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訊抵達長安後,新帝忙追贈韋皋為太師,謚號忠武,制記功碑褒之,輟朝五日以示哀悼。
五日後一上朝,新帝便下詔命中書侍郎袁滋接任西川節度使,即刻赴任。不料新節度使走到半路竟停住旌節,死活不登蜀道瞭。新帝震怒不已,隻得將其貶黜到他處。
整個大唐朝堂議論紛紛,有人罵袁滋膽小如鼠,也有人私下說:劉辟副使已把控西川軍權,這天府之國再富庶閑雅,也須有命去享啊。
一個秋霖颯颯的黃昏,段文昌忽然出現在薛濤面前。
他素服上落瞭灰塵,滿面焦慮:“劉辟已經先下手為強,十六名同僚受到貶黜,還有兩位忽然暴死傢中,我們必須反抗。”
薛濤緊張道:“你要小心。”
段文昌望向風雨如晦的遠天,長嘆一聲:“個人安危還不算什麼,隻怕劉辟眼空心大,一旦得勢,會與朝廷分崩。”
“他敢造反?”薛濤驚心,“竊取西川權柄,還不夠嗎?”
段文昌搖搖頭:“萬一成都動亂,牙城危急,段宅的傢仆會來接你離蜀。”
他看瞭薛濤一會:“保重。”轉身匆匆離去。
一個月後,天氣漸冷,薛濤整理過冬的衣物,小婢笑道:“這賞梅用的狐裘披風得拿出來烘烘,眼看梅花就開啦。”
薛濤看她一眼,小婢子忙捂嘴:“哎呦,我糊塗瞭。”
薛濤捧起那柔軟的狐裘,不禁勾出漫天梅枝的記憶,眾聲喧嘩,飲酒吟詩……
小婢見她發怔,討好地說:“娘子別傷感,管外面怎麼鬧,流水的節度使,鐵打的樂營,總少不瞭咱們的飯吃。”
薛濤苦笑不答。
小婢子伸手撫摸那狐裘:“上面的真珠要重新釘一釘瞭。”
傍晚陰冷欲雨,霄娘忽然來瞭,進門便道:“薛娘子,節度府有請。”
薛濤正在窗下呵手臨帖,抬眼靜靜看著她。
霄娘有些尷尬,憂心忡忡道:“劉副使賜百官宴,點名要你領舞。我說你不擅舞蹈的,可……”
“劉辟賜百官宴?”薛濤驀然立起,馬上將婢子拉到一邊低聲囑咐:“你立刻去段府,說段文昌在西川待不得瞭,立刻出蜀,往長安去。”
說罷,她順從霄娘換上舞裙,前去節度府。
一路喪儀已經取下,節度府恢復瞭薛濤所熟悉的面貌,但踞坐主位的卻不再是那個人。
三十六位歌舞樂伎,以薛濤為首,迤邐進入大堂。
百官都在,註視著昔日的“韋令孔雀”盛裝而至。擁劉派面露微笑,另外一些官僚垂頭謹言。
“恭喜劉副使。”薛濤平著臉微微一禮。
“我有何喜啊。”劉辟笑洋洋問。
“您不是已經換上紫袍瞭嗎?”
劉辟低頭看看胸前代表節度使的鶻銜綬帶花紋,哈哈笑瞭:“韋令孔雀,有意思!”他振臂指滿堂官員,“自從韋太師故去,西川都不成個西川,如今收拾起來,你看如何?”
“事已至此,”薛濤垂目答:“願您牢記韋太師的垂范,令西川繼續富庶安榮。”
堂內靜無人聲。劉辟頓瞭頓,臉慢慢放下來,片刻後,他忽地又一笑,抬高下巴道:“今日畢竟大喜,來,奏樂。韋令孔雀,我恩命你以舞助興。”
薛濤雙目寒澈地直視著他,沒有動。她身後的樂伎面面相覷,不知舞還是不舞。樂師的手停在羯鼓和琵琶上。
銅鼎內獸金炭火焰熊熊,空氣有些窒悶。
一位武官忽然立起來:“薛娘子是韋太師所愛之人,如今太師英靈未遠,怎能讓她歡歌艷舞?”
劉辟階下一位參軍立刻駁斥道:“太師姬妾早已回長安,薛濤一介風聲賤婦,還配守節不成?副使讓她跳是給她面子。”說完指住薛濤厲聲道,“還不快跳?”
樂師嚇得連忙奏樂,堂內響起《綠腰》動人的鼓點,樂伎們踩著節拍柔媚地舞起來。
薛濤仍冰雕似的立著一動不動,更多韋皋的舊僚垂首捏緊瞭酒杯。劉辟的眼睛在堂中眾人的臉上逡巡瞭一會兒,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鄙人好德,從不好色,侍奉過先節度使的玉梨院樂伎,我一個不留,全部賜給有功的文官武將。”
底下一靜,盧文若忙站出來高呼:“新節度使英明,謝節度使賞。”
眾人慢慢全都站瞭起來。
劉辟滿面春風地受瞭:“至於這韋令孔雀麼,”他盯住薛濤笑吟吟說,“畢竟聲聞長安,詩達上國,把她放瞭吧,也是我一項德政。”
薛濤吃驚地抬起頭,幾個軍健黑壓壓圍上來。
到瞭牙城門首,薛濤苦笑問他們:“現在呢?”
