悄爬起來,就著月光,將身畔男子的手指塗上艷麗口脂,然後按在他口述的帛書上。

原來這就是灼灼所謂的證據。

第二天節度府大堂內公務辦畢,薛濤走到韋皋面前一禮,低聲道:“東川支度副使的幼子前夜殺瞭一名西川樂伎,今早有人看到他騎馬往錦江渡口去瞭。”

韋皋正伸手拿一冊文牘,聞言垂目一瞬,然後揚聲問:“成都尹走瞭嗎?”

官員們正要退下,成都尹聞言慌忙回轉:“下官在。”

“聽說前夜死瞭個樂伎,”韋皋說,“畢竟是條人命。”

成都尹忙笑回:“是,節度使容稟,人其實已是病死瞭,東川副使之子不知怎麼擅自燒瞭屍體。雖隻是個官奴婢,但畢竟對死者不敬,下官已經小懲大誡。”

薛濤覺得血突突在太陽穴跳:“她不是病死的,是活活燒死的。”

韋皋看她一眼,這時劉辟站出來說:“此事確是府尹斷得不明,我問過醫官,那官奴婢病不至死。但她行事不端,妖容惑眾,也是有罪。依照唐律,不經官司擅殺奴婢者,笞一百。其餘人等犯禁夜行,幹擾民宿,也各有懲戒。”

成都尹愣瞭一下,忙堆笑道:“原來如此,是我糊塗,禦史中丞糾察得。”

薛濤看著劉辟道:“既然如此,為何那副使公子全然沒事地走瞭?”

劉辟失笑道:“薛娘子,副使公子心懷愧悔,特地叫貼身的侍衛代領那一百杖,將那侍衛一身武力都廢瞭。刑不上大夫,難道真叫副使公子親領?”

薛濤張張嘴,竟發不出聲音。

韋皋擺擺手,劉辟一振緋袍,與成都尹一同退下。諸官員幕僚漸漸散盡,大堂空**下來。

“你過來。”

薛濤沉沉拖著腳步走到韋皋身邊,她原本站立的地方。

韋皋端起茶盞飲瞭一口,拿過之前他預備看的文牘。

薛濤定定神,從袖內拿出灼灼的帛書:“節度使,您聽過東川八十傢冤案嗎?”

韋皋略微頓瞭頓,繼續看文牘:“知道。”

薛濤一驚:“您知道?”她忙打開帛書,放到韋皋案上,“這是那死去的樂伎給我的,她傢便是冤主之一。”

韋皋掃瞭一眼,轉臉看著薛濤。

薛濤一陣血湧上臉,睜大眼道:“樂伎之死事小,如此冤案事大,您能否,能否將此遞給朝中禦史呢?雖然東川不在您管轄范圍內,但,但聖上加封您為檢校司徒中書令,為朝廷糾察官員,也是您職責所在。”

韋皋合上文牘,嘆口氣笑瞭一聲:“薛濤啊。”

薛濤沉重地低下頭。

韋皋繼續道:“你這不是為難我,你這是為難天子啊。”

她不禁抬起臉,韋皋道:“在我這個位置上,向長安發出哪怕一個字,都會引發天子許多思慮,更不要說這樣的大動作,你懂嗎?”

薛濤慢慢點點頭。

“你不懂,你也不需要懂。”韋皋擺擺手,“若是心情不好,就去找王宰學學畫吧。”

薛濤在原地站瞭一會,終於慢慢退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