為首的軍健道:“遵新節度使令,著你立刻前往松州,不得有誤。”
薛濤出城時,與送達新帝詔書的長安使節擦肩而過。
詔書中寫著,朕初登大寶,以天下安穩為念。劉辟久在西川,為順蜀人之情,賜拜劉辟為檢校工部尚書兼劍南西川節度使。
新帝妥協瞭。劉辟先“實至”而後“名歸”。
雪深阻車輪,水寒傷馬骨。待薛濤到瞭松州,又是白茫茫一片。
都將高倜仍在,正在帳中和副將喝酒,見到薛濤,他往她臉上認瞭認說:“又是你?”
薛濤摘去雪帽,疲憊地施禮:“又是我。”
高倜叫小卒:“給營伎樓說一聲,按例撥發衣糧。”
小卒答應便走,高倜又叫住:“這是韋太師的人,告訴都知,就說我說的,不許吪喝她。”
薛濤禮道:“多謝都將。”
“坐吧,”高倜看著她,忽然低聲問,“韋太師究竟怎麼死的?”
“暴病。”薛濤答。
高倜一扔酒杯:“倒叫劉辟那狂憨書生坐享瞭大業。”
薛濤垂首說:“朝廷已承認他,隻要西川太平吧。”
高倜嘆息,“太師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卻連一炷香都燒不到靈前,劉辟那廝必不信我,我們這些人,恐怕要老死邊疆瞭。”
薛濤環顧四周,賬下寶劍合在鞘內,明光鎧甲立在架上,羽箭已蒙瞭灰塵。她不由問:“松州不打仗瞭?”
“吐蕃徹底敗瞭,王庭已遷徙漠北,十年內,估計都沒仗可打。”
到瞭營伎樓,松州都知已經候在那裡。薛濤依稀還記得她,比起四年前的憔悴幹癟,倒胖瞭些,還顯年輕瞭。她上下打量薛濤半晌,擺擺手說:“我這地方,現今也好著呢。”
樓裡彌漫著肉香和酒糟氣,幾個年輕的營伎湊在一起烤火,一個蓬著頭的營伎看見薛濤忙跑過來問:“見季郎瞭嗎?”
薛濤一愣,都知不耐煩地說:“沒見。”又對薛濤笑道,“這是個瘋婢子,兩年前最後一回和吐蕃兵交鋒時,她心上人死瞭,就得瞭這個瘋病。”
她又斥責那蓬頭樂伎:“春天還沒來,裝犯什麼病?還不給這位阿姊端水洗臉?”
那瘋樂伎倒聽話,飛一般去瞭。
到瞭房間,四壁都圍著氈子,雖然膻臭,卻比四年前要暖和。
薛濤洗過臉,看那正鋪床的瘋營伎生得倒清秀,不禁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幾歲瞭?”
瘋營伎一面麻利地鋪床,一面笑嘻嘻答:“我叫小蠻,成都人,十八瞭。”
“怎麼到瞭這裡?”
“不知道,賣來賣去就來瞭唄。”
薛濤憫然。小蠻把牛糞火燒旺:“這是吐蕃郎給我的,別看臭,可耐燒瞭,待會喊你吃飯。”
雪天驀地就黃昏,薛濤下樓,已滿滿坐瞭一堂的軍官營伎。
她挑個角落坐下,慢慢吃湯餅。眾人在飲酒笑鬧的間隙偷偷看她,都有點失望,這就是傳說中的“韋令孔雀”?原來不過是個不算年輕的女人,又沒有時髦打扮。
薛濤兀自吃著,心內想,不打仗瞭,四年前那種瘋狂崩潰的氣氛也消失瞭。
等到春天來時,薛濤已經和高倜等幾個軍官成瞭朋友,經常喝酒,偶爾跳個舞,還被他們嫌棄不如小蠻跳得好。
這裡沒什麼禮法,營伎和軍官相好不需長官或都知同意,一切隻看情願。偶爾軍屬和營伎鬧將起來,廝打到一處,也沒人管。實在鬧得厲害,那軍官自去高倜處領兩棍也就罷瞭。
這天天氣好,小蠻約薛濤去洗衣服。岷江滔滔流下,在山畔分出一股雪白的細流,水是雪水,滲人骨頭。薛濤拿木棒捶打著冬衣,熱瞭,脫掉棉襖,隻穿裡面的紅裙蹲在石頭上繼續用力捶。
一隻灰兔跑過,薛濤正覺有趣,忽然一匹黑狗風一樣撲上去把兔子叼走瞭。一位黝黑的吐蕃郎子從草色漸生的山坡上走下,對她和小蠻吹聲口哨。
薛濤警覺立起,小蠻卻丟下衣服熱情地迎上去:“季郎。”
那吐蕃郎子吐掉嘴裡的草莖,將她一摟,嘰裡咕嚕說瞭句吐蕃語。
“你幹什麼?”薛濤高聲問他,“這裡離我們軍營不遠。”
小蠻卻對她立眉道:“不要罵我季郎。”
那吐蕃郎子咧嘴憨憨一笑。
薛濤吐口氣嘟囔:“你是她的季郎嗎?”
吐蕃郎子嗨嗨地笑,擁住小蠻往後坡走。薛濤在背後喊:“天黑前送她回來。”
兩人消失在綠茸茸的草坡後面。
太陽高瞭,熱辣辣的,天藍得快要滴下來,溪水眩得人睜不開眼睛。
“薛濤。”
薛濤回過身,向著太陽什麼都看不清,她瞇起眼,風吹亂她的鬢發,又把來人的青衫吹得鳥翅一樣飛起。
段文昌風塵仆仆,沉默地看著她。熱烈的陽光把她的舊石榴裙照得快要燃燒。
“墨卿?是你?”
“是我,我來看你。